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金人作者名: (匈牙利)約卡伊·莫爾本章字數(shù): 7880字更新時間: 2020-05-12 15:46:31
第七章 阿爾米拉和娜西薩
提瑪爾向這所隱蔽的小屋走去。他依稀看出有一條小徑穿過花園,通向住房。不過,這條路上依然是青草萋萋,踏上去連腳步聲也聽不到,因此提瑪爾能夠毫無聲息地一直走到那小陽臺跟前。
遠近看不到一個人,只有一條大黑狗躺在陽臺前面。這是一條名貴的紐芬蘭狗,顯得既通靈性而又威武,使人一見就很自然地不想對它稱呼“你”,而愿意比較尊敬地稱呼“您”。
這只四腳動物而且是它同族中最漂亮的一個,高大強壯,伸開四肢在陽臺前面一躺,就把兩根柱子之間的空隙完全占據(jù)了。這個看門的老黑喜歡假裝打盹,仿佛既沒注意走進來的陌生人,也沒注意另一只動物。那個狂妄大膽的動物正十分放肆地試探這條紐芬蘭狗的高貴耐性。那是一只白貓。它非常調(diào)皮,橫躥豎跳,在狗背上翻筋斗,用小爪騷狗的鼻子,末了仰臥在大狗的面前,用四只腳爪抱住大狗的一只前爪,像貓玩洋娃娃似的戲弄著。當大狗感到這只前爪被騷得太癢時,就縮了回去,又換另一只伸給它,讓它繼續(xù)玩弄。
提瑪爾在一旁根本沒有想:“哎呀,要是這只大黑狗猛然一口咬住我的脖子,那可糟了!”——他在想:“要是蒂美婭看到這只小白貓,那她會多么高興啊!”
狗完全擋住了道路,提瑪爾不能走進屋里去。他咳嗽了一聲,想引起人注意。于是大狗不慌不忙地抬起腦袋,用它那兩只機警的栗色眼睛從上到下把這位不速之客打量一番;這兩只眼睛看來和人的眼睛一樣,會哭會笑,也會表示憤怒和恭維。接著大狗又把腦袋放到地上,好像說:“不過是個人罷了!咱們犯不著為他站起來。”
但是提瑪爾心里嘀咕,既然煙囪冒煙,那就一定有人在廚房里燒火。因此他開始在外面反復用匈牙利、塞爾維亞和羅馬尼亞三國語言,向屋子里那瞧不見的人打招呼。
這時從里面?zhèn)鱽硪粋€女人用匈牙利語回話的聲音:
“您好!請進來!是誰呀?”
“我是想進來,可這狗擋著道哩。”
“您從它身上跨過來吧!”
“它不咬我嗎?”
“它從來不咬好人。”
提瑪爾鼓起勇氣,準備從躺臥在道上的大狗身上跨過去。狗一動沒動,只是翹了一下尾巴,好像表示歡迎的意思。
提瑪爾踏上陽臺以后,看到面前有兩扇門,一扇通向石頭蓋的房間,一扇通向在巖石中鑿成的洞穴。這個山洞是當廚房用的。他看見一個女人正站在爐灶跟前,手里端著一個篩子在火上搖晃。提瑪爾知道這不是在變魔術,是在烤玉米花。這項活兒的確不能因為有客人來就停下。
這種用火爆的玉米花,在我們匈牙利是一種非常普遍的家常食物;我想關于它在我們中間大概不需要對誰作什么詳細解釋吧。可是幾年前,在紐約的世界博覽會上,那個為美國發(fā)明了玉米烹飪法的美國佬居然得了一枚金質獎章。這些美國佬真是把什么都看成發(fā)明!不過,玉米花倒的確是一種美味的好食物。它那樣酥脆,你可以盡量吃也撐不著;因為還不等你把嘴里的嚼碎,先咽下去的已經(jīng)消化了。
正在爐灶前進行這種了不起的烹飪的女人,身材頎長,體格健壯,皮膚黝黑。她緊抿著嘴,顯得很是嚴厲;可兩只眼睛卻透露出溫柔的神色,使人感到親近。從她那曬黑了的臉龐來看,也就剛剛三十出頭的樣子。她的穿著跟這一帶農(nóng)婦的衣服不同,既不花哨,也不講究。
“啊,請過來吧,先生,請坐!”女人用一種特有的粗嗓音說,然而態(tài)度卻十分自然。接著,她把爆好的雪白玉米花倒進一只小笸籮里,放在桌子上要提瑪爾嘗一嘗。隨后,她從地上端起一個陶罐,一面遞過來一面說:“酸櫻桃酒!新釀的!”
提瑪爾在讓給他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這是一張獨出心裁地用各種枝條編得很精巧的圈椅,平時難得看見的。就在這當兒,看門的大黑站起來,走到生客跟前,與他面對面地坐在了地上。
女人也給黑狗抓了一把玉米花,它于是十分熟練地嚼起來。小白貓也想學黑狗的樣兒,可剛咬碎一顆玉米花就把它的小牙縫給塞住了,再也不吃啦,一個勁兒地擺動前爪,仿佛踩到碎石碴上了似的。接著,它跳上爐灶,望著一只在火旁煮開了的沒有涂釉的砂鍋,非常好奇地眨著眼睛,顯然鍋里煮著一種讓它眼饞的食物。
“多好的狗啊!”提瑪爾指著狗說,“我真感到奇怪,它居然這樣老實,連叫都沒向我叫一聲。”
“這只狗從不找好人麻煩,先生,可老實極了。只要來客是個善良的人,它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對客人一聲也不叫喚。可是來個賊試試看!一到對面島邊上它就嗅出來了。賊要是讓它咬著,那就倒霉啦!那時候它就變成了一只可怕的猛獸!去年冬天有一只大青狼從冰上跑過來,想要吃我們的山羊——狼皮現(xiàn)在就鋪在房間里——我們的黑子轉眼之間就把這強盜給咬死了。可是好人就算騎在它身上,它也絕不會碰他一下。”
看到自己被當成這樣一個可靠的好人,提瑪爾深感欣慰。假如他不久前把托付給他的那些金幣留幾個在口袋里,這條大狗也許就會用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來接待他了吧!
“先生,您打哪兒來?找我有什么事兒嗎?”
“親愛的太太,首先我要請您原諒我這樣冒昧地闖進您的花園。我的船被大風從對岸刮過來了,我不得不和船一起躲到奧茨特洛瓦島跟前。”
“可不是嗎,我聽著那呼呼的風聲,就猜到外面的風一定夠大的。”
這個地方被原始河灘上的蒿草密密層層地包圍著,風吹不到,只能聽到風聲。
“喏,現(xiàn)在我們不得不在這里拋錨,等風停了再走。可是我們的東西吃光了,我瞧見冒煙,知道附近有人家,只好前來拜訪,懇求主人賣給我們一些船上的人需要的食物,我們將付給您適當?shù)膱蟪辍!?/p>
“可以,先生,我可以賣給您一些,也接受您的報酬;因為我就靠這個生活。我們有山羊羔、玉米面、奶酪和水果。您想要什么自己挑好了。我們種這些東西就是為了賣的。附近地區(qū)的商販經(jīng)常來買我們的產(chǎn)品,用船運走。我們是種果園的。”
(提瑪爾除了這個女人以外,再沒有看到其他的人;可是,她既然說“我們”,那么這里一定不止她一個人了。)
提瑪爾回答說:“首先,我為這一切十分感謝您;這些東西我們都要。回頭我派船上的舵手帶幾個伙計來把東西弄到船上去。親愛的太太,請問您,我應該付多少錢?我需要夠七個人吃三天的食物。”
“您不用掏錢袋,先生,我們賣東西不收現(xiàn)錢。我在這個島上要錢有什么用呢?有了錢,反會招惹強盜謀財害命。誰都知道這島上總是連半個銅子兒也沒有的,所以我們晚上可以安心睡覺。我這兒只用東西換東西;我用水果、蜂蜜、蜂蠟和藥草,同人換糧食、鹽、衣料、家什和鐵器。”
“像在澳洲的那些島上一樣!”
“一點不錯。”
“這樣也好,親愛的太太。我們船上既有糧食又有鹽,您就把這件事交給我吧,我一定會把我們交換的東西折算得很合適,不會讓您吃虧的。”
“這我完全相信,先生。”
“可是現(xiàn)在我還有一個請求。我的船上有一位客人帶著個年輕女兒,這位小姐由于風浪太大,過不慣船上的生活,病倒了。您能不能給這兩位客人安排個住處,等風停了就走?”
女主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個請求。
“我也可以想辦法,先生。您瞧,我們這兒有兩個小房間;我們自己可以在這一間里擠一下,把另外那個房間讓出來。它雖然不太舒適,但是一個好人拿它避避風,圖個安靜還是可以的。這樣一來,兩個房間里就都住上和您沒有關系的女人了,要是您也想在這里過夜的話,那就只有委屈您上閣樓去。好在那里有新鋪的干草,再說,船員也不是嬌生慣養(yǎng)的人。”
提瑪爾摸不清這是怎樣一個女人,說話竟然很有分寸,而且語氣如此莊重。這個半天然的山洞小屋和四周的荒野孤島,對此不能做任何說明。
“親愛的太太,我非常感謝您的厚意,我馬上趕回船上去,把我的客人領到這兒來。”
“那太好了。不過,現(xiàn)在您不要再從原路回小船上去了!回頭要是領著一位高貴的小姐經(jīng)過泥沼和荊棘叢到這兒來,恐怕不太妥當。這里沿著河岸有一條好走的小道;當然草也是很深的;走的人不多嘛,地上很快便長滿了雜草。我愿意指給您回到小船的路。要是您回來時乘一只稍大點的船,就可以在近一點的地方上岸。我這就叫人給您帶路。阿爾米拉!……”
提瑪爾環(huán)顧四周,以為要領他走好走的小道的那位“阿爾米拉”會從屋里某個角落或花園的哪個樹叢中走出來。沒想到這時那條黑色大紐芬蘭狗站起身,搖晃著尾巴,碰在門上就像擂大鼓似的咚咚作響。
“喂,阿爾米拉,”女主人對狗說,“領這位先生到河邊去。”于是阿爾米拉講話似的向提瑪爾吠了幾聲,然后叼住他的大衣衣襟,拉著就走,好像說:“喂,走哇!”
“啊,原來要給我引路的這位阿爾米拉就在眼前呀!非常感謝你,阿爾米拉小姐!”提瑪爾笑著說。然后拿起帽子和獵槍,辭別女主人,跟著狗走去。
阿爾米拉一直叼住客人的大衣襟,客客氣氣地領著他穿過果園。客人必須特別留心,才不致踩爛落在果園地上的許多李子。
小白貓也不落后,它想知道阿爾米拉要把這位生客領到哪兒去,便在柔軟的青草中一會兒跑到前面,一會兒又在后面追趕。
他們來到果園邊上時,從什么地方傳來了一聲清脆嘹亮、銀鈴般的呼喚:
“娜西薩!”
這是一位姑娘的聲音,語氣中好像含有幾分責備的意味,但更多的卻是寵愛和羞怯。這是一種無比親切的聲音。
提瑪爾又環(huán)顧四周,想要弄清是誰在呼喚以及在呼喚誰。
他馬上就發(fā)覺是在喊誰了:小白貓立刻跳到一旁,豎起身上的長毛,筆直地爬上了一棵枝丫繁密的梨樹。提瑪爾透過樹葉,隱隱約約地僅僅看到一件白色的女人衣裙,把娜西薩叫過去的究竟是誰就無從知道了。因為這時阿爾米拉發(fā)出一種深沉的埋怨聲,在四腳動物的語言中可能是表示:“您有必要向那兒瞅嗎?”為了不讓狗把自己的大衣撕去一塊,提瑪爾只好跟隨他的向導繼續(xù)前進。
阿爾米拉引導著提瑪爾,沿著河岸長滿青草的小徑往前走,一直來到他停放小船的地方。
這時他們頭上有兩只大鷸嗖嗖地飛向島上。
提瑪爾立刻想到,兩只大鷸可以給蒂美婭做一頓可口的晚餐,便想把它們打下來,于是從肩上摘下槍來打了兩槍。
但轉眼間他就摔倒了。
就在他開槍的那一剎那,阿爾米拉像閃電似的叼住他,把他摔倒在地上。他想要站起來;可是他馬上看出自己是在和一個占優(yōu)勢的敵手打交道,這可開不得玩笑。雖然阿爾米拉沒把他怎樣,但卻緊緊咬住他的衣領,不讓他站起來。
提瑪爾竭力想和這條狗和解。他叫它阿爾米拉小姐,說它是他最好的朋友,向它解釋開槍是打獵,說他從沒見過這樣反而把獵人叼住不放的狗!它最好是到樹叢里把那兩只大鷸找出來。但是都白費,狗一句也不聽。
直到島上的女人聽見槍聲跑來,老遠就喊著阿爾米拉,這位古怪的好朋友松開他的衣領以后,提瑪爾才算擺脫這種岌岌可危的處境。
“哎呀,先生!”女人一面惋惜地說,一面不顧一切地趕到出事的地點,“我忘記告訴您了,絕對不能放槍,一放槍阿爾米拉就會咬住您。只要放一槍就會把它惹翻的!嗨,沒把這點告訴您,我多糊涂!”
“不要緊的,太太,”提瑪爾笑著說,“這條狗簡直可以說是一個嚴厲的護林人。您瞧,我不過打了一對大鷸,因為我想這可以給我的客人做一頓可口的晚餐!”
“我一定把這兩只大鷸找到,您還是趕緊上船吧。回來的時候,您可不要再帶槍了。請您相信,阿爾米拉要是再瞧見您手里有槍,它會立刻撲過來的。跟狗可開不得玩笑。”
“好吧,這我已經(jīng)領教過了!這條狗又機靈又有力氣,我還沒顧得自衛(wèi),就被它摔倒在地上了。幸虧沒咬我的脖子!”
“噢,它從來不咬人,不過如果誰要想反抗它的話,它就會死死咬住他的胳膊不放,像用鐵鏈把他捆住似的,直到我們趕來。好,再見吧,先生!”
不到一個小時,一只大舢板載著新來的客人在島邊靠岸了。
從離開“圣芭爾芭拉”號直到眼下靠岸,提瑪爾一直跟蒂美婭講阿爾米拉和娜西薩,為的是讓她忘記身體不舒服,擺脫對波濤的恐懼。她一上岸,立刻就把這兩點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提瑪爾走在前頭領路,蒂美婭挽著特里卡利斯的胳膊跟在后邊,再后面是兩名水手和那位舵手抬著一個擔子,上面放著幾袋用于交換的貨物。
他們老遠就聽到了阿爾米拉的吠叫,那是一種歡迎的聲調(diào)。狗常常用這種聲音報告主人有好朋友來了。與此同時,它已跑來迎接客人。
阿爾米拉向旅客們跑來,跑到中途才朝著大伙兒吠叫,接著又分別朝舵手、水手和提瑪爾叫了幾聲,好像說話似的。它向蒂美婭搖著尾巴,想要舔她的手。可是它一來到特里卡利斯跟前,就不再叫喚,而是使勁兒地嗅著這個人,并且盯著他不肯離開。它一面不停地嗅,一面使勁搖晃腦袋,兩只耳朵拍得噼啪直響,顯然這個人引起了它的疑心。
島上那戶人家的女主人站在陽臺上等候著來客。當從果樹之間看到這群客人時,她大聲叫道:“諾埃米!”
這時果園中有一個人應聲走過來。兩排又高又密的覆盆子樹,樹梢已篷在一起,形成一條綠色的夾道,從當中走出一位滿臉稚氣、身體正在發(fā)育時期的少女。她穿著白襯衣、白裙子,用裙子的下擺兜著剛剛摘下來的各種果實。
這位從綠樹叢中走出來的姑娘,長得嬌美可愛。當她莊重地注視什么的時候,那秀麗的容顏便像柔嫩的白玫瑰一樣;而一旦臉龐泛起紅暈,常常一直紅到額頭,又變得和紅玫瑰似的。飽滿潔白的額頭上閃出真正善良的光輝,與微彎的秀眉和富于表情的藍眼睛的無邪目光顯得很和諧。她那薄薄的嘴唇流露著愉快和純潔,濃密的頭發(fā)天然地卷曲著,兩條栗色辮子閃爍著格外美麗的金光,在梳向后面的那條辮子旁邊露出一只極秀麗的耳朵。整個面容自然地露出一種不經(jīng)意的溫柔。一個個特征不見得全合雕塑家的心思,假如用大理石雕刻出來,或許我們并不認為它們很美;但是整個面貌與身段卻光彩照人,使人一見傾心,并且越看越舍不得丟開。
女孩子的襯衫有一個肩頭滑落了下來,但是并沒有裸露出肌膚,那只小白貓正坐在她的肩上,用腦袋摩擦她的臉頰。
少女光著細嫩的纖足,可是卻走在地毯上,走在華麗而高貴的天鵝絨地毯上。這片草坪仿佛是用藍威靈仙和紅天竺葵繡成的。
特里卡利斯、蒂美婭和提瑪爾站在覆盆子樹叢的另一頭,等待著走過來的姑娘。
女孩子想對客人們表示最熱誠的歡迎,就請大家吃裙子里兜著的水果。她首先把幾個好看的、帶紅色條紋的大霄梨獻給了提瑪爾。
提瑪爾從中挑出熟透的遞給了蒂美婭。
這當兒兩個少女都不高興地聳了聳肩膀。蒂美婭不高興的是:在這一剎那間,她看到對方肩上那只小白貓,感到嫉妒:而諾埃米不高興的則是她的果子并非獻給蒂美婭的。
“哎呀,你這個笨丫頭,”小屋的女主人對諾埃米大聲說道,“你不會把果子放在小笸籮里嗎?你看見誰這樣用裙子兜水果來著?你呀,真是個傻孩子!”
姑娘一聽這話,臉紅得像盛開的紅玫瑰一樣,三步兩步便跑到母親跟前。母親在低聲嗔怪著她,聲音低得讓別人聽不到。隨后,母親吻了吻姑娘的額頭,又高聲對她說:“去吧,收下船員帶來的東西,讓他們把東西搬到倉庫里去,然后給他們的口袋裝上玉米面,罐子裝上蜂蜜,筐子裝上熟透的果子!另外再給他們挑兩只山羊!”
“我不管挑山羊,”姑娘低聲說,“叫他們自己去挑吧!”
“傻孩子!”母親用溫和的語氣責備說,“這孩子就是恨不得把所有的羊都留著,一只也不讓宰。好,那就讓他們幾位自己挑吧!不許惹哪位客人心里不痛快。趁這會兒我去預備晚飯。”
諾埃米招呼船員隨她去,她給他們打開倉庫和水果窖。實際上這分別是一個巖洞,又各用一扇門關著。構成這個島最高部分的是塊大巖石,地質學者通常叫作“漂塊”或“漂礫”,意大利人則叫作“浪石”或“漂石”,是從遠處山上沖來的巖塊。它孤零零地兀立在這白云巖峽谷中,周圍都是些小卵石。兩個女人占據(jù)了這塊巖石,巧妙地利用著上面的無數(shù)洞穴:在最大的洞里砌上煙囪當廚房,把最深的洞當?shù)亟眩罡叩亩串旞澴痈C,其他的洞當作夏天或冬天的倉庫。她們像野鳥一樣棲居在這塊自天而降的巖石里,在里面布置起了自己的小窩。
女孩子機敏而又公平地和船員們辦完了以物易物的交易,還為慶祝交易成功敬了每人一杯櫻桃酒,并且照例邀請他們將來經(jīng)過時再來這里做交易。然后,她就回廚房去了。
她不等吩咐就自動準備開晚飯。她在陽臺的一張小桌上鋪了一塊精致的草席,擺上四只盤子連同四份刀、叉和錫羹匙。
喏,還有一個人怎么辦呢?
她自己可以坐在小貓的餐桌——一張真正的貓餐桌上。在陽臺的臺階前面有一條矮板凳,板凳中央可以為諾埃米放一只陶土盤子和一些小餐具,板凳兩頭則放阿爾米拉和娜西薩吃的兩只木盤。三位客人和女主人依次傳遞了菜盤以后,便把菜盤送到貓的餐桌上。諾埃米把食物公平地分給兩個同伴,把比較容易吃的食物撥到娜西薩的盤子里,把那些比較難咬和不易嚼碎的東西撥給阿爾米拉。最后她才顧到自己。
島上的女主人想在客人面前顯示一番,尤其是竭力向提瑪爾證明,這餐飯并不靠他的獵獲物;不知道這是匈牙利的好習慣還是壞習慣。她已經(jīng)用蕎麥把那兩只大鷸烹調(diào)好了;可是她預先就悄悄告訴過提瑪爾,大鷸只是為那位小姐預備的,她給男人們準備了美味的辣椒燒乳豬肉。提瑪爾可真愛吃這一道菜;特里卡利斯卻連動也沒動,他硬說自己已經(jīng)吃飽了。蒂美婭突然離開了桌子,可是卻顯得泰然自若。她早就帶著極好奇的神情,不住回頭瞧在另外那張桌上吃飯的三個伙伴,因此現(xiàn)在忽然站起來,離開餐桌到諾埃米身旁的臺階上蹲下,就沒有什么可奇怪的了,要知道兩個正成熟的姑娘是很容易彼此親近的。
雖然蒂美婭不懂匈牙利話,諾埃米也不懂希臘話;可在她們之間有娜西薩——它既懂匈牙利話,也懂希臘話。
蒂美婭一面伸出潔白的纖手撫摸小白貓的背,一面對它說:“美麗的小貓!”小白貓表現(xiàn)出完全懂得她的意思。它離開諾埃米的懷抱,跑過來蜷臥在蒂美婭的懷里,把小白腦袋伸向蒂美婭的臉,溫柔地蹭著她潔白的面頰,張開有尖銳牙齒的好看的粉紅小嘴,用兩只明亮的眼睛注視著這位夸贊它的姑娘。接著又跳上她的肩頭,圍著她的脖頸繞來繞去,然后再回到諾埃米身上。可一會兒,它又從諾埃米身上跳到陌生的姑娘身上去了。
諾埃米感到很高興,因為這位外國姑娘也如此喜歡她這個心愛的小東西。
可是,當諾埃米覺察到這位外國姑娘過分愛她這寶貝兒,已經(jīng)把它完全據(jù)為己有,甚至還親吻它的時候,她那高興也便消失了。她眼睜睜看著娜西薩多么容易變心,如何迅速地習慣于外國人的愛撫,如何報答人家對它的夸贊,甚至她喚著“娜西薩”都被它置若罔聞,她因此越發(fā)地不高興了。這時,諾埃米對于“美麗的小貓”的意思卻理解得越來越清楚。
為了這些,諾埃米怨恨起娜西薩來。她抓住貓尾巴,想把它拖回來,沒想到小貓用爪子反抗,竟然抓破了主人的纖手。
蒂美婭手腕上戴著一只涂有藍色琺瑯的蛇形鐲子。當娜西薩抓傷了諾埃米的時候,蒂美婭把這只容易彎曲的鐲子從手上摘下來,要給諾埃米戴上,大概是想以此來減輕她的巨大痛苦吧。
可是諾埃米誤會了,以為外國姑娘想要用鐲子買她的娜西薩。要知道無論多大代價,她也決不肯出賣小貓的啊。
“我不需要鐲子!您甭想拿這個換娜西薩。留著您那鐲子吧!娜西薩永遠是我的!這兒來,娜西薩!”
小貓依然不理會她的招呼。諾埃米突然打了它一下,使它驚恐地跳過木凳,怒叫著爬上一棵胡桃樹,在樹上咪咪地向下發(fā)出責備聲。
蒂美婭和諾埃米直勾勾地互相望著,誰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一種如癡如夢的感覺,就像一個人剛閉上眼睛,在幾秒鐘里卻覺著過了若干年似的,醒來后立刻又把夢境統(tǒng)統(tǒng)忘掉了,只記得自己做了很長很長的夢。
兩個姑娘的目光相遇時,各人都覺得有朝一日自己將成為對方命運的不可思議的支配者,彼此不是引起歡樂就是造成痛苦。也許將正如那遺忘了的夢境一樣,她們決不會意識到她們互相造下的這種情況!……
蒂美婭猛地從諾埃米身旁站起來,把摘下的鐲子遞給女主人,然后在父親身旁坐下,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提瑪爾從旁解釋說,這件禮物是小姐送給小姑娘的,是黃金的。
一聽說鐲子是金的,女主人猛然一驚,鐲子也從手中滑落下來,仿佛這真是條蛇一樣。她茫然地望著諾埃米,連理應吩咐女兒的道謝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阿爾米拉忽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大狗突然跳起來,長吠了幾下,接著仰起腦袋發(fā)出低沉的狺狺聲,有些像獅子怒吼,激烈而又時斷時續(xù),是它快要發(fā)起攻擊的表示。可它并沒有奔上前去,而是仍留在陽臺前面,并起兩條前腿,用后爪刨著地。
女主人的臉色略微有些變白:有人正從樹叢間的小路走來。
“這條狗通常只有一個人來才這樣叫,”女主人說,“就是那邊來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