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考完試就放假了吧?”
“嗯。”
“你舅媽前兩天做了個手術(shù),一直沒時間去看看,預(yù)報說明天下雨,得閑,我們一陣看看去。”
彭辛不愿意,他討厭這些繁瑣的人情里往。別說舅媽,就是舅舅也沒見過幾面,搞不懂為什么根本木的感情還要做這些無謂的聯(lián)絡(luò)。
彭媽像是看出他沉默底下的抗議,一張因常年勞作而粗糙干硬的臉漸漸垮下,干脆命令:“明天早上八點去鎮(zhèn)上坐客車,晚上早點睡。”
黏稠的低壓纏繞著簡陋甚至破舊的廚房。
彭辛弓背坐在油膩的小木桌旁,眼睛盯著面前的土豆,年輕的臉寡淡無情。
他已經(jīng)不愿意就這些經(jīng)常發(fā)生的矛盾再多說什么,哪怕他依然不可自抑的感到憤怒,哪怕他已經(jīng)為了避免矛盾而搬出去——但是就像每個人都能想到的一樣,有些矛盾天生存在,管你躲到天涯還是海角。
閉嘴是他現(xiàn)在尋找到的最好的方式。
透過窗,他看見暗沉的沒有黃昏的天空。
雨快來了,烏云已經(jīng)到了。
彭辛低聲說:“我回房了。”然后撐著膝蓋站起來。
彭媽皺起眉,掃一眼桌上基本沒動的菜,語氣很是不滿:“這就吃完了?”
“嗯。”
偷偷在青春期的夜晚拔節(jié)的少年已經(jīng)長到一米八的個子,起身后,甚至將低矮桌上一般的昏色燈光截斷。
“這才吃多少?坐下吃飽再走。”
“我吃飽了。”
“你才剛吃了半碗!”
彭辛咬牙,只覺天上的烏云游進自己胸口。原地站了一秒,干脆轉(zhuǎn)身離開,木門在身后甩上,順便隔絕了母親氣憤地叫嚷。
“坐下好好吃頓飯跟打仗一樣!跟你爸一個德行!龜孫。”
風(fēng)島鎮(zhèn)的夜總是涼嗖嗖的,夏天還好,冬天混著水汽,冷意能把厚重的棉襖擊穿。
彭辛自動裝聾作啞,這種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他們抵達(dá)省城醫(yī)院。
“頭頸腫瘤住院部在七樓,前面左轉(zhuǎn)有電梯,您慢點。”
彭辛反感的看著母親此時露出的笑容,盡管她已經(jīng)盡力顯得從容不迫,但她廉價的襯衫、被大雨淋濕的頭發(fā)依然不動聲色的暴露著他們的卑微——他們。
不自覺地,他把頭低下。身邊的人變成一雙雙五顏六色的鞋,阿迪耐克安德瑪——他閉上眼,心中有朵烏云,越來越大,遮蓋了他所有好好壞壞的心情。
進入電梯后,世界總算沉淀下來,沒有了那么多烏煙瘴氣的東西四處漂浮。
“等會兒記得打招呼。”彭媽囑咐到。
彭辛敷衍了事的應(yīng)一聲,心里暗罵這世界倒霉透頂。
大雨滂沱使住院部的人流明顯減少。
誰會像他們一樣“重情重義”呢。彭辛跟著母親,冷漠的在樓道里尋找目標(biāo)。
“14號……到了。”
彭辛伸手,剛要挨上門把,有人從里面打開了。
消毒水的味道從進醫(yī)院開始如影隨形。
彭辛和媽媽,就這樣站在病房門口與要出來的人們撞在一起。
彭辛粗略的掃過眼前的三個人,兩女一男,中間的女人穿著病號服。
開門的是站在最前面的女人,高馬尾,妝容低調(diào)精致。開門的瞬間彭辛聽到她沒說完的話:“所以最后檢查一下傷口咯?”
接著就撞見了,彭辛明顯感到這三人都禮貌的往旁邊退了一步。
他厭惡陌生環(huán)境,此刻進退不得,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走。有種上學(xué)遲到穿過教室走道總覺得會被人行注目禮的感覺。
尤其在病床上的舅媽看見自己后操著鄉(xiāng)音的招喊:“辛子來啦?”
他甚至能感覺到三個人瞬間撇來的目光,彭辛頭皮發(fā)麻。
彭媽緊隨其后:“外頭下好大雨,那你看我們淋得!”
舅媽盤坐在病床上,枯黃的臉上一片著急:“哎呀這可怎么搞,讓樁子給你們買兩條干毛巾擦擦。”
彭辛恍如隔世的站在一側(cè),手里拎著大紅的廉價營養(yǎng)品。人聲嘈雜,他卻只覺得天氣更加沉悶。
片刻后,幾道溫和的交談聲穿插在母親和舅媽聒噪的寒暄中飄進彭辛的耳朵。
“我哥說晚上去看你。”
“你告訴他我今天出院了啊?”
“沒,他問你爸了。”
“……好吧——他忙就不要回來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多難請假啊……”
“害,誰叫你是他的小鴿子。”
聲音漸遠(yuǎn),然后吧嗒一聲,彭辛側(cè)過頭去,青綠色的房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而母親和舅媽的閑話家常才剛剛開始,他低下頭,無聊的拿左腳腳尖踢右腳腳跟。
沒了閑人,彭辛只覺緊繃的肌肉緩緩松弛。閑著也是閑著,他開始盤算接下來的假期。
去上海找老爸吧,打兩個月工,起碼下學(xué)期的房租錢能賺到,不用看老媽臉色。
一個月近千,兩個月能有小六千,去掉房租水電應(yīng)該還能剩下一兩千……買兩套衣裳去——可是李莉開學(xué)生日,一定又要纏著他給買東西。
想到這里,一時間許許多多的消息往他腦子里涌:換手機、做頭發(fā)、去BJ看升旗……
錢錢錢。
都是錢。
這字像他的仇人,提起一次就是一刀,直把人扎得渾身是血才肯罷休。
彭辛忍不住側(cè)過頭去,年輕的臉上滿是慍怒,低聲罵一句操。
這個字,同時貫穿他在工地每一個汗如雨下的午后。
“彭辛——五千六。小伙子有勁!明年暑假還來啊!”
發(fā)工資的胖子跟他招呼。彭辛嗤笑一聲,懶得理會這話背后是不是有對自己文化水平的嘲諷。
那時是正午。彭辛揣著錢跟父親端著盒飯坐在一堆巨大的水泥管上,感覺兩個月辛苦換口袋沉重還算值。
父子倆比肩坐在水泥管上的場景與哆啦A夢里小花園頗為相似。
彭辛吃飯慢,父親已經(jīng)吞下最后一口米飯,慢吞吞點了煙:“還有半天,別偷懶,落人家閑話。”彭父沉默寡言,言語中只有一輩子勞碌的誠懇。
彭辛點頭。今天工頭老婆生日,工人盒飯都加雞腿。也許是苦日子過久了,簡單的鹵雞腿也讓人覺得口齒留香。
吃完午飯還有一個多小時休息,父子倆沒回宿舍睡覺。
這是彭辛在工地的最后一天。雖然明知從上海坐火車回家得先到省城,然后去汽車站坐班車,但彭辛還是買了最后一班離開的火車車票。
他一刻也不想多留,只想在結(jié)束之后迅速的沖去滿身污漬,然后坐上火車逃回他的家鄉(xiāng)——偏僻但足夠安逸的鎮(zhèn)子。
對此,彭父只問他:“凌晨到了怎么回?”
彭辛低頭哈飯,口齒不清的答:“擱車站睡一覺,天亮了再去客運站坐班車。”
天高云淡,父親沒多說。只一會兒,父親指尖的煙味兒飄過來。他永遠(yuǎn)只抽紅雙喜。
“路上小心的,回去別總跟你媽吵架。”
“……我搬出去住了。”
又是一陣煙味兒。上海空氣濕潤,午后悶得人發(fā)汗。
父親嗓音低啞:“那就常回去看看,買點菜……你媽愛吃芹菜。”只字不問原因,彭辛有一絲慶幸,隨之而來還有莫名的失落。
從小到大,他很少受到來自父親的關(guān)心。一年兩面,難得相聚也不多言語。
雞腿最后一塊肉在彭辛嘴里咀嚼。云朵被太陽曬化了,飄散成一層薄薄的霧。彭辛把父親的飯盒和自己的摞在一起,隨后跳下水泥管,往不遠(yuǎn)處歇著的飯盒收集員走。齒間的雞肉已經(jīng)沒了味道,他咽不下去。
沉默總是這對父子相處時的常態(tài)。可這沉默與母親在一起時不同,它顯然更加溫和,充滿敬意。
彭辛走時父親沒送,兩人在簡陋的宿舍里告別,少年身上飄蕩著洗浴后清醇皂香。
父親先把手中的紙包遞給他,囑咐:“把這兩千塊錢給你媽,學(xué)完閑了回去給干干活,你媽還要照顧爺爺,忙,也累。”
“……你一共不才發(fā)了三千多。”
“工地管飯,我一個人,一千夠了。”
彭辛心里不是滋味,情緒千絲萬縷,反而說不出話。
彭父把紙包塞進他行李箱的夾層里,拉上拉鏈后又拍拍,最后又問:“再開學(xué)高三了吧?”
“嗯。”
“好好干。”說完拍拍他肩膀。彭辛這才注意到父親已經(jīng)沒有自己高了,記憶中的高大男人,如今只到他鼻梁。
瞬間,生活仿佛濃縮在他與父親之間的身高差里,壓垮了父親脊背的,撐起了他。
父親說完最后一句話,便端著搪瓷盆,肩搭著蒼白的毛巾,一步步往昏黃的屋外去了。
彭辛默不作聲的看著父親走遠(yuǎn),眼角露出他留在枕下的白紙。
那是他偷閑畫的素描日出,光膀子的中年男人,佝僂在一排水池邊刷牙。平凡的工作,平凡的,他的父親。
“喂!彭子!”
火車轟轟隆隆,彭辛困得睜不開眼睛,困頓中接起的電話里,好友的喊叫聲卻格外興奮:“你明兒啥時候到?我接你去!哎!嫂子也來!”
“……到時候再說。”
“哎——”
“掛了。”
“嫂子說有驚喜給你——”
啪。
彭辛已經(jīng)合上電話。老舊的翻蓋小靈通嗑上,一聲脆響后被主人捏緊,再環(huán)進臂彎。
車廂里滿是泡面的味道,混亂的光影氣味,彭辛做了混亂的夢。
驚喜?又是突如其來的親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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