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黨支部書記王德厚的帶領下,幾分鐘工夫,車就開到了。神鹿村村委會的牌子歷經風雨沖刷斑駁一片,木制的牌子上手寫的大宋體村名缺胳膊少腿,墻上的紅漆涂成的標語很顯眼:“小康路上一個也不能少”“脫貧攻堅奔小康”,拐角處還有些:“一個超生,全村結扎”,“貧困山區要致富,少生孩子多種樹”,“該生不生,后悔一生!該養不養,老無所養。”“普及一胎,控制二胎,消滅三胎”,“生二胎,多種樹,防老環保兩不誤”,“生二胎是村書記的重責”等等深淺不一,字體不同的奇葩標語。幾個人站在門前的老槐樹下竊竊私語,看到他們下車,有人指著說:“剛才就是這伙人碰了咱村的三妮!聽說還是上面派來的扶貧工作隊呢!”
“這里原來是村小學,聽老人講過去方圓數十畝,有神鹿書院,當年可跟關中書院、正學書院、少墟書院、魯齋書院、養正書院、味經書院、岐陽書院、宏道書院、橫渠書院等齊名,還有神鹿廟,后來大煉鋼鐵時拆了成了村小學,聯產承包責任制時大伙嫌土地不夠,分了不少,村大隊部、飼養室也分了。幾年前小學合并,神鹿村小學合到了鄉上中心小學,操場、教室沒人收拾,辦豬場瘟疫流行也沒弄成,現在就剩下這不到幾畝地院子,幾件破房子。該分的也分了,現在群眾基本都出門打工去了,村委會借此辦公。”村支書王德厚指著說。
怪不得有一股豬糞味道!圣人說經布道之地,現在眼前一片雜草,四五個教室沒有門窗,一排廈房有七八間,村委會用了一間,里面墻上糊著報紙,寧才華仔細一看,竟然是1976年的《人民日報》。趙魯連聲說:“好地方,好地方,采風畫畫的好地方!這報紙也是古董了!”米咪也說:“沒有城市的喧囂,難得一片清凈之地!”
“這一排房子你們工作隊隨便用!”村支書王德厚指著廈房說,“晌午了,咱們先吃飯去!”
“咱們就在這里辦公?”米咪不解地說。
“是呀!城市的大小姐,這不是你說的桃花源了?不光要在這里辦公,還要下田間地頭,和老百姓同吃同睡同勞動!”趙魯笑嘻嘻說。
“寧老師,是不是這樣呀?”米咪望著寧才華,一臉無辜。
“是呀。”寧才華嚴肅地點點頭。
“那我這張臉曬黑了誰要呀?化妝美容豈不白費呢?”米咪幾乎要哭。
“沒有剩女,只有剩男。這村光棍漢多很。”趙魯開著玩笑。
“那咋辦呀?!”米咪搖著寧才華的胳膊。
“涼拌。”寧才華幽幽地說。
“過去上面領導來村,吃派飯,都是他挑選俊女子、乖媳婦、勤婆子家做的,現在分戶了,沒人了,也沒法派飯了。——哦,對了,這原上缺水,用水要從溝底擔,我已經安排人給你們挑了兩擔!”村支書王德厚說。
農村一般兩頓飯,早上十點一次,下午二三點一次,晚上基本不吃,既方便耕種,也節約糧食,對身體健康也作用不少。三點多了,才吃午飯,大家都覺得很餓。飯安排在村委會委員、婦聯主任蘇銀萍家里,這個家院子不大,太陽能熱水器架在屋頂閃閃發亮,屋里收拾得很整潔。丈夫在南方打工好幾年,兒子在鄉上的初中寄宿上學,一周回一次,平時也就一個人,成了村里的接待點,每年吃飯有不少“打白條”,但還得堅持,村里人走完了,能拿出手的也只有蘇銀萍了。蘇銀萍大約三十多歲,看起來很干練,細腰子窄身板、短頭發一絲不亂,眼睛不大會說話。陽春三月,草木新鮮,有土雞蛋炒香椿、涼拌油菜花葉子,涼調苜蓿,主食是鍋盔夾線辣子,薺薺菜餃子,三個人一掃而光。村支書王德厚、援朝老人一起作陪,王德厚提出喝些自家釀制的苞谷酒,寧才華、趙魯、米咪三個人開始堅決不喝,但是經不住援朝老人一番勸說,每個人都喝了些,開始覺得沒有啥感覺,過了些時辰,頭重腳輕,有些輕飄飄。
“首先我代表村‘兩委會’歡迎你們從大城市來扶貧,幫扶我們!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了,我們村還這樣窮,實在對不起黨和國家以及我們的村民,我們責任重大,你們來了,我們盼望已久!‘小康路上一個也不能少。’愿我們一起能脫貧致富、帶領群眾奔小康!”村支書王德厚拿碗端起酒說先干為敬,又說:“本來我們鄉上黨建國書記、劉志杰鄉上,村委會主任艾權利要來,他們都有事,不好意思!”
“現在各單位事都多,他們都忙,理解理解。”寧才華忙說,喝了一小口。
“有你就行!”趙魯一飲而盡,抗美老人給續了一碗。
“咱們幾個喝不是很熱鬧嗎?”米咪也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一股甜甜的味道沁人心脾。
“來!我當兵的,參加過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雖然世界和平,援朝結束,我還一直‘抗美’!閑話不說,喝喝喝!”抗美老人一口喝完,抹了抹白長須。
大家碰杯奉陪。
“我知道你們也不容易,拋妻離子來到我們這個窮山村扶貧!雖然上面不讓中午喝酒,可是這苞谷酒是我們的自釀酒,說是酒,其實也就是糧食水水!我也敬大家一碗,你們隨意!”蘇銀萍端起大碗,一口氣喝完,面不改色心不跳,又說,“不知道我今天做的飯菜可口么?!村里也就這些東西,大家也圖嘗個新鮮。還望大家包涵!”
“多包涵?”寧才華一聽,心里想這女人不簡單。
“好好好!飯菜不錯!感謝感謝!”趙魯筷子不離手,吃著說。
“不錯不錯。我還是小姑娘了!”米咪撅起嘟嘟嘴。
“哎呀!我錯了!妹子還小呢,沒有拋妻離子,離開父母懷抱!我的錯。自罰一杯!”蘇銀萍毫不思索,又喝一碗,有些面若桃花,春桃鼓漲了。
“不過,像你這年齡,放在過去,早有幾個小孩,當娃他媽了!”抗美老人笑呵呵說道。
“我們這小姑娘學業為先、事業為重,心存高遠眼光毒著呢!”趙魯又喝一碗,“說不定,在你們這美麗鄉村找個原生態如意郎君,扶貧扶貧,一扶到底!”
“趙叔——”米咪裝作不高興,小粉拳打了他幾下。
“大家盡管吃,盡管喝!吃喝完,我領大家到村里逛逛!”村支書王德厚說。
本來半小時想吃完的飯,弄了一個多小時。趙魯還沒離桌,腿腳已經不聽使喚,只好讓他先在蘇銀萍家休息。
村支書王德厚帶著寧才華、米咪去村里“認門”。
神鹿村在神鹿原最東邊緣,北俯渭河,南觀秦嶺終南山,和對面的原相望,居三縣交界,神鹿村、駱家嶺、翟家坡三村各屬一縣,互相遙望,林木散落其間,吐翠納綠,野花盛開,溝底有一水庫,叫做蒼龍溝,水質清純,清澈見底。據說,古時天下大旱,萬民著急,突然有一神鹿閃電般遠道而來,倏地一顯,迷失不見,頓時大雨傾盆,救莊稼萬民,大家感恩,才有“神鹿村”“迷鹿村”等村民。
“神鹿村有六百多人,七百多畝耕地,三千多畝林地,分四個自然小組,村民靠天吃飯,農耕為主,不愛露富,生活幫間,90年代后青壯年出門打工,人均收入超過省市標準,村里主要是沒水,市上定的貧困村,報到省上沒有批,一些優惠政策也享受不到。上面催得急,你們沒有來,我們‘兩委會’按照‘兩不愁三保障’標準已經把貧困戶上報了,第一次讓報三十多戶,好好享受一下黨的好政策,后來嫌多,大出大進,又只讓報十戶以內,最后批了七戶,是經過‘四評兩公告’程序的。這七戶主要是五保、低保,沒有交新農合,因病致貧的。村里時代靠種小麥為主,沒啥產業,集體經濟也沒啥。人基本都跑到城里去了,村里就剩些雞骨頭爛撒,有人說是‘3860部隊’,我六十多歲要進棺材的人了,實在不想干了。你來了,就是我們的主心骨,上面要求每月要至少在村上待22天,全年不少于220天,不急,歇上幾天,慢慢熟悉。”村支書王德厚道。
米咪拿起手機,好奇地拍著,在網上直播,一心一意正在吸粉。一不小心,裙子被路邊的酸棗刺掛了一下,心疼不已,這裙子好幾千呢!
“來時,沒有人告訴要每月至少駐村22天呀!也不知道要扶貧到什么時候?不知道麻館長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寧才華雖然有心理準備,但想起自己的孩子,還要參加中考,不免有些失落。問:“我看村底這蒼龍溝水庫水多很,咋還缺水呢?”
村支書王德厚說:“咱這村,是旱塬,打井要打五百米才出水,成本高。本來也不缺水,剛改革,村里賣了些樹,村上的暴發戶集資買了水泵,通了水管,修了水塔,自來水到戶,人畜飲水得到了解決。三十多年過去了,現在村里平時就剩下幾十人,沒人管,水泵壞了水管銹了,水費也沒人交,人只能從溝底擔水了!羞先人呢!現在神鹿村被人喊叫成了‘爛襠褲村’呢!”
“‘爛襠褲村’?什么意思?”米咪不解地問,青春少女,滿臉疑惑。
“我們這神鹿村,主要有兩大姓,王姓和艾姓,打仗負傷留到這里的,還有一些雜姓零戶,零而巴稀,難管很,英雄俠士土匪刀客什么都有,打打殺殺,過去掙工分難管,現在分地到戶各顧各的,心亂了,難聚到一起;這些人祖上都很神秘,據說是過去當下人活不下去或殺人劫財落荒逃難過來的。從我們族譜上看,漢朝時我們就在這里了。從地形上看,村就像一個大褲襠,村子在東向陽,面水靠山,風水寶地,祖先眼力不錯!四個小組分布在四角,中間是老槐樹和村委會,世代繁衍,生生息息。雖然偶起摩擦,也最終和平相處。人民公社生產大隊那時候,我們年年是‘先進’,只不過這些年,唉,人心不古,村里人的魂都被城市吸去了!鄰村有人就糟蹋我們:‘神鹿村,褲襠村;過去先進現在欻(chua);村無人煙狗充人,一年到頭光溜溜;村長睡在毛毛上,支書躺在大槐樹!’這就是你們城里人說的‘段子’,吃肉不吐骨頭,罵人呢!”村支書王德厚說完唉聲嘆氣了幾聲,說:“想想,有的話也說的對,村里恓惶,平時也不見個人,流浪狗見人都不咬了,故土難舍呀!前些年上面有指標有補助讓移民搬遷,在村最上面,神鹿原邊上蓋了十幾院,沒人去!你看路上走的盡是些‘背鍋’‘撅溝子’,腦梗腿腳不靈,一搖三晃的!”
“好好的房子咋沒人去呀!”米咪問。
“住上面風大,沒水,種個地也不方便!”村支書王德厚說。
“這么好的地方咋成這樣了?”寧才華心里一直發問,沒有想到,現在農村成了這個樣子。自己也是農家子弟,父母還在村里生活,但是村里自來水通著。想到一年到頭也回不去一次,真慚愧!像王德厚這樣的農村老人,牛一樣出了一輩子力氣,老了像猴子一樣還要取悅兒女看好孫子,狗一樣忠實的看護家園。農村真難、農民真苦、農業真讓人擔心!
“咱們回吧!以后再領你們轉!日子長著呢!”村支書王德厚說著,把他們領到了村委會,“你們今晚就在這里湊合一下吧!”
“不回了?”咪咪瞪大了眼睛,牛眼一樣。
“村里就剩下幾十號人,你們住不住無關緊要,只要帶領好我們脫貧致富;但上面要求你們駐村,晚上不能回,隨時檢查通報追責呢!”村支書王德厚說,“咱村就這條件,這幾間房子你們隨便住,將就一下吧!”
“啊——”米咪尖叫道。
“支書你先回家!明天見面再說吧!”寧才華支走了他,看著米咪說:“咋回呀?我喝酒了,上面晚上檢查!先去看看你趙老師吧?怎么樣了?”
“這怎么睡呀?一股豬屎尿味,還說空氣好給我們洗胃呢!”米咪說:“就是挨批,也要回!”
“沒車走回去,百公里路咋走?”寧才華問。
“你說怎么辦呀?!”米咪沒有了主意,急得要流出眼淚。
“先去看趙魯老師吧!”兩個人借著手機的手電筒,找了孫銀萍家,她沒有睡,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
“沒睡呀?”寧才華說。
“也沒啥事,看看電視打發時間。”蘇銀萍幽幽說道。
“蘇姐,下次去城里我帶你過過‘夜生活’,K歌看演出,美容練瑜伽,娛樂娛樂!”米咪興奮地說。
“那是你們城里人的生活。我沒那命。”蘇銀萍嘆著氣。
趙魯睡在炕上,磨牙放屁打呼嚕,還說著夢話:“好酒,好酒!”寧才華哭笑不得,有些生氣,心里又一想,算了,人家馬上退休了,享受自由的藝術生活了,沒與必要自己提供“叫醒服務”了。
“趙老師就住在這里吧?!米咪,那你今晚就陪你蘇姐睡吧?!”寧才華偷偷給米咪使了個眼色,望著蘇銀萍,有幾分乞求。
“好好好!我一個人住在這空房寂寞死了。隔壁有雙人床,席夢思,妹子!你也住在這里吧?!”蘇銀萍起來打開門按了等,干凈整潔,還有空調。
“我就算了,還是回村委會值班。晚上上面要檢查。”寧才華拒絕了蘇銀萍的好意。
“那你提一壺水吧。那里沒有水。”孫銀萍遞給他一壺水。
寧才華要走,米咪拉住他,趴在耳朵旁說:“寧老師,我咋辦呀?我和生人沒睡過,睡不著!”寧才華平靜地回答道:“硬睡!”
晚上,神鹿村死一樣寂靜。寧才華“賊鋪”,害怕睡不著,從車上拿了一包方便面,不想吃,頭倒下去,便死豬一樣昏睡過去。
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太陽已經爬得很高,米咪站在面前,不用涂眼影成了黑眼圈熊貓眼。自己呢?衣服一夜沒有脫,渾睡了一晚,身上的被子黑黝黝的,油亮油亮,跳蚤咬人也不知道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