第2章 我以為婚姻就可以成全自己一個家(1)
- 愛情向左,婚姻向右
- 關登浩
- 5203字
- 2014-01-09 16:39:09
口述者:張惠
性別:女
年齡:25
職業:某媒體網站編輯
那天我接到一個老朋友的電話,說她一個遠房表妹看過我的文章,很想跟我聊一聊。我沒問太多,很爽快就答應了。我是從那時候開始知道張惠的。通常主動找我聊天的女人,多半都是想要傾訴自己的情感故事,至于傾訴的目的往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讓她們有一個情感的出口,這也是一種心靈上的慰藉。
聽過了很多感情故事,我深知感情并不是一件可以評判的事情。每個人的情感歷程其實都是在成長中寫下的命定的結局。在和我聊天的受訪者中,有些人很清楚自己的感情根基在哪里,他們知道自己缺失的是什么,在情感的道路上又一直在尋找著什么。這其實很重要,當你層層剝開自己記憶的面紗,追逐到自己最脆弱的那個核心的時候,其實已經讓自己在直面冷酷現實的路口走出了很大也是很重要的一步。
張惠和我坐下來面對面的時候,我觀察到,這是一個異常敏感甚至有些神經質的女人。她長得并不算漂亮,但是那種倔強的氣質又恰恰使她看上去有種讓人格外想一探究竟的魅力。我覺得張惠身上最吸引人的氣質,就是這種將自己保護得很深的隱秘感。她越是將自己藏得嚴實,就越是讓人忍不住的想去靠近甚至去挑戰。
令我驚訝的是,我原本以為張惠是一個需要我引導來講述自己故事的女人。但是我們的談話一開始,她就沒有繞什么彎子,幾乎像是做好了準備似的,整個訴說的過程都很流暢。于是,這也成了我的訪問經歷中難得的一次,不需要任何引導,純屬傾聽角色的交流。
在張惠敘述自己故事時,外人插不上嘴,也根本無需贅言。這是一個思維很敏銳的女子,做一切事情看似不經意,但在頭腦中都有著自己完整細致的打算。如果說她會遇到什么感情問題,多半情況下,她應該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在我們的談話中,張惠似乎一直是主導著話題的進展。這讓我有時會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緊迫感。聽她的敘述,讓我有種聆聽史詩一般的感覺。縝密的思維和敘述節奏,都使人根本不可能不被她的調子帶著往故事里走。
我必須從我小時候說起。我爸是個警察。十幾年了,我一直刻意不去回憶他的模樣,也不去看他的照片,我害怕自己看到他的樣子又會難過。所以,現在我幾乎記不得他的樣子了,但是我永遠都忘不了,有他在的時候那種生活才會有溫暖,那些日子,我覺得自己就是活在巨大的羽翼下,沒有什么能讓我害怕。
我記得我爸又高又壯,不愛說話,在我印象里,他總是無聲地保護著我,在旁人看來,這種保護可能就是溺愛。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溺愛我,這都是我姥姥告訴我的。在我出生前,我爸對我媽特別好,讓我媽就像活在蜜罐里一樣,我媽曾一度把我爸當成她一個人的珍寶,直到我出生,打破了她的甜蜜生活。我爸很喜歡女兒,自然將很多愛分給了我,這讓我媽一下子感覺失落了很多,好像我搶走了一部分本該專屬于她的幸福似的。我媽自己也明白她的這種想法很不好,但就是忍不住,她把這種想法憋在心里,憋不住了,就會對我挑三揀四地發脾氣,有時動手打我,我小時候很害怕我媽。我想,我爸應該是明白的,所以他才始終都沒有責怪我媽。只是默默把我拉開。
有幾次,我忘了是什么原因,我媽打我,打得很厲害,我爸下班回家看見我媽在打我,他什么都沒說,拉著我就往外走,在路上給我買好吃的,拉著我沿著家旁邊的街一直走,跟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問我在學校學了什么新東西,也不提我媽打我的事情,他就這么拉著我走好幾個小時,到天完全黑了,才帶我回家,路上買了我媽喜歡吃的東西一起帶回去。每次我們回去,我媽總是一個人坐在屋子里面,黑著燈,不停地啜泣著。我爸進門,打開燈,讓我回自己屋去,然后讓我媽吃東西。
在我的印象里,我父母從來不吵架,但我還是覺得挺壓抑的。我爸很寵我,一般的情況下,我想要什么他都會給我買,他還經常幫我收拾衣服和書包,給我鋪床,給我打洗腳水。我在學校里犯錯了,請家長,他都會替我說話,不管我有沒有錯。有一次我忘帶作業了,老師讓我在教室外面罰站,我爸知道以后,到學校來找到老師,說你們憑什么不讓孩子上課,跟老師吵了一架。老師們本來還理直氣壯的,最后落了個沒理,從那以后,學校的老師一般都不再敢找我的茬了。當然,同學們也開始疏遠我,可是當他們知道我爸是警察,他們也就沒人敢欺負我了。我倒并不覺得有什么難過,我有我爸,這就夠了,不需要朋友,所以我的性格也越來越孤僻。
小時候我就是這么過來的,除了我媽總打我,在別的方面我幾乎沒什么可擔心的,別的小孩怕老師,怕被同學欺負,這些我都不用擔心,我想吃什么想穿什么想玩什么,只要是在我爸能力范圍內的,他都會滿足我。可能是他想彌補我媽對我的傷害吧,他想讓我和我媽都幸福,但我媽總是嫌不夠,就把氣撒我頭上,我爸就來彌補我,我媽看了更難受,這就成了一種惡性循環,永遠都解不開這個扣。現在想來,確實如此。
我當時并沒有覺得我爸溺愛我,因為他一直都這樣,所以我就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一直到我上初一那一年,我爸執行任務的時候受傷去世了,我現在一回憶起來,腦子里面竟然已經沒有他的樣子了,只有醫院里那股子冷颼颼的風,還有消毒水的味道,我不想說這個……
總之從那之后,我家就一塌糊涂了,我媽變得歇斯底里,直到現在她有時還那樣。她帶我回到了北京,我繼續讀初中,我媽的狀態已經不能工作了,我跟我媽住在我姥姥家。我媽還是打我,而且打得更厲害,有一次甚至揪著我的頭發往桌子上撞,我姥姥勸不住,只會嘆氣。我姥爺死得早,家里就只剩下我們三個女的,我突然就意識到我爸走了,對我的生活有多大的改變,一個家沒有男人,是多么的可怕。
那時候我剛好也是在青春期,挺叛逆的,家里的環境讓我受不了,我不敢回家,就到同學家住,我有個要好的朋友,她爸媽經常出差不在家。我媽一鬧,我就跑她家去住,我媽也不管我,也不找我,有一次,還是我姥姥到我同學家找到我,她看我沒事,也就放心我在別人家住著了。就這樣,我跟家里的關系越來越遠。我爸走了以后,我就覺得自己沒有家了。
我這個同學是班長,成績特別好,我倆是同桌,我從小就沒朋友,也不知該怎么交朋友,她主動跟我交朋友,所以我才跟她關系不錯。如果沒有她,我從家里跑出來肯定就沒地方去了,可能就會變成社會上那種壞孩子了。她挺愿意我住她家的,她家有錢,給她請了保姆,但是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還是孤獨,所以我到她家里她就特別開心。她周末在外面上補習班,我也想一起去,就找我姥姥要了點錢報名。我家里沒什么錢,我媽沒工作,只能靠我爸留下來的積蓄,還有我姥姥的補助,我媽是獨生女,也沒有兄弟姐妹可以依靠。但是我說我要上補習班,我姥姥就把錢給我了,她說只要我不在外面學壞,花點錢沒關系。
那個補習班是分了好幾個小班的,每個小班安排了一個班主任,我那個班的班主任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名字叫左亮,他一上來就給我們留了他電話,說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他晚上基本都在家,那時候是2000年,手機還不普遍,他留的是個座機號,我把號碼記在記事本上,然后就把這事拋在腦后了。
這么過了一年多,將近兩年,我媽好點了,平靜了很多。但是那種平靜很可怕,像死人一樣。有一個多月,她在陽臺坐著,盯著一處看,一動不動的。然后有一天,她跟我姥姥說她想上班,讓她找熟人幫忙給找個工作。我媽上班以后狀態好多了,說話也變得溫柔了,那一年是我爸走了以后,我在家過得最踏實的一年,我沒有再去同學家住,我媽每天給我做飯洗衣,沒再跟我吵,也沒再打我,那年我上初三了,面臨著中考,我媽在生活上把我照顧得挺好的,雖然不及我爸對我的好,但她的轉變緩和了我們母女倆之間一直以來的緊張關系,我還是挺高興的,我之前再怎么煩她,畢竟她還是我媽,是我的親人。
我中考發揮不錯,考上了重點高中。那時候我媽開始晚回家,有時候不回來,我從姥姥那知道我媽跟她單位一個同事好上了,我始終沒見過那個人,我媽戀愛時候的狀態好像并不太好,沒見她笑過。過了大概半年,有天晚上,我媽凌晨兩點多回來,一進屋就倒在沙發上哭。我正睡覺,被她吵醒了,我到客廳去看她,我說,媽你怎么了,我媽沒理我,還是哭,那種哭像嘶吼一樣,我從沒見她那樣過,真的被嚇到了。我姥姥也從屋里出來了,我媽站起來甩了我一巴掌,我沒反應過來,一下子蒙了,我姥姥拽住我媽,我媽開始罵我,我腦子蒙的,幾乎聽不到她在說什么,只記得她讓我滾。然后我知道了,我媽跟單位那男的吹了,又受刺激了,跟以前一樣了。
她不停讓我滾,我進屋把我書包收拾好,換好衣服就往外面走。我姥姥攔我,我說我沒事,就出去走走。我心里也委屈,那時候我姥姥已經告訴我了,我媽為什么不喜歡我,我沒怪她,她也怪可憐的,可能因為我爸沒了,我心理也成熟了很多。我也明白了,我媽一直都不喜歡我,雖然一年多她對我挺好的,但其實她還是恨我的。
我從家里出來,在路上走,那時候是12月,北京的天氣干冷干冷的,我出來得匆忙,沒顧上穿襪子,我看了下表,已經快四點了,就往學校走,心里空落落的,委屈的感覺沒了,就覺得空落落的,走在那就像在飄似的。走到學校時,已經六點多了,我腳都凍僵了,我坐在學校門口的花壇臺子上面等著開校門。
那天中午我姥姥來學校找我,說我媽睡了,還是情緒不好,我跟我姥姥說我晚上去同學家住,不回去了。可我根本沒有可以去的同學家,初中那個同桌跟她爸媽到國外去了,高中的同學沒有跟我關系好到能讓我去家里住的。放學之后我到肯德基買了點吃的,在那里寫完作業,快11點了,肯德基要關門,我出來之后,又沒地方去了,我還從來沒在外面過夜過,有點害怕,我也不知道該找誰,我沒有朋友,也沒有同學老師的電話。
我坐在一家商店的門口,不知道干什么,就翻記事本看,一下子看到左亮的電話,我也不知怎么的,可能是走投無路了吧,我腦子一熱,就跑到電話亭撥了那個號碼,隔了那么久,我根本沒指望會有人接電話,但響了四聲的時候,電話被接起來了,我嘴唇很干,粘在一起了,喉嚨也卡住了,想說話說不出,對方喂了三聲,我才扯開嘴唇,說,是左亮老師嗎,對方遲疑了一下說是,我告訴他我是之前補習班的學生,現在沒地方去了,回不了家,不知道該怎么辦,找不到別人,就給他打電話了。我原以為他會讓我去找警察什么的,沒想到他問我在哪,讓我原地等他。過了半小時,他騎著一輛自行車來了。他要送我回家,他以為我是賭氣離家出走的,我告訴他我媽把我趕出來了,他就搬出一堆理論來教育我,我說,沒有那么簡單,反正我不能回去,如果他一定要讓我回去,那我只好走了。他看上去也挺不知所措的,可能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事情,最后沒辦法,他說先去我那住一晚上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說。我當時對男女之間的禁忌一竅不通,只覺得自己得救了,就想都沒想跟他走了。
他騎車,我坐在后面,我想起來我爸,他以前只要有空,肯定會騎車接我放學回家。想到這,我眼眶就濕了,眼前的路燈燈光都模糊成一團了,那一刻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了,對于生活的突變,我媽選擇歇斯底里,我選擇冷漠,我不知道我倆誰比誰更堅強些,或許在外人看來,我的適應能力比較強,所以沒有人想著要給我什么特殊照顧。
路上他問我到底怎么了,我不肯說,他只好說他自己,我一聲不吭聽著,他有點像在自言自語。我也才了解他,他是東北人,在北京上大學,畢業之后在朋友開的一家廣告公司上班,周末在補習班當兼職班主任。他說,在外面一個人生活很累,小時候也叛逆過,但是一個人出來之后才知道父母的好,讓我也不要跟家里鬧別扭。快到他住的地方時,他說他為了省錢,一直住地下室,條件不太好,讓我不要介意。
我跟著他下樓,他房間很小,大概八平米的樣子,只有一張單人床,一把椅子,一個衣柜,兩個人站在里面,幾乎就滿滿的沒有空間了。我困得不行,他說你先休息吧。我坐在床上脫鞋,腳凍得沒感覺了,費很大力氣才脫下來,腳凍得紅紅的,他看見了,說你等一下,然后從床底下拿出個塑料盆就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端著一盆熱水,讓我燙腳,我把腳伸進熱水里去的時候被燙了一下,眼淚一下子出來了,然后就止不住了,我低著頭,眼淚吧嗒吧嗒往盆里掉,我想起我爸以前也是給我準備好洗腳水,自從他走了,我就沒哭過了,我以為我不會哭的,可是那一天我才知道自己積攢了那么多淚水。左亮是除了我爸之外第一個對我如此細心的男人,人可能永遠都能在困境里堅強,但往往抵抗不了一丁點感動。左亮顯得有點慌張,問我是不是水太燙了,我把腳埋進水里,搖了搖頭,然后就忍不住地哇哇哭起來了,我哭了很久,左亮一直坐在旁邊看著我哭。
可能是因為太累了,我一躺下就睡著了。中間醒過來一次,看見他趴在桌子上睡著,然后我又睡了過去。早上醒來時他不在,我眼皮特別重,應該是腫了,我出去找到水房簡單洗了臉,再回去時剛好他也回來了,他把一個超市的塑料袋遞給我,我打開一看里面是五雙襪子還有一副棉手套。然后他又拉開棉衣從里面掏出來個塑料袋遞給我,里面是一袋小籠包和一杯豆漿,他說,還好沒涼,快吃吧,吃完我送你回家。他很細心地幫我把豆漿的吸管插好,我趕快把包子塞進嘴里,才沒有再一次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