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之后,日已更長。
當最后一片余暉隱退之后,韓瑞豐才爬了起來,恰好七嬸擺上了飯桌,他三口并一嘴,三下五除二就放下了碗筷,隨后直奔棒柜上的電話,不知為何,他又退回了炕上,靠在炕頭,望著屋頂,兩眼眨來眨去。
七嬸也不言語,自顧吃飯。不大一會兒,她匆匆將碗筷收拾下去,洗干凈涮好之后,便走出了屋子,到大街上啦大白。
也許是后結合的緣故,對于她和韓瑞豐以外的事,她從不摻乎!
韓瑞豐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在醞釀了半天之后,才慢慢的挪到榜柜前。
父與子,本來就是最直接,最簡單的關系,然而,在摻雜了不對等的因素后,往往就會變得疏遠,變得復雜。
韓瑞豐終于鼓起勇氣,撥打了電話號碼。
十多秒過去了,電話也沒有人接聽,韓瑞豐一顆心七上不下,更顯得忐忑不安,正當他想掛掉電話的時候,一個陌生而又親切的聲音傳了過來:“喂,你好,哪位?你找誰?”
“妍妍,我是你爺爺,你爸爸在家嗎?”韓瑞豐十分興奮的說道。
“爸!我爺爺來電話了!”妍妍把電話放到一邊,扯著嗓子喊道。
韓瑞豐手握電話,足足等了三分鐘,電話那頭終于響起:“爸,你找我有事?”
“沒事就不能和你打個電話?”韓瑞豐聽著兒子有些不高興的聲音,非常不痛快的說道。
“爸!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韓少平自知理虧,趕忙解釋。
以往,若不是逢年過節,韓瑞豐確實很少給兒子打電話,即便通話,也不過是噓寒問暖。
今個,韓少平心里也著實煩悶。
按照任務交辦要求,他絞盡腦汁寫了一篇政府報告,可領導僅僅瞥了一眼,愣說重點不突出,亮點不足,就被生生打了回來,無奈之下,他改了又改,編了再編,滿懷信心遞送上去,然而,領導一句“明個再說”,讓他很是郁悶!下班之后,他帶著一身疲憊回到了家,滿以為會吃上現成可口的飯菜,哪成想,女兒妍妍告訴他,媳婦赴初中同學會去了。他本想簡單吃點便飯,可女兒不依不饒,非要讓他做老家肉餅!當韓瑞豐打電話的時候,他剛剛把面活好,正在切肉,準備攉餡。
“少平,今晚我給你打電話,還真有點事,需要你幫忙。”韓瑞豐不再“施威”,趁機切入正題。
“爸,咱爺倆又不是外人,有啥事,你就直說,千萬別拐彎抹角的。”韓少平十分誠懇的說道。
“你大侄兒家寶,現在是咱們村的村長,一心想幫助村里人發財致富,十分看好咱家鄉特產板栗的發展前景,決定對板栗進行深加工,可惜他手頭又非常緊張,你大伯也不寬裕,我有多少家底你也清楚……”韓瑞豐絮絮叨叨的說著。
“爸,你能不能痛快點,到底需要多少錢?我還等著給孩子烙肉餅呢!”韓少平極其不耐煩的說道。
韓瑞豐先是一愣,轉而紅著臉,輕聲說道:“八十萬。”
“爸!我餓了!你還有完沒完!”妍妍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嚼著零食喊道。
“明個給你回話,爸!”韓少平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韓瑞豐默默回到了炕頭,眼巴巴的瞅著屋頂!
“爸!有事你盡管開口!”這句話是韓少平的口頭禪,久久在韓瑞豐的耳邊縈繞!
良久過后,韓瑞豐瞇起了眼睛,想到“明天回話”,嘴角不禁露出“噗嗤”一聲冷笑。
夜已很沉很靜!
七嬸微弱的鼻鼾響起,而韓瑞豐兩眼直直的瞪著窗外皎潔的月光,耳畔還不時傳來南山貓頭鷹恐怖的叫聲。
突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音打破了屋內的靜寂。
韓瑞豐翻身而起,光著腳,來到了電話旁邊。
借助透過的月光,他看到了熟悉的電話號碼,略微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抄起了電話。
“爸,您睡覺了?”電話那頭響起了韓少平關切的聲音。
“這是老家鄉下,不是你們大都市,何況我又不是夜貓子,不躺在炕上睡覺干嘛?”韓瑞豐冷冷說道。
“爸,今個可是您生日,千萬不能生氣,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氣大傷身,真要氣出病來,我心里也過意不去。至于錢的事,我剛才已經幫你辦好了。”韓少平一本正經的說道。
“真的?”韓瑞豐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千真萬確!一切順利的話,過兩天我就讓人把錢打過去!”韓少平笑著說道。
韓瑞豐頓感嗓子眼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想說兩句愣是沒說出來!
約莫半分多鐘,兩個男人一直舉著電話,誰也沒有言語。
“爸,我本想明個上班再處理這事,可又怕您老著急,就連夜……”韓少平打破了沉默。
“孩兒,你別說了!你的心意,爸全知道!”韓瑞豐哽咽說道,“你們兩口子都在政府上班,但工資也是少的可憐,月花月光,又都是場面人,喜歡大手大腳,夠一個月開銷就不錯了,那八十萬可不是個小數目……”
韓瑞豐沒敢問下去。
他不是個稀里糊涂的人,對于來歷不明的錢,總得弄個明白。
“爸,你是否記得,去年秋天,也就是八月十五的時候,我帶了一個朋友回老家,個子不高,身子微胖,頭發不多,寬腦門,圓下巴頦,兩眼倍亮,在咱們家住了好幾天。”韓少平十分興奮的說道。
“那小子不是姓孫嗎?特意來咱們山上考察板栗嗎?我記得非常清楚,他不說不笑,一說就樂,臉巴子上還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嘴巴挺甜,張嘴閉嘴叔叔嬸嬸的,挺招人喜歡的!那小子還挺能吃,光米飯都干了三大碗!連連豎大拇指,直夸咱家的菜新鮮,干凈!”韓瑞豐沖口而出。
“爸,你對他印象還挺深啊!他叫孫孝孜,是我在銀行的朋友,也是我的好哥們,愿意給我提供八十萬三年期的貸款,他也看好板栗深加工市場。”韓少平非常驕傲的說道。
“什么?貸款?”韓瑞豐驚叫道。
在老韓的內心深處,一提到貸款,就認為是“高利貸”!
七嬸輕輕“嗯”了一聲,翻了個身。
“爸,你別激動,聽我把話說完。現在國家有扶持政策,對于農產品深加工,銀行貸款利息都不高,可以看作微乎其微,只要家寶的公司運營正常,別說償還利息,連本金都不在話下。”韓少平慢悠悠的說道。
韓瑞豐總覺心里不踏實,十分緊張的問道:“那要是家寶的公司效益不好呢?”
“爸,你這個問題問的非常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銀行也不會做虧本的買賣,孫哥說了,需要拿不動產抵押。”韓少平十分耐心的說道。
“我就說嘛!天上沒有白白掉餡餅的事!不動產抵押?咱家哪有值錢的不動產啊?”韓瑞豐氣呼呼的說道。
韓少平在沉默片刻之后,似乎很難為情的說道:“我二哥的房子,不是閑著呢嗎?”
“不行!那是你二哥辛辛苦苦賺錢蓋的,也是留給我的念想,再者說,那房子也不值八十萬!”韓瑞豐非常無奈的說道。
“我說它值,它就值!只要你點個頭,簽個字,按個手印,這事就成了!”韓少平一字一字說道。
大概也有三分鐘,韓瑞豐一言不發,緊閉雙眼,似乎在做著痛苦的選擇!一邊是死去的兒子,一邊是活著的孫子,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人活著,就要問心無愧,就要對得起自己的天地良心!
“不行!”韓瑞豐咬著牙,流著淚,斷然拒絕。
“如此說來,我也幫不了家寶了。”韓少平好像很不開心的說道。
“我住的房子,行嗎?”韓瑞豐語聲充滿了祈求。
韓少平先是一愣,不過立刻說道:“你那房子裝修糙了點,面積也小,銀行是不會同意的!”
“那就沒有其他可以抵押的了嗎?”韓瑞豐覺得對不起孫子,仍然再做最后的努力。
“也不是沒有,就怕你不肯。即便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答應的!”韓少平無可奈何的說道。
“老三,你說吧!只要不是老二的房子,其他的條件我都會應承你!”韓瑞豐心底又燃起了希望,十分激動的說道。
韓少平猶豫了片刻之后,十分灰心的說道:“算了,我還是不說了,免得您老傷心。”
“你個臭小子存心在氣我不成!你若是不痛痛快快的說出來,我今晚還能睡覺嗎!”韓瑞豐吹胡子瞪眼說道。
“爸,您別生氣!我說就是了。您不是還有座山頭嗎?就是孫哥上山撿栗子那座圍山轉。我已和他溝通過了,您要是舍不得二哥的房子,拿山抵押也行!”韓少平的話音越說越輕,而心卻愈跳愈厲。
兩人誰也不再說話,也許過了一分多鐘,韓瑞豐才十分冷靜的問道:“怎么抵押?”
“若是三年之后,家寶無力償還本金的話,銀行將取得為期十年的經營開發權,也許白白擱置十年,當然,也可能開發,綠色莊園、生態養殖,休閑旅游等等都有可能,不過,等過了十年,山頭仍歸您。”韓少平耐心的開導。
“明天給你回話!”話音剛落,韓瑞豐便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