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安之若命，坦然擔當

年少時初讀《詩經》，總偏愛那些情思纏綿的詩篇：“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些詩句我很早就落落成誦。然而隨著年齡漸長，在體味到人世艱辛之后，我便開始留心起那些描繪普通人在困苦中打拼的詩作來。從《詩經》中的《北門》《東方未明》《雞鳴》等詩中，我們可以了解到三千年前“上班族”的狀態。雞剛打鳴，這人便忙不迭地往單位趕，“東方未明，顛倒衣裳”，慌亂中連上下衣裝都會穿錯；工作中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王事適我，政事一埤益我”，上司把累活兒都往他身上推；還有無休止的加班，“不能辰夜，不夙則莫”，不是早出就是晚歸，導致大腦的時間定位系統幾近崩潰；盡管拼命苦干，可是“終窶且貧”，生活依然入不敷出?！对娊洝分械倪@些句子并不優美，它們的魅力來自真實。若只認定看花飲酒、吟風弄月才是詩，便是大錯特錯。人在社會上不吃苦不流汗，那是不可能的，而人世的困苦艱難無不可以成為詩。

《國風·召南》中有一首《小星》，以一位出差的小官吏之口道出了生存的不易，也是好詩：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維參與昴。肅肅宵征，抱衾與裯。寔命不猶。

詩人為趕行程，天還未亮便已出門，與他相伴的只有天邊的星辰?！皣G彼小星”的“嘒”指星星一閃一閃亮晶晶，《說文》中解得更有詩意，說“嘒”字從“口”，是小聲說話的意思。深夜寧靜，方能聽見星星的喃喃低語。詩人睡眼惺忪，開始只見星星“三五在東”，分辨不出是什么星，后來才漸漸看清“維參與昴”，是參星和昴星。別人還在香甜的夢中，他卻要離開溫暖的被窩，為了公事而匆匆趕路，心中難免郁郁不快，可他沒有憤憤地抱怨，只是念叨著“寔命不同”“寔命不猶”，人與人的命運本不相同，隨分從時即可，何必怨尤。

這首詩并不難懂，只“抱衾與裯”一句讓人有些費解。難道古時候出差的人還得自帶被褥？難道那會兒旅館設施不全？難道是他去的地方太偏僻，還得像個“驢友”那樣露天歇宿？殊不知“抱”乃古之“拋”字，這句是說詩人因為“肅肅宵征”，拋撇了香香的被窩，拋卻了與妻子相擁的溫馨時光。唐人李商隱寫在朝廷為官的“金龜婿”不得不“辜負香衾事早朝”，也是這么個意思。

[五代梁] 關仝《關山行旅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詩人說“寔命不同”，雖有委屈，卻依然闊達?！墩撜Z》里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敝?，不是消極順從，而是積極面對，是清楚地認識到：世界極大，能做的事情很多，但我們中的大多數人不是大天才，只能做些小工作。然而只要盡心盡力，承擔起這份工作的種種考驗，不生妄念，不多抱怨，便對得起這世界了。“寔命不同”，當你不能改變工作，至少可以改變對待工作的態度，該挑水好好挑水，該擔糞好好擔糞，該“肅肅宵征”就辛勤趕路，這就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了。英文里管職業叫vocation，意為“上天的召喚”，若能“安之若命”，即便遇到艱難也能坦然肩負，鼓起生活的勇氣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