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對于普通的老百姓來說,不用掰手指,一晃而過,而對于韓少寧來講,就像小魚晾在溫火的餅鐺上,簡直就是一種煎熬。
白天,他上山看礦;晚上,大門不出,二門不入,一個人老老實(shí)實(shí)呆在家里。
在老爹韓瑞豐看來,孩子能夠回頭,感到十分欣慰。一家人又得知曉燕不久歸來,也都十分高興。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就在第八天頭上,縣公安局的人找上了門。
韓少寧不知所謂何事,慌慌張張從礦山回到家中,沒說兩句話,就上了警車。
三天前,縣城的一個出租屋中,死了三個人,兩男一女,有人舉報韓少寧曾經(jīng)去過那間屋子。
韓少寧在公安局錄完口供后,被警車又送了回來,天已很黑很黑。
此時,韓瑞豐耷拉著腦袋,正在家門口來回溜達(dá)。
當(dāng)他看到警車揚(yáng)長而去后,輕聲說道:“少寧,沒事吧!”
“沒事!”韓少寧低頭說道。
“真的?”韓瑞豐似乎有些不太相信。
“真的沒事,爸!要是有事的話,我還能回來嗎?”韓少寧勉強(qiáng)笑道。
“沒事就好!你七嬸把飯都做好了,咱爺倆喝點(diǎn),順便給你壓壓驚。”韓瑞豐提議。
韓少寧不好意思推卻,更不愿傷了父親的心,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七嬸的手藝很好,在整個韓家莊,可以說是數(shù)一數(shù)二。飯菜不僅可口,而且十分豐盛,但韓少寧幾乎只是喝酒,很少夾菜。
有心事的人喝酒很容易醉的。
他大概喝了半斤,就感覺頭重腳輕:“爸,七嬸,我吃好了。你們慢慢吃,我有點(diǎn)困了,先回去睡覺了。”
韓瑞豐也不勉強(qiáng),看著兒子搖晃著下炕,心里很是不安,便跟著溜了出來。
韓少寧走進(jìn)自家,便關(guān)門落鎖。
韓瑞豐爬上墻頭,靜靜觀望。
窗簾沒有拉上,透過窗戶玻璃,他看到韓少寧脫衣、躺下、熄燈后,才長出了一口氣。
兒子被派出所帶走,他并沒追問兒子啥事,在他想來,只要兒子平平安安回來,沒事就好。
他以為兒子熄燈后就會睡著了,然而,他徹底想錯了!
此刻,韓少寧瞪大了眼珠,就像死魚一樣,一轉(zhuǎn)不轉(zhuǎn)的盯著天花板!他先前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演戲給老爸看而已。
他不知自己這一天是怎么過來的!在一間光線微弱的屋中,換了好幾拔人,一遍又一遍,問他的口供。
也就是在公安局那間屋子里,他得知小白臉、劉胖子、小麗都死了!都是喝酒中毒而死!現(xiàn)場杯盤狼藉!
雖說人不是他殺的,但他和劉胖子一起去過那個屋子,因此也脫不了干系,對于有關(guān)案情的任何蛛絲馬跡,公安機(jī)關(guān)都不會放過。他把四人的關(guān)系和往來,一五一十做了詳細(xì)的回答。
據(jù)刑警介紹,小麗安靜的躺在沙發(fā)上,嘴角除了鮮血,還有一絲微笑;而劉胖子趴在飯桌上面,眼珠齜裂,右手還緊緊攥著拳頭;小白臉仰面摔倒在地上,臉上布滿了恐懼。
在現(xiàn)場,還發(fā)現(xiàn)了一張三十萬的存折,不過,經(jīng)刑警鑒定,那是假的!
韓少寧似乎明白了很多很多。
由于他沒有作案時間和作案動機(jī),警察在一天詢問過后,就把他放了回去。
三哥走了,小麗死了,劉胖子也不在了,而自己呢?韓少寧思前想后,直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那一晚,他做了一個夢,一個可怕的夢!韓家莊發(fā)了三十年一遇的大水,山前的小河猛漲了好幾米,而楊樹樁上到處盤著花花綠綠的水蛇,蛇信子吐來吐去,在他面前耀武揚(yáng)威。
韓少寧驚醒過來,嚇了一身虛汗,但他并沒有當(dāng)回事,翻過身去,又接茬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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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大概十點(diǎn)鐘左右,韓少寧被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吵醒了。
“少寧!開門啊!少寧,我是二狗,出大事了!”二狗子在大門口慌慌張張叫道。
韓少寧簡單穿上衣服,趿拉著鞋,躥出房間,趕緊打開大門。
“狗子,到底發(fā)生啥事,看把你急的!”韓少寧看到二狗子腦門上全是汗。
“礦山……礦山……”二狗子上氣不接下氣說道。
“礦山怎么了?”韓少寧緊鎖雙眉,趕忙問道。
“礦山塌方了!”二狗子一邊抹汗,一邊喘氣說道。
“有多少人在里面?”韓少寧也嚇出了冷汗,急切問道。
“爬上來十五個,還有六個人沒上來。”二狗子紅著眼說道。
“走!去看看!”韓少寧發(fā)動汽車,拉上二狗子,一邊開車,一邊絮叨,“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昨天還好好的啊!”
“前些日子,陰雨不斷,地表已滲透了不少水,本應(yīng)該曬曬太陽,歇兩天再干。可你逼得急,湊巧遇上富礦,活計又好干,沒白沒黑的干,可能動靜大了,才……”二狗子沒敢再說下去。
韓少寧陰沉著臉,隨時都會“刮風(fēng)下雨”。
很快,兩人便到了現(xiàn)場。遠(yuǎn)處,好幾口豎井已連在了一起,整個塌陷了一個大坑。死中得活的工人們?nèi)蝗海瑐z一伍的正在竊竊私語,指指點(diǎn)點(diǎn)。
“你們還站著干什么!人命關(guān)天!趕緊找設(shè)備挖啊!”韓少寧大聲嚷道。
工人們臉上布滿了恐懼,全都不約而同的往后退。
“你們怕什么?只要找到一個人,不管死活,我獎勵一萬塊!”韓少寧氣呼呼喊道。
他不想把事搞大,只想用錢私了。他大哥尹建峰曾千叮嚀萬囑咐,礦山一定不能出意外,尤其是三人以上的意外。
有人向前邁了兩步,又被同伴拉了回去。
“他們到底怕什么?”韓少寧緊鎖雙眉問道。
“怕……怕二次塌方。”二狗子低頭說道。
“笑話!”韓少寧大踏步向坑邊走去,臨近坑口時,轉(zhuǎn)回身,大聲笑道,“二次塌方?怎么可能!”
他的話剛剛說完,只聽“轟”的一聲,整個人便被吞噬了下去。
人們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片刻過后,幾乎所有的人都爭先恐后的跑下山去。
二狗子雙眼一閉,跪在原地,撕心裂肺的喊道:“少寧!少寧!”
哀嚎在山谷回蕩,而韓少寧永遠(yuǎn)都不會聽到!
就在韓少寧下墜的瞬間,他閉上了眼睛,知道自己在劫難逃!
“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都是金礦惹的禍!”,“早晚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很多當(dāng)時沒有搞清弄懂的話,他現(xiàn)在如夢方醒,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原本滿山青松翠柏,栗樹成蔭,花草相伴,而為了一己之私,開山掘礦,如今體無完膚,除了窟窿,就是洞穴,可謂滿目瘡痍!“造孽啊!”韓少寧在想。
結(jié)婚之前,曾和小麗有過兩腿,可以說是不得已而為之,而在婚后,卻放蕩不羈,跟隨劉胖子,整日不學(xué)無術(shù),整夜花天酒地。“罪過啊!”韓少寧還在想。
“若冰過的日子,太苦了,她會不會后悔?曉燕呢,她是不是真的原諒我了;還有……”韓少寧還想再想,可是,“砰”的一聲,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隨之被山土覆蓋。
他不會再想了,也不可能再想了!
當(dāng)天下午,縣長大人來了,全縣最好的地質(zhì)學(xué)家,最先進(jìn)的挖掘設(shè)備也來了。
當(dāng)然,唐曉燕也趕來了!
山上,她遠(yuǎn)遠(yuǎn)站著,一滴眼淚都沒有,但一動不動,就像一頭僵尸。除老三韓少平外,韓瑞豐全家人,都低垂著臉,臉上滴淌著淚珠。
整整用了三天三夜,在縣長的指揮和調(diào)動下,韓少寧和其他六個人的尸體終于找到了。
人死不能復(fù)生,宜早早裝殮。
白布高懸,喇叭震天,韓少寧安安靜靜的躺在“三長兩短”里面。
韓瑞豐一家人披麻戴孝,輪番上前,放聲痛哭,尤其是媳婦唐曉燕,三天來,未掉過一滴眼淚,而此刻,她已泣不成聲,幾度昏死過去,在場的觀眾回想韓少寧的功勞,見到家屬的悲傷,無不哽咽,無不轉(zhuǎn)淚。
入土為安!
民不舉,官不究。
韓少寧沒有去煉人爐火化,就直接挖坑埋土下葬了。在農(nóng)村,他屬于“橫死之人”,又是村長,頗得老百姓擁護(hù)和愛戴,就算是保留個全尸。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但活著的人,還得繼續(xù)活著!
韓少寧人是死了,但事沒完。他是礦長,韓瑞豐沒有異議,但還有六個死難礦工,還得啟動善后工作。還好,有鎮(zhèn)長尹建峰出面,唐曉燕當(dāng)家,安撫死者家屬,每人賠償撫恤金十萬,才得以了事。
韓少寧生前,在信用社存的存折,加上利息,湊在一起差不多六十萬;唐曉燕又把桑塔納給賣了,將礦山上工人的工資一次結(jié)清,死人的事才徹底解決。
礦難平息不久,鎮(zhèn)長尹建峰就被調(diào)到了氣象局當(dāng)副局長,臨走之前,還和韓瑞豐打了招呼,要是到縣城有事,可以找他。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韓瑞豐經(jīng)此折騰,身心憔悴,睜眼閉眼都是兒子少寧的身影,因此,吃喝不下,睡不安穩(wěn),躺在炕上好幾天,也沒有下地。
韓少平看到老爹能坐起來咽些米粒,就一個人匆匆返回省城上班去了。
原本有說有笑的房間里,現(xiàn)在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唐曉燕,最苦的還是唐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