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獵人 獵物和獵狗
- 舌尖上的囈語
- 咬一口山風
- 5000字
- 2020-05-06 02:38:18
夏子器慌了,這一回是徹底慌了。
“我到底怎么了?”
“你小子啊,”何遠不停搖頭,臉上是滿滿的無奈,“你應該找個女朋友了。”
夏子器:?
“有些東西是騎兵步兵都代替不了的,而且那種東西少看,對身體不好。”
夏子器:???
你特么催眠我的時候,到底偷看了些什么?
何遠呵呵一笑,笑容“親切”:
“公事辦完了,咱們來聊一聊私事。你繼續往下說啊,是誰向我老婆告發了我打牌,是誰教我兒子作弊來著?”
夏子器:“……QAQ”
“臭小子,”何遠嘟囔一聲,“嚇唬你呢,我沒時間跟你算賬。你先去車上等著,我處理完工作送你回去。”
夏子器逃似的出了門。
何遠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放進唇間,但看了看墻上禁止吸煙的標語,沒有點著。
他去便利店另一頭找白安陽。
面頰枯瘦、氣質陰沉的白安陽正冷著一張臉,端詳那柄腐蝕嚴重的合金匕首。
“布置了半天陷阱,出動小半行動組,外加一個特殊干員,一件攻擊性收容物品,由你這個從北方邊境退役下來的前任燧火人帶隊,”
何遠嘴上掛著沒點燃的煙,
“這種陣仗都沒留下丁業,那家伙相當棘手啊。”
白安陽瞥了眼共事多年的搭檔,扯下那支礙眼的香煙,咬進嘴里點上,狠狠嘬了一口。
“【白象書】是負面影響極大的畸變物品,從血液中的侵蝕程度看,丁業本就瀕臨失控,又強行催發了三四行白象文,已經變成一枚定時炸彈。近期巡邏加強一倍。”
“行,我會通知警方配合。”
何遠點頭答應,
扭頭,對一個干員吩咐,
“兩件事情:
第一,立刻組織人手,通過事先植入的定位器,回收那群胃不干凈的野貓,別讓一點兒畸變性流到外面去。
第二件事,通知小區的住戶們,隔離解除,可以回家了。記得跟人家道謝。”
干員領命離去。
白安陽把匕首插回鞘中,
問:“那只幼年‘織夢捕手’的尸檢報告出來了么?”
“我就是來跟你說這件事的。根據我們的解剖,初步認定是來自繒高原的品種。初步認定啊,不排除冷高原變種的可能性。”
何遠沒把話說滿。
“繒高原……”
白安陽微微皺眉,“老何,你說畸變種族有感情么?”
“啊?”
何遠不解。
“研究表明,畸變種族不歸屬于進化譜系中,擁有超越人類的智慧,但不具備人類的倫理,這是我們一直信奉的常識。”
白安陽說,
“畸變種族有我們不理解的通訊方式,這只捕手被丁業一路從藏省追殺到琴海,沿途肯定要找機會求救。那么,它的族群會不會出來救它,或者……來復仇呢。”
……
這是一家小公寓,陳設簡單,燭光昏暗。天氣正濕冷,但壁爐里只有冰冷的余燼。
朝窗外看去,厚重的夜幕下,整座城市籠罩在濃霧當中,安靜得如同一座巨大墳墓。
屋內,桌前,坐著一個裹在長風衣里的瘦削男人。
他沒有留胡須,褐發,綠眼,薄唇,容顏俊朗,但被風霜打磨出了棱角。
男人手里是一個拼裝了四分之三的蒸汽火車頭模型。
桌上的陳設很簡單:一條回環的微型鐵軌,一本英文版《波斯人信札》,一臺打字機。
風衣很薄,溫度很低,但男人卻在不停流汗。
“你的禮物很棒,所有機器造物中我最喜歡的就是火車,我喜歡看它噴涌蒸汽,喜歡聽它拉響汽笛,喜歡看它那鐵龍般的身軀穿行在群山之間……”
他一邊說話,一邊拼模型。
啪嗒啪嗒,無人操縱的打字機自行吐出一行行墨字。
“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以你的性格,肯定會選擇先聽壞消息,所以我先說好消息。
好消息是:我獵殺了深藍之主的幼子。
壞消息是:這一僭越舉動驚醒并激怒了深藍之主。祂、至少是一部分的祂依托平行于現實的零界,從極北一路追殺到霧都,直到我無路可逃。”
滴答,一滴汗敲打在模型表面。
微弱燭光下,這滴汗顯得格外渾濁,像是未經過濾的海水,被男人用袖口擦去。
“不必為我流淚,這是一筆很劃算的買賣。至少我證明了《死靈之書》上的話:萬古之靈,亦有死期。
你曾經和我說,這個世界的底色灰暗一片,充斥著絕望、混亂與瘋狂。那么,就讓我等凡人為這個世界上色。
先用我的血,涂上鮮紅。”
說完最后一句話,男人離開座位,推開窗。
“寄給翠西小姐。”
紙頁飄離打字機,在半空旋了兩圈,旋干油墨,自行疊成一只千紙鶴離去。
窗外的街道寂靜而空曠,煤氣路燈的光暈一圈圈散開,又被霧色和夜色分食。
“真熱啊。”
男人低語了一句,扯開衣襟,袒露胸膛。
那里的皮膚、肌肉和骨骼近乎溶解,暴露在外的內臟上鉆滿孔洞,像極了死珊瑚!
霧氣更加濃重,濃稠欲滴。
陣陣囈語莫名響起,聽上去虛幻而遙遠,又似乎只隔著一層玻璃窗徘徊。
男人忽然扯動嘴角,勾勒出一抹神經質的笑容:
“歡迎光臨。”
霧氣濃得像水一樣,灰白中摻雜著臟黑。
一只鼓圓巨眼突然飄過窗口,瞳仁中蠕動著滑膩而肥碩的肉質觸須!
眼神交鋒那一瞬間,男人兩個眼窩兀起一條條細小血管,如同初生的幼蛇。
但,眸光沒有半分動搖。
巨眼倏又遠離,霧幕被船帆一般巨大的鰭扇開。
它暴露在外的脊骨黏帶血肉,肚腹下鉆出數不清的口器,狂亂揮舞——活像一簇野蠻生長的血肉之花。
面對超越認知的可怖景象,男人收回目光,回到桌前,給模型裝上最后一個零件。
同一時刻,介于虛幻和真實之間的巨鯨拔升高度,裹挾滿城霧氣,向公寓直直壓了下去!
……
夏子器豁然睜眼,滿臉恐懼。
他做了個長長的深呼吸,才把自己從夢的殘余中拔出。
今晚第三個夢境。
依稀記得是個復雜又漫長的夢,但除了驚恐的感覺,自己又什么都沒記住。
短短幾個小時內,他的世界觀被反復蹂躪,本來就像繃緊的弓弦,又被怪夢折磨,睡覺都不得安寧,
一夜三次,
正常人誰遭得住啊?
夏子器有些惱怒,又不知向誰發作。
我真該找個心理醫生了,可是心理醫生好貴啊……人生何其苦……夏子器揉捏額角,嘆了口氣。
車門打開,
何遠坐在駕駛座上,一邊系安全帶,一邊把文件拍在夏子器面前。
“保密協定,你應該很熟悉吧?簽了它,你就可以繼續當個普普通通的大學生了。”
夏子器默默拿起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何遠收回文件,發動車子。
引擎一陣難聽的轟響,像個茍延殘喘的老頭子在咳嗽,但怎么都咳不出痰。
考慮到車的價位和年頭,
引擎這種表現,已經算是相當敬業了。
夏子器撇了撇嘴,
“你好歹是鎮守局中層長官,就不能換輛好點兒的車么?”
“我低調,念舊。”
何遠沒好氣說。
車子終于開上了公路,夏子器貼著車窗,回頭望去,便利店緩緩消失在目光盡頭。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心里應該充滿劫后余生的慶幸,夏子器卻總覺得胸口發堵,仿佛堵著些許……失落。
“你媽媽的病沒起色么?”何遠問。
“還是老樣子。”
夏子器嘆了口氣,
“除了我誰都認不出,誰都記不住,一直幻想我爸還活著。我去療養院陪她吃飯,得擺上三雙筷子三個碗。她對著空氣講話,討論今天的飯菜可不可口,讓我別急著找女朋友,以學業為重……似乎我爸就在飯桌上。”
夏子器的父母,大災變之前與何遠是同事,都在一個名為“收容會”的組織任職。
那個星空尚未被詛咒的時代,還沒有“畸變性”之類的詞,收容會以“控制,隔絕,守護”為宗旨,同各國合作,將不可解釋的事物隔離在大眾目野之外。
收容會總部隨格陵蘭一同陸沉,夏爸在新約克失蹤,夏媽和何遠等各地分部員工大多被鎮守局吸納。
夏子器十五歲那年,媽媽擅離職守,借著作為鎮守局干員的便利,私自前往境外新約克郡。
三個月后當她重新出現,雖然各項生理檢測完全正常,卻患上了嚴重的澹妄癥。
同年,夏子器在一次長跑測試中故意帶頭跑反,導致全營無人及格,被開除營籍。
“對了,”
夏子器猶豫片刻,
“丁業當時說,謝謝我幫忙‘探路’,那指什么?”
“我不該說,你也不該問。”
何遠悶聲回答。
“我差點兒把命都送掉了,好歹讓我知道前因后果。”夏子器沒有輕易放棄,“而且我已經簽了保密協定,這也不涉及畸變類的機密,你跟我講不算泄密。”
“不行。”
何遠頓了頓,
“但我可以給你講個寓言。”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夏子器話剛說了一半,突然醒悟,
“但我想找一找童年的回憶。何叔你講。”
“從前有一個偷獵者,追殺一只重傷垂死的野獸,這只野獸擁有堪比人類的智商。
野獸藏進了一個山洞里。偷獵者不清楚它的生死,怕被反殺,不敢貿然進洞,但他在洞外抓住了幾只動物,剖開肚子,胃里面是野獸的血肉。
假如你是偷獵者,你覺得野獸是死是活?”
夏子器沉吟片刻,
“沒法確定。可能是真的死了,尸體被分食;也有可能這是野獸引人進去的陷阱。”
“偷獵者也是這么想的。解決問題的方法很簡單,就是先讓獵狗去替自己探路。”
何遠看了眼夏子器,眼神中的潛臺詞不言而喻。
夏子器嘴角一抽,
“何叔,你怎么罵人呢……”
“我沒有啊,我只是在講故事而已。”
何遠一臉平靜,但微微翹起的唇角暴露一切。
我就是那個倒霉的“獵狗”……要是我成功從夢境中掙脫,就證明獵物已死;要是我當場發瘋,甚至暴斃,丁燁也不會損失什么……夏子器明白了。
按照他所目睹的,丁燁能力應該和黑夜有關,他一開始出門抽煙,就是為了借助夜色隱匿。
這樣,那只尋仇的黑貓找不到車禍的罪魁禍首,自然把恨意移向了同樣在車上的自己。
“故事沒講完呢。”
何遠繼續說,
“但是,有另一群更厲害的本地獵人。他們提前處理掉野獸,故意留下了洞外的動物,趁機把山洞布置成了一個陷阱,等著偷獵者自投羅網。”
這些“本地獵人”,自然是指鎮守局……夏子器往椅背上一靠,
幽幽問:
“所以,他們就不管獵狗的死活了,對么?”
“額……”
何遠表情一僵,摸了摸鼻子,好半天才說,
“我看了昨晚的復盤,作為一個普通人,你表現得相當不錯。希望你別記恨洛笛。”
“洛笛是誰?”
“那個用霰彈炸廁所的。”
夏子器腦中閃過一道力速雙A的倩影,眉頭輕挑。
“印象深刻。”
“其實我們早就在廁所里裝了針孔攝像頭,全程監控,洛笛是算準了角度開火的。”
何遠繼續說,
“當時情況緊急,我們只能盡量保證你的安全。”
“用不著解釋,我都理解。”
夏子器扭頭望向窗外,
“反正,早在他們剝奪我父母的全部榮譽和職位,把我媽強制關入療養院那一天起,我就讀懂了鎮守局的風格。”
何遠抿緊嘴唇,欲言又止,但最終什么都沒說出口,只是默默握緊了方向盤。
一路無話。
……
終于回到了琴海大學,朝陽灑在錯落的教學樓群上,給白墻鍍上了燦爛的顏色,玻璃門窗反射夕陽,如同一片又一片金箔,綠植在風中簌簌輕響。
琴海大學一向以風景優美聞名,這里的所謂“景色”不單指湖光山色,還有那三比七的男女比例。
何遠叮囑了幾句“好好學習”,匆匆開回單位。
沒到六點,早餐鋪子和食堂都還沒開門,夏子器只好拖著又累又餓的身軀回寢室。
——區區一桶泡面,可頂不了早餐。
寢室是雙人寢,一推開門,一股鮮香撲面而至。
室友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蹲在插排邊上,盯著小蒸鍋,乳白色蒸汽從鍋蓋的小孔中噴出。
“你怎么才回來?”
“你一晚上沒睡?”
二人同時開口問。
“我上了一晚上分,在我不屈的拼搏下,終于掉到了不屈白銀。”
室友聳肩,
“你又是什么情況?終于熬不住生活的苦,靠你那張小白臉去夜店陪酒了?”
“瞎扯。路上車拋錨了,我找了家便利店待一宿。”
夏子器抽了抽鼻子,
“阿輝,你在煮什么?”
“桑拿魚。”
桑拿魚是一種廣式火鍋,用漏網將魚和湯底分離,魚肚子里塞上茴香等調味品,保證食材本身的鮮香,魚脂和汁水會滲出魚皮,為湯水增鮮。
“大早上吃魚?”
“對我而言是晚上。”室友的目光牢牢釘在鍋蓋上。
咕咚……夏子器聽到了自己喉嚨滾動的聲音。
他將書包隨手掛在椅背上,在堆滿銼刀、臺鉗、砂紙、手鉆、刻刀、線鋸、紫光檀等物件的桌子上翻了翻,找出自己的飯盒,放在蒸鍋邊上。
“我先去沖個涼,給我留半條魚。”
脫個精光,擰開花灑,
水,很涼,
寢室早上是不供應熱水的,這一點曾遭遇學生多次抗議,學校依然堅持初心。
夏子器閉上眼睛,仰起頭,讓涼水砸在臉上,昨晚剛經歷的險局在腦海中漸離漸遠。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戲份已經到此為止,那個危險、瘋狂、混亂、詭異、莫測、但又充滿魅力的世界,終究不屬于一個不合格的棄子。
這樣挺好的,
他在訓練營里才待了一年,沒學到什么干貨,本質上也就是個在這方面多了點兒見識,因而被保密協定約束的普通人而已。
洗完,
夏子器換上了皮卡丘睡袍,站在鏡子前,拿起剃須刀。
鏡面覆蓋一層水汽,相當模糊。
奇怪,我明明用的冷水……夏子器微微皺眉,伸手擦了一下鏡面。
上面映出一張白皙清秀的臉龐,發梢沾著水滴,
再往后面看,一個褐發,綠眼,薄唇,眼神滄桑的風衣男人正在把玩手里的火車頭模型。
那東西我明明留在了書包里……夏子器心驚肉跳。
黑風衣又臟又舊,上面還有一塊塊灰白色,像是鹽漬,而敞開的衣擺里居然是一片虛空。
換句話說,這個男人只有雙手和頭顱!
剃須刀咣一聲掉在池子里。
又做夢了,我特么又做夢了……夏子器雙眼緊閉,嘴巴里念念有詞,反復祈禱。
再睜開眼睛,
男人放下模型,左手按住空蕩蕩的胸口,微微欠身,用無可挑剔的動作行了一禮。
夏子器緩緩回頭,臉皮抽了抽,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您又是哪路神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