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香樓掌柜是個狠角色。

雖然文質彬彬鄉試難中，卻頗具膽色，當年尸山血海里，硬是把老府主搶了出來，從此被認為義子收為心腹，掌管萬香樓。妻妾齊全后，更是格物致知專心王學。王學之江右學派格政知學，浙東學派以武問心，少不得其中有萬掌柜一份用心。

自觀武皇帝駕崩、萬武皇帝繼位來，當朝張學士以帝師，榮升首輔。想那張首輔之師，便是源出江右學派，萬掌柜本以為從此得來了舒心日子，不曾想卻是一山還有一山高，一虎更比一虎惡。去年一條鞭法頒布時，還曾笑瞇瞇戲曰其實為一條褲子法，不到數月，就被這褲子，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誠然新法推行以來，各行各戶為了折成銀兩上交，稻谷棉花、蠶絲布帛、雞蛋酒肉、藥材水果，各散莊農戶，紛紛進入市場，更有拿海上魚蝦、山間大木炭煤，直接換銀兩銅錢的。物多銀少，銀貴物賤，如今萬香樓的酒食販價，只及得去年九成，三年陳釀不足五百文一壇。今年圣上雖又廢了海禁開關通商，遠水難解，銀荒之事少不得還要多少年。

更可恨，張首輔還新出了考成法。從此上至廟堂，下到郡府縣鎮，最低完成政績考核九成，方得身免。開始還不信，本府那位楊老爺得了個八成，自認老派不信邪口出狂言，結果怎么著？當場被扒拉出老屁股，廷杖二十，還下了詔獄，不補齊任上虧空，一切等著瞧！

向來和銀子打交道的，如今人人自危，人人找銀子自補虧空，倉皇間只恨銀子不夠用，只恨私院鋪面，沒有大主顧舍得出大價錢。

偏偏自家老爺，也是個知行合一的主，很給張首輔面子，活學活用，給萬香樓定了個每月三千兩大銀的政績。如今情形，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也不可得，照這意思，每月若少于二千七百大銀，無須一年，自己妻妾嬌兒，從此通通都得跟外人姓。

哎，不找個傻小子是不行了！萬掌柜也想不到，封刀十多年，連堂堂王學都洗不凈，越洗血氣越旺，難怪有名士戲言，本朝黨爭尤以江右學派為烈！也不知自家老爺既為王學真傳，瓜田李下，從此是禍是福？

傻小子不多，仙釀酒樓方掌柜也算其中一個。只聽聞那青頭小子，居然掛了個戚帥舊部的旗號，背后無非只是那家三流土包子趙府，蚊子雖小血利可不薄。萬府一向精于烹釀，糧食出酒率可得四五成，如今仙釀酒樓三年陳釀供貨，不降反升了個兩成，每壇可獲利三四錢，每月可是著實多了好幾十兩。

還是少了！堂堂萬香樓，都已如此打折籌銀，小小仙釀酒樓，居然還能咬定八兩一壇不放松，居然還聞者云集。這中間，一壇少說也得四五兩之利，差個百八十文若無其事。換得自家經營，一月少說也得多得利千兩之巨！多了這一年萬兩之巨，假以時日別說北上，老爺便是要出海東南，經略倭奴之國，又有何懼！

幸好改換了二年陳，這傻小子也不曾跑，還丟了五十大銀定銀與楊府管家，否則少不得還要多費番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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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大壽之日，萬掌柜自然是隨萬府公子，早早在大門迎客。

萬府大門不比明府城門，自然是無壽帖不得輕易入內。朱門高府，雖不怒而威不喜人間煙火，架不住來客殷勤，干脆放開了量，只管招人一擔擔賀禮進來。

但見殷勤高客有：

本朝“一家三尚書一門十進士”的楊府，曾出“一門三相五尚書七十二進士”的史府，如今“浙東藏書第一大家”的范府，本土望族黃、張、陸、全、沙府等，更有世襲新建伯王府府主，引一眾舊交門生，義高情重輕身飄飄而來。

高朋自有萬公子致意，且輪不到萬掌柜。

眼見得方靜齋前來，早有人指了告知掌柜。但見這廝單人單面，著象牙黑長衫，居然也儀表堂堂！嗯黑衫黑心白臉，倒也名符其實，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如此黑心落單狂徒，不可留后患！

萬掌柜拱手，迎了上去：

“可是方掌柜當面？卻是心仰已久，不愧后生可畏！我東南幸甚！”

方靜齋佩服萬府幾世老爺為人，今日下了狠心，親自提了兩壇龍虎大釀拜門。見萬家掌柜拱手上來，不免高看此公幾分，只得撒了酒壇行禮為敬。

但聽“哐啷”幾聲，壇破酒出香氣濃烈，大是與眾不同，便連前方遠處諸公，都不禁“咦”了聲，脖子又高了幾分。

嘿嘿嘿！既提壇而游，就在萬府朱門前，與諸公先同敬祭萬家各位前老爺，先自罰酒數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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