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無月也無星，如同一塊黑色的幕布籠罩在牛家村的上空，已是深夜，臨近子時，只有徐志勇家還亮著燈，里面偶爾傳來女子呼痛的聲音……

“死鬼，你說徐獵戶家能生出個啥？”

趙翠花側耳聽著隔壁的動靜，懟了懟身邊還沒睡下的男人，見他明明醒著卻不回應自己，伸手在他大腿里子那塊兒嫩肉上掐了一把。

本來還想轉個圈兒，但還是猶豫著松了手，畢竟之前因為這事兒，他已經動手打過她一次了。

從那次起，她潑辣的手在他身上揮舞的時候，總要顧忌些分寸。

“疼！！！你個敗家老娘們兒！”牛福旺打開她的手，使勁兒揉了揉，明天肯定見紫了，這老娘們兒怎么干打不長記性呢？

“能生出啥？你能生啥，人家就能生啥！

你要是實在想聽動靜兒，不用在這又扣碗又貼墻的，直接去隔壁不是聽的更真亮兒？”

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明天還要下地種田，不過就是個女人生娃子，有什么好聽墻根兒的？

自己這婆娘就是太八卦了些，沒事兒總是和村里那幫老娘們兒東家長李家短的胡咧咧，有幾次胡咧咧出事兒了，人家打上門來，她倒躲著不敢上前兒了。

“死鬼，你說的好聽，還不是想讓我去隔壁幫忙，好讓徐獵戶到鎮子上賣皮毛的時候，順便請你喝點兒酒？我告訴你啊！我可不去！”

趙翠花掐腰還想說什么，發現他已經打起呼嚕來了，只得卸下架勢，接著把碗扣到墻上，再把耳朵貼在上面，努力想要聽的更多、更清楚。

這可是明天的談資啊！

要不明天在河邊兒洗衣服，和大伙兒聊些什么啊？

徐志勇站在外面急的直轉圈兒，可是穩婆根本就不讓他進去，蘭芝在里面生了快一天一夜了，怎么還沒生下來？

雖然說女人生孩子，生幾天的也有，但都是城里的闊太太門才如此，他們這村子里，孩子生地里頭的都有。

蘭芝比村里的糙老娘們兒要金貴些，頭胎也就生了兩個時辰，這二胎怎么會這么費勁兒！

“阿爹，不要急！”徐思聰小臉兒煞白的看著他，伸手抓住他微微顫抖的手，“阿娘，一定會平安將弟弟生下來的！”

他雖然不是特別懂，但聽見里面阿娘喊“疼”，應該會比他和人打架、跑跳摔倒更疼吧！

這個弟弟太能鬧騰了，等他出來，看他不好好教訓這個不懂事的孩子！

“是嗎？”徐志勇喘著粗氣看著地上的小豆丁兒，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思聰說的對，你阿娘、你弟弟……一定沒有事兒的！”

當爺倆兒彼此安慰的時候，屋里傳來了一聲不怎么情愿的嬰兒哭聲，與此同時，天空的黑幕好似被一雙巨大的手猛的拉開，月亮如同太陽一般明亮，星星也敢與日月爭輝，牛家村……甚至周圍十里八村的公雞身長了脖子同時打鳴，仿佛要與天斗上一番……

徐志勇進屋還沒來得及抱孩子，就被這陣仗嚇傻了，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穩婆，將孩子塞到他懷里，賞錢也不要了，慌慌張張的往家跑，在院門口兒與來人撞個正著，“牛半仙兒，您怎么過來了？”

“沒事兒！”牛半仙兒捋著胡子，半瞇著綠豆眼，“夜里這么吵，睡不著，隨便逛逛！”

他用下巴比了比屋里，“生的是男娃、女娃啊？幾時生的啊？”

在鄉下，規矩沒有城里的多，問人生辰也算不上失禮。尤其問的人是他，很多鄉親都愿意告訴，能得句吉祥話，也能高興半天。

“生的是個女娃兒，子時三刻的生辰。”穩婆搓了搓肩膀，覺得夜晚太亮瘆得慌，隨便一個樹影隨風搖晃都能把她嚇個半死，“牛半仙兒，太晚了！我先回了啊！”

“嗯！”牛半仙兒倨傲的點點頭，繼續往里走，“徐獵戶，我能進來嗎？”

正常來講，他是不會進一個剛生完孩子的屋子，免得回家還得用艾草熏、去晦氣，但今天的事兒太大了！

他們一家外來戶，本來在牛家村討生活就不容易，不能讓一個孩子毀了他們一家人！也不能讓一個孩子毀了他們一村子的人！

“牛半仙兒？”徐獵戶一驚，將孩子放到了蘭芝身旁，“您請進！”

這小老頭兒平日里傲氣的很，誰家請他去測個風水，不僅好吃、好喝供應著，銀錢也不能少給了。

今日他婆娘生娃……他怎么來了？

“嗯！”牛半仙兒進門掃了一眼，看見床上剛剛出生的女嬰，紅紅皺皺的，與別家的女娃兒也沒有什么不同，“你跟我出來一下！”

“思聰，照顧好你娘和妹妹！”

徐志勇跟著他往外走，來到門外才停下來，見他抬頭看著天上一輪明月，也跟著抬頭看，沒多會兒，就覺得很刺眼，又重新將視線放回到他身上，發現他也正在看著自己。

雞鳴唱了三遍才停歇，此刻四下靜悄悄的，偶爾有田間早蛙在叫，有氣無力的拉著黏音兒，風吹過，不似鬼哭，似鬼笑。

“徐獵戶，我就直接跟你說了吧！”牛半仙兒側頭往他身后的瓦房看了一眼，“這孩子生在子時三刻，且天降異象，月如日耀，地雞斗鳴，實非吉兆啊！”

“牛半仙兒，您什么意思？是要幫我孩子改命嗎？”

徐志勇不是很明白這老頭兒的意思，但鄉里鄉親，他雖然不信鬼神，但他依然愿意敬畏鬼神。

如果舍下些銀子，能讓這老頭兒給他閨女說些好話，他也是愿意的！

畢竟，有個好命道，以后嫁人也好找婆家。

“改命？”牛半仙兒將兩只綠豆眼兒瞪的溜圓兒，哭笑不得的看著面前這個威武雄壯的漢子，“我這把老骨頭搭進去都改不得這女娃兒的命數啊！

剛才雞鳴之時，我就給她卜了一卦，三個銅錢各個碎裂兩半兒，連我用了一輩子的龜甲都已經碎成了片片。

此女乃是天煞孤星，婚姻難就，刑親克友，六親無緣！”

那些跟了他許久的老家伙事兒，讓他肉疼到現在，若不是看在徐獵戶家也不算太富裕，怎么都得想折讓徐獵戶給賠了自己賺錢的家伙。

徐志勇都聽傻了，怎么自己剛剛得的閨女，就變成了牛半仙兒口中的天煞孤星？

這事兒比他上山遇見個狐貍精還不貼譜啊！

“老夫，言盡于此，也勸你早做些準備的好！”牛半仙兒見他不信，也就不過的勸說，踮腳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往回走。

月如白晝，多曬多傷啊！

“準備？”徐志勇一臉迷茫的看著背著手離開的牛半仙兒，“做什么準備啊？”

他們夫妻心心念念想再要個兒子，所以這次準備的衣服被子都是思聰那個時候穿剩下的，女娃子的東西一樣都沒備下。

“唉！”牛半仙兒長嘆了一口氣，回身給了他一個“你懂得”的眼神兒，快步往家走了。

徐志勇站在月夜下，久久才木然回身，走進自己的小院兒，進了自己溫暖的家門，看著床榻上睡著的妻兒，再看看還在襁褓中的閨女……

呵！

穩婆曾在接產前問他，如果出事兒了，是保大，還是留小？

他毫不遲疑的選擇了前者，那么現在與之前又有什么區別呢？

他不想分辨，輕輕抱起閨女，發現她也張開了眼睛，黑亮、黑亮的，好像漆色一般，也不哭，就那樣平靜的看著他。

在這樣的眼眸里，他看見了膽小又自私的自己，再次看了看妻兒，好似從他們身上汲取動力一般，將嬰兒的頭牢牢蓋住，轉身出去，向黑漆漆的大山狂奔而去。

與此同時，臨安城中的一處暗室響起了一陣癲狂的笑聲，驚的門口打瞌睡的看守從座位上摔到了地上，揉著墩疼的屁股，沖著門里怒吼，“再犯瘋病，打死你！”

里面這人身份比他高，每次他也就是過過嘴癮，動手卻是一下都不敢動的。

“我沒瘋……”里面一個只穿著中衣，頭發凌亂，光著腳在地上來回蹦跳的男人沖著他大吼，“是姬家病了！是姬家病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病了！都病了！”

“老瘋子！”看守往耳朵里塞了兩團棉花，趕緊閉上眼睛，興許還能接著夢里娶媳婦兒！

“嘿嘿嘿……”男人眼神彌散的看著窗外亮如白晝的月亮，“姬家……很快就完了！很快……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