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蓬萊閣國學典藏
- 章太炎 曹聚仁 梁啟超等
- 9714字
- 2020-05-15 18:42:20
《國學概論》導讀
一
《國學概論》是根據(jù)1922年章太炎在上海的公開講學記錄而成的。
章太炎早年跟隨著名學者俞樾在杭州詁經(jīng)精舍埋頭“稽古之學”。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在民族危機深重的刺激下,他毅然走出書齋,參加強學會,編輯《時務報》,基本上贊成維新變法。不久,“百日維新”夭折,章太炎避居臺灣,東渡日本,和“尊清者游”,對改良派仍表同情。
1900年,義和團運動掀起,八國聯(lián)軍入侵,慈禧太后一伙喪權(quán)辱國、妥協(xié)投降,章太炎受到極大震動,從維新夢中醒來。7月,在上海召開的“愚園國會”上,他激烈反對改良派提出的“一面排滿,一面勤王”的模糊口號,“宣言脫社,割辮與絕”。接著,樹起反清的旗幟,和改良派劃清界線。
1902年,章太炎和孫中山訂交,共同商討“開國的典章制度”和土地賦稅問題。返國后,于1903年發(fā)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宣傳革命,把康有為、梁啟超奉為神圣的光緒皇帝斥為“載湉小丑”,因而入獄三年。
1906年6月,章太炎出獄,在日本主編同盟會的機關(guān)報《民報》,深刻揭露改良派,積極闡揚推翻清朝、建立民國的旨意,憤怒斥責革命投機分子“私心曖昧”的劣跡。他在《民報》中發(fā)表的文章,大都針鋒相對,文字銳利,“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精旺”[1]。
辛亥革命前,章太炎對敵斗爭的英勇,論戰(zhàn)文章的犀利,至今猶感生氣勃勃,這些,正是他一生中“最大、最久的業(yè)績”。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但它沒有完成反帝反封建的任務。袁世凱“攘竊國政,以遂私圖”,章太炎斥責袁世凱“包藏禍心”,致被幽禁,釋放以后,一度參加反對北洋軍閥的革命。
此后,章太炎雖退居講學,但在帝國主義侵略祖國、中華民族災難深重的時候,他譴責國民黨“怯于御亂而勇于私斗”,臨終前主張抗日,保持了愛國主義晚節(jié)。
二
章太炎是辛亥革命的先驅(qū),也是一個精研文史哲學的著名學者。他多次公開講學,講學時間較久的有1908年4月至10月在日本東京講學,講授《說文》、《莊子》、《楚辭》、《爾雅》、《廣雅疏證》等古籍,他還親筆草擬《佛學講稿》[2]。聽講的人不少后來成為知名人物,如黃侃、錢玄同、魯迅、許壽裳、朱希祖、周作人、龔未生等。稍后有汪東。據(jù)許壽裳回憶:
章先生精力過人,博極群書,思想高超,而又誨人不倦。我們八個人希望聽講,而為校課所牽,只有星期日得空。章先生慨然允許于星期日特別開一班,地點在東京小石田區(qū)民報館先生寓室,時間每星期日上午八——十二時,師生席地環(huán)一小幾而圍坐,師依據(jù)段玉裁氏《說文注》,引證淵源,新誼甚富,間雜詼諧,令人無倦,亙四小時而無休息。我們聽講雖不滿一年,而受益則甚大。[3]
章太炎晚年,又在蘇州講學,勉勵青年要學范仲淹的“名節(jié)厲俗”、顧炎武的“行己有恥”。1934年秋遷居蘇州,舉辦章氏國學講習會,創(chuàng)刊《制言》雜志。自述辦學經(jīng)過和宗旨說:
余自民國二十一年返自舊都,知當世無可為,講學吳中三年矣。始曰國學會,頃更冠以章氏之號,以地址有異,且所招集與會者,所從來亦不同也,言有不盡,更與同志作雜志以宣之,命曰《制言》,竊取曾子《制言》之意。[4]
規(guī)定有國學常識、文理通順、有志深造者,無論男女,均可報名聽講。章氏國學講習會初設時,學員年齡最高的為七十三歲,最幼的為十四歲,有曾任大學講師、中學國文教師的,以大學專科學生占大多數(shù)。章太炎親自講學,“對于經(jīng)學、史學、子學、文學作有系統(tǒng)的講述,最后講授《尚書》”[5]。
至于短期報告,那就更多了。在北京、上海、四川、湖南,章太炎都做過演講。他還遠涉重洋,到南洋諸島演說。《國學概論》,就是他在上海系統(tǒng)講演的記錄稿。
三
章太炎是在1922年4月至6月在上海講授“國學”的,共十講。“第一次論國學大概,第二次講國學派別”。當時報紙大肆宣傳,事先刊登廣告,講后載錄講辭。開始聽者甚多,第一次“報名者多至六百人之多”,后來聽者漸少。據(jù)《申報》所載《省教育會通告》,說是“自歐風東漸,競尚西學,研究國學者日稀,而歐戰(zhàn)以還,西國學問大家來華專事研究我國舊學者,反時有所聞,蓋亦深知西方之新學說或已早見于我國古籍,借西方之新學,以證明我國之舊學,此即為中國文化溝通之動機。同人深懼國學之衰落,又念國學之根柢最深者,無如章太炎先生,爰特敦請先生蒞會,主講國學”。決定從4月1日(星期六)起,“每星期六午后進行講授”[6]。今按《申報》記載,將章太炎十次講演日期和課題列表如下:

《申報》于每次講演后,即行刊載,除講演情況外,也將講授內(nèi)容發(fā)表,比較原始直接,但有時記錄較詳,有時記錄較略[7],似非出自一人之手。而曹聚仁則將講演記錄系統(tǒng)整理,于當年11月由上海泰東圖書館鉛字排印,以《國學概論》為題出版。記錄較《申報》為詳,也較系統(tǒng),間有《申報》所錄而為《國學概論》刊落的,并不影響整個講授記要。另有張冥飛筆述的《章太炎先生國學講演集》,1924年平民出版局出版。
本書是根據(jù)曹聚仁編的《國學概論》排印出版的。
四
《國學概論》是章太炎公開講演的記錄稿,那么,什么叫做“國學”,報告的主要內(nèi)容又是什么?
早在辛亥革命前,章太炎旅居日本,主編《民報》時,就舉辦國學講習會、國學振興社,并為設在上海的國學保存會機關(guān)報《國粹學報》撰文。什么叫做“國學”,《民報》第七號所載《國學講習會序》云:
夫國學者,國家所以成立之源泉也。吾聞處競爭之世,徒恃國學固不足以立國矣。而吾未聞國學不興而國能自立者也。吾聞有國亡而國學不亡者矣,而吾未聞國學先亡而國仍立者也。故今日國學之無人興起,即將影響于國家之存滅,是不亦視前世為尤岌岌乎?
又說:
夫一國之所以存立者,必其國有獨優(yōu)之治法,施之于其國為最宜,有獨立之文辭,為其國秀美之士所愛賞。立國之要素既如此,故凡有志于其一國者,不可不通其治法,不習其文辭。茍不爾,則不能立于最高等之位置。而有以轉(zhuǎn)移其國化,此定理也。
以“國學”為一國固有之學,并以“國學”的興亡與國家之興亡相連。《國粹學報》的主編鄧實也說:
國學者何?一國所有之學也。有地而人生其上,因以成國焉。有其國者有其學。學也者,學其一國之學以為國用,而自治其一國者也。
國學者,與有國而俱來,因乎地理,根之民性,而不可須臾離也。君子生是國,則通是學,知愛其國,無不知愛其學也。[8]
“國學”“為一國固有之學”,愛國就要愛“一國之學”的“國學”。
“國學”既是一國固有之學,中國是有悠久歷史、燦爛文明的國家,《史記》記錄了自從黃帝以來的歷史,成為中國民族的象征。此后,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歷代相傳,至孔子而集“國學”之大成。這種傳統(tǒng)思想文化,也就是所謂“國學”。它既不同于不是“中國固有之學”的西方文化,和我國少數(shù)民族的專制統(tǒng)治思想也有差異。因此,“國學”實際是指我國漢族之學。
自從滿洲貴族入關(guān)以來,漢、滿存有矛盾。清朝中葉,外國資本主義國家侵入我國,中華民族和帝國主義存有矛盾。義和團運動以后,清政府媚外辱國、壓迫各族人民的跡象日露,強調(diào)“一國固有之學”的“國學”,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提出來的。因而,一些提倡“國學”的人,一會兒說黃帝是中國民族的“初祖”,黃帝是“國學”的象征,是“國魂”。說什么“國魂者,立國之本也。彼英人以活潑進取為國魂,美人以門羅主義為國魂,日本以武士道為國魂。各國自有其國魂。我國之國魂不能與人茍同,亦必不能外吾國歷史,若是則為國魂者,其黃帝乎?近日尊崇黃帝之聲達于極盛。以是為民族之初祖,揭民族主義而創(chuàng)導之,以喚醒同胞之迷夢,論誠莫與易矣”[9]。一會兒說“國學”即“神州之學”,“神州之學”源于史學,“國學”即史學,也是儒學。鄧實說:
神州學術(shù),春秋以前歸于鬼神術(shù)數(shù),春秋以降歸于舊史,漢以后歸于儒,歸于儒而無所復歸矣。蓋自漢以降,神州之教為儒教,即神州之學亦為儒學。綿綿延延,歷三千余年,則未有變也。[10]
以黃帝為“國魂”,以“國學”為神州之學,無疑是有反對滿洲貴族壓迫的民族主義涵義的;以“國學”為史學,也是和章太炎從“史事史跡”中、從歷史記載中看到“民族之可愛”的主張一致。那么,“國學”一辭,在二十世紀初期傳播,在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活動逐漸高漲,反對滿洲貴族的斗爭不斷展開之時,它是有一定的時代背景和特定涵義的。
“國學”的范圍究竟包括哪些?章太炎在日本期間主持的國學講習會所講,主要是:“一,中國語言文字制作之原;一,典章制度所以設施之旨趣;一,古來人物事跡之可為法式者。”[11]該會出版的《國學講習會略說》所收,計有《論語言文字之學》、《論文學》、《論諸子學》三篇[12]。《民報》另有《國學講習社廣告》:“本社為振起國學、發(fā)揚國光而設,間月發(fā)行講義,全年六冊,其內(nèi)容共分六種:一,諸子學;二,文史學;三,制度學;四,內(nèi)典學;五,宋明理學;六,中國歷史。”該會刊行的《國學振興社講義》第一冊,收文三篇,第一篇《諸子系統(tǒng)說》,無署名,與《國學講習會略說》中的《論諸子學》不同。第二篇《管子余義》,署“章炳麟序”,即《章氏叢書》初編所收。第三篇《中國近代史》,署汪震述。章氏把諸子、文史、制度、內(nèi)典、理學、歷史等列入“國學”,實際上是把過去“經(jīng)、史、子、集”都算“國學”,也就是說,把傳統(tǒng)的固有學術(shù)、文化幾乎都籠入“國學”范圍。
以中國固有傳統(tǒng)學術(shù)文化為“國學”,提倡愛惜中國的歷史,從而激起愛國的熱腸,這在辛亥革命前夕,對“排滿”革命,是起了一定的輿論宣傳作用的。
民國成立以后,在帝國主義操縱下,軍閥混戰(zhàn),民生疾苦,“國將不國”。“五四”前后,新文化傳播,既有重新鼓吹“孔教會”的,也有宣揚西學,摒棄中國傳統(tǒng)學說的。章太炎鑒于“國是日非”、自己對傳統(tǒng)典籍又極熟悉,重新演說“國學”,也不是沒有緣由的。
章太炎宣傳“國學”,反對帝國主義侵略,并不是反對西方文明;提倡“國學”,也并不是不要西學。章太炎曾譯述日本岸本能武太的《社會學》,在主持《民報》期間所撰的論文,也有不少吸取西方資本主義社會政治學說的記錄。其他倡導“國學”的人,也大都有西學知識,并不是毫不吸收。
《國學講習會序》已經(jīng)指出:“真新學者,未有不能與國學相挈合者也。”又說:“今之言國學者,不可不兼合新識。”序文中一方面反對“以科舉之道”從事“新學”,把新學作為“利祿之階梯”,甚至“略識西學”,就“奴于西人,鄙夷國學為無可道者”;另一方面也反對“舊體西用”,說是“主張體用主輔說者,而彼或未能深抉中西學術(shù)之藩,其所言適足供世人非驢非馬之觀,而毫無足以饜西方之意”。可見他們對“新學”并不排斥。
如果說,提倡“國學”的人對西學深閉固拒,毫不吸收,那他們就和封建頑固派沒有區(qū)別了,事實上并不如此。他們對西學的懷疑,是鑒于帝國主義侵略日深,民族危機日急。即使論著中有反對“西學”的話,也要具體分析。章太炎就說:“兄弟這話,并不像做《格致古微》的人,將中國同歐洲的事,牽強附會起來;又不像公羊派的人,說甚么三世就是進化,九旨就是夷狄為中國,去仰攀歐洲最淺最陋的學說。”[13]他反對的是牽強附會地比附西學,反對的是康有為等的戊戌政變后堅持改良、鼓吹立憲。他們對西學并不一概排斥。
或者以為章太炎又曾說過:“中西學術(shù)本無通涂,適有會合,亦莊周所謂射者非前期而中。今乃遠引泰西以證經(jīng)說,寧宋家人之以神學說經(jīng)耶?夫驗實則西長而中短,談理則佛是而孔非。九流諸子自名其家,以意取舍,若以疏證六經(jīng)之作,而強相比附,以為調(diào)人,則只形其穿鑿耳。”[14]有人認為章氏“連用西學證明中學也堅決反對”,其實也不盡然。章太炎自己早就說過“宜憔悴竭思,斟酌西法,則而行之”[15],他反對的是康有為之流“遠引泰西以證經(jīng)說”,對于“西法”,還是主張斟酌的。
提倡“國學”的人,總是以經(jīng)學為核心,奉儒家為正中的。這樣,他們既有“發(fā)揚國光”的民族主義思想和朦朧的民主思想的一面,又有著很大的局限性。
辛亥革命前夕,講究“國學”的頗有人在,《國粹學報》歷久不衰,卻又反映了主張“排滿”、“發(fā)揚國光”的也頗有人在,它的論旨也適應這些知識分子的需要,使一些不滿清政府壓迫又不敢投身革命的人得到一些精神食糧。《國粹學報》又以“不與聞政治,不褒貶人物,不裁量執(zhí)政”相表白,以示它是“純學術(shù)”的刊物,以示它只“表彰遺佚、崇尚名節(jié)”[16]。但“表彰”、“崇尚”的是宋末、明末遺老“名節(jié)”,還是含有反抗“外族”、“光復宗國”的微意。然而,也正由于它標榜“不與聞政治”,卻又使它避免了一些政治上的麻煩,這與它的歷久不衰也不是沒有關(guān)系的。那么,“國學”固然有其局限性,而在辛亥前夕“發(fā)揚國光”,提倡光復,宣傳鼓動的作用還是主要的。
至于辛亥革命以后,清朝統(tǒng)治推翻了,民國建立了,再想扛出“國學”的大旗,再想播弄“國粹”的故技,時代變了,它的作用也和辛亥前夕有所不同了。
但是,“國學”既是“中國固有之學”,作為中國人,對本國“固有之學”自然不能不有所了解。章太炎是近代潛研“國學”極為精深的杰出人物,在“世風日下”、“國學”不振之時,在國民對國學不甚了了之際,專題講演,系統(tǒng)闡述,還是有其一定作用的。曹聚仁在記錄章太炎講稿以后,說:
太炎先生是當代底學者,我們讀他所著的《文始》、《國故論衡》、《齊物論釋》、《新方言》、《小學問答》等書,就可明白他辟出多少燦爛的境地!先生以前在東京、北京,這次在上海,把國學為系統(tǒng)的講明,更可見他對于青年們扶掖的熱忱。我在聽了講演以后,心里自然有無限的感激,所以不計工拙,把先生底話記出。并且看到青年們有求知的熱狂,而因時地關(guān)系沒能親聆這次講演的很多,所以又把記錄的稿印出,希望傳播得比較的普遍些。[17]
又說:
太炎先生講國學,的確是使我們滿足求知欲望。
作為中國人,對“中國固有之學”,自然不能不了解。閱讀章太炎的《國學概論》記錄稿,對中國傳統(tǒng)學說有興趣或?qū)Α皣鴮W”并不十分熟悉的人,無疑是有很大幫助的。
五
章太炎的《國學概論》講演錄,共分《概論》、《經(jīng)學的派別》、《哲學的派別》、《文學之派別》、《國學之進步》五部分。
在《概論》中,章太炎說明“《國學概論》分做兩部研究”,一是“經(jīng)學的本體”,二是“治國學的方法”。說是“經(jīng)史所載,雖在極小部分中還含神秘的意味,大體并沒神奇怪離的論調(diào)。并且這種小部分底神秘記載,也許使我們得有禮的解釋”。“經(jīng)典諸子中有說及道德的,有說及哲學的,卻沒曾說及宗教”。“中國自古即薄于宗教思想,此因中國人都重視政治”。“孔子對于宗教,也反對;他雖說祭祀等事很注意,但我們味‘祭神如神在’底‘如’字底意思,他已明白告訴我們是沒有神的”。所以“經(jīng)史非神話”、“經(jīng)典諸子非宗教”、“歷史非小說傳奇”。
至于“治國學的方法”,則需:一,辨書籍的真?zhèn)危?jīng)、史、子、集“四部底中間,除了集部很少假的,其余經(jīng)、史、子三部都包含著很多的偽書,而于子部為尤多”。“以假為真,我們就要陷入迷途,所以不可不辨別清楚。”二,通小學,“讀唐以前的書,都非研究些小學不能完全明白。”研究小學的方法是:通音韻、明訓詁、辨形體。三,明地理。四,知古今人情變遷。五,辨文學應用。
第二章是“經(jīng)學的派別”。章太炎信奉“六經(jīng)皆史”之說,認為“在六經(jīng)里面,《尚書》、《春秋》都是記事的典籍,我們當然可以說他是史。《詩經(jīng)》大半部是為國事而作,……《國風》是歌誦各國的事,《雅》、《頌》是諷詠王室的,也可以說是史。《禮經(jīng)》是記載古代典籍制度的。《樂經(jīng)》雖是失去,想是記載樂譜和制度的典籍,也含史的性狀。只有《易經(jīng)》一書,看起來像是和史沒關(guān),但實際上卻也是史。”接著,指出漢代今文經(jīng)學和古文經(jīng)學的派別,并簡要地敘述東漢、三國、南北朝以至隋、唐、宋、元、明、清的經(jīng)學歷史,說:“自漢分古今文,一變而為南北學之分,再變而為漢、宋學之分,最后復為今古文,差不多已是反原。”
第三章是“哲學的派別”。章太炎說:“討論國學的,在國學以子學為最多;經(jīng)部中雖有極少部分與哲學有關(guān),但大部分是為別種目的而作的。”他對先秦諸子分析較詳,秦漢以降的哲學發(fā)展,也有較多敘述,并謂“研究佛學,非有經(jīng)學為之助不可。”
第四章是“文學之派別”。章太炎以為“有文字著于竹帛叫做‘文’,論彼底法式叫做‘文學’”,并以官制、儀注、刑法、樂律、書目為“數(shù)典之文”,以算術(shù)、工程、農(nóng)事、醫(yī)書、地志為“習藝之文”。他對西漢以降的文學派別也作了探述。接著,章氏認為有韻文“就是詩。有韻文雖不全是詩,卻可以歸在這一類”,并對白話詩還提出了批評。
第五章結(jié)論“國學之進步”。章太炎說:“中國學術(shù),除文學不能有絕對的完成外,其余的到了清代,已漸漸告成,告一結(jié)束。”他“對于國學求進步之點有三:一,經(jīng)學以比較知原求進步;二,哲學以直觀自得求進步;三,文學以發(fā)情止義求進步。”
《國學概論》的主要內(nèi)容,略為上述。
六
章太炎早年潛心“稽古之學”,對中國古籍研讀至深,有著深刻的理解和卓越的創(chuàng)見。他講授的《國學概論》,比較系統(tǒng)地將我國的經(jīng)學、哲學、文學進行闡述,中含不少真知灼見,可稱之為中國經(jīng)學、哲學、文學的簡史。《國學概論》的多次再版,正說明它是受到讀者的廣泛歡迎的。
但是,章太炎是古文經(jīng)學家,在他的講稿中,也含有古文經(jīng)學的觀點。他論述“國學”,講了“經(jīng)”、“哲”、“文”,卻沒有講“史”,就是源于古文經(jīng)學“六經(jīng)皆史”之說。“六經(jīng)皆史”,說得最系統(tǒng)的是清代章學誠,章學誠“推原官禮,而有得于向、歆父子之傳”[18]。劉向、劉歆父子,校閱群書,對古代學術(shù)條列源流,劉歆是古文經(jīng)學派的開創(chuàng)者。古文經(jīng)學以六經(jīng)只是“先王”經(jīng)典的歷史記錄,所以重史,以孔子為史學家。但史學也有自己發(fā)展的跡象和特點,也有其“附于經(jīng)”而“獨立”的趨向,《國學概論》沒有把史學單獨列出,經(jīng)、史、子、集四部中似乎缺了一角。
《國學概論》中有些觀點,現(xiàn)在看來還是有價值的。如章太炎在講述道德、倫理時,指出時代不同,涵義亦有不同,不能“以古論今,也不可以今論古”。但有時他對后學似乎要求過高,他自己精于文字、音韻、訓詁之學,而要求一般學者都能精通,那就比較困難了。
在《國學概論》中,有些屬章太炎獨到之見,也有人對此有不同看法。邵力子說:
太炎先生似乎有兩種積習未能全除:一,好奇;二,惡新。怎樣說他好奇呢?如他講演“知古今人情變遷”一項,說封建時代的“家”與郡縣時代之“家”不同,原是很有見解,但所引的例證卻不免近于離奇。太炎先生節(jié)取了《大學》“欲治其國者必先齊其家”這一句,似乎把別句都忘卻了![19]
對章太炎講演意見較多的是他對白話的論述。講演中說:
詩至清末,窮極矣,窮則變,我們在此若不向上努力,便要向下墮落。所謂向上努力就是直向漢、晉,所謂向下墮落就是近代的白話詩,諸君將何取何從?提倡白話詩的人自以為從西洋傳來,我以為中國古代也曾有過,他們?nèi)缫L祖,我可請出來。唐代的史思明(夷狄)的兒子史朝義,稱懷王,有一天他高興起來,也詠一首櫻桃的詩:“櫻桃一籃子,一半青,一半黃。一半與懷王,一半與周贄。”那時有人勸他,把末兩句上下對掉,作為“一半與周贄,一半與懷王”,使與“一半青,一半黃”押韻。他怫然道:“周贄是我的臣,怎能在懷王之上呢?”如在今日,照白話詩底主張,他也何妨說:“何必用韻呢?”這也可算是白話詩的始祖吧!
曹聚仁把記錄整理成書后,增加了五篇《附錄》,都談白話,其一為邵力子的《志疑》,中云:
太炎先生很有不滿意于白話文和白話詩的表示。固然,他和別的頑固派不同,他知道無韻的新體詩也有美感(但不必叫彼做詩),他知道《尚書》是當時的白話文,他知道白話文能使人易解,他并非一概抹殺。但我正因為他知道了這些而還要特別提出不慊于白話文和白話詩的話,所以說他不免有惡新的成見。關(guān)于白話詩,曹聚仁有致太炎先生信,我不再說。關(guān)于白話文,他既知道《尚書·顧命篇》和《漢書》載周昌口吃的話,明明應說古書即古時的白話,而亦惟白話文方能傳真,卻不料他結(jié)論偏不如是。我以為太炎先生講到《顧命篇》等,正應提倡用新式標點來讀古書,因為“奠麗陳教則肄肄不違”等句,如果早有了標點,則不必要等到清代江艮庭才能知道是臨死時舌本強大的口吻了。太炎先生又疑白話文記述方言各異的口語,不應盡同,似乎他于近人“文學的國語”的主張未曾看過,但我還請?zhí)紫壬乱槐容^的斷語!白話文固然也不能盡傳真相,但比文言文又如何呢?近年來,很有人怕白話文盛行,國學即將廢絕,其實有了國學講習會底情形便可釋此杞憂。國學講習會的聽眾,據(jù)我所知,很有許多人是積極地主張白話文的。做白話文與研究國學決不相妨,太炎先生一定能知此理罷![20]
曹聚仁也對章太炎的談白話提出異議[21]。
其實章太炎早年,也即倡言革命時期,倒是贊成白話的。他不但有言論,而且親自寫過白話文。他在《復報》上發(fā)表的《逐滿歌》,也可說是“白話詩”。如今日本京都大學藏有章太炎《佛學手稿》,就是用的白話。他在《國學概論》講演中,還舉《尚書》、《漢書》以言“古之白話”,他知道白話文能使人易解,“有韻為詩”,樹“白話詩全無韻”而予批評的。章太炎在晚年,對當時的白話頗有微辭,但還把過去在《教育新語雜志》上的文字匯為《章太炎的白話文》出版。因此,不能因章太炎晚年對白話不滿,而簡單地說他反對白話,而忘記他早年寫過白話文。
七
任何著作和講演,總會有各種不同的評論,章太炎的《國學概論》講稿,還是稱譽的為多,在當時既具影響,今天又重新印行,對了解我國傳統(tǒng)“國學”,對了解我國經(jīng)學、哲學、文學的發(fā)展,無疑是有很大作用的。
《國學概論》出版以后,編者曹聚仁也寫了《國學十二講》[22],在第十一講《述學》中說:
十多年前,章太炎師講演,我們筆記的《國學概論》,將由創(chuàng)墾社重版時,我們看了兩種日文譯本,武田熙的那一種,已經(jīng)有了注釋。我原想翻檢《章氏叢書》,也作一回箋注工作,可是動起手來非三五年不能完成,便用滬版付印便算了。這一部《概論》,從滬版到渝版,已經(jīng)刊了三十二版,港版也印了五回,最近還有幾種翻印的版,總在十萬部,該算是最銷行的一種。三育書店要我另寫一種,供一般青年的課外讀物。一開頭,我就準備替章師的《國故論衡》作箋注,輔以《菿漢微言》,一動手就知道工作太不容易,因為我對佛家唯識宗沒有根底,說得不好,會鬧笑話的。二則我對語言、文字、音韻學,也不是專家。《國故論衡》三卷,只有中卷可以作較好的注解,似乎也算不得完整的工作。因此,索性另起爐灶,跳出章師的圈子。
《國學十二講》盡管要“跳出章師的圈子”,但曹聚仁畢竟記錄過《國學概論》,是受到章太炎的影響的。在上引《述學》中,還可以看到《國學概論》多次再版,上海、重慶、香港都加影行,這說明它在當時是深具影響的。如今《國學概論》早已絕版,上海古籍出版社決定重印,我想它的出版,一定是會得到讀者的歡迎的。
1996年11月15日
時客居深圳郁寓
[1] 魯迅:《關(guān)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見《且介堂雜文末編》。
[2] 講稿手跡,藏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
[3] 許壽裳:《致林辰》,1944年2月,見《新文學史料》1983年第二輯《許壽裳先生書簡抄》。
[4] 《制言發(fā)刊宣言》,見《制言》創(chuàng)刊號,收入《太炎文錄續(xù)編》卷二。
[5] 沈延國:《記章太炎先生》,永祥印書館1946年6月版。
[6] 《申報》,1922年3月29日《省教育會請章太炎講國學》。
[7] 《申報》報導和記錄,已輯入拙編《章太炎年譜長編》第667—689頁,中華書局1977年版。
[8] 鄧實:《國學講習記》,《國粹學報》第十九期,光緒三十二年六月二十日出版。
[9] 許之衡:《讀國粹學報感言》,《國粹學報》第六期,光緒三十一年六月二十日出版。
[10] 鄧實:《國學微論》、《國學通論》,《國粹學報》第二、六期,光緒三十一年二月二十日、三月二十七日出版。
[11] 《國學講習會序》,《民報》第七號,1908年9月5日出版。
[12] 《國學講習會略說》,日本秀光社印行,1906年9月出版,署黃帝紀元六百四年。
[13] 章太炎:《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
[14] 章太炎:《論樸學報書》,《國粹學報》第二十三期,光緒三十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出版。
[15] 章太炎:《變法箴言》,《經(jīng)世報》第一冊,光緒二十三年七月初五日出版。
[16] 鄧實:《國粹學報第三周年祝典序》,《國粹學報》第三十八號,光緒三十四年正月二十日出版。
[17] 曹聚仁:《國學概論·小識》,見《國學概論》卷首,泰東圖書局版。
[18] 章華紱:《章氏遺書·序》。
[19] 邵力子:《志疑》,見《國學概論》附錄。
[20] 邵力子:《志疑》,見《國學概論》附錄。
[21] 曹聚仁:《新詩管見》一,見《國學概論》附錄。
[22] 曹聚仁:《國學十二講》,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7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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