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王大邊開工,邊跟木匠師傅打聽。
原來那被打卻無人相救的姑娘叫做孫錦云,孫老漢家有一子一女,兒子十四,錦云與云殊同年,孫老漢只疼兒子,錦云從小就被他爹強迫著上街買賣,春賣花,秋賣果的,稍有不順意的就是棍棒伺候,起初街坊也勸,只是每當一勸,那孫老漢就遷怒旁人,有一次賣豬肉錢老四的勸他,一個不留神將他推倒在地,竟還被他訛了醫(yī)藥錢,從此以后便再也沒人插手了,錦云便是過著這樣的日子長大的。
再說起那個趙博明。相比錦云,他這胎算是投到金山福窩里。
趙博明是郡守趙鄴的次子,上有兄長,下有姊妹二人,兄長趙程思,從小不愛詩文,只愛弓馬,現(xiàn)下已是撫遠將軍林規(guī)帳下得力副將,趙博明兩歲開蒙,十歲初試得了秀才,十三歲便一舉中了解元,名氣響徹整個允州,據(jù)說郡守十分寵這個二兒子,從不干涉他的任何決定,書想讀就讀,試想考就考,酒想飲便飲,一句要游歷,便由著他外出,暗中派人保護,唯一一次動肝火是博明笑嘻嘻跟他說自己要去做道士,被他抽了一頓,丟在了祠堂里一日一夜,趙博明就再也不敢作妖了。
屋子已經(jīng)建好了,二人結(jié)清了木匠師傅的工錢,又請他們吃了一頓,連鞭炮錢都沒了,更不必說上梁酒,不過還是依著規(guī)矩,在新房的房梁上拿著紅紙包著柏葉拿紅線捆了捆,圖個好意頭。
送走了木匠師傅,二人坐在屋前,今夜的月亮格外的透亮,沒有燭火,屋內(nèi)都輪廓清晰。
王大伸手,勾著云殊的肩:“小殊,咱有家了,往后能好好活個人樣了!”
云殊轉(zhuǎn)頭望著他,他眼中星月點點,是的,未來很好,可是二人現(xiàn)下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此前畫扇面之舉讓云殊想到了營生之道,也許他可以去城里的那個含稀齋替人畫扇面,多少總比拾柴禾強,只是不知那里是否還缺人手。
云殊正思索,王大突然沒頭沒腦的一句:“小殊,我要改名字!”
云殊愣愣看他。
“別那么驚訝么,咱倆在一起這么久了,你也教我識了幾個字了,此前我去城里,正看到書院在招雜工,能糊口,說不定還能偷著學……我覺得總不能一輩子帶著你撿柴禾……”
云殊只微笑看著他,正想著他上進了,卻見他撓了撓頭繼續(xù)說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姑娘,那個被他爹打的,她喊我公子的那個?我打聽過了,她叫孫錦云……那時候我第一次覺得像個人了……我去學堂做工,也總得有個像樣的名字,王大總過于市井!”
原來是因為姑娘,原先還沾沾自喜的名姓現(xiàn)下竟覺得市井……
見云殊盯著他發(fā)愣,他推了推他:“怎么了,替我想個名字!”
云殊回神,眼睛望著地面轉(zhuǎn)了轉(zhuǎn):“你不是一直想當官嗎,不然就叫……士卿。名士的士,公卿的卿。”
“士卿……王士卿!好,我的好小殊,你可真是個才子!”他單手用力樓了摟他,取個名字在他眼里就成了才子。
“王哥哥……”云殊的話頭被王大一聲“哎……”掐滅。
“王哥哥多疏遠!你可是我這世上最親最親的兄弟,兄弟不稱姓!”王大得了滿意的名字,心花怒放,仿佛這初春夜間的冷風都便變溫暖。
云殊低著頭,怯怯道:“那……往后我喚你……卿哥~”
“好!”
一陣風來,吹得一地的落葉沙沙響,也灌進了云殊的衣襟和喉嚨。
他抱了抱手,不覺咳了幾聲。
“小殊,快進屋!”王大即刻帶他進屋,開始燒熱水,鍋還是那口破鍋,碗筷還是那兩副碗筷,皆是二人跋山涉水扛過來的,不舍得丟。
云殊喝了幾口熱水,躺下了。
二人躺在新釘?shù)拇采?,一陣陣的木香鉆入七竅,鉆入四肢百骸,熏得人愜意無比。
王大轉(zhuǎn)頭:“小殊,咱真的有家了,新家!你高興嗎,我很高興,跟做夢一樣……”
暗中的云殊看不清臉色,只輕輕嗯了一聲。
“我以后一定要讓咱倆過上好日子!”王大信心滿滿。
黑暗中飄來云殊輕輕的一聲喚:“卿哥……”
“嗯?”
“……”
“怎么了小殊?”
“……沒,休息吧,明日還得去求營生……”
“哦,對!”
暗中很快傳來了王大的呼聲,王大睡著以后就如同一頭死豬,敲鑼都醒不了,云殊終于在不知道第幾個翻身之后,閉上了眼睛。
王士卿改了名,書院的那份工得的很順利,其實書院的雜工干的活多又累,給的薪還少,大部分人都不愿意,這才輪得到王士卿,他一算計,午飯能包,出薪全都給云殊,日子還能過,一口氣答應(yīng)了。
云殊在士卿出門之后也出了門,悠悠地晃到城里。
清晨的城里十分熱鬧,云殊一路緩行,目標很明確,含稀齋。
行了一段,忽然袖子被人拉?。骸靶∈飧绺纭?
云殊一回頭,原來是上次的那個姑娘:“錦云姑娘。”
錦云一臉的驚喜,壓都壓不?。骸靶∈飧绺缭趺粗牢业拿?,是特地問的嗎?”一雙清澈的眼睛盯得云殊有些不好意思。
“我家哥哥……我家哥哥問的。你怎么也知道那般喚我?”
錦云嘿嘿一笑:“你家哥哥說的呀~”
二人對視一笑。
云殊見她挎著空籃,看來今日回去該是不用受罪,不過還是多嘴問了句:“上次回去,你爹他……有沒有對你好些?”
錦云低頭,嗨了一聲:“都一樣,我早習慣了……”
習慣……是啊,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見云殊不開口了,錦云臉上再次展露笑意,露著牙齒,拉著云殊衣袖道:“小殊哥哥,待過些時日便有薺菜了,現(xiàn)下的野菜不好吃,回頭我給你們送些去,我知道你們家!今朝,我先回了……”
還沒等云殊回話,錦云便轉(zhuǎn)身跑了。
云殊目光相追,見遠處的錦云正轉(zhuǎn)身朝自己揮手,她臉上的笑意在陽光下閃著光芒。
云殊微笑著朝她揮了揮手,他知道這張笑臉里有多少的苦悶和委屈。
云殊轉(zhuǎn)了身,沒行幾丈,袖子又被拉?。骸鞍ィ」樱业鹊?!”
云殊回頭,是那劉生,原來方才聽到的幾聲喊小公子的都是在喊他。
“小公子,你這耳朵都背過那花甲老人了,方才喊你好幾聲!”劉生道。
云殊見他該是吃過幾日墨水的,可是他卻沒有半點讀書人的模樣,并不想與之相交,然人家尋上了門,且先聽聽他想做什么。
“何事?”
“小公子畫著實不錯,趙公子都夸贊你呢?”
“小公子,你與你兄弟是剛來這吧?”
云殊不解的看著他,他倒也不尷尬,自顧自繼續(xù)道:“可找到營生了呀?”
云殊淡淡回道:“尚未!”
劉生拳頭往手里一砸:“不若你我一道營生,你畫的扇面連趙公子都瞧得上,想來定是會供不應(yīng)求的!”劉生嘿嘿嘿地笑著,等著云殊反應(yīng)。
“我并未有這樣的打算,劉公子另請他人吧……”云殊毫不猶豫拒絕。
“別呀,你好好想想……你我互惠互利,你這是無本買賣,賣出了四六分?”
云殊不理會徑自往前走。
劉生堅持不懈拉著他:“小公子,別急著走,五五分……”
云殊的外衫領(lǐng)口都被他扯到了肩頭:“小公子,六四,你六,我四如何……”
“你放手,多少都不愿!”云殊掰著他緊緊扯著的手。
“你別一口回絕,再想想?白花花的銀子,我想不出哪個不喜歡的……小公子……”
忽然間,云殊被籠在了陰影里,那只死死拽著的手也松開了:“趙……趙公子……”
云殊轉(zhuǎn)頭,正是趙博明。
身后小廝驅(qū)趕:“還不滾……”
劉生一溜煙沒了人影。
“多謝趙公子……”云殊道。
趙博明淡淡一笑,他這一笑如初春早臨,暖的很:“他的手污了你的衫……”
“就是,那廝纏人的很,如狗皮膏藥一般,沾了躲不開……云殊公子往后躲著點?!蹦切P開口。
“青檀,沒規(guī)矩!”
趙博明軟軟一聲,青檀便低頭閉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