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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論定

“……”

塢堡正廳之內(nèi),瞬間靜了下來。

能夠進入這里的,都是讀過書的人。且不說在座幾位方家,即便是蘇家的年輕子弟們,也覺得這首詩實在是大有問題。

句子都是好句子,可是這般放在一起……未免顯得太……怪異了些。

詩之一道,最講究干凈圓融。這一首詩,顯然與此不相符合。

這樣的,算是詩么?

可是這些句子,實在是相當(dāng)高妙吖。

作為始作俑者,蘇大郎神色淡然,笑意淺淺,顯得極為從容。

七步成詩,哪有那么容易?

他想起來數(shù)年徒守困,空對舊山川,下面兩句一時之間便想不起來。

情急之下,能夠勉強押上韻已經(jīng)足以自傲了,其他的事情,誰去管他?

當(dāng)然了,那些知識碎片里倒是有不少詩作,雖然他在這方面沒什么研究,可也能從不少詩作里讀出一股出塵之意來,而且根據(jù)留下的記憶,不少詩作是未曾現(xiàn)世的。

然而既然決定了不用,那便不用。

與其揚名,何如守拙,何如茍著。

……

“前面兩句,沉郁雄健,大氣磅礴,這后面兩句,卻是清新質(zhì)樸,流暢自然……這……”

林師眉頭擰了起來,推敲許久,斟酌著道:“若非是小友親口道來,老夫?qū)嵲谑菬o法相信,這樣兩種風(fēng)格的句子,可以在同一首詩里出現(xiàn)?!?

蘇大郎微笑不語。

“數(shù)年徒守困,空對舊山川……”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林師沉吟許久,又是搖了搖頭:“這兩句……分開來看,皆是不凡,可是實在是……作詩為文,最忌文風(fēng)不一,這首詩……這首詩……”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小友,你之志向,究竟為何?”

蘇伯仁眉頭緊皺,他對愛子的文風(fēng)是最為了解的,這孩子為文一向清新自然,講究規(guī)矩,這一首詩,實在是不像這孩子的風(fēng)格。

就像是兩件華美的衣服,各自截取一半,然后強行拼接到一起,怎么看都覺得不倫不類。

不過既然已經(jīng)說出口,那便無法收回。如何評判,還是要聽林師的意見。

“數(shù)年徒守困,空對舊山川……”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林師眉頭越擰越緊,臉上現(xiàn)出探詢之色,看著少年道:“小友,這舊山川,應(yīng)是這順陽川了。——莫非小友竟無入世之心?“

蘇大郎微笑不語。

沉默是金。

萬言萬當(dāng),不如一默。

老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

“咦?“林師目光猛然一閃,看著蘇大郎,”莫非小友并非是自述己志,而是……小友……可是在以此詩,勸老夫急流勇退么?“

“……“

蘇大郎神色不變,心道這都是如何聯(lián)系到一起的。

詩是做出來了,至于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什么的……

就不要問作者了。

作者他也不知道啊。

而且你這個答案,無論如何也不沾邊啊。

難道不是應(yīng)該表達(dá)了詩人對于祖國大好河山的熱愛之情,或者是……詩人對于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懣,對統(tǒng)治階級的激烈控訴?

答得不好,負(fù)分,差評!

那邊林師深深看了少年一眼,心中一時之間極為感慨。

“數(shù)年徒守困,空對舊山川……”

“這分明是譏諷老夫輔佐主上,這幾年帶著大軍被迫不斷轉(zhuǎn)進,屢次被燕賊圍困,雖然每次都能化險為夷,可是地盤卻越來越小,只能眼睜睜看著舊日山川一片片落入燕賊之手……“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老夫是南方人,三吳之地乃是故土。此子這句詩的意思是說,事不可為,老夫沒必要再強撐下去,應(yīng)該急流勇退,回歸田園了……“林師心里想著。

想起十幾年來孤軍在北地苦苦支撐的種種過往,林師慨嘆一聲,一時間竟是有些意興索然。

夏瑾聽了林師的話,微微怔了怔,看了臉顯疲憊之色的林師一眼。

這個時刻,他立刻明白了老師的想法。

林師所經(jīng)歷的,便是他所經(jīng)歷的。

再看那少年郎,又想起之前荷塘邊聽到的那個故事,夏瑾心中忽然有些不喜。

燕賊猖獗,陪都內(nèi)斗,眼下情勢危如累卵,林師便是擎天之柱,這個時刻,怎可勸林師急流勇退,歸隱林下?

天下之事,你又知道多少?

指點江山,臧否人物,都是需要資格的。

你雖是有些才氣,畢竟是個未曾揚名的少年。

你憑什么?

……

塢堡正廳內(nèi)依舊安靜。

看著那含笑而立的翩翩少年,林師沉默良久,大筆蘸了朱砂,終于是揮筆寫了下去。

這一寫,便是定論。

來日送到建康,交由大中正府存檔,便會昭示天下。

這一句話,將會陪伴這個少年一生。

蘇伯仁看著黃紙上的大字,沉默不言。

似乎對于這個評語,他并不滿意。不過對面乃是林師,士林之首,他也無法多說什么。

這個評語,說不上好,說不上差,只是有些……難解。

就如林師為文的風(fēng)格一般。

蘇大郎依然淺笑盈然,對于這個評語倒是并不在乎。

向林師行了禮,拿了黃紙,于他而言,這樁事情便算了了。

不管寫的是什么,他又不準(zhǔn)備去建康,這紙評語也就到不了大中正府,自然也不會被天下人知曉。

至于在順陽川內(nèi)小范圍的傳開來,他也并不在乎。畢竟這順陽川,是蘇家的主場,而他是蘇家的少主。

品評過蘇家年輕子弟,剩下的便是俗務(wù),關(guān)于戰(zhàn)兵和錢糧。這些事情,和蘇家眾子弟便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眼見林師將寫有兩篇文章的絹冊極為珍重的收入懷中,少年明白林師終究是會為他去陪都建康揚名。這件事情已經(jīng)無法阻止,那就只能是順其自然了。

現(xiàn)在需要理清的,是這種揚名有沒有可能帶來某種收益,又有可能帶來哪些隱患。

跟著蘇建蘇政諸人向眾長輩告退,蘇大郎隨著眾人走出正廳,便即向小樓的方向而去。

蘇建蘇政蘇文都是滿心歡喜,可以說是喜形于色,他的臉上卻極為淡定。

入仕為官對于他而言,實在是沒有任何吸引力。

現(xiàn)在可是亂世。

而且很明顯能夠看出來,馬上就會變得更亂。

一直在北地與燕賊周旋的林師,忽然翻越方山古道來到順陽川,絕不會是為了給蘇家子弟寫評語的。

其中蘊含著什么意味,稍微動一些腦子就能明白。

而他恰恰就是個有腦子的人。

這是亂世,而且馬上就會變得更亂。

既然如此……

有幸生活在順陽川這樣的好地方,老老實實茍著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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