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仲夏時節(jié)的呈貢柳林沙灘是昆明人最為著迷的所在。沁蘭枕著松酥的細(xì)沙,瞇縫著眼睛,嗅著清涼的海風(fēng),躺在一棵硬朗粗壯的柳樹下。她悠然凝望著遠(yuǎn)方,在海天相接處,碧雞山脈逶迤延綿,一如凌波仙子輕撫萬頃碧波沉睡千年。穹廬淡雅、恬靜似她的心胸;翡翠般的水波在微風(fēng)中輕擁著她溫柔晃動。美麗如斯使人無懈可擊地感覺到,她的夢境是晶瑩而甜美的。此情此景,使垂髫之年的沁蘭剎那間明白了,凌波仙子將不再會恍然醒來。她定要守住自己美麗的笑容,一任風(fēng)沙重重封鎖最初的夢。
是年宣統(tǒng)二年,即公元1910年??崾钤餆?,沁蘭跟隨大姐沁芫,帶著小妹沁茗和表妹小蕙到海邊消夏。
“沁蘭,快來!小螃蟹出來了,有趣!有趣!”
“來了!”沁蘭聽到叫她,收了神一躍而起,“大姐,來樹蔭下乘涼,我來照管妹妹!”
此刻已接近正午,日頭漸高金光耀眼,天空云朵團團浮現(xiàn),浪頭也高起來了。沁蘭接過大姐摘下的竹笠,迅速戴好系好飄帶。小妹踏著淺灘浪花,兩臂牢牢地?fù)е砻眯∞サ牟弊樱氯龤q的表妹隨著流沙滑到水波深處。
“來,抓緊姐姐的手,波浪來了我們就跳起來!”
三個小女孩跳躍著、踩踏著波浪,激動得呼叫著,水花濺濕了衣襟。又一個更高的浪頭打來,沁蘭驀地心疼起今天身上穿著的新衣,于是下意識地拉著兩個妹妹,一股腦退到浪頭不及的沙灘上。
這件新衣可是姐姐沁芫千里迢迢從大上海帶回來的。那種嫩嫩的粉色綿綢,繡了淡紫色花朵,幾顆牡丹形的盤扣卻是深紫色的。這樣入時而雅致的姊妹裝,在當(dāng)今市面上絕對是少見的,沁蘭也不曾擁有過。那日初試衣裝,沁芫似乎也有些驚訝:“哎呀,哎呀!姐也沒料想妹妹穿這衣裳那么出色!”她不禁為妹妹的清靈秀氣而贊嘆。得到新衣的當(dāng)晚,沁蘭眼前一直縈繞著“集燕堂”檐下那株念念不忘的紫藤花,在月光下蝶衣飄飄、顧影自憐,夜風(fēng)吹拂便輕舞飛揚。她迷迷糊糊地覺得,這么美麗的衣裳和淡雅的紫藤似乎有關(guān),也許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吧……
盛夏酷暑時節(jié),高原湖泊滇池的風(fēng)浪還是那么清冽涼爽,艷陽高照,在水里戲耍卻倍感清涼。
腳跟才站穩(wěn),小蕙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沁蘭知道表妹尿急了,忙給她脫褲褲,才拉下一半,小孩子就忍不住尿了。她只有干脆幫她褪下褲子,拿到海水里搓洗。
沁茗用手指在表妹小臉上輕輕劃了兩下,打趣說:“羞!羞!尿褲褲!”
小蕙倔強,一時間不樂意了,胖乎乎的小手捂住紅撲撲的圓臉蛋哭了起來??吹角哕緩臉湎碌谋衬依锶〕龈膳磷幼哌^來,她就用圓溜溜的眼睛淚汪汪地瞪著沁芫,要討個公道。
生長在海邊的孩子,臉蛋被波光和海風(fēng)涂抹了健康的玫瑰金色,兩腮卻透著熟透的蘋果紅。沁芫看她實在可愛逗樂,就一邊給她擦著滿頭滿臉的水珠,一邊呵呵笑著說道:“寶貝三歲,尿褲才對!”
小蕙不甘地抽噎著問道:“大表姐,你先才說,宣統(tǒng)皇帝也三歲,他也尿褲褲嗎?”
沁芫故作神秘:“噓,此事不可聲張!”
一旁的沁茗特精靈,也問道:“大姐,剛才你還沒告訴我們呢,慈禧太后是宣統(tǒng)皇帝的外婆還是奶奶?”
沁芫一時語塞回答不上來。這時,沁蘭給小蕙洗了褲子轉(zhuǎn)回,不緊不慢地答道:“太后算是皇帝的外婆,皇帝的媽媽是太后的養(yǎng)女,叫做蘇完瓜爾佳·幼蘭?!?
沁芫一向知道,比自己小十歲的二妹沁蘭天資聰慧過目不忘,卻故作表白:“去學(xué)堂念了兩年書,我妹可比她老姐強多了!”
“那是因為‘集燕堂’的先生學(xué)問大!”沁蘭忙由衷地說,“還有姐姐成全!”
沁茗一臉稚氣也急急地說:“大姐!大姐!母親日日講,二姐和我可是托了你的福!逃脫了遭罪裹小腳!還可以進(jìn)學(xué)堂念書了!”小妹沁茗才五歲,乖巧伶俐,說話有板有眼。
沁芫給沁蘭抖落衣襟上的水珠子,不免端詳起妹妹。在昆明念了兩年書,沁蘭的皮膚躲得細(xì)致嫩白,臉頰淺淺的暈紅,愈發(fā)好看了。她便洋洋自得地說:“姐挑的衣服就是美吧,想著你穿上會漂亮,倒真沒想到會有這么好!”
“姐姐,你何嘗又不是美得讓人羨慕呢!”沁芫今日那件長擺亮色藍(lán)底繡花姊妹衫,做工考究、華麗時尚。姐姐濃密的睫毛把漆黑的大眼睛裝點得有些魅惑,然齒白唇紅并不做作。頭上的發(fā)髻盤得時尚精巧,云鬢上插了朵珠花簪子,透露著嬌艷和華美。
沁芫感念兩個妹妹年紀(jì)不大卻已明事理,覺得兩年前自己的一番苦心沒有白費,心下頓覺欣慰。
“沁茗、小蕙,為什么還不穿大姐買的新衣?”
“新衣太漂亮!我要待九月到學(xué)堂才舍得穿呢!”
“還舍不得呀!”
蘇家在呈貢當(dāng)?shù)匾菜愕蒙弦髮嵢思?,沁芫姐妹的父親蘇直卿雖說是屢試不舉,但也秀才風(fēng)范,加之精明能干。蘇家祖業(yè)積蓄也有些家底,故稱得上是有德有才的鄉(xiāng)紳之輩。母親袁氏出自書香。袁氏宗族中有俊杰袁嘉谷于1903年高中經(jīng)濟特科頭名,成為滇省唯一的狀元。袁氏胞弟嘉鳴與狀元志趣相投,年少時師同經(jīng)正書院,學(xué)成也屬學(xué)富五車之流。
兩年前,沁芫出閣在即。袁氏也著手為沁蘭纏足,沁蘭受苦暗自落淚,卻不違父母之命。沁芫自小潑辣外向,回想起幼時纏足疼痛難耐,逃避無門遂大哭大鬧與父母對抗。后父親許諾送她上私塾讀書習(xí)字為條件,沁芫才勉強就范。
待到沁芫十三歲時,蘇氏家傳的農(nóng)副品土雜生意擴張。父親和思茅茶商販起茶葉,并在昆明東寺街租旺鋪,大張旗鼓開設(shè)茶莊生意。因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尚幼,沁芫就開始幫父親料理店鋪買賣。沁芫容貌姣好、大方利落,稍加點撥便通曉茶藝。父親做生意踏實和氣,一時間蘇氏茶莊顧客盈門、生意興隆。沁芫也就深得父母器重,幾年來歷練頗多不乏主見,只是苦于腳似金蓮,自感深受其害。
沁芫看妹妹又將遭受纏足之苦,便極力反對。而今大小姐為蘇家撐門立戶,說話自有底氣。直言不諱,她向父母擺出纏足諸多弊端,說到痛處聲淚俱下。父親、母親因循守舊卻無奈拗不過她,嘴上答應(yīng)心下顧慮。沁芫是一不做二不休,搬來大舅嘉鳴,開導(dǎo)父母移風(fēng)易俗。
大舅在官場奉職多年,開明豁達(dá),又經(jīng)狀元舉薦,被青年得志的昆明軍界新秀顧品珍視為心腹,在家族里說話舉足輕重。沁芫才貌絕佳,大舅袁嘉鳴很以她為榮,更何況所求之事由又和他自己多年的主張相吻合。故而召來,義正詞嚴(yán)一番闡述,說得姐姐、姐夫心服口服。沁芫就此索性也解放了自己的雙腳,雖可惜為時已晚,倒也慶幸畸形腳掌有所恢復(fù)未成殘障。
而說到日下,蘇直卿已在昆明東寺街置辦好房產(chǎn),欲年內(nèi)自呈貢喬遷昆明城內(nèi)。袁嘉鳴就力薦沁蘭適齡入學(xué)“集燕堂”就讀,且沁茗亦應(yīng)隨其后。昆明臨安會館“集燕堂”系頗負(fù)名望的前任學(xué)政大人的嫡親所創(chuàng)辦的女子學(xué)堂,辦學(xué)風(fēng)生水起;自創(chuàng)辦名師薈萃,昆明城內(nèi)名媛云集于此,一時間聲名鵲起。
沁芫在樹蔭下鋪好油紙,拿出背籃里備好的食品,一切擺布就緒,待三個小妹衣服、頭發(fā)上的水滴基本曬干,沁芫才招呼她們過來吃起。
三個女孩玩得餓了,早就往樹底下瞅了多少眼,咽了無數(shù)次口水,只是苦等姐姐召喚。聽到喊聲就像三只歡快的小雛雞,撲騰抖落身上細(xì)沙,飛一樣跑過來。拾起筷子,迫不及待就開吃。
沁芫此時已有三個月的身孕,這幾天有些害口,只是稍微吃了兩塊豌豆粉,便打住了。就夾些鹵雞蛋喂給妹妹們吃。
“茗兒、小蕙慢些吃,小心噎著!”
沁蘭埋著頭吃了幾大口豆粉,見姐姐不吃了,忙夾了塊蓮子蒸糕遞給姐姐:“姐,你多吃點兒,小寶寶需要營養(yǎng)?!?
小蕙聽了抬起大眼睛盯著沁芫,眼珠子嘰里咕嚕轉(zhuǎn)著,沁茗使勁咽下口中滿滿食物,用小手背抹著下巴上的污漬,驕傲地對著小蕙說:“我大姐肚子里有小寶寶了!”
“就你什么都知道?卻是不會用手帕擦嘴?!鼻哕舅菩λ凄?。
沁茗還想爭辯,沁蘭已掏出自己衣襟里的手帕,立起身、半跪在沙上,趕緊替小妹仔細(xì)擦著下巴和小手。手帕被海水打濕過,又曬得半干,這會兒特別好用。然后又翻出手帕干凈的地方也替小蕙抹了小下巴?!敖憬阆锤蓛粲謥恚瑒e再用手亂抹啦!”這才跑到水邊把手帕洗凈。
返回時兩個女孩已吃得半飽,就斯文起來了,姐妹四人慢慢地品著蓮子糕。沁芫在沁蘭對面,見她盤著腿坐得端端正正,腰桿挺著直直的,就撲哧笑了起來:“沁蘭,咋出落得這么淑女!學(xué)堂里規(guī)矩很多嗎?”
沁芫灑脫不拘一格,模樣酷似母親袁氏艷麗嫵媚。兩個妹妹則更像父親,眉清目秀,尖鼻秀臉,面容清麗。只是沁蘭較沁茗眉目間更帶幾分英氣。
“姐,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率性而為不違天命?!鼻咛m一本正經(jīng)有條不紊答道:“只是孟子曰:不依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F(xiàn)今‘集燕堂’師姐師妹已逾百人,有序方可循,故先生終日告誡須循規(guī)蹈矩!”
“別那么文縐縐的,我們可聽不懂?!鼻哕究辞咛m認(rèn)真的樣子著實好笑,對著沁茗和小蕙直擠眼睛;
“大姐,二姐說在學(xué)堂不守規(guī)矩是要受責(zé)罰的!”
“是嗎?那沁蘭給我們說說怎樣責(zé)罰,楞把你們這些嫩生生的小娃娃弄成硬僵僵的。那還好當(dāng)初我不是進(jìn)‘集燕堂’念的書!”
沁蘭知姐姐拿她打趣卻不惱火,接著說:“不愛讀書,不守規(guī)矩,荒廢了時日、浪費了錢財,辜負(fù)爹娘的心愿,責(zé)罰是應(yīng)該的!”
“先生或是訓(xùn)斥,或是累教不改就以戒尺打手心。”
“進(jìn)餐不雅、睡覺不守時也要罰!”
沁茗聽了似心存懼憚,伸了伸舌頭;小蕙似懂非懂,眨眨大眼睛。沁芫回想當(dāng)年私塾先生言傳身教點到為止,忤逆不羈者也就聽之任之了。當(dāng)初自己不太拘禮,先生多念及父母情面也加以遷就。眼下妹妹所受管束頗嚴(yán)亦深感難為。
吃好午餐,姐妹四人沿著芒草萋萋的緩坡向東面走,經(jīng)過灌木叢生的濕地,不多時就來到了一片果樹林??词毓值睦洗蟮诿┎菸菖缘氖a涼地里,抬著一個足有兩尺高的水煙筒,身邊繚繞著辛辣的嗆煙味。老人認(rèn)得蘇家姐妹,放下水煙筒,笑瞇瞇地打招呼,給沁芫、沁蘭指點哪幾棵樹上的果子熟一些。
見一棵梨樹下的小草特別厚實柔順,沁芫就在此鋪上油布,沁茗和小蕙迫不及待躺倒就睡。沁茗揉著眼打著哈欠,還嘀咕著:“夏日炎炎正好眠”。不一會兒,兩個女孩就睡著了。沁芫、沁蘭把脫下的外衣給兩個妹妹蓋上,兩姐妹就坐在旁邊的石坎上乘涼。果樹林中鳥鳴悠揚,身前身后蝴蝶翻飛。
一陣涼風(fēng)吹過來,夾雜著海的氣息和青草的味道。果樹也就此舒展著軀干,枝葉沙沙作響,似在仲夏甜夢中絮絮低語。沁蘭在風(fēng)里深深地呼吸,享受著滇池湖畔鄉(xiāng)野盛夏的清涼。樹上的寶珠梨子還泛著青綠,果實輕盈地在微風(fēng)中頑皮地晃蕩著;桃子也還是澀澀的,極少幾個豐潤的,像羞于早熟的少女,暈紅了臉頰;再遠(yuǎn)一些的李子卻是熟透了,褐紅色的、金黃色的,玲瓏剔透墜得枝條彎了腰,還有的憋不住跳落在泥土、草叢里的,免不了摔得齜牙咧嘴。
沁蘭向來就喜李子的清香酸甜,她站起身來,喜滋滋地對姐姐說:“姐姐你就坐這兒,我去摘些李子過來吃?!?
“別急!我把竹竿、提籃拿來,你哪夠得著摘果子?!?
沁芫向老大爹要了根頂端帶鐵鉤的竹竿,老大爹忙問是否需要他幫忙摘果子,沁蘭趕緊搶上一步說:“不勞您了,大爹!那我豈不是沒了采摘的樂趣!”拿了竹竿、提籃就快步來到李子樹下。
沁蘭平日里體諒父母奔忙,大姐兩年前遠(yuǎn)嫁上海之后,母親袁氏既要忙著經(jīng)管茶葉生意,又要打理賬務(wù);兩個哥哥放學(xué)后,也還去協(xié)助父親打理店鋪。沁蘭下午放學(xué)回家就得幫著媽媽張羅好一家人的飯食,照顧年幼的三妹。她身型瘦削,話語溫柔并不嬌氣,摘起果子來手腳靈便,不一會兒就摘了大半籃子。
沁芫看著差不多了,就幫著她把李子提過來。沁蘭坐下先理了理短發(fā)、擦了擦手。沁芫伸手拿起一個李子夸張地嗅著,然后用手帕擦了擦粉塵,遞給妹妹:“饞了吧,好香,快吃個!”
“嗯!姐姐,你也吃!”
沁蘭撕開紅褐色的李子外皮,見到金黃誘人的果肉,咬了一大口,酸甜的汁水帶著玫瑰的香味,又脆又爽。沁芫也吃得開心,似是感慨地嘆口氣說著:“還是自己的家鄉(xiāng)舒坦、自在啊!”
“姐姐,你不是要給我講大上海的繁華嗎?外白渡大橋舉世無雙嗎?”
“那當(dāng)然!十里洋場,心慌意亂!”
說到上海又牽起沁芫的心事,她輕輕吮著李子汁,悠悠地給妹妹說起這兩年來未及打理的所見所聞。
1908年的清明桐始華,普洱新茶上市。蘇氏茶莊花團錦簇、商賈貴胄盈門。沁芫著春衫、上了春妝以藝獻(xiàn)茶,并以琴瑟伴與松吟、竹韻。少女烹、沏、斟舉手投足嫻熟精致,應(yīng)酬禮讓、笑語嫣然;賓客則啜英咀華、談笑風(fēng)生。
光緒末年,西南滇城民間貧苦,衣著簡樸古風(fēng)猶存,這般招徠過市實屬奪人耳目、引領(lǐng)風(fēng)騷。恰有春申詩書子弟游歷至此堂前駐足,目睹佳人青衫綽約、舉止婀娜。遂憐香惜玉,流連品茗;沁芫感少年溫文爾雅、氣質(zhì)翩翩;豆蔻年華、情竇初開,推杯過盞間眼波流轉(zhuǎn),芳心萌動。少年亦心醉神迷,靈犀相通。臨行時吟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此后幾日,沁芫失魂落魄,終日注視過往行人。果然少年并不曾離開昆明,三日后返回蘇氏茶莊,欲與沁芫私訂終身。沁芫謂之須明媒正娶,少年遂請當(dāng)?shù)剡h(yuǎn)房叔父出面,和蘇家談婚論嫁。父母見女兒心意已決,未多加阻撓,邀請周邊親戚到場,為兩人行過簡約儀式,囑咐女兒珍重珍惜。半月后沁芫拜別蘇家老少,隨夫君全雨霖千里迢迢去了上海。
全家在滬有些產(chǎn)業(yè),且沁芫公婆屬新派文化人,頗具遠(yuǎn)見卓識。十九世紀(jì)初,清政府引入日本資金、技術(shù),在上海創(chuàng)辦商務(wù)印書館,全家便入股其中。沁芫夫婿全雨霖從京師大學(xué)堂畢業(yè)后,就入職印書館從事編譯工作。
沁芫初到上海,公婆擔(dān)心她來自窮鄉(xiāng)僻壤,出不得廳堂;而后,識得沁芫潑辣練達(dá),加之貌美,又唯恐她出格。公公、婆婆要求兒子、媳婦與之同居一宅,督促沁芫修身養(yǎng)性、操持家務(wù)、相夫生子。
沁芫擅長經(jīng)營之道,目睹了大上海商貿(mào)繁榮、洋貨充斥,便盤算起另辟蹊徑,以家鄉(xiāng)的物產(chǎn)與洋商做些買賣。對此公婆不答應(yīng),丈夫也反對。沁芫為此深感無聊失望。今年懷上孩子后,雖然合家歡喜,全雨霖卻因為印書館擴建圖書館,日夜奔忙,對沁芫呵護(hù)不周。沁芫更加思念父母弟妹,一個月前得知,在昆明生意交往上結(jié)拜的姐姐夫婦倆經(jīng)滬返昆,就與之同行輾轉(zhuǎn)回到昆明。她留下書信一封,告知公婆自己回娘家將養(yǎng)生孩,任性而為卻對丈夫只字未留。
兩個妹妹睡得夠了,揉揉眼睛抓起李子就吃,像是酸了又甜了,咽著口水笑作一團。
姐妹們居高遠(yuǎn)眺,天光一色、鷗鷺翔集、萬頃晴沙、楊柳依依。有詩賦云:“鴻雁集于沙渚,鳧鹥翔于汀州。岸芷兮馥馥,汀蘭兮青青”。此番良辰美景滋潤著凡塵,曾幾何時,卻終歸是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再難尋。
由遠(yuǎn)而近傳來“叮鈴鐺啷”的騾馬聲,沁蘭立刻起身就要收拾東西,“想是二叔接我們來了!”
“哦,爹爹來了!”小蕙也一骨碌爬起來,沁茗趕緊穿好了鞋子就來幫著小蕙弄。
沁蘭折好油布放入背籃里,拾了提籃里吃剩的李子放在油布上,背起背籃就去迎二叔:“二叔,你不歇會兒就忙著趕過來了吧?哥哥他們先回去了嗎?”
看守園子的老大爹已請她二叔在茅屋旁的草墩上就座,并把水煙筒遞上讓他抽幾口解解乏。沁蘭二叔也就接了煙筒坐下歇息,一面應(yīng)答著:“沁蘭,你們玩得高興吧?慶昊他們跟著三叔先回去宰鱔魚!”小蕙也跑過來,叫聲“爹”就鉆到他懷里去了,沁茗咯咯笑著撥弄起大煙筒來,“二叔、只抓了鱔魚嗎?我還想吃大螺螄肉呢!”
“有,都有!你爹和你舅今晚都要趕過來呢,熱鬧了吧!”
“是??!爺爺奶奶就是說,大姐這次好不容易回來了,就算再忙吧,全家人也要聚聚的!”沁蘭興高采烈地附和。
沁芫拾了竹籃和竹竿來歸還,照例付給幾文銅錢,大爹推辭不下才勉強收下。他一面念叨著:“果子都還不熟,咋好意思收錢。”遂轉(zhuǎn)身又摘了滿滿一籃李子,讓沁蘭把背籃放下裝上,還把那幾個早熟的桃子摘了放李子上面堆了個尖兒。這才搶著抱起背籃穩(wěn)穩(wěn)地放在馬車兜里。
四姐妹謝過果園大爹,就上了馬車坐穩(wěn)當(dāng)了。二叔駕起車,知道照顧沁芫,時間也還早,就悠悠閑閑地趕著馬,一路說笑往家走。
“沁芫,大上海那些飲食不如我們這邊的爽口吧?”
“當(dāng)然了,二叔,那邊的菜肴太清淡。不過菜品精致些,還有甜點糕餅做得講究些?!?
“哦,那找機會你照著弄給大家嘗嘗,換換口味!那個全雨霖真是人又清爽本事又大,讓他來輔助輔助我們蠻夷之地,把他那個圖書館開到云南來!”
沁芫不搭腔,沁蘭小聲在姐姐耳邊說道:“姐,娘說姐夫?qū)δ憧墒钦婧谩榱舜蟾缛^做學(xué)徒之事,全力以赴。姐夫?qū)懶鸥嬖V爹娘,書館現(xiàn)已同意姐夫九月初告假來昆明探望你,返程正好把大哥帶過去。”
沁芫回道:“爹娘為了弟弟妹妹,干脆把我賣了得了!”
沁蘭咯咯笑起來:“姐倒打一耙,娘說要是當(dāng)初不成全,恐怕姐姐自己也跟著人家逃之夭夭了。”
沁芫被妹妹說得難為情,用指頭戳了戳沁蘭的腦門:“好你個伶牙俐齒,姐就等著看你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
沁蘭得天獨厚,心下明了卻不接茬,她抿抿嘴得意地大聲說:“那好??!沁蘭一定不負(fù)眾望,將來考取京師大學(xué)堂,為蘇門爭光!”
二叔趕著馬也聽到了,大為夸贊:“好樣的!我們蘇門的小才女有志向,好好發(fā)奮,光宗耀祖!”
沁茗和小蕙雖不甚聽懂,只覺得是件大好事,開心地拍著小手大聲跟著念:“好好發(fā)奮,光宗耀祖!”
沁芫、沁蘭被逗得樂不可支。沁蘭瞅見那些個桃子帶著嬌艷的紅暈,隨著馬車晃動在背籃里滾動,恰似姐妹們的笑靨,就頑皮心頓起。她從背籃里抓起兩個桃子,握在手里舞動著,笑嘻嘻地鼓動兩個妹妹:“沁茗、小蕙,來跟我背詩給大姐聽!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她有意調(diào)侃姐姐沁芫,也借此逗她開心。沁茗、小蕙立馬可愛效仿,三人喜笑顏開、前仰后合。
沁芫忍俊不禁卻又若有所思,道路兩旁枝繁葉茂的樹林搖擺著、微笑著向身后緩緩?fù)巳?,她感覺光陰在流動,歲月靜好;清新的空氣里充滿了鳥語花香,不免心曠神怡。
馬車不緊不慢行了半個時辰,不覺已來到蘇氏家宅近前。二叔勒韁。老遠(yuǎn)望見三叔帶著慶昊幾兄弟在宅外場上敲螺尾。不待騾馬完全停穩(wěn)腳步,沁蘭激動地跳下車,轉(zhuǎn)身接住小蕙伸著的雙臂,往懷里一拖順勢把她抱了下來。沁茗也拄著沁蘭的肩膀跳到地面,邊跑邊歡快地喊著:“三叔、哥哥,把最大的那個留給我!”“慢點、小心摔跟頭!”二叔、沁芫在后面笑著敦促著。
蘇家宅院位于呈貢三臺山坡腳的南面,坐北向陽,是當(dāng)?shù)氐湫偷亩哟u木樓房。沿革了防御水患的風(fēng)格,建于百年螺螄堆筑砌而成高臺之上。兩端伸出的輔樓圈著半畝見方的空場,四周圍著矮矮的竹籬笆。屋后的三臺山蒼松翠柏、古木參天,稱之為“鳳嶺松巒”。宅院西臨滇池,極目遠(yuǎn)眺,碧波萬頃、海天一色。
滇池中盛產(chǎn)海螺,昆明人稱之為螺螄。螺殼圓而尖長,有旋而癩。滇人喜啖,池人販之。遺螺殼,堆之成山。于是乎俱往時,海邊居民建房修屋,就地取材,竟以螺殼摻雜沙石砌墻壘臺。因斑駁粗糙,呈現(xiàn)出一派原始質(zhì)樸,且彌久堅韌。
沁蘭只知道由古到今,這方子民就把這靈秀的湖泊——滇池稱之為海。因為風(fēng)里浪里上蒼托付的恩澤,人們才在“鋤禾日當(dāng)午”的勞苦耕作之外,多了份潮起潮落之間捕魚的營生。海水潤澤,滇池湖畔土地則肥沃、物產(chǎn)亦豐富,古來稱為稻谷盛產(chǎn)的海灣壩子。又有海產(chǎn)相輔,呈貢民生至光緒年間也日漸富庶。
沁蘭的爺爺,人稱蘇老太爺與鄉(xiāng)里鄉(xiāng)鄰的迥異之處,就是埋頭耕作、辛苦出海之外識幾個字喜歡讀幾本書;精打細(xì)算之余,節(jié)衣縮食的目的卻是讓自己的兒子們也都念念書。
那時蘇老太爺?shù)昧艘槐緯短旃ら_物》,他一讀就是幾十載,經(jīng)年累月就悟出些生財之道。等到三個兒子長大些,家里多了勞力,瞅準(zhǔn)了時機,就開始收購當(dāng)?shù)剞r(nóng)產(chǎn)品、土特產(chǎn),用騾馬運送到官渡碼頭或是更遠(yuǎn)到昆明城里去販賣。因為熟知當(dāng)?shù)匚锂a(chǎn)人情,都挑些好貨交易,久而久之,生意做出了名號。官渡碼頭的官家和昆明城里的許多官宦人家,就認(rèn)準(zhǔn)了蘇家商行的貨品。等蘇家建起了現(xiàn)今寬敞的大宅后,又收購販賣起水產(chǎn)。因當(dāng)時受制于路途遠(yuǎn)、運輸時間太長,就由蘇老太太帶著兩個女兒在自家的作坊里把魚腌制好,或是曬干水分加工制成干貨,再運輸售賣。
以蘇氏勤勞果斷的經(jīng)營之道,家業(yè)日趨興旺。至光緒末年時,沁蘭父親已在昆明城內(nèi)置了房產(chǎn),開設(shè)了茶莊,更把蘇氏的家業(yè)發(fā)揚光大。此后,蘇氏也才具備了供養(yǎng)女孩子們也能進(jìn)學(xué)堂的家財。
蘇老太爺聽聞此番沁芫與婆家負(fù)氣,帶著身孕獨返昆明。他拈著花白的胡須淡然一笑,說道:“不過是小媳婦受了點委屈回趟娘家罷了,難道全家那斯斯文文的小子還會舍了我家這天仙般的孫女不成!”安排沁芫二嬸把屋子打掃清爽了,待沁蘭兄妹前幾日學(xué)堂放了假,就讓二叔專程去昆明,把三姐妹、兩弟兄一并接過來消夏。
蘇家老宅自大兒子在昆明安居后,現(xiàn)下是蘇老太爺、蘇老太太和兩個小兒子家共同居住。大兒子家曾經(jīng)居住的西邊那幾間屋,空閑著留做客房,逢年過節(jié)用于接待蘇氏親眷。
宣統(tǒng)二年的四月間,滇省降臨了一件驚天的大事。省府昆明通往滇南邊陲的米軌鐵路竣工全線通車。沁蘭二叔就率著五個侄兒女搭乘此列,一路順風(fēng)從昆明站抵達(dá)呈貢水潭。
逼近大暑,近日無雨氣溫稍高。老太爺就捎話給大兒子、大媳婦和兩個出了門的女兒,趁此休整幾天,讓攜家?guī)Э诨靥K家團聚一番。因而算下來今日足有四十來口人就餐,一大早蘇家二叔和三叔就帶著一干男孩子們出海捕魚捉蝦,以供全家人享用。
每逢蘇氏團聚,飲食菜肴皆由蘇老太太親自掌勺烹飪。蘇老太太娘家原為官家大廚,來自家庭的言傳身教,老太太對居家菜品食材、制作工藝很有心得。晚輩們在她的調(diào)教下,廚房技藝也都有獨到之處,就連小小的沁蘭也能把菜肴品味、輔料的調(diào)配,領(lǐng)會得有拍有譜。
晌午過后,蘇老太太午休起床后,來到屋前空場上轉(zhuǎn)上一圈。然后,挽著沁芫的胳膊,回屋沏茶喝去了。沁蘭跟著兩個姑姑揀摘、清洗菜蔬。沁茗和小蕙在場子上端茶送水,幫忙遞個果子、板凳什么的。姑侄們邊忙邊擺擺閑話。
大姑父牽著一歲多點的小兒如松在一旁學(xué)步,小孩子搖搖擺擺喜笑顏開,二姑伸出大拇指夸贊逗樂:“這次養(yǎng)著個膽大勇敢的!”
沁蘭二哥慶晟也跑過來拿小表弟開心:“如松弟弟,昂首挺胸向前沖!扛槍打戰(zhàn)真英雄!”
二姑一聽就大聲嚷嚷:“慶晟,可別瞎說?。≌l稀罕當(dāng)英雄,你大姑可舍不得弟弟扛槍去打戰(zhàn)嘎!”
慶晟馬上振振有詞地說:“二姑,你才落伍了呢!誰不知道,日下男兒時新的是報考云南陸軍講武堂!”
蘇老爺子手里握著煙鍋,正踱著方步從屋里出來溜達(dá),正好聽見此話,皺了皺眉頭說:“俗話說得好‘好男不當(dāng)兵’。咱蘇家人經(jīng)商做生意,圖個自在!”
大姑父給老爺子賠笑卻不語,慶晟辯白:“爺爺有所不知,改天換日為時不遠(yuǎn)了,好男兒扛槍打戰(zhàn),建功立業(yè),大有前途!”
“慶晟,小孩子不可胡言亂語!禍從口出,道聽途說切不能胡亂傳揚!”
沁蘭長兄慶昊也來幫腔:“爺爺、大姑父,大舅說的‘國家變革,已在眉睫’。不必太墨守成規(guī)?!?
“慶昊,聽說你大舅遠(yuǎn)見不同于一般。今天他難得光臨,大姑父要好好請教請教!”
沁蘭聽話題說到大舅,也放下手里揀好的菠菜,來到近前,稚嫩而篤定地說道:“那日大舅和爹爹在談?wù)摚M庥形粚O先生倡導(dǎo),現(xiàn)在的中國要由我們四萬萬國民興起!”
蘇老爺子瞅著孫女的小臉蛋,權(quán)威中流露出些慈愛,他慢騰騰在草墩上坐下,閑閑地磕了磕煙鍋,悠悠地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凡不能未卜先知,則靜觀其變吧!”
“爺爺、爺爺,爹娘和大舅怎么還不來呢!都生火做飯了呀!”
蘇老爺子看看日頭還高,說道:“沁茗,還早呢!等飯菜做得差不多,他們就到了!來,把茶杯給我端過來!”
果然日頭偏西,沁蘭的父母和舅舅、舅媽以及表哥、表姐一行六人,才一路風(fēng)塵從昆明城里趕回來。
雖說一路車馬顛簸勞頓,但沁蘭母親袁氏依然修飾得華麗端莊,舅媽也是一貫雅致。見兩人發(fā)梢有幾縷發(fā)絲被風(fēng)拂亂,沁芫就引她們和表弟、表妹先去梳洗整理一番。沁蘭趕忙擰了熱毛巾給父親和舅舅擦拭,沁茗則膩在父親身邊撒嬌。
“爹爹,火車跑起來就像風(fēng)一樣快,我和妹妹好喜歡坐火車呀!”沁蘭前幾日生平第一次坐了火車,想起來還是很興奮。
“是啊!兩個時辰就能趕回來,真是前所未有!沁蘭,你恐怕不曉得,這滇越鐵路啊,是從你出世的那年就開始修筑了。”父親感嘆,摸著女兒的頭說。
沁蘭和舅舅也總有說不完的話:“舅舅,您公務(wù)繁忙吧?你和舅媽今晚住的那間房里,我和妹妹還插了百合,今晚您給我們講講陸軍講武堂的事吧!”
“哦!沁蘭知曉的事不少??!怎么聽說的講武堂?”
“今日才聽哥哥說起的?!?
“年紀(jì)雖小還知國事。沁蘭,不愧舅舅夸你秀外慧中!那今晚不僅要講陸軍講武堂,還給講講修筑滇越鐵路是何等壯麗!”
“我愛聽大舅講故事!”沁茗快樂地嚷著。
“太好了!那都是我們十分想聽的事??!謝謝舅舅!”沁蘭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卻美滋滋的。抿著小嘴給父親、舅舅添些茶水。
這時,父親從長衫胸前的衣兜里掏出一摞書信,拉過沁蘭的小手,小心地放在她的手心里,又握起她的手掌,在耳邊低聲囑咐:“蘭兒,這是你姐夫?qū)懡o姐姐的信,你先去把它仔細(xì)放好了,晚上好好交給她。”
沁蘭緊緊捏著厚厚的那一摞書信,生怕落了一封。她小跑著上了樓,推開和姐姐住的那間屋門,西窗外黛色的碧雞山云霞繚繞,夕陽醉在煙波浩渺中。她拉開梳妝柜的小抽屜,把信放了進(jìn)去??捎X得不妥,又把信全部取出,認(rèn)真數(shù)了兩遍,一共有九封。
“蘇沁芫親啟”字跡瀟灑飄逸,信封上還印著淺淺的花紋。沁蘭心里有種莫名的喜悅,不只是感受了姐姐的幸福,她也還不懂得男女之間的情愛,只是覺得有一種期盼在胸中萌發(fā)。她想起奶奶說的故事,在山高水遠(yuǎn)、峰巒疊嶂的靈儀之鄉(xiāng),棲息著碧綠羽翼的神鳥,鳥兒因思慕騎著金馬的翩翩美少年,就墜落凡塵,從此守望在這滇池之畔的山麓。
這樣說來,那降生于滾滾紅塵中的女孩子,豈不是皆為情愛而生,為思凡而來!
“二姐,你跑哪里去了?吃飯了!”沁茗、小蕙喚她的聲音傳來,沁蘭恍過神,她再次把信小心翼翼地放入抽屜合上,快步下了樓?!拔襾砹?!就來了!”
蘇老太爺在最大的那張筵席桌主座坐定了身,蘇老太太吩咐眾人入席,讓沁芫為長輩一一斟酒,蘇氏家筵隆重開場。
小孩子們圍坐一席,沁蘭點點豆豆數(shù)來共有兄弟姐妹十二個,聚攏在這張桌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同輩里除沁芫乖乖地坐在蘇老太太身邊,充當(dāng)“御用接待女使節(jié)”;還有大姑把如松弟弟抱在身邊。大圓桌從左邊轉(zhuǎn)至右邊是小妹沁茗、大哥慶昊、二哥慶晟,二叔家的二堂哥慶顯、大堂哥慶昱,再者就是三叔家的堂弟慶星、大舅家的表哥紫曦和表姐青青,大姑家的如杉,二姑家的繡繡,沁蘭右邊是總粘住她的小蕙。每逢團圓日,蘇家長輩們歷來都讓這群小孩兒湊成一桌,無拘無束地吃喝說笑。
慶昊在孩子們中當(dāng)屬最大,已十五有余,模樣極像青年時的父親,濃眉毛、高鼻梁,聰俊帶幾分秀氣。慶昊為蘇氏長孫、家中長子,性情謙和孝順。近幾年家里生意興隆,大姐沁芫出嫁后,父親、母親兼顧茶莊和土雜兩樁生意極為忙碌。故其父母本考慮,慶昊今年從省立中學(xué)畢業(yè)后,就接管學(xué)習(xí)茶莊掌柜的活計,實踐經(jīng)營之道,逐步為家里挑起大梁。
兩個月前,慶昊大舅陪同僚上蘇氏茶莊接洽。聽姐姐談及慶昊之事,就勸說姐姐、姐夫,如家庭財力、人力尚可的話,慶昊舞勺年少應(yīng)予深造;且日下家國豪杰輩出再造玄黃,氣象更新,或者可赴沿海甚至海外,學(xué)習(xí)洋務(wù)技術(shù)。未來才能為蘇氏家業(yè)引入新穎之觀念,發(fā)揚傳承家業(yè)。
慶昊父母本不是守舊之人,便茅塞頓開。思量慶昊曾談及自己向往姐夫雨霖告知的,日式印刷技術(shù)等先進(jìn)機器產(chǎn)業(yè)。遂再次詢問其想法,慶昊也坦率說出自己想去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做學(xué)徒的心意。慶昊父母就寫信給女兒、女婿說明了意思,而后女婿全雨霖盡心協(xié)調(diào)打點,很快就促成了此事。故而上月沁芫負(fù)氣從婆家出逃,弟妹們都為姐夫抱不平。
“今日全家團聚,爺爺奶奶高興,獎賞我們小輩也喝些桂花釀。此灑綿甜,但有酒勁,我來給弟弟妹妹們斟上,大家別喝醉了?!睉c昊有條有理發(fā)了話,并按弟妹年齡大小衡量著,在各自酒杯里倒上桂花釀。
沁蘭見小蕙杯子里就只得了那么一點點酒釀。在旁趕緊給小蕙夾了個雞腿,摸摸她的臉蛋安撫著:“小蕙今日最乖,這個大雞腿就由你來吃?!彼似鹱约旱木票蛄艘恍】冢骸靶∞ィ肪剖沁@樣子的?!苯馉N燦的陳釀醇香甘洌,果然愛不忍釋。
“那我呢?二姐,我先吃點什么?”
“沁茗,吃雞翅膀吧。媽媽說,吃了翅膀手可巧了,自己會梳頭發(fā)?!北人笕龤q的青青蠻有些道理。
“青青姐,那我們一人吃一只翅膀。”
“我先給大家盛雞湯,鯽魚刺多吃的時候仔細(xì)?!鼻咛m自打懂事就學(xué)會禮讓待客。
“大表哥,這次去了上海,記著給我寫信傳授些見聞,今后我還想到大上海念同濟大學(xué)呢?!弊详貏倓偸畾q,就看得出帶著父母的書卷味。
“我想考京師大學(xué)堂。”說到念書沁蘭的眼睛都會發(fā)亮。
“我可不想離開昆明,今后,我就上陸軍講武堂!”慶晟也毫不猶豫地說。
“好啊!那我們大家都努力實現(xiàn)所想,正如大舅所說富國安邦、大有可為?!睉c昊神采飛揚。
“爹爹還告訴過我,林則徐大人曾說過‘師夷之長技以制夷’,那我將來就去西洋留學(xué)。”青青也不示弱。
如杉內(nèi)向紅著臉說:“我還沒打算過今后去哪里上學(xué)呢?!?
“秋天來,我就去‘集燕堂’上學(xué)了!”沁茗站起身搶著說。
“我也想去‘集燕堂’上學(xué)!”同歲的繡繡也憋不住了。
“吃飽了,不要了!姐姐,我想去外面玩!”小蕙搖著胖胖的小手,奶聲奶氣地說話了。
沁蘭擺出姐姐的模樣:“這可不行,小蕙!你們心心念念的紅燒海螺還沒動過勺呢?!边呎f邊給姐妹們一人舀一小碗螺螄肉又盛了飯。
男孩子們似乎天性喜酒,護(hù)著那半罐桂花釀意猶未盡。沁蘭待幾個女孩都吃凈了,才約著青青稟告長輩。蘇老太太笑瞇瞇地拉著女孩子們叮囑:“都吃飽了才準(zhǔn)去喲!太陽落山以前必須轉(zhuǎn)回??!天色已晚,就在附近玩耍!”五個女孩趕緊點頭應(yīng)著,蘇老太太才松了手說:“當(dāng)姐姐的牽好小蕙,小心去吧!”
沁蘭、小蕙、青青,還有沁茗和繡繡就出了宅門,往西奔著海邊去了。
夕陽已經(jīng)西下,彩霞滿天,晚歸的漁舟風(fēng)帆倩影片片。海天相接處,火紅的云層夾著金光也帶著濃濃的黛色,卻又是輕盈溫柔的,更把天空渲染得斑斕如錦,夢幻般神秘。
金光逐漸沉向水面,天色暗下來了。岸邊??康臐O船影影綽綽。漁民在暮光里敲擊著螺尾,清脆的聲音在海風(fēng)里回響,自亙古于今天。
“明日又將是晴空萬里!”沁蘭歡快地對小姐妹們說著。
伴著彩云、海霞成長的孩子們都喜歡揣測云霞那變幻莫測的心跡。然而在彩霞消逝、驀然回首時,誰人知曉蒼煙落照里流轉(zhuǎn)著的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