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傳承千年的黑鍋，一鍋烹炸千年的老油，是祖上留給后輩最珍貴的資產(chǎn)。

鍋，是老式的敞口圓底雙耳鍋。

鍋寬七尺，深約四尺，厚三寸有余。

只有這么大尺寸的鍋，才能裝得下足夠的熱油，以保證食材入鍋的一瞬間，就被熱油所包圍。均勻的受熱，有助于鎖住食材的營養(yǎng)物質(zhì)不流失，而恰到好處的油溫，更能激發(fā)出食材中最原始的馨香。

這口鍋，據(jù)說已經(jīng)烹炸了上千年。

四濺的油脂層疊和熾熱的炭火熏陶，讓這口老鍋的外沿凝固出斑駁的歷史印記，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的模樣。

大概是生鐵鑄造的吧……

張小治想。

鍋是老黑鐵鍋，反正看著是黑鍋。但灶臺的樣式卻新潮的很。因為廚房就放在這屋子的正中央，四面八方全開放式。

開放式的灶臺像個下陷的舞池，在這舞池中，只有張小治一人孤零零的走動著。

除了老鐵鍋，灶臺上還擺著個一體嵌入式氣電兩用燃氣灶，邊緣上貼著“氣電一體，烹煮隨心”的字樣。這大概是近年新添的設(shè)備，因為商家還在設(shè)備角落里噴上了二維碼，方便用戶們向客服找茬。

燃氣灶和旁邊的那口老鐵鍋風(fēng)格迥異，當(dāng)兩者并列而居，卻也展示出一種時代更迭的微妙沖突與平衡。

歷史，是包容的。

特別是因為沒錢重新裝修而呈現(xiàn)出來的廚房進化史，包容得一眼千年。

環(huán)形灶臺正對著大門方向，內(nèi)側(cè)是個弧形的寬大料理臺。三個砧板和九把菜刀，一水整齊的排開著。砧板的邊上，還端正的放著一本油漬斑斑的食譜：《猛鬼食用指南》。

夜半清風(fēng)拂過，食譜的書頁被微微掀起，還依稀能夠看見“油炸鬼”之類的字眼……爺爺說，這都是一代代的烹鬼人積累下來的寶貴經(jīng)驗。身為繼承人，要日夜反復(fù)誦讀、謹記在心，方不負咱們獵鬼一族的千年傳承。

環(huán)形廚房的右邊屬于洗滌區(qū)域，有兩個方形的洗碗/洗菜的水槽，右下角有一口窄窄的水井。

這是一口很古樸的水井，井中懸著手指粗的麻繩，長長的。一端系在黃花梨木的井轱轆架中，另一端系在荔枝木的小水桶上。

濕漉漉的。

瞧這黃花梨木疙瘩，咱祖上原來也是闊綽過的！

從井里打上來的水，冰涼清冽，若小口啜飲，清涼中還略帶著回甜。在一個以猛鬼為主要食材的特色廚房里，這井水，大概是全廚房唯一干凈的存在……

張小治想。

指針滴答滴答走向午夜十二點。

子時已到，該生火了。

猛鬼食堂，夜半起鍋，這是祖上留下來的規(guī)矩，也是爺爺反復(fù)叮囑的事情，張小治不敢逾矩。

起碼，在爺爺?shù)娜呋鼗暌怪埃€是應(yīng)該聽他老人家的臨終安排。

老鐵鍋里的陳油大概有七分滿。生火之前，他拿起油瓶，象征性的倒了一點食用油入鍋，寓意著“添油”。

接下來就可以點火了。

鍋底下的燒火堂，也異常的寬大，火堂最里側(cè)和左右兩側(cè)都擺上粗糲的木柴，正中間的灶心位置，反而空出來一個臉盆那么大的空間。從櫥柜里取出一枚蠟燭，用打火機點燃，輕輕的放在燒火堂的正中央。

待得那燭火如豆，不再搖曳，這火，便算是生好了。

蠟燭，是八小時耐燒無煙型熏香小茶蠟。

沒有意外的情況下，點一個小蠟燭，能一直燃燒到天亮。

有意外的情況，就是蠟燭引燃了周圍的木柴，導(dǎo)致燒火堂內(nèi)的木柴熊熊燃燒，最后煮沸老鐵鍋內(nèi)那七分滿的陳油。

一個面盆那么大的空間，中間放一盞小蠟燭，黃豆那么大的火苗，能引燃方圓十幾厘米外的一圈木柴？怎么可能！

除非有鬼啦！

“就是有鬼！”爺爺斬釘截鐵的說道。

在老人家臨終前，看著他那真摯的小眼神，張小治不忍否認。

有鬼，就有鬼吧……

自此以后，每天夜里十二點鐘，準時的在老油鍋底下放一盞蠟燭，對張小治而言，就像一種宗教儀式。

他按照爺爺?shù)呐R終吩咐，乖乖的履行了快半個月。

初時內(nèi)心極其忐忑，整夜的盯著燭火，就怕周圍的木柴會無端端的燒了起來。

幸好，意外從未降臨。

今夜，大概也不會有意外。

從灶爐前起身，打開料理臺下面櫥柜的門，空曠的櫥柜里零星的擺著點食物。張小治在紅燒牛肉和藤椒牛肉間猶豫了片刻，最終拿起了角落里的那款老壇酸菜味方便面。

今晚的宵夜，就這么定下了。

從另一個櫥柜里，拿出自己新買的煮鍋和新買的筷子，又從井里打起了小半鍋的井水，放在氣電一體灶的電磁爐上開始燒煮。

爺爺留給他的廚房用具，本來是一應(yīng)俱全的。但看著左邊那詭異的蠟燭烹油和右邊泛黃的《猛鬼食用指南》，張小治退縮了。理智告訴自己，只有另買一套鍋碗瓢盆，才能維持得了五臟廟的體面。

電磁爐的熱力，讓鍋里的水漸漸升溫。待一串串細微水泡從鍋底生成，就是下方便面佐料的最好時機。

趁著水溫將沸未沸之際，將脫水蔬菜均勻撒下。脫水蔬菜在入鍋的那一刻就開始汲取熾熱的水分，原本蜷縮的植物纖維也在這一瞬間得到盡情的舒展。直到熱水沸騰，開始上下紛飛。

斑斕的脫水蔬菜，給張小治帶來營養(yǎng)均衡的錯覺。

這垃圾食品，看起來也不那么垃圾了。

隨后，把酸菜包和調(diào)料醬包也悉數(shù)倒下。暗紅色的辣醬逐漸化開，釋放出橙紅色的辣椒油與翻飛的酸菜碰撞，激發(fā)出一股濃郁的酸辣香氣，刺激著味覺神經(jīng)……

記得吞一下口水，不然哈喇子就流出來了。

放面餅，

蓋鍋蓋。

剩下的，便只能交給時間了。

一鍋老壇酸菜面，張小治是端著鍋吃完的。

這樣，就可以少洗一個碗。

倒不是因為他懶，而是水太珍貴了。

那么甘甜清冽的井水，用來洗碗，總歸是暴殄天物。

節(jié)約用水，從我做起。

就在張小治水足面飽，正愉悅的用半桶井水沖洗湯鍋的時候，耳邊隱約響起了細微的噼啪聲。一縷橙色的光芒從身后射出，映照在水槽邊上。

隨著橙色光芒而來的，還有一股薄薄熱氣。那熱氣透過T恤衫，燙在后背的肌膚上，能讓人皮膚里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

光與熱相繼來襲的信息，通過人體內(nèi)神經(jīng)元們接轉(zhuǎn)傳導(dǎo)，迅速傳達給大腦。

大腦經(jīng)過1/N秒的分析，得出一個能令人雙腿發(fā)顫，褲子變濕的結(jié)論：著火了！

張小治轉(zhuǎn)身一看，不知何時，老鐵鍋底下的蠟燭已經(jīng)被燒成燭淚，正癱軟著流淌，灶堂里的柴火們卻已經(jīng)熊熊燃燒了起來。

臥……有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