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是個四合院,北房也是上房,有里外兩間,都用厚木板鋪地,那木板經了幾十年已經成了和土一樣的顏色,每天都要先灑水再打掃。里間也就是套間小些,占了北房的四分之一。套間靠南的大窗下是老太爺的大炕,炕上進門靠邊的右手擺了兩個油漆的箱子,上面摞著被褥之類。中間擺了個雕花的炕桌,老太爺睡在靠東墻的一面。炕對面地上北面靠墻擺了一排雕花長條幾,條幾的正中是個雕刻精美的方桌,比條幾稍矮些。方桌兩邊各擺了一把雕花考究的扶手椅。老太爺的頭跟前靠東墻處擺著個雕花的錢柜,用一把銅鎖鎖了。外間進門正對也是一排雕花的長條幾靠北面的墻一直擺到頭,進門正中條幾前是張雕刻豪華的大方桌,正墻上是一幅威風凜凜的下山虎。大方桌也是正席,比條幾矮些,后面的長條幾上靠墻擺著祖先的相片。方桌兩邊也各放了一把雕刻精致的扶手椅,這是家里的上席位子。偶爾有客人時,老夫人便出來在上席的位子上陪客。
上房進門左手靠窗是老夫人的炕,炕上靠門的一面也是放了兩個油漆箱子,上面摞了些被褥。炕對面的地上是個八仙桌,是一家人天天吃飯的位子。老夫人炕頭靠西墻也有個雕花的錢柜,里邊放著好多仁兒愛吃的零嘴之類。
院子的西北角有兩間廚房,大廚房坐北朝南,平常鎖著當庫房,里邊也有個炕,堆了不常用的壇壇罐罐火盆之類,大廚房只有紅白喜事時才打開用。平常就在西北角坐西向東的小廚房里做飯。說是小廚房,其實一點也不小,只是比大廚房小罷了。兩個廚房共有一個朝南的門。里邊放了個長長的面柜,一扇大窗戶打開就是后院,那個大案板也和大廚房的一樣大,灶門口也能放下一堆柴火,兩個鍋灶,里邊的大鍋灶只有每年殺豬時才用,因此灶門口很是寬展。
大太太住的是西房,也是帶個小套間的。挨著大太太的房西面還有間是鎖著沒人住的客房,來了親戚時才住人的。邊上便是去后院的門道。門道另一邊南房西頭是茅房,茅房外邊還有間庫房,放著擺酒席用的幾十張大八仙桌和配套的長板凳等不常用的家什和廚房門道放不下的燒柴羊糞之類。南面東頭也有一大間鎖著的庫房,邊上是一小間靠大門道的是福旺的房間。這兩間在大門道兩旁相互對稱。二太太和三太太各占一間東房。北房東頭和廚房對稱的地方也有個放糧食的倉庫,老太爺和老夫人的壽材也放在里面。倉庫外邊是上房套間老太爺的炕洞門,斜對面是通往上房頂上的一個大木樓梯。那厚實寬大的樓梯已經像上房的木地板一樣和塵土一樣看不出木料的原色了。
當那天的女孩終于睜開眼睛,她看見自己穿著一身干凈沒破的衣裳,舒服地躺在一個暖暖的大坑上。她起身看到一位挽著發髻的滿頭白發的老夫人,在她睡的大屋子的地上,正背對著她在抹漆得錚亮的她從未見過的長條幾。一個約莫三歲的小男孩正坐在炕上她身邊,見她醒了便探過身來望著她。女孩小心地盯著男孩,那男孩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她小心環顧著那個她從沒見過的大屋子,沒有看到娘親在哪里,那老夫人在忙著,那男孩一直盯著她。她心里害怕起來,想知道娘親在哪里,可是她不敢問。
“阿奶,她醒了!”男孩盯了她老半天才叫道。
“阿彌陀佛,總算是醒了!”
那位滿頭白發的老夫人回過身朝炕跟前走過來,女孩認出了老夫人,她和娘親曾經來這家討飯,眼前的老夫人給過她和娘親兩個大白面饅頭和好多果子之類的吃的,還舀了一碗熱面片給她們吃。
女孩望著這位施舍過她和娘親的老夫人,又四下搜尋娘親的身影,她模模糊糊記得她也是有奶奶的,她記得她奶奶曾想拿剪刀來戳她,是娘親總護住自己,她記得娘親的雙手滿是鮮血……
她想起娘親帶著她從家里逃出來乞討度日,她想起娘親說過要把自己托付給給過她們好多吃的的那個大善人。女孩想起娘親的話便一骨碌翻身下地,跪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向老夫人磕頭。她知道,娘親就是要帶她來找這個大善人的,娘親希望這個大善人能收留她,原來娘親已經找到了這個大善人。
“我的乖乖,快起來,迷糊了兩天兩夜了,快炕上躺著!”老夫人拉起女孩摸了摸額頭,又吩咐男孩道:
“仁兒,快去叫廚房里熱些吃的來。”
男孩下了坑一溜煙跑出去了。老夫人把女孩扶上了炕,重新給她蓋好了被子,一只老貓抬起頭懶懶地望了望又在女孩睡的被子上舒舒服服地接著打呼嚕。
“娘——?”女孩望著那大善人小心地叫道,聲音細得若有似無,隨之目光也向門口望去。
老夫人卻沒有回答,“幾歲了?叫什么名字?”
女孩很瘦,一雙大眼睛害怕得像滾圓的牛眼睛一樣積滿淚水,她小心地望著老夫人,水汪汪的眼睛像是隨時要哭的樣子。
老夫人上了炕盤腿坐在女孩身邊,幫她攏了攏散亂的頭發。男孩傳了話跑回來爬上炕,緊貼老夫人坐著探身望著女孩。
“我叫蔣雪梅,我娘說十月初一我就五歲整了。”
“雪梅”,老夫人口里念道,“這么孤寒的名字,唉——,你看這命!”
“你們是哪里人?你爹呢?”
雪梅害怕得全身有些發抖。她望著老夫人默默地搖了搖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都快要流出來了,可她還在忍著。自她記事以來,那個家從沒讓她進過門,她和娘親住在一個茅屋里,奶奶總是打她,說是她克死了她爹,娘說過不能把家里的事告訴別人。
“你娘可是要帶你去哪里?”
“娘——,”雪梅又怯怯地叫了一聲朝門口望了望,眼淚終于滾落了下來。她用嘴唇抿了抿淚,抬起手背,吸著鼻涕用捏緊的袖口擦了擦臉。“我娘說婆婆是一位心地慈善的大善人,”“你娘認得婆婆哩?你娘還說啥?”老夫人拿帕子揩了雪梅的眼淚和鼻涕,急急地問道。“我娘說要把我托付給婆婆,我娘說她不能養我長大。”眼淚不停地流下來,雪梅撇著嘴一咧一咧地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忍著不哭出來。
仁兒抱起老貓塞給雪梅,雪梅怔怔地望著他接過了老貓抱在懷里,老貓也不認生,抬頭望了望她,接著又舒服地睡在她腿上。
“你娘叫啥名字?”
雪梅瞪著牛樣的淚汪汪的眼睛望著老夫人咧著嘴快哭了,她又朝門口望著,像是聽不懂老夫人的話似的。
“你娘怎么認得婆婆的?”
雪梅用袖口擦了一把淚緊緊盯著老夫人:“婆婆給了我娘兩個大白面饅頭,一碗熱湯面,還領我和我娘去果園里打了樹上的梨,給了我們一大襟。”雪梅望著老夫人認真地說。
老夫人這才想起頭年有個女人帶著個小丫頭來討飯,她把正好剩下的一碗面片舀給了她們,看著那女人喂孩子吃面的樣子像是從沒吃過一般,便又領她們去門口的尕園子里摘了些果子給了她們,原來是那母女倆!老夫人心頭一緊,這女人該有多可憐,臨死竟在世上找不到個托靠的人托付女兒,竟還記著給了幾口吃的的恩情,原來她就為給了些吃的專門投奔而來。
老夫人知道了女人的來路心下更悲憐起來:“你娘那時身子還好好的呢,怎么就……”“婆婆,我娘呢——?”雪梅終于忍不住含著淚眼望著老夫人問。
“你娘已經——”小男孩探身搶著對她說,卻被老夫人一把蒙住了嘴,“你娘把你放在這里走了,說你長大了來領你。”雪梅盯著老夫人緊咬著嘴唇,那淚水便順著臉頰滾落而下。
雪梅抽泣著想起她和娘走在滿是泥濘的大路上,大雨澆淋得她們睜不開眼睛,稀泥和牲口的糞便黃膩膩地在腳下打滑,她記得娘和她在路邊的一根大樹下躲雨,她記得她很累,她的腳不聽使喚了,再往后她就什么也記不起了。原來娘把她送到大善人家自己卻走了。雪梅自打記事以來,娘親從沒丟下過她。雖然她從沒睡過這么舒服的炕,可娘不在,她害怕得又想哭了。那男孩伸手輕輕摸了一下她的頭發,便躲到大恩人身后去了,她望著他,又望了望門口,強忍著淚和心里的害怕。那只大貓懶懶地壓在被子上,雪梅感受到它的溫度,它的厚重令她心里覺得踏實。她哭了一會兒,抬頭望望老夫人又望望男孩,“想哭就哭會兒吧。”老夫人拍著她說,把她抱得更緊了。男孩又伸手揪了一下她的頭發,她才留意到自己的辮子不見了。老夫人便用手摸著她的頭發說:“你的頭發銹得梳不開,我給你鉸了,往后再慢慢蓄”。
那小男孩也學著老夫人的樣子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直對著她吃吃地笑。雪梅看著男孩,止住了哭。
孔老夫人沒料想這母女倆還真是一對無家可歸的苦命人,一時想起自舅公后來調職離開后,家里大事小事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時時感慨舉目無親的難處,此時看這孤兒寡母客死異鄉的慘狀,不禁悲從中來,忍不住捏起袖口抹起了眼角:
“唉,怎么就落到這個地步呢!怎就連個親眷也沒有。”老夫人嘆了口氣,又說,“沒準兒還是菩薩有心送來的呢,給孔家送個孫女來。”
老夫人想著就那么一面之緣,竟牽涉出這個緣分來,由此便也定了收留這孤女的心思。不收又能如何呢,小小年紀連個去處也沒有,看著孫娃稀罕雪梅的樣子,就當是給孫娃兒收個玩伴了。
老夫人只有一個兒子,為了延香續火接二連三給兒子娶了三房太太,年年日日地盼子嗣,只想孔家能早些開枝散葉,沒想到至今卻還是只有一個單孫,就是眼前的明仁,明仁此時已滿三歲,是二太太所生。大太太和三太太都沒生養,三太太娶進門也快一年了。老夫人雖然不喜歡新娶的三太太,可是指望著她能生個一男半女的份上,也不大計較她的任性自私,只能睜只眼閉只眼地急盼她的肚子能有動靜。
此時正好三太太端了面湯進來,一聽老夫人說那女娃子是菩薩送來的“孫女”,頓時明白了老夫人要收留那女娃的心思。原以為老夫人不過是發善心救條命而已,誰曾想她要收了這來路不明的要飯的當孫女。嫁進來孔家大半年了肚子還不見動靜的三太太,登時心里打起了鼓。她知道孔家娶她進門就是為了讓她替孔家延香續火,大太太至今沒有生養,二太太生了明仁后,肚子再不見動靜。老太爺當初置下這么大家業,可是指望著子孫興旺的,因此才趁早娶了三太太進門。自從三太太嫁進門來這大半年,一家上下對她千般恭敬,萬般忍讓。老爺也差不多獨寵她一人。倘或再過幾月還懷不上個一男半女來,三太太恐怕將來也是沒指望了,到時落人笑話不說,往后的日子怕是也不好過了。倘或老夫人果真收了這叫花子做孫女,自己怕是沒那么金貴了。于是便后悔起自己一進門恃寵而驕,處處與大太太二太太作對,到此時看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怕是已對自己生不生得出來也灰了心。如此想著,心里一涼,才有些后悔自己往日的任性刁鉆,于是心下便有些不安起來。
三太太尋思著要不要把老夫人的意思告訴大太太二太太,剛走到廚房門口卻見兩位太太端著茶盤出來要到上房擺早飯。
“我來端吧,二太太?”
三太太異常殷勤地叫了走在前邊的二太太一聲。
二太太冷冷地回了一句“不用!”頭也不回竟直和大太太向上房走去。
三太太一反常態,沒有再譏諷挖苦,而是乖乖地跟著兩位太太進了上房。
“你們拾掇著擺早飯吧,給福旺舀了坐后鍋里留著。”
老夫人用調羹兒親手一調羹一調羹地喂雪梅喝了幾口面湯。暖暖的面香氣撲鼻,雪梅怯生生地看著端飯進來的三位太太,小心地張口吃了幾口,然后接過老夫人遞給她的調羹,她睜著驚恐的牛眼一樣水汪汪的眼睛,一會兒望望屋里的人,一會兒從炕桌上的碗里一調羹一調羹地舀了飯送進嘴里,那樣子,像是防著誰隨時會來打她似的。雪梅見沒人搭理她,便謹慎地扶起炕桌上的大碗,稀里嘩啦把碗里的飯扒拉進嘴里,她看到男孩趴在桌子上看著她,便停下來定定地望著他。
“仁兒快下來吃早飯。”老夫人站在炕沿跟兒伸著雙手把那男孩抱下了炕,躺在被子上的老貓此時也站起來高高地躬起了身,然后全身一哆嗦,嗖地一下跟著躥下了地,悠哉悠哉地翹著尾巴朝飯桌下走去。地上的八仙桌上已擺好了熱氣騰騰的面,桌上擺著調面的辣子醋。此時進來一位高大健壯的男人,陰沉著臉一言不發,那臉像是不會動似的。雪梅屏住呼吸定定地望著,那男人看也沒看炕上的雪梅一眼就入座了。雪梅悄悄透了口氣,然后小心地把嘴伸到碗邊,謹慎地張開嘴,看沒人留意她了便呼啦呼啦把那一碗面片連湯帶面地往口里吞。
“慢慢吃,小心別噎住了。”
老夫人邊回頭對炕上的雪梅說,邊扶了套間里的老太爺顫巍巍地過去坐在上席,落座的人除了小孫子明仁都起來欠了身恭候著,直到老太爺老夫人落座才坐下。老太爺直瞪瞪地望著炕上正爬在炕桌上大口吃著的雪梅,雪梅覺察了,便警覺地停下來望著瘦骨嶙峋的老太爺。“她的名字叫雪梅。”明仁用筷子指著炕上的雪梅大聲對他阿爺說。“不能用筷子指人。”老夫人對孫娃說,明仁便放下筷子用手指著炕上的雪梅又告訴他爺一遍。“我也要去炕桌上吃。”明仁從椅子上滑下來,二太太一把拉住他不讓他下椅子。明仁仰頭大哭起來,“去!去炕桌上吃,乖孫兒不哭!”老夫人起身領了明仁的手讓他到炕桌上和雪梅一起吃,“娃娃都是湊伴兒的,你們也不爭口氣給他生個伴兒。”三位太太聽了便都不作聲,二太太和大太太分別把明仁和老夫人的碗端了送到炕桌上。老太爺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沒說什么,直勾勾地望著孫娃在炕桌上安頓好了才露出笑臉。老太爺終于拿起筷子動作緩慢地伸進碗里,雪梅看老夫人和明仁也開始吃了才又松了口氣接著吃起來。
“這丫頭頭還有些燙,藥熬好了再喝一天吧。”老夫人向三位太太囑咐道。
等吃罷了飯,雪梅害怕地望著那一地的人,她已經不害怕老夫人和明仁了。她小心地坐在炕上不敢動彈。三位太太中稍胖些的一位是明仁的娘,她吃完便叫明仁去洗臉,明仁卻推開她爬到了炕角落里窗戶跟前看著雪梅不肯下炕。雪梅直勾勾地盯著明仁,明仁也盯著她。老夫人吃罷了便沏了茶端給老太爺,明仁見了躥下去端起他阿爺的大茶缸就喝,他娘趕緊攔了“剛倒了會燙哩!”不讓他喝,他還是端了幾乎和他的臉一樣大的茶缸輕輕吹了下小心地往嘴里喝。“摻的,不燙。”老夫人說,用手接著他的下巴底下防著他喝漏。明仁喝罷了,老夫人給他擦了嘴,他又跑過來爬炕上來。那老貓騰地跳上來翹著尾巴慢悠悠地踱過來靠著明仁懶懶地躺下了,明仁用手拍了拍貓,那貓懶懶地抬頭望了下明仁,喵地叫了一聲又舒舒服服地躺下了。老夫人把老太爺安頓在上房門外廊檐下的板床上,掖好了被褥讓他曬會兒太陽。明仁伸出手來牽起雪梅的手拉她,雪梅望著他隨他領著到了門外的板床跟前。院子里陽光很亮,明仁用手推她叫她也上板床上。老太爺半張著嘴笑呵呵地望著孫娃,老夫人扶著雪梅的胳膊把她推上去,明仁也跟著爬了上去緊挨著雪梅坐在板床上。
“擠擠道道地都來湊熱鬧。”老夫人嘴上說著滿臉上卻露出慈愛的笑容。陽光暖暖地照在院子里,照著板床的一大半,板床對面的門廊下靠墻擺滿了裝滿糧食的麻袋,有的扎了口,有的敞著口,里面是滿滿的糧食。院子很大,全是大方磚鋪成的,四面的臺沿都用粗糙的半尺寬的長條形青石做護邊,整個院子又干凈又寬敞。孔家是個方方正正的四合院,中間的甬道把院子分成兩停半兒,上房的臺沿高出院子有尺許,其他三面的臺沿比院子高約半尺。甬道南北直通大門道和上房,邊沿鋪的半尺寬的長方形磚,中間分界由田字形圖案的鵝卵石鋪成,下雨的時候也不會有爛泥。上房的房檐上蹲著一對青磚雕的瑞獸。四面房前都有寬寬的廊檐,全部連起來,下雨的時候四面的臺沿上都下不到雨。雪梅從沒見過這么好的家院,她不時地向院里掃視一眼。老夫人把老太爺的茶缸端到板床上,明仁搶著端了,湊到雪梅嘴邊讓她喝。雪梅嚇得把頭后仰了一些躲開了,又望著老夫人又望望老太爺,“喝一口,仁兒叫你喝你就喝一口。”老夫人一邊伸手防著茶灑了一邊對雪梅說。雪梅看看老太爺還是沒敢喝。明仁跪在板床上朝雪梅挪了挪又把茶缸湊到她嘴上,雪梅只好戰戰兢兢地抿了一口,那茶里草果的香味撲鼻而來,雪梅從沒喝過這么香的茶。明仁看她終于喝了,望著她直笑。老貓又湊到板床上來撒懶。
沒多久,雪梅就知道了這個家里的所有人。明仁叫大爺的福旺是個比明仁的爹年長的人,對誰都恭恭敬敬的,吃飯總是端著碗蹲在臺沿上不進來上房。明仁的爹被三位太太叫老爺。明仁的大娘面無表情,最不愛說話。明仁的娘老是瞪雪梅,雪梅見了她眼里陰森森的光嚇得不敢看她。明仁的三娘是三位太太里年紀最輕的,長得很好看,穿著也最精致貼身,頭發梳得一絲不亂,一雙眼睛像是會說話似的,嘴巴總是沒個停。老夫人有時瞪她一眼她才能停下來。雪梅晚上和老夫人和明仁一起睡在上房的外炕上,老太爺一個人睡在上房的套間里,套間的門總開著,晚上也不關,老太爺一咳嗽老夫人就下炕過去照應。雪梅每天膽戰心驚地跟著老夫人,好在明仁去哪兒總喜歡牽著她,她就跟著明仁。
這天吃了早飯明仁牽著雪梅到板床上和老太爺一起曬太陽。三娘手里端了套間里老太爺的洗臉盆出來,那里邊放了件老太爺的要洗的褂子,她眼睛一直盯著雪梅對老夫人說:“娘,今兒太陽好,我去河沿邊洗衣裳去。”
老夫人正坐在板床和糧食麻袋中間的地上用一個舊席簸箕撿糧食,她停下來看著三太太說:“今兒趁著天晴,你們趕緊燙白菜腌酸菜,先把幾個大缸洗出來晾著,衣裳就在家抽空洗洗,哪有工夫專門出去洗。”三太太聽了答應著去廚房里舀了熱水把盆子放上房臺沿上泡著。
“這妖精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二太太坐在灶門口一邊燒火一邊對正在案板上忙的大太太小聲說。
三太太自嫁進門成日仗著老爺寵她好吃懶做,動不動跟她倆頂嘴偷懶。沒想到今兒竟主動泡了老太爺的衣裳不知是不是要去洗。大太太輕輕咳了一聲,二太太回頭見三太太走了進來。
“咱娘想收那雪梅做孫女呢”。
三太太壓低嗓門詭異地說,自打那日聽了老夫人要收雪梅做孫女的話,她心里已琢磨了許久了,此時說與她們心里自是有討好她倆的意思。
二太太吃驚地脫口而出:“可是真的?”一時竟也不記得跟三太太斗氣了。
雖說是個揀來的叫花子,可是當真收了豈不是和仁兒平起了!
“我聽娘親口說的呢。”三太太討好地說道,“娘說今兒腌酸菜。”三太太看她兩個不搭理她了便只好出門去了。
“你說娘當真會收那叫花子做孫女?”二太太憤憤地問道。
“沒準兒過幾天她家里人來尋呢。”大太太不想多事,就隨便應付了一句。
“她要還有什么家里人,怎么娘兒兩個會餓死在外頭呢”。二太太思忖著萬一老夫人真的把那女孩兒收了可怎么好。
大太太只顧做事沒有作聲。
“既是娘的意思,我看八成是想讓你收了吧?”二太太試探地問大太太。
大太太沒用心在意她倆說的話,此時方才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一副沉思的神情。她認認真真地思謀了一會兒,覺得倘或真要收雪梅,怕也只有自個兒最合適了——二太太有仁兒,三太太才進門不到一年還指望她生呢,只有自個兒這輩子怕是沒兒女的福分。于是臉上露出一絲喜色:
“讓我收了?那丫頭?”
“我看你還是先別吭氣兒,省得著了那妖精的道兒。”
“既是娘想叫我收了,她又能有什么道兒。”
“那妖精這么殷勤來透信兒,必是又在籌謀啥奸計呢!她哪能有這么好心的。”。
大太太思量著收那雪梅的事,越思量心下越歡喜,便急匆匆解下圍裙往上房里去,到了上房門口剛巧仁兒下了板床叫雪梅下來,大太太連忙扶了,怕她摔著,雪梅抬頭望著大太太,隨了明仁到上房炕上。大太太跟著他倆湊到老夫人的炕沿跟去細細打量那雪梅。雪梅怔怔地望著大太太不敢出氣。
“幾歲了?在家里可還慣哩?”大太太坐在炕沿上撫著雪梅的胳膊問。
“我娘說到十月一就五歲整了。”雪梅小心地盯著大太太不敢動彈。還沒等她說完明仁已經搶著說“大娘,她到十月一就五歲了!”
老夫人從板床上扶了老太爺進來看到大太太的光景,知道她也稀罕雪梅,一時平日里對她不能生養的嫌棄竟也消了些,心想雪梅收在大太太房里倒也合適。
老夫人早年先后生了三個兒女,卻只有如今的老爺幸存下來,成年后為求延香續火,便先后娶了三房太太。不幸的是,卻也只有二太太育有一子,就是如今的明仁,單枝獨苗的,因而格外嬌寵著。三房太太爭風吃醋、明爭暗斗,令老夫人煩累不堪。平日里大太太雖然實誠勤快,卻總是苦著張臉,讓老夫人看了生氣。眼下看她竟也眉開眼笑的樣子很是喜氣,老夫人想來她也是為沒有個后人憂心,一時對她的嫌棄竟消了一大半兒。
“這丫頭可乖了。”老夫人把老太爺扶到椅子上樂呵呵地對大太太說。
“這頭發亂糟糟地也沒梳一下。”大太太說著拿起錢柜上老夫人的梳子往雪梅頭上去梳。明仁搶了梳子站在炕上給她梳起來。
“梳了,這丫頭卷毛,梳了也亂糟糟的。長頭發銹了給鉸了,得些時候再長長。”大太太眉開眼笑地望著雪梅,竟沒留意老夫人從沒這么和顏悅色地對她說過話。
三太太過來瞧著大太太的樣子,猜到她是聽了自己的話,怕是想著收那女孩兒做養女了,心想若真被收大太太收了,就剩自個兒沒兒沒女了,也不知往后能不能生得出來。一時竟后悔自己不該把老夫人這意思說與她們聽。
“平日叫你們誠心拜佛,你們都給我裝裝樣子,不誠心。如今可是菩薩開眼,倒給我送來個女娃兒。往后你們三個多去廟里上上香,別老在家里互相算計!誠心到了,菩薩自然賜個一男半女的給你們。”
老夫人嘴上報怨著,回頭看看雪梅卻又變得眉開眼笑。于是得空兒沒人時就把想收雪梅做孫女的意思跟老太爺說了。
“三媳婦也不知能不能指望得上,要懷的也早該有動靜了,興許這就是孔家的命數”。老夫人悔不當初地嘆息著。
當年老夫人和二奶奶爭風吃醋,二奶奶一怒之下打了肚里的胎兒,進了廟里削發為尼。為此老太爺埋怨了一輩子,也因此沒再續娶。老夫人漸漸上了年紀時,越發后悔當時年輕氣盛,不知忍讓,斷送了孔家香火。雖說當時二奶奶是個心氣兒高,任性刁鉆的,到底有孕在身,老夫人覺著自個兒當初不該和她不依不饒爭高下,落得二奶奶氣頭上打了胎兒進了廟里。老夫人心里更是覺得孔家香火不旺,還是因了當年二奶奶墮胎進廟的緣故,雖然嘴上嘮叨媳婦們不能生養,可心里卻是明白,都是自個兒那輩造下的孽,才使得兒子頭上遭了報應。
老太爺半張著嘴看著老夫人沒有說話。
“我估摸著把雪梅收到大媳婦房里,等往后我們歸天了,靈堂里也多個哭喪的。”
老太爺沉思良久,緩緩地說:
“先別急著認養。也說不定過些時候家里會有人來尋。”
“舊年要飯來過,如今都死了,怕是不會有人來尋了,家里要有人怎會總在外頭要飯的。”
老夫人坐在老太爺炕上探著身子說。
“三媳婦進門也還不到一年,倘或往后添個孫女,倒會有了親疏。”
“我看大媳婦的光景,很是稀罕雪梅哩,頭一回見她沒吊著哭喪臉。”
“先留著,往后若添了孫女,就留她在家里當個使喚丫頭,倘或添不著或添個孫兒,過幾年再歸到大媳婦房里也不遲。”
老夫人覺著老太爺說得有理,便賜了個名字給她叫慧如,其他事也就暫且不提。
“慧如!你往后的名字叫慧如了,叫雪梅會命不好。”明仁跪在炕上對雪梅說,雪梅已聽老夫人說了,她望著明仁沒說話。
“你說一遍,說慧如,這是我奶給你起的名字。”明仁非要慧如念,慧如咬了咬嘴唇終于念了,明仁便咧嘴笑了。
卻說三太太猜出了大太太想收慧如的心思,估摸著老夫人恐怕也是這個意思。萬一自己到時生養不出,她們兩個倒都有了依靠,就只有自己落了單兒……。她急惶惶地在自個兒屋里轉來轉去,可急也沒用,那肚子不爭氣,莊子上和她一同娶進門的媳婦已經大了肚子了,可自己的肚子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可一時也是沒法子的事。莫如自個兒早些對那丫頭好些,興許將來大了,她也能記得自己的好處呢。
這么想著便急忙翻箱倒柜找了件以前在娘家穿過的舊褂子,拿著去二太太屋里請二太太幫忙裁剪,想改小了給慧如穿,是想早些籠絡著些,也是想討老夫人高興的意思。
三太太知道大太太一向冷冷地不喜與人交集,時常忙完了活計就關起房門不與她兩個糾葛,雖說她時常跟二太太拌嘴卻也只能找二太太去。
“莫不是三太太想收慧如做養女吧?還沒見過三太太為別人動過針線呢”。
二太太猜不透三太太怎么會突然給慧如做衣裳,不免生疑。
“哪是我要收了,我看娘的意思像是要讓大太太收了呢。我這衣裳也不能穿了,不如給她改了換著穿。”
三太太垂頭喪氣地說。
“哎喲——,你可不是想咒大太太吧!”二太太雙臂抱在胸前靠著桌子說,“這話可不興亂說的,誰不知道這種娃兒命硬,早早把自個兒的爹娘都克死了,家里都不剩一個人了。”二太太接了三太太的褂子雙手舉起看了看,“難怪給人呢,都破成這樣了。”
“改小了正巧把破的剪了。”
“像這種命硬的,誰敢收她做養女啊,還沒把她養大就先把誰克死了。這回事兒誰還不曉得哩,不過都不說出來等著看別人倒霉罷了。你年輕不知事兒,在我跟前說說倒不打緊,倘或在大太太跟前說了,那大太太可不是要記恨你了”。
三太太聽了呆了一呆,想想二太太說得在理兒,連忙歉意地解釋:
“我實在是不知道有這個說頭的,我也只是隨口兒猜猜的,沒準兒大太太也不知道有這一說呢?”
三太太想著大太太稀罕慧如那個樣子,有些狐疑地說。
“大太太不知有這個說頭也不奇怪,她打小就在孔家當童養媳,哪會有人跟她說這些個。倒是可憐她懵懵懂懂萬一真被克死了豈不冤枉。雖說她平日里不大與我們往來,可好歹也在一口鍋里吃喝的,只是倘或我專門跑去跟她說,豈不像是叨閑話似的,不說吧又怕真應在她頭上,那心里如何過得去呢。”
三太太哪里知道二太太就是劃著道兒要她去說與大太太聽的,還心想著二太太其實心眼也還不壞呢。
“不如我去告訴大太太吧,信不信就由著她自個兒作主,省得萬一真克著她了,我兩個心里也不穩當”。
二太太趕緊囑咐道:
“可別說是我說的呢,不然又說我們叨閑話哩”。
三太太答應著拿了針線找大太太去了,敲了半天門,大太太才開了。大太太聽了三太太的話心里一驚,想想那女娃兒的確是個命硬的,連自個兒的親娘都克死了自己卻能活下來,便連忙感激三太太能說與她聽。如此便也打消了收養慧如的念頭了。
慧如的身體慢慢好了后,太太們開始支使她干活。她小心翼翼地摸索著自個兒在孔家的位置,凡事兒看各人臉色,這是她跟著娘親各處要飯時學來的。她漸漸和大家熟了,便把心里的害怕藏起來,看到有活兒便搶著去做,掃地,拾掇碗筷,剝蔥剝蒜,杵調料,但凡她能做的活兒,太太們使喚得沒一下清閑。她不停地干活想盡量減少太太們對她的嫌棄。慢慢兒她能做得動的活兒太太們便都使喚她了,慧如便一天到晚忙個不停。明仁便整日跟著她跑來跑去。
慧如來了估摸著一個月余便是農歷十月初一了。俗話說“十月一,家家戶戶吃扁食”,老夫人去街上割了肉,家里張羅著剁餡兒包扁食。仁兒見廚房里包扁食卻鬧著非要吃長面。
“揪一疙瘩餃子面給他下一碗長面,單另給他炒點肉臊子,多放點大油。”
看二太太哄著仁兒叫他和大家一起吃扁食,老夫人不容置疑地過來交代。家里就這么一個寶貝孫子,老夫人哪能在嘴上虧待了他。二太太當然也是心疼兒子,想著好不容易做頓扁食,還是肉餡的,寶貝兒子不吃豈不是虧了。聽了老夫人吩咐便多放了些肉臊子給仁兒炒了。
二太太把做好的長面端到上房里。
老夫人給仁兒穿了吃飯的護衣,仁兒卻吵著要去角房的樓梯上吃。
“今兒十月一,要一家人一桌吃飯,不能一個人單另吃。”
老夫人用手巾給仁兒擦了嘴,把筷子放他手里哄著他。
“我先去樓梯上吃長面,等扁食包好了我再到桌子上一起吃扁食。”
老夫人只好端了碗到角房里,看他在樓梯上坐好了,便給他挪來椅子放好了叫慧如守著,仁兒便往外推老夫人:
“她守著我就行”,一邊用下巴指著慧如。
仁兒往一邊挪了挪叫慧如坐在他旁邊。慧如小心地望著仁兒,然后從椅子邊擠進去坐在了仁兒身旁。仁兒把碗推過來把筷子遞給慧如:
“給你吃。”
慧如默默地望著仁兒又望了望那碗熱氣騰騰的長面,上面蓋了一堆肉臊子。慧如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但她還是沒有動,只是小心地望著仁兒。
“今兒十月一,你不是說你的生日是十月一嗎,生日要吃長面才會長命百歲。”
慧如望著仁兒,眼里的小心漸漸融化了,可那是仁兒的長面,別說慧如,連老太爺和老夫人都沒有。她盯著長面上的肉臊子又看著仁兒忍不住又咽了一口口水。
仁兒看她不接筷子,便挑了一根長面往她嘴里喂。慧如不由得湊近了張開了嘴。
“往里吸。”
慧如吸得站起來把脖子伸得長長的長面還沒有斷,仁兒一手捏著筷子雙手端著碗抬頭看著慧如把一根長面全部吸進去。
慧如鼓著嘴從仁兒手里拿過筷子也夾了一根往仁兒嘴里喂:
“你也吃”。
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地把那一大碗長面吃完了。
“你這輩子會長命百歲了”。
仁兒高興地對慧如說。
“你也會長命百歲的,你也吃了長面”。
“今兒的長面你吃了才會長命百歲,我小時候的生日也吃了長面,我們一起長命百歲”。
慧如撲閃著眼睛點了點頭。她嘴里慢慢嚼著肉臊子舍不得咽下。
“我的小名叫仁兒,官名叫孔文祿,字明仁。你的小名叫什么?我知道你的官名叫蔣雪梅。”
慧如想起娘,低下頭努力忍住淚垂下眼。
“你娘叫你什么名字?”
明仁看她不明白又問。
“我娘就叫我雪梅”。慧如抬起眼忍住眼淚對明仁說,淚水已經溢滿了眼眶,可慧如還是硬撐著不想讓淚流下來。
“那雪梅就是你的小名了。”
她側過頭不想讓明仁看到她的眼淚,可眼淚還是沒忍住從眼里重重地跌落了下來。
“你別哭,慧如,你現在有新名字了,以后會有好命的,你往后不用再去討飯了。你餓了跟我說,我去拿吃的給你。”
明仁一手挑著長面喂慧如,一邊認真地對慧如說,慧如淚眼汪汪地點了點頭,警覺地望了一眼門口。她知道明仁給她東西吃,明仁的娘和三太太看到了就會打她,明仁也望了一眼門口安慰道:
“往后我拿了吃的我們就來這里藏著吃,誰也看不見。”慧如拼命地點了點頭。
卻說三太太,她自然明白就算大太太不收慧如,自己的地位終究還得靠自己的肚子爭氣。如此她便借了個時機回娘家去想辦法。
“不如去找蘇媒婆合計合計,她最是個萬事都能的”。
嫂子知道只有小姑子在孔家站穩了,他們夫妻兩個在孔家磨坊油坊的活計才能長久,那可是既不用受雨淋日曬又有大油水的上好活計。況且小姑子的媒就是蘇媒婆做的。
這個蘇媒婆早年是個青樓里的花魁,最會尋謀人心思的。只要她答應的事,可沒有一件辦不成的。就三太太這門姻緣,還隔著好幾個村呢,她竟也說成了。
“嫁過去有一年許了?哎喲!這事兒你可是問著我了,你讓她自個兒來,我當面兒調停,準成!這種事兒哪有過話兒教得來的”。
嫂子看蘇媒婆滿口答應,想來再沒有問題。便把三太太領到了蘇媒婆家。
“你且家去忙去吧,明兒個晌午來領人便罷了。”
蘇媒婆打發了嫂子,便細細地傳授起她如何勾引男人那些個本事。她從走道兒到撒嬌兒直到那床上的功夫,一樣一樣仔仔細細地如此這般教給三太太。當年那些青樓里的女子哪個不是蘇媒婆調教過的,大老爺們那點事兒她可是比自個兒的手指頭還清楚呢。這三太太年紀輕輕,哪聽過這些個旁門左道的,直把個三太太羞臊得面紅耳赤,心迷神驚。雖說是嫁過去一年多了,自然也明白房里那些個事,卻哪里聽過這當中還有這些羞死人的道道的。
“你倒是機靈,點撥點撥倒比我先前也不差了呢,明兒回去定把老爺拴在你房里離不了身了。”
蘇媒婆正為自個兒的本事沾沾自喜,卻見三太太垂下媚眼兒吃吃地笑:
“婆婆教的和我求的不是一個事兒呢,自打我進門,老爺見天兒都在我房里,只是這肚子就是不爭氣。”
蘇媒婆聽了這話,倒吸了一口氣兒,呆呆地瞪著三太太愣了好一會兒:
“哎喲——,你這蹄子!真真是個性兒奸賊的,巴巴兒把我這手兒全學了去,才說老爺見天兒都在你房里。白費我一天工夫”。
三太太可是不覺得白費的,這些事兒除了蘇媒婆這里還能去哪里學呢。倘或這輩子真生不下個后人來,想必這些把戲卻也能把老爺的心牢牢拴在自個兒身上,只要能保得老爺不嫌棄,往后必不能落得大太太似的里外不是人。
“既這么著,我明兒便請個一等一的郎中給你瞧瞧,吃幾劑中藥便有了”。
“難怪我嫂子說婆婆是萬事兒都能的,今兒可見識了。多謝婆婆了”。
三太太雙手翹著蘭花指用手帕掩著口,媚眼兒含笑地用蘇媒婆教的樣子向蘇媒婆道了萬福,看蘇媒婆胸有成竹的樣子,三太太心下也寬展了下來。
第二日,郎中細細給三太太把了脈,又仔細問了老爺的情形:“太太身子倒無大礙,恐是要你家老爺來瞧瞧才好,幾房太太都不生養,怕是老爺的問題大些”。
三太太一聽急了,立刻軟聲細語地央求郎中:“這事兒可不敢讓我家老爺知道了,還求老先生估摸著開個方子吧”。
“開倒是開得的,只是能親自把把脈才更準些”。三太太稱婆家遠男人忙活兒沒功夫來,郎中也便罷了。
郎中便給兩人各開了個方子:“太太服兩劑便可,當家的卻得服多些時日呢,沒見著人卻也只有七八成把握”。
郎中憑著三太太的說法給老爺也開了個方子,“服兩月仔細看可有效應,最好能來瞧瞧,若不能親自來也得說癥瘊于我判斷,倘或重癥者怕是至少也得兩三月方愈。”
兩人謝別了郎中,三太太卻發愁老爺身健體壯的怎能讓他喝了這藥呢。
“你只管悄悄兒跟他說這藥既補身子又能快活兒的,哄他服了再把你昨兒學的花樣兒使上些,他必以為是這藥的好處呢”。
三太太回去照蘇媒婆的話使了,老爺果然信以為真,乖乖兒喝了藥,當真被勾得神魂顛倒。自打那日,老爺一進了家門便直奔三太太房里親熱,好像離了她當真連魂兒也沒了似的。二太太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卻因為老夫人先前吩咐過,讓她和大太太讓著三太太些,為的是指望她抱孫子呢。心里恨得咬牙切齒卻也不敢怎么著。老夫人看兒子和三太太的行徑也著實看不過眼,青天白日地兩個人眉來眼去沒個規矩,可也只能黑了臉不給他們好臉色,只望他們能當著別人的面檢點些,可哪里擋得住那兩個正在興頭上的熱火呢。老夫人索性只在上房里伺候著老太爺不出門,免得不干不凈見了心里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