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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沙沙落,落在我心上

2004年2月,外出,站在天橋上,我跟媽媽說,希望自己能擁有一個傳奇的人生。沒想到,一個月后,我這天橋之上蒼天之下的話就應驗了……

那時我13歲。那時我上初二。

那是2004年3月24日。那是個星期三。

一秒鐘前,我是個正在上課的初中生,一秒鐘后呢?我踏上了一條新的路。

那天早上我騎車上學,進班之后第一件事是把《黑鐵時代》帶給席西。他去年暑假去了趟新西蘭,開學后曾給我和幾個朋友釗子、馬勃送了在那兒買的禮物,我得到的是一個彩繪盤子,他邊給邊說這是他仔細挑選才買的,保證代表了新西蘭的獨特魅力,雖然盤子底下就有Made in China的字樣,但我還是很感激。當時我就說要把《黑鐵時代》送給他以示謝意,誰知這一拖拖了半年,今天才得著工夫送他書。

我把《黑鐵時代》拿出書包,問坐在我身邊的小云:“你看過它嗎?”她搖搖頭。我便把書給席西。

望著小云,我有一些惆悵。她是初二一開學轉來的,不久她和我和馬勃三人坐在了一起。不,這太俗套了,所有的學生愛情都是這么“同桌”出來的。我們三個人的日子“相敬如賓”,又“如火如荼”。寒假時,語文老師留的寒假作業中有四篇作文一項。我寫了一篇小云,字數一不小心很長,于是我干脆在題目底下寫:“一篇頂四篇。”

我真大膽,寫女生的文章都敢給老師。

 

去年9月份,班里轉來了四個新生,三女一男。我對轉來的學生是什么情況不感興趣,所以并沒有仔細記著他們的名字、長相,也沒有和他們怎么交往。可幾天過了,其他新生全沒印象,唯有一個轉來的女生給我印象深刻:總是那么懶洋洋的樣子,一雙大大的眼睛,圓圓的臉,上課聽講迷迷糊糊的感覺。

她的樣子應該是好看的,但我的審美觀念已經隨著看多了電影后漸漸褪化,不過很多人都認為她是班里最好看的女生。我不能肯定,但文靜優雅,她確實是算得上。

期中以后,她的影響力開始逐漸加大,因為她的學習成績實在讓人震驚?;旧祥T門是100分,仿佛她交上去的不是自己寫的卷子,而是編題人附帶著的答案,令人難以置信。但最主要的是,她從未很刻苦地學習過(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不是上課睡覺,就是沒事閑著看書。沒人見過這樣的“好學生”。

我從小接受的思想就是: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要得好成績,學到腦袋昏。不過這位神仙般的女生實在是將我的傳統思想全部顛覆了,沒辦法,我只能相信有人所說的她的智商高的說法。

這就是我早期對她的印象,嬌嬌嫩嫩,像是“不勝嬌羞的水蓮花”,常面帶微笑,卻時時讓人搞不明白她的行為———上課下課都趴在桌子上睡覺,仿佛上學不為學習而為休息,而且睡的感覺那么好!

后來老師換座位時讓我和好朋友馬勃成了同桌,而碰巧小云就坐在他前頭,由此我可以近處地看她了。因為她剛轉來不久,有些“水土不服”,似乎沒怎么主動跟人說話,而我則懷著對她的興趣,“心懷鬼胎”地主動和她說話。她很老實,我問什么她回答什么,當然這也是她最不老實的地方。她用最簡潔的話語回答完我的話,回答得一點不剩,干干凈凈,絲藕毫不相連,讓我連追問的話題都沒有。真是狡猾!

當然,最初我不是主動向她發動攻擊,我是先和馬勃聊天,也是故意在吸引小云的注意力?!皢渭儭钡鸟R勃成了我的利用品,他甘愿犧牲為一個平面鏡,將我吐出的話語鏡面反射到小云那里去,讓她聽。而小云也逐漸地能和我們聊會兒天,就這樣,我們之間熟悉起來。

看小云的所作所為,你決不能同她恬靜的面容聯系起來——一個成績優秀的“小懶貓”。她的神情老是恍惚異常,想著什么事情。如果你突然和她說話,她會先將那個大大的眼睛里的目光拋過來,呆呆地望著你。但這時她還沒完全從她的冥想中緩過來,大概過了一兩秒鐘,她的大眼睛才有了神采,這才說明,她“醒”了。

我和馬勃和她在一起坐的日子應該是我最快樂的日子。我們是無話不談的,且涉及面很廣。我和馬勃問她興趣是什么,結果聽來了一個“炒股”(其實是“考古”)。后來又聽她說“金字塔”,就開玩笑說她站在金字塔頂上炒股,逗得她笑得厲害。

她的笑與常人不一樣,只要嘴一翹,腦袋絕對是要往側面轉過去一些的,且速度奇快。嘴一翹,腦袋就轉,她笑的時候并不捂嘴,因為轉過去的腦袋已經掩飾了她笑的樣子,眼睛也會相應地瞇一些。那個時候,彎彎月形的嘴和眼睛,是缺月,圓圓的腦袋像全月。月亮陰晴圓缺的面貌都顯現在了她臉上。

碰見她這么一個人,誰都會突發靈感。我曾問馬勃,當我還沒換座位換到他旁邊之前,他叫她什么,馬勃說叫她小云。席西聽了,越品越覺得像叫小保姆。結果我也相應地給她編了許多的名字……我們還一起編她回家的艱難旅程(因為她住宿,只在周末才回家):先坐飛機坐上幾個小時,再坐火車,到了車站,有一個拉人力車的問她坐不坐,她說:“你拉得太慢!”自己拉著人力車跑了。等快到了,前面還有一個窄胡同,她側著身進去。她家是個三層小洋樓,她順著墻壁就爬上去了。

我和馬勃在一起還分析過她的衣服。她喜歡將理應是外套的衣服穿在校服里面,且從她轉來到現在4個月,好像校服里面的衣服就沒換過。我不是“色盲”,卻是“色詞盲”(色彩詞匯),不知道她的那個穿在里頭的外套是什么顏色,卻只認得那顏色很艷,艷到能聞到四布的芳香。

 

“有一次秦池和她下五子棋,他們那種五子棋異常獨特,就是用筆在紙上畫一個棋盤,拿筆在上頭畫個圈就算放了個棋子,其艱苦樸素的精神讓人感動。我也來了興趣,和小云下了一局。結果就在我馬上贏了的時候,小云卻先連成了五個子。在那一刻,我吃驚地看著她,她的嘴上蕩漾著微笑,連眼睛里都是喜洋洋的笑,有一種勝利者才有的俯視眾生的感覺。很少看見小云得意的樣子,能見到她調皮表情的機會太少了。

有一天我和馬勃去食堂的路上談起在我們前邊走著的小云。馬勃覺得她臉太白了,只微微有幾絲血色。突然之間,我靈感突發,瞬間說出兩句。其創作速度和質量讓我不得不佩服世上是真有靈感一說的。后來我又想湊上后兩句,但怎么湊都嫌太刁鉆艷麗,唯有這兩句是真的渾然天成:

 

你的臉像朵凋零的玫瑰,

一語低吟猶似清泉流水。

 

后來我把這詩給小云看,她仍是個老樣子,笑笑的,也沒有表達什么自己的想法。這讓我有些悵然若失。”

“后來有一段時間我換座位被換到了別處,心中急切地想回到原來的地方。我已經被與馬勃、小云的交往經歷迷住了,但終歸是要分開的。這讓我哀嘆良久,低回不已。

和小云不坐在一起以后,我突然不再想和她說話,不敢再想她,心里很煩惱。馬勃曾跟我說,小云問他:子尤怎么了?是不是她自己惹他生氣了,怎么連看她都不愿多看一眼?我不知道小云是否跟馬勃說過這話,畢竟自己太沒自信了,不敢相信小云能這樣問。我不需要小云想任何關于我的事情,愿她在我心中永遠只是遠方的海市蜃樓,只要她在這兒,不管它是不是真的存在,我就已經很滿足了?!?/p>

 

3月14日,一個周末,我竟選擇了一個奢侈的下午,暫且忘記作業、考試,在電腦前寫作起來,正在寫作業寫瘋了的釗子打電話來問情況,得知我的悠然,把他都快氣瘋了。誰讓我寫得這樣悠然?還是小云。我若是知道過幾天會出什么事,肯定會為自己的執著感動得落淚,暴風雨來臨前我還在認真書寫小情小調,直到最后一刻。戰場上的士兵恐怕都沒我這么忠誠。

我寫什么呢?我是在回憶自己的那篇寒假文章讓小云看的情景:

“因為實在是心急,我早在剛開學的第一天,也就是星期一的時候把自己寫她的事情告訴了小云。她當然是滿面的春花,急著要看??尚瞧诙恢裁淳壒蕸]有給成,就準備把稿子打出來星期三給她看。那天下午要有連著四個小時的考試,三門連考,屬于那種能把人考熟了的。我暗想,下午考試,上午讓小云看文章,太破壞情緒。不過轉念一想,小云是那種考試正確如預備出題答案的人,要破壞情緒只能破壞自己的。左思右想,終于硬了心,在這下午人就得給考熟了的星期三的上午,將寫好的文章給了她。

我到的時候,是早讀時間。小云的座位在我的斜后方,她正一臉正經樣子地坐著。我笑盈盈地將書包放好,拿出了打好的稿子,她笑著伸手要。那不多見的調皮又在她身上游蕩起來。

得了稿子,她便開始看起來,那腰身側著看文章的樣子格外動人,很正經,但最正經有時是最調皮的。我雖然故意正襟危坐,好像對小云不感興趣,心里卻恨不得瞪著眼睛將她的表情看個夠?!?/p>

天呀!看2年以前自己寫的文章,感覺真奇妙,我真想說一句:“這個小男生心眼挺多?!本褪沁@樣,好,讓時空回到2004年3月24日,我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而馬勃和小云還坐在一起。

有太多男生喜歡小云了,我不管,我一如既往叫她我自己起的名字,惹得有一次一個嫉妒的男生說:“子尤,下課以后出來一趟?!?/p>

我現在真不能想象如果3月24日沒發生那件事,我的人生軌跡沒有因而改變,我與朋友們,我與小云的關系會怎么樣。

那天中午,女生們全被叫走,說是到電教室受教育,據說老師會跟她們說要怎么作態才能招男生喜歡一類。男生們正復習,準備下午考試,外加討論女生們正在聽的課。突然跑來一個外班男生,說:“走呀?”

有人問:“走哪兒去呀?”

“去電教室聽課去呀!”

我不知道他是沒搞明白聽課者身份局限還是真求知心切。

于是我和男生們開始一場“男生會議”,具體討論什么我生怕家長老師看了心臟病發作,就暫且不表,反正討論到最后我大喝一聲:“干脆咱們脫下衣服晾晾!”

席西也說得很來勁。馬勃在一旁低下頭靜靜復習。釗子既不復習也不對我們說的話表示不屑。我笑著看周圍的人,這時我的右肩膀很酸很疼,疼了幾天了,可能是前幾天拔河的緣故。

中午管理班后女生陸續回來,我問小云:“都教什么了?”小云說:“我都睡著了?!?/p>

下午第二節課是生物課,先是肩膀更疼了,接著漸漸蔓延得右半邊身子疼,我就在自己的課桌上“倒騰”,坐在我前邊的小超笑著說:“不管怎么著你都要挺住?!苯又揖烷_始呼吸不順了,不斷深重地喘氣,且越來越急促,如呼嘯的火車,這回可把我旁邊正上課的同學嚇著了,直問我怎么回事。我強裝笑容說沒事。我痛苦地將手邊的生物書揉成面團,原本想下完這節課再到樓下電話亭跟媽媽打電話,可不久我發現看來這個樣子下去是堅持不到這節課結束。怎么辦呢?大家都在心無雜念地認真聽老師講課,只有我心中如翻江倒海般。記得過去我曾有過上課憋不住要拉屎的經歷,那個時候,舉手又不好意思,不舉手后果不堪設想,心里就奇怪為什么其他同學不想拉屎,自己的表情與其他人的表情形成鮮明的對比。如今,我上課又遇到困難了,可這困難比想拉屎還糟糕,我喘不過氣了。老師正在讓同學們傳看一個標本,傳到我這兒我隨手就遞給前面同學了,哪兒有心思看呀!

怎么辦呀?我哆哆嗦嗦將自己家的電話號碼反復在書上寫,盤算著是不是應該舉手告訴老師……我想好了,下了課就讓我媽來接我去醫院,但似乎堅持不到了。

最終跟老師說明情況的還是我身邊的女生而不是我。似乎我天生就愛忍受與不麻煩別人。

隨著全班同學奇怪注視我的目光,老師讓一個男生,就是席西也送給他禮物的小池陪我出去打電話。我走出后門,就再也走不了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靠著墻吃力地告訴他電話號碼,讓他去打電話。他大喊:“好的好的!”飛跑下樓,消失于視線之外。這時,從辦公室里走出了一個我不認識的男老師,他看見我靠在墻上呻吟,非常害怕,說:“我馬上去叫人?!蔽易跇堑览?,那時在想什么呢?大家都在上課,樓道悠長而安靜,偶爾能傳來某個班里的笑聲或鼓掌聲,那種感覺真是奇妙。

那時的我沒有絲毫害怕,空氣有規律地回蕩著我的急喘氣聲。但不久這安靜就被打破了,許多老師都圍了過來,而且下課了,眾多學生圍了過來,把樓道擠得水泄不通。

老師們匆忙將我對面的這個辦公室開開,準備讓我進去,但我已經不能走,老師也不敢讓我走。這時美術左老師跑過來,要抱我進去,我掙扎說:“不,不——”但左老師不由分說,一把將我抱去,那時我少說也是60多公斤的人,他那瘦弱的臂膀竟然將我抱起,真讓人感動。我不讓他抱的原因是褲子沒完全提上,如果被抱起來自己的褲衩有可能被眾學生看見——列位看官,瞧見沒有,性命攸關,我仍在顧及著自己的臉面(哦,不對,是屁股)。最后我與左老師的妥協結果就是,他將我往辦公室抱,我一只手提著褲子。

這段經歷現在想起來異常傳奇,我確實沒害怕,還真有點樂在其中的感覺??僧敃r的我還沒想到傳奇,只是喘氣。后來有人問我,發病時暈過去沒有?沒有。要是那樣的話該多么丟臉,我當時的表現屬于情況雖嚴重,行動卻從容?,F在想起來,有兩件事讓我驕傲,一件我是走著出班門的,一件我是躺著出校門的。第一次上擔架,感覺特爽。

別人或許是從體檢等手段中檢查出自己得了什么病,他們因此會有復雜的心理過程,或痛苦,或悲傷,或向天質問,或對地哀怨,而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呢,就已被卷進無法回頭的道路上。

媽媽不久被電話叫來,于是我躺在擔架上被抬下樓,又進了門口的救護車,呼嘯而去,媽媽在我身邊陪著。我這時感覺漸漸好了一些,心里還忐忑要是虛驚一場驚動這么多人可怎么辦,好的真不是時候。救護車開進離這兒最近的海淀醫院。

 

進了醫院,大廳里有專門圍出的一些床,我躺在上面,馬上有人來給我打上點滴,去照片子,照完片子家長進去看。我的班主任過來問我:“你有沒有吃過什么釘子一類的東西呀?”我認真地想了半天想不出來。

那天晚上我就是在這張床上度過的,因為胸部難受,躺不下,只能讓人把床搖成90度的,坐著睡,這樣坐著睡了一夜。第二天,叫來救護車將我送到腫瘤醫院。當時我走路很健康,便囑咐自己還是要有點病樣,不然救護車上的人該懷疑拉一個沒病的人干嗎。

我躺在腫瘤醫院樓道的長椅上,望著往來的人,望著昏暗的病房,我對于醫院是陌生的。我好奇地望著醫院,醫院也好奇地望著我。

我就要住在這里?

將片子給大夫看,大夫冷冷地說:“小孩出去?!庇谑俏页鋈?。出去的那一剎那,我奇怪地想:“莫非老天要考驗我了?我就像一個月前企求的那樣要經歷傳奇了?我得什么病了大夫讓我出去?”我就在樓道長椅坐著,坐著……

媽媽回了一趟家,帶來許多東西,其中就有劉寶瑞的相聲。那一整天我就這樣躺在長椅上等待入住。

閑言少敘,總之,最后,我們選定入住中日友好醫院。在樓道外等待進病房加床的時候,小云匆忙的電話打了過來,震得我媽媽的手機“鈴鈴”作響。我媽媽已經見識了小云“東風無力百花殘”式的柔弱聲音,還學得特別惟妙惟肖??蛇@一次她的聲音極其急切與真誠,我媽媽對此念念不忘。

媽媽很快把手機給了我,當時具體說了什么我已經記不清了,因為時間緊張,我也只是報告了一下病情(其實現在看來,我對自己的病情還太不了解)。

那天晚上釗子就急忙忙和他媽媽來看我,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的“人,歲月,生活”,也由此改變。

 

第二天是一上午的全身檢查,我空閑之時捧起本《邊城》看。一次在班里,我看到好朋友璐璐在看《邊城》,她問我看過嗎?我為沒看過而感到遺憾。于是,住院的第二天,在一上午繁忙的體檢間隙,我看完了昨天特意讓媽媽帶來的《邊城》,對于作者沈從文和《邊城》還發表了一番觀感,媽媽細心地記了下來。那天早上剛醒來時,我依舊跟媽媽說了好多自己靈光一閃的想法,和往常一樣的傾吐,全然不顧前途的艱險。我跟她說,上帝派一些人來世上就是來做天使的,比如莫扎特,他們就是來世上增添光彩的。媽媽此時的心境哪里與我相同,她說:“你就是天使?!?/span>

我在例行手術前的檢查,我媽媽和醫生們探討先手術還是先化療。只要在病房,我用手提電腦聽相聲,看我最喜歡的百看不厭的《我愛我家》,狂笑,但這樣會震動胸腔,使得那里很疼。我在樓道閑逛時,走到一個門前,對著玻璃拿照相機自拍了一個右手做V字的照片,這讓媽媽覺得很有寓意,而我當時還不知道自己得了多難的病,怎么想到做這個手勢呢?

 

之后我經歷了一次穿刺,也就是胸穿。當時我曾來過一次“現場直播”,就是當離穿刺還有一個小時的時候,我寫下我的想法,還有半個小時又記下當時的感受,最終成了一篇很詳細的文章。比如我記:“想到下午就要‘穿一根刺’,沒有緊張,只有臨上戰場的刺激……上午媽媽早早就戴著墨鏡風風火火地來了,裙子異常漂亮,好像桂林的山水。我和她一起看《我愛我家》,都笑個不停。”寫到穿刺過程時,我寫:“我始終堅持著自己的信念:微笑著面對所有人。只可惜這微笑也代價太大,在考驗耐力的無限痛苦中更增添了些許閃光的平易。”

胸穿之后,我開始咳嗽不斷,每晚要吃有毒麻性質的強力鎮咳藥來控制。而那藥吃多了會有依賴性,非常麻煩。

釗子經常會來看我,我笑著帶他看《我愛我家》,邊看邊咳嗽。他后來跟人說,每聽我咳嗽一聲,心里都會疼。

4月2日,我們從六個人一間的加床搬到了一個單人房間,準備于次日接受化療。這是讓我覺得最奇怪的,難道是“放”出來了就開始撒歡?比如我開始每天記日記,心意飛揚而又飛揚,與在學校時很不一樣:

 

那個星期六,3月27日中午,班主任率領著馬勃、釗子、小連班長、小云、小超、慧慧和燕燕幾個人來,算是第一次比較重要的外交活動。我穿上爸爸的褲子,和大家一起去外面館子吃飯,翻看在醫院門口照的相片。所有人里只有我和小云的表情比較怪異,不知道當時怎么了。

吃飯細節自不必說,反正我是最不會點菜的,又因為已經在醫院吃過了,只有慢慢喝茶的胃口,見滿桌子的水煮魚等等好吃菜,毫無興趣。座上歡聲笑語,還是平常的高興樣子,可我怎么能猜到緊坐在我右邊的小云的心思?人心可真是個奇怪的東西,無論與對方挨得多近,也聽不到她半點心聲。

分別時我和每個女生握了手,開始了我對女生“親密接觸的妄想”。

在之后小云交給老師的題為“關心他人,關愛生命”的命題作文里,她是這樣寫的:

“我真不知道從何說起,一切就像夢一樣,令人難以置信。上午還活蹦亂跳的子尤,下午就躺到了醫院的病房里,經檢查是胸腔里長了個腫瘤。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了,所有的人都無法接受。我第二天下午回到宿舍就給他打了電話,和他聊了幾句,但感覺他好像什么事都沒有一樣,非常樂觀。他向來都是這樣,我也就稍稍安心了。只要他自己的情緒穩定,那后面的治療就會比較順利。周末和他的幾位朋友隨班主任到中日友好醫院探望,他穿著病號服,我竟發現他長高了,大概是瘦了的緣故吧!他真的瘦了許多,雖然精神很好,但還是很虛弱,胳膊和小班長一般瘦,讓人不忍心看下去。我們和他談天說笑的時候他依舊手舞足蹈的,可當我們要離開和他握手的時候,我發現他的手已經皮包骨頭,心里一陣酸楚。望著他和他媽媽離去的背影,我默默對他說:你一定要堅強,大家等著你回來?!?/p>

 

這作文是4月2日,搬到國際醫療部,準備開始化療時,班主任給我的,小云還有點不情愿,之后班里同學每次來看我,基本上都少不了她。

小云在那篇作文里還說:

“在女生里,我是子尤最好的朋友,平時我們幾個總是坐在一起調侃,或者聊天講笑話。他現在病了,我們當然關心他,雖然我們沒有血緣關系,但友情勝似親情,相信他是堅強的,一定會挺過來回到我們中間?!?/p>

這話說得很有意思,她不說,在男生里,我是她最好的朋友,而敢大膽斷定,她是我女生里最好的朋友。何出此言?當然,當時我確實是這個情況,但我們的關系還不太像朋友關系,誰要是和她當朋友,就太可憐了,非得急死。她只能算是我當時最著迷的女生。

媽媽那邊正在從“昏庸”醫生手里把我往外救,十萬火急,難以盡述;我的病房卻是“別樣幽芬滿園春”。3月28日下午,小學朋友都來看我,其樂融融。每個人輪流玩醫院樓道的輪椅。我還給陳茜喂蛋糕吃。

她是一個高個子的爽快女生,我最喜歡這性格。自上中學,小學同學天各一方,我還和她一塊練跆拳道,自然,她是到國外打比賽的資格,而我是累得滿地爬,練了幾次就沒力氣去了。她真是很熱愛跆拳道,算是緊張學習以外的放松吧,不去都不行。

我每天聽相聲,看情景喜劇,寫作,記錄自己的生活,不干事時還在樓道里“游蕩”,實驗攝影……

我熱烈期盼可以快點回學校,補落下的課,心想如果五一節后回學校,可能不會拉下太多。所以,我很想快做手術。后來認識其他同齡病友,發現想法差不多,都是放不下呀。當然我比較會轉移注意力,想點別的事,就把這事忘了。直到幾次化療之后,我的心也漸漸靜下來。

我心情激動地迎接化療,因為過去光聽說過,沒見識過,化起來什么感覺呀?尤其是,會不會掉頭發?

化療自然是難受的,惡心的,昏天黑地的。簡單地說,化療就是打點滴。4月2日下午和晚上,我的小學、中學同學都分別來看我,讓我很來勁,其中就有剛才提到的女生。第二天,化療開始,護士邊扎我的手我邊和她說笑話。過了一會兒,還有一個更大的笑話。

準備化療的一個工作,就是需要一個盛尿的杯子,因為要記尿量。我們對一次尿多少毫無概念,我爸就將一個礦泉水瓶子的底給剪了,做成一個尿杯子。這天不巧,有一位阿姨來看我,這時我剛被加了“速尿”(顧名思義,一種催促排尿的藥),頓時就想尿了,但她在我不能尿呀,所以我就一直憋著,我漸漸就憋不住了,大汗也淋漓出來了。她終于被我媽送走了,我就跟我爸說:“我要尿了?!蔽野中φf:“好!”因為他的作品就要得到檢驗了。我還不適應在床上尿,于是我一手打著點滴,另一手撐著下床,然后脫褲子尿,一開始尿得很急,礦泉水瓶子逐漸要滿了,可我還沒有停的勢頭,我爸繃不住了,大喊:“別尿了!”終于小小的瓶子溢出來了,搞得我爸措手不及,還在大喊:“別尿了!”可我那時哪兒還停得住,此情此景逗得我狂笑不止,尿到我爸的手上身上,我爸躲開,我干脆就邊笑邊大義凜然地往地上尿,我爸情急之中拿過我媽的喝水杯子,頓時喝水杯子也滿了,我的尿才結束。

等我媽送完阿姨回來,只見屋內一片狼藉,我大笑,我爸遞給她喝水杯子……“速尿”的威力由此可見一斑。

化療第一天下午,我就覺得惡心了,不舒服,不想動。這時朋友席西前來,他興奮地說:“我給你帶來了英國經典樂隊披頭士的音樂CD,你聽聽,特好聽!”媽媽的朋友送來了一個很輕便的DVD機,我們將它連著電視,也可以放音樂。第一首曲子放出,是披頭士怒吼著的Love Me Do,我聽了,覺得更惡心了。一曲放完,席西問:“怎么樣?”我勉強說:“可以?!薄翱梢怨磕蔷驮賮硪皇装桑 ?/p>

第一天的藥一直滴到第二天護士來送次日的藥了還沒滴完。當第一天的藥終于滴完后,我們到中日友好醫院的后花園走了走,換換空氣,不然直接再接力般地來第二天的太難受!當時我還有力氣走呢!

事情是一件接一件。第二天我嘔吐不斷,直至發現嘔吐物里開始有血,于是大家很緊張。大夫送來了一個小袋子,袋子連著一個管子,里面是止血藥,讓我用吸管來喝。我喝了一口,那藥真不是人喝的!后來家人把它又倒到碗里讓我喝,哎呀!那味道大概是攪拌了雞蛋殼的臭雞蛋味兒。勉強喝下去后,下午我還被推著,手上打著點滴,去照片子,為了查哪兒出的血。

這才第二天,反應就如此強烈。哎呀,我現在寫著都有惡心感覺了。到了第三天,我走著去廁所吐,吐完坐在馬桶上汗淋淋地喘氣,跟媽媽笑說:“我真是嘔心瀝血呀!”

但這話被媽媽想成了痛苦的慨嘆,到了媒體耳中又成了煽情的話語,所以什么話到不同人的心境中又會有不同的含義。其實我是笑著說的。

我喜歡上了愛爾蘭詩人葉芝的詩,特別是那首When You Are Old,每天背一遍?!爱斈隳昀习琢祟^,睡意稠,爐旁打盹請記下詩一首……”

就這樣沒日沒夜地打點滴,手有時會腫得跟饅頭似的,朋友出了個主意說土豆片可以消腫,于是就把土豆片貼在我的手背上,我趕緊興奮地讓照下來。治病中我們幾乎每天照相,到現在估計得幾千張,因為我特愛記錄事情,比如大笑呢,趕緊照一張,吐完了,照一張,剛才那個嘔心瀝血,就有生動記錄。我一高興拿著李白的詩激情朗誦,媽媽趕緊照下好多張。我掉頭發時,也會照下其過程。我也熱愛實驗攝影,以某種特殊的角度拍攝,自拍。我們每天穿漂亮衣服,化療房間一天一個樣,越來越漂亮,中日的后花園,醫院旁的元大都公園,也不時會留下我們的攝影身影,散步身影。墻上貼滿明信片,同學送的畫,照片,護士來了都流連忘返,來的人都要驚呼:“真像一個家呀!”是的,我們就是把它當家過的。還有一個阿姨說,感覺像是媽媽帶著兒子愉快的度假之旅。

窗臺成了書架。每天讀書,讀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金庸小說,看電影也特別多。不久,4月10日,我的14歲生日來了,情境是如此特殊,我身處憂患,那是病魔跟我跟得最緊的時期,之前,沒有人知道我能不能熬到14歲生日。家人還是依慣例,為我編印了一本《子尤13歲作品集》。這是我們家的傳統,從《子尤8歲作品集》開始的,每年生日一本。

 

化療藥終于把我打趴下了,躺著完全動不了,什么都不能吃,非常難受。本來,為了在化療中堅持我的站著尿尿的理念,每次都要把自己搞得滿身是汗,疲憊不堪,有一次看見電視里有個人唱歌,唱得滿頭是汗,我笑說:“他怎么跟我尿尿一個樣呀?”此時,當我被化療藥物整得已經跟死人差不多時,我也就接受了躺著尿尿。

家人想盡辦法讓我能吃進去些東西,他們將西瓜榨成汁給我喝,這讓我留下后遺癥,之后不能聞西瓜的味兒,西瓜水更不愛喝。扎點滴更是讓人頭疼,扎了一陣,手的血管就都被扎癟了,有一天扎了兩三次都以失敗告終,最后護士長親自上陣,凝神開扎,但最終還是失敗了。她說,自己從來就不扎第二針的,但就在剛才的一刻,她心軟了一下,結果失敗了。

在這樣艱難的行程中,更是需要某種精神支持,比如看電影,看書,打電話,有點精神就寫些東西。我寫作完全是愛好,而且全是興之所至??梢栽谶@種時候干愛好的事情,是很重要的。從早到晚,手不敢動。對扎針我這次可真是體會太深了,有時沒扎準血管還要重扎幾次。到最后,手的血管被化療藥物都搞壞了。

事情是一件接著一件的,日子是一天接著一天,故事是一個接著一個的。我盡量把病房內的化療生活布置好。難受時主要是靠看電視什么的支撐一下,還有……

 

從開始化療起,小云就不停地給我打電話,我也逐漸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臨近我4月10日的生日,班里同學拍了一段錄像,每人在攝像機前說幾句話。人人說的都無非是早日回來,等你一類的話,唯小云站起,沉思良久,輕輕吐出句:“今天晚上我給你打電話,咱們電話里再聊?!比堑萌噢Z笑不止。

大半個班的同學都在我生日前一天來了,平時安靜的國際部頓時人聲鼎沸,每個人都戴了頂朋友專門為我制作的繡著我名字的小紅帽,上面寫著“IN ZIYOU WE TRUST”。爸爸將這場面拍攝下來,還很“心領神會”地多拍了一會兒小云的左顧右盼。熱鬧過后,我跟媽媽和大姨說小云走時的眼神很不一般,她們說:“我們都看不出不一般,就你能看出來?!?/p>

有很多人來電祝賀,包括陳茜和她的同學瀟逸,瀟逸在電話里為我彈琴唱《貓》。她們倆的唱歌技術是一流的。這樣的生日過得真優美!此時我的體重卻在一天掉一斤。從剛進醫院的120斤已經掉到110斤了。

生日后的第四天,4月14日,我發燒,非常難受。媽媽問醫生之后,回來告訴我有幾種選擇,有打屁股針,媽媽說:“我看你接受不了,就選了另一種?!蔽议L吁口氣,因為我一身笑肉,為此在生病后深受打屁股針之苦,每次一打,笑得滿床打滾,搞得護士碰都不敢碰。媽媽說:“另一種選擇是,塞屁股的退燒藥。”??!我拿著一小塊被切好的退燒藥,愁眉苦臉地照了張相。聽護士說這藥見效快,還不能塞多,有一個護士給自己孩子塞,塞多了一點點,結果沒多會兒那孩子渾身就冰涼了。果然,塞完沒多久,頭就不暈了,一會兒體溫就下了不少。這樣的有趣故事很多。

小云在學校住校,經常在下了晚自習與我“聲音會面”,那時候大概是9點多。4月18日,我受到儲安平從西湖給友人寄一包花的影響,和媽媽跑到醫院美麗的后花園采摘樹上的花瓣,裝了一巧克力罐,還附了一封信。我已經很久沒有寫字,突然一寫,好看了不少。信上說:“最近,我果真能呼吸到春天的氣息與心跳了。每每窗外片紅飛減、嬌紅四吹,我真的喜歡滿園的落花,尤其是窗外開的一色雪白的不知名的花,它們原本艷紅,不久也要隨風而逝。我是真為其美景而醉。存心要送給班里的女生。卻覺得能懂得我情之人唯有你們兩個。今折花以寄情,遣詞以留意。愿你們能和我同樣看到我病房窗外的景色。這樣,我仿佛看到你們花樣的笑。”

當天晚上,收信人小云和璐璐給我來了電話。她們都是住校生,來電話時馬上就要熄燈,而她們刷牙、洗臉等事情還沒干,于是兩人輪流打電話,一個先與我說著,另一個就跑去刷牙洗臉,然后又趕忙渾身是水地過來接替前一個人和我說話,如此接力般,直到熄燈讓她們伸手不見五指為止。

電話里,我告訴璐璐自己開始掉頭發了,她說先別剃,等著她們來看我,我答,等著你,等著你來揪,直笑得她滿地找牙。

4月23日應該是個星期五,吃晚飯的時候小云就來電話,我告訴她自己先吃飯,吃完飯再聊,過了一會兒她果然又來電話,我或躺在床上,或坐起來,或站著,反正一個動作代表一種心情。我讓她閉上眼睛(也不知道她閉沒閉),給她背《當你老了》,不知怎么的,我讀了它一遍就背下來了,算是我唯一一首能背下來的詩,或許是喜歡它的翻譯吧!

多少人愛你年輕漂亮的時候,

真假愛只被你的美貌引誘。

只一人愛你年輕圣潔的心靈,

也愛你年老時臉上痛苦的紋溝。

 

如今再次輕易默寫此詩,詩似當時,人似當時否?往事水迢迢,流去不復返。

4月21日我剛剛寫完《童話房間》《童話房間》:“當迷茫的白色開始破碎,/巨大的幕布上滾動起輝煌的藍天。/我愿化作那蓬勃的一角,/黎明與黑夜變得更加直接。//烏云是弱者身上的枷鎖,/是令人發顫的閃電。/抬起頭,再看一看呀!/挑釁的怒吼已成了發黃的照片。//徒有那小丑般的舞蹈,/我有我翱翔宇宙的連綿。/世界存在于我的眼中,/一間通往萬里的房間。//書是浩瀚的山河,/床是流連百態的云煙,/筆是一聲霹靂的鋒芒,/電話是傾吐聲音的愛戀。//細雨羞澀著在窗口翻卷,/嬌葉顫巍著與春風告別。/我留下我輕狂的頭發,/在漫長的微笑里和彩鶴同眠?!? class=這首詩,班主任在班里給大家念過。于是電話里我就問小云:“你知道詩里哪句是我送給你的?”

小云微笑著說出了那句,她竟然還絲毫不差地記著?!半娫捠莾A吐聲音的愛戀。”

我勸她有時間的話讀《紅樓夢》,她說好呀,一天讀一回成不成。我心想,這得讀哪輩子去呀?我說:“等你讀完,咱們可以用里面的話語玩游戲。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p>

那天的電話我們打了3個多小時,下個星期就要期中考試,我問她周末復習嗎?她說懶得復習了。我在床上尖叫:“太棒了!我太喜歡你了!”差點跳起來。談起興趣愛好,她說她喜歡看英達的情景喜劇,哎呀!我找了10多年都沒找著一個愛看情景喜劇的女生知己,原來在這兒呢!再談深入一些,她又說她喜歡相聲,我已經激動得快背過氣了。我8歲以前,所有認識我的人如今談起來,津津樂道的,都是我追著人說相聲。好!她說她喜歡奇志、大兵的相聲,不錯,如今相聲界也就他們倆不讓觀眾難受了。

我聽到她不同凡響的事情,就大喊:“我太喜歡你了!”如此喊了幾十聲,我趁機問:“說了半天喜歡你,你喜歡我嗎?”她笑著說,當然了。從大姨那兒,我學會big hug這個詞,就問她期中考完試能不能他們來看我時對她說:“I want a big hug.”她說:“到時候我就說我聽不懂?!笨蛇€是笑著同意。于是我就倒下,再也爬不起來了。

如此長時間的電話,把太陽都聊下山了。我和她相約掛下電話互相寫首詩,她說她從來沒寫過,可還是答應了。掛下電話,我手起筆落:

 

繪小云

不要問我你的眼神是苦是甜

微笑是你的呼喚

是你緊閉的眼簾

我抱抱你好嗎

像置身蘋果的清香

讓我把你的陶醉

縫在夕陽的云天

 

任紅流滾過我的心頭

落下的頭發

彈奏在波動的心間

口齒間傾吐著

似言非言

 

追逐春天的勁風

將浪漫的音符撒遍

桃色繪滿了你的面龐

你眨眨眼

調皮地寫出

艷若桃花,翩翩紅顏

 

我說“落下的頭發”是因為那會兒我已經開始掉頭發了。

第二天醒過來,怕打擾小云家人,我就等著她來電話。吃完早飯,屬于她的鈴聲像鬧鐘一樣準時響起。給她念完了我的詩,小云卻磨蹭起來,先是央求只念四句好不好,又囑咐說自己從來沒寫過,最后才緩緩吟出:

 

我只能在這里

想象滿城飛花的情景

狹小的空間

卻容得下漫無邊際的思緒

如果陽光可以灑向枕邊

但愿能留下我恬靜的側影

雖然無法在曠野上奔跑

但我可以擁抱藍天

 

這首詩最大的意義就是說明,每個孩子都是天賜的詩人。經常大人看見我的詩說:“哎呀!真棒!我都寫不出來!”廢話,你肯定寫不出來。

聽多了小云在電話里的聲音,每天都會享受幾個小時她嘴里吐出的字句為我做的沐浴。她從來說話都像是嘴里含著東西,常常我們說有的人說話帶哭腔,她卻是說話帶笑腔,如柔弱的嫩草。我總說她像“東風無力百花殘”,可如今念詩的時候大不一樣。雖然仍是聲聲伶俐小巧,卻嚴肅了許多,是在朗誦而不是讀的感覺。

那是緩緩地、有板有眼的朗誦聲音,世界這個時候都安靜了。我可以感受她沉靜的心聲。讀完后,像春風般吹過,“八句?”我問她。

她輕輕數:“一、二、三、四……八,是八句。”

這樣默默無言一會兒,我讓她快復習去吧,她說要等著我開始打點滴,聽見我扎針時的喊才行。就這樣僵持了好久,護士還不來,她才同意掛。到這時還有一個節目,我有喜歡讓對方先掛電話的習慣,可恰好小云也有這個我稱之為“優秀品質”的習慣。兩人為此又要推讓上好一會兒,直到逼得小云都要喊了她也不先掛。最后還是我讓步,說了一大通每次必說的“我喜歡你,我掛了啊,快來電話”的話,然后匆匆放下聽筒。

 

我和媽媽將化療病房的墻布置得跟盧浮宮一樣,貼滿各種裝飾品,我將小云的照片也貼在睡覺時一轉頭就能看見的地方。4月27日,晚上,頭發實在掉得止不住,媽媽毅然決定親自給我剃禿。腦袋第一次這么光,涼颼颼的,戴上頭巾以后很舒服。我給小云打電話,告訴她這個消息。她馬上急了,質問我為什么不多等一天,她還想看我有頭發的樣子。

4月28日,上午,我突發奇想,準備開始寫歌詞。寫多了自由詩,寫起歌詞跟玩兒似的。受李敖的影響,也是幾個字就一句的。

秋雨沙沙落,

落在我心上。

昨夜你在做什么?

月色影迷茫。

 

迷茫處迷離,

迷離獨神傷。

你笑著擺手去遠方,

夢我在枕旁。

 

電話不再響,

傾吐含唇上。

你笑著擺手去遠方,

遠方的遠方。

 

夢中見到你,

側影明又亮。

昨夜你在做什么?

讓我好煩忙。

 

寫完之后,還修改過幾遍,讓不必要的傷感淡化,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傆X得“你笑著擺手去遠方”這句像是在哪兒聽過,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就在那天,正好是期中考完試,璐璐、小云、燕燕上午來看我,還有兩個追隨來的男生,阿峰是璐璐去哪兒他去哪兒。而馬勃呢,初二上半學期小云剛轉來時我們三個人在一起聊天逗趣的記憶還都沒抹去。過了半年多了,現在馬勃還是和她坐在一起,真奇怪了。我和釗子打電話每次必問的就是:“馬勃還跟她連體嬰兒呢?”可能是班主任覺得他們兩個在一起很老實,不像別人那樣鬧吧!他們兩個坐在一起確實很安靜,可安靜以外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馬勃喜歡小云,每個人都在拿這個開他的玩笑,可他們都猜不透小云的心思。

六個人在一起,談笑風生,璐璐送了我一個日記本,希望我能好好利用。我是這樣做的,直到現在我的種種文筆心聲都留在了上面。璐璐剛才在進醫院的時候不知道看見什么嚇人的東西,暈得癱過去一陣,真是為她的身體擔心。

談笑間一晃眼就到了中午,他們該回學校,媽媽問我想讓誰留下來,我自然點小云。該履行事先說過的事情了,我和其他該走的人都摟著照了相。

她笑著在沙發上坐著,情景有點像我發病前一星期時寫她的文章,文風有胡蘭成的感覺,描寫的是小云看我寫她的文章:

 

“得了稿子,她便開始看起來,那腰身側著看文章的樣子格外動人,很正經,但最正經有時是最調皮的。我雖然故意正襟危坐,好像對小云不感興趣,心里卻恨不得瞪著眼睛將小云的表情看個夠。

小云與人交往是很少表態的,但能細心看我的文章是對我最大的肯定。第一節課數學課,我只感到小云在那里看文章,悄無聲息,可震撼力遠勝過霹靂驚雷。魏老師的講課對我來說宛若流水,自己靜靜聽著,還不時偷偷向后望一下,發現小云看完一遍后又重新開始看。此情此景讓我想起《紅樓夢》中,林黛玉在寶玉的招惹下,開始讀《西廂記》,我認為《紅樓夢》里面那段描寫得最動情了。”

 

媽媽買來鍋貼讓我們吃,我們邊吃邊看中央8臺放《我愛我家》。之后就是漫長的相顧無言,媽媽看我們沒話說還出去轉了半天以提供機會,可回來一看我們還是無言照舊。她坐在沙發上,我坐在床上。唯一的一點話就是我不斷問:“你什么時候走呀?”因為真想讓這寂靜永遠下去。

我給她看我上午寫的歌詞,她乖乖地坐在沙發上,一副沉靜的樣子,有可笑的事情她就笑,問她話她就答,給她文章她就看。時間過得很快,不允許小云再呆,我期盼已久的時刻來臨了,該摟著她照相了。爸爸將這一過程拍了下來,其中生動地記錄了我如何故作鎮定,臉不變色心還跳,緊張地和小云摟在一起,可一照完就馬上觸電般將手拿開。相比之下,小云比我自然多了,每次照完我都不滿意,借此要求多照,多照就可多摟了。

小云走時,我覺得自己又得到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大概這眼神又是只有我才能看到。

所有這次來看我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生病了,小云給我發了一個短信,說自己看來明天不能上學了。我急忙給她家打電話,后來才知道我把她的電話號碼記反了,因此不通。4月30日,他們來的兩天以后,慧慧、釗子和班主任、左老師來看我,小云又給我發了個短信:本來想來,但車太擠了,上不去。她真是為我耗費太多精力了。

5月2日,我還在中日友好醫院做化療。釗子那天下午乘濛濛雨色來看我,兩個人一起在花園亭臺散步聊天。釗子勸我不要老跟女生“混”在一起,還又提到了我寒假時寫小云的文章,說實在不像話,并對班里的女生橫加指點一番,一個個批得體無完膚。我不置可否,仍然“一意孤行?!贬撟雍髞碓谒奈恼吕镌鴮懀?/p>

 

“很多同學直到現在都說子尤是個‘花心百倍’的男生;當然,直到現在我也絲毫不這樣認為。但是,不能否認的是,他是個很喜歡和女生交往的人。而且交際面之廣,可謂是‘大小通吃’。稍漂亮點的女生他會顯出興奮,姿色稍差的他也會十分認真。生活中,假若他和某位女生聊得投機,就算你在他邊上‘吹拉彈唱’,他也毫不理會,他這個毛病就連我也不例外,總是讓人啼笑皆非,哭笑不得。一般人對他這種‘嗜好’總往那些狹隘的方面想,而我覺得這是他對女生的一種尊重和珍惜。這一點實屬難得,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深受影響。”

 

五一以后小云有幾天沒來電話我還有點不適應,提筆寫了篇文章:

 

“小云,我們是一對可以相互欣賞的朋友。我真誠地希望你能夠喜歡我為你創作的作品,我之前從沒為任何一個朋友激發出過如此多的靈感。你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極其優秀的姑娘,長大后一定會舉措不凡的,這一點現在就已經顯露出來。能夠與你成為朋友,我非常榮幸,并從中品味出許多歡樂。我是個非常感情敏感的人,而且非常地不自信。面對突如其來的快樂,我會怯懦,左顧右盼和多慮多疑。我得到歡樂的時候,需要得到旁人的肯定,確信自己很幸福。而你的每個一舉一動,都會牽動我的心弦。在學校,我真誠地對待你,以期望換取你真誠地對我。我的信念純潔,將你看作我女生中的好朋友。醫院是一個轉折點,使得我更加地信任你,需要你,更時常想你?!?/p>

這文章很逼真地把我的心血淋淋切開給小云看,什么人看了都會覺得我是個品質優良的“好孩子”。我這是在努力尋找我們關系間的合法化,并讓自己相信我們只是好朋友。

5月4日下午,老等不來她的電話,我就親自給她打了個電話,小云接電話微覺詫異,問:“你怎么來電話?”

“你老不給我來我只好親自給你打了?!?/p>

小云笑笑。因為她的貪睡,我打趣說:“上午不能給你打電話,因為你沒起床,下午不能給你打電話,你還得睡午覺,晚上不能給你打電話,你又早早上床了?!苯又覀兩塘亢妹魈熳屗齺砜次?。剩下的故事我曾有過動情的描寫:

 

“小云來的那天凌晨,我和媽媽跑到醫院外頭看月全食,眼見著胖黃的圓月逐漸消隱于黑色的夜空,心里說不出的興趣與驚奇。就這樣在夜風中呆了一個小時,實在詩意得很。等夜空中已不留下一絲月影的痕跡,我們才回了醫院房間。不過這使得我第二天還在睡夢中的時候就聽到了小云在門外和我媽媽談話的聲音。這實在是糟糕得很。她素來都是上午根本不起床的人,今天卻那么積極,早早就來了,讓我很措手不及。但她的此舉非常讓我感動。之后我讓她看了我給她寫的那番心里話,在小云面前我是什么都敢展示的。吃完早飯,媽媽就帶我和小云去元大都,在照了幾張相后,媽媽就先回去了。留給我和小云一個多小時在園中漫步的機會。那天上午是我所經歷過的最美好的上午。走累了之后,我們就找地方坐下。小云坐在長椅的這頭,而我坐在那頭。元大都遺址的風光是天然聊天的好地方,無處不蕩漾著悠然。我們坐在椅子上聊著班里雞毛蒜皮的小事整整半個小時,當然這是為我后來摟她做鋪墊。我從來沒想過要是我提出這個要求會有什么結果,但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我就說了。后果我是從來沒有想過的,或許她會先給我一個耳光,然后大喊‘流氓’地跑開。但我是真的想摟她,從她的身上我看到了一種光明,所以我說話的時候也特別真誠。我笑著說自己查了一下,發現hug應該是正面摟抱。小云非常大方,她聽了之后就開始渾身扭動,準備接受擁抱。我稍微想了一下,就站起來和她擁抱。

我已經不記得她是不是抱了我,我的頭靠在她右肩上,手在她紅白相間的衣服上拍了拍,那一瞬間我大腦一片空白,只是在機械地進行一個動作,大概僅僅過了不到2秒鐘,就趕快和她分開了。這讓我后來很后悔,怎么不自私地和她多抱一會兒。我真希望寫一篇上萬字的論文闡述我們之間的關系。那是種雖是友誼卻又勝似友誼的莫名情感。在元大都的長椅上,我真心告訴她五一期間還真有點喜歡她,她閑拾著地上的綠草,略帶羞澀地低聲說,我們只是朋友。

我是個糟糕的導游,烈日當頭,卻帶著她滿公園跑,上山過橋,直到滿頭汗為止。坐在長椅上,我們東拉西扯。我戲稱她肯定是被公安局通緝逃到北京的,因為原來的學校里男生都開始互相殘殺了。班里有不少苦戀她而無果的男生,在身上刺下她的名字。我說他們就是把身上砍得一條條的都沒希望。還說她戴墨鏡是沒有希望的,因為鏡片遮不住眼睛。小云又笑了。

媽媽給我們規定了時間,之后買了肯德基回醫院。但我們比規定時間晚了很久。媽媽后來形容來公園找我們,看見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肩并肩走著。葉舒花吐,這一天的天氣格外好。”

 

寫到這兒,我還恍惚以為我們倆是攜手走著。弗洛伊德曾說:“世上沒有記錯了這么一說,你記錯了,就是心里希望這樣,有了幻想?!?/p>

回了醫院,我們吃肯德基,電影頻道在放《上帝也瘋狂》,小云笑著看了會兒,我拿照相機趁機拍了她幾張相片。

小云走后,我才激動地去拿她來時放在桌上的一個小袋子,她在時不想讓我看。袋子里裝著一打稿紙,整整齊齊的,是一篇文章,題為《我眼中的子尤》。

對于這篇文章,我已經太熟悉了,所以都沒力氣說它,更何況今天(2005年1月31日)我的血小板才有3000,不能太激動。能看見小云這樣認真地寫我已經很感激了,文章這樣開始的:

 

“一直想寫關于子尤的文章,原因有兩個,因為他寫了關于我的不少東西,包括隨筆、詩歌、歌詞,讓我有了寫他的動力,還有就是他的不尋常在我的腦海里形成了許多關于他的特別的形象?!?/p>

 

接下來就是從初二以來的一個個對我的印象,想了解我的人一定要先讀這篇“入門”文章,有些事情我都不記得。她還側面地描寫和評價了其他幾個男生。文章結尾是這樣的:

 

“現在的子尤住在病房里,他有他新的生活,對子尤來說這是一段生活的開始,他有足夠的時間發展個性,也有充裕的時間適應一切。我寫這篇文章寫得十分‘艱苦’,我不知道怎樣‘塑造’子尤最實際最恰當,多半是從子尤風趣的性格這個角度去寫的,這是他外在的表現,是最淺顯的一面,我也只能寫到這個層次,不可能說得面面俱到。越接近尾聲寫得越吃力,不知以何種方式收尾。我希望這篇文章的整體效果是讓讀者看到較為全面的子尤,然而能力實在有限,畢竟洋洋灑灑兩千字我還是第一次用這么多筆墨來描述一個人。我竭盡全力地搜羅我所知道的所有不尋常的文字,去形容不尋常的子尤?!?/p>

 

跟我交往還讓小云文筆大有長進,這就是交朋友的好處。我很珍重它。5月11日晚上,和釗子打電話的時候。他突然告訴我,受我的影響,他也開始欣賞小云了,覺得她確實不錯。我不禁暗自好笑,釗子每次都說我墮落,勸我不要掉進情感漩渦。可他其實就是這樣,貌似有主見,實則經常變。他還向我表達了他的困惑,就是小云到底是什么時候寫作業的?她上課睡覺,晚自習的時候讀書,回宿舍就發短信。

在中日友好醫院,還有一個特殊經歷要提,三頭六臂的丹云阿姨帶著她姐姐和她姐姐的女兒安寧,與蒙古族歌手布仁及其女諾爾曼來看我。我特地洗澡換衣服迎接,誰知高興過頭,鼻血狂流,只能老實地躺在床上。五位客人來了,我主動與他們一一握手。布仁的歌我和媽媽早早就從CD里聽過,那深情無邊的演唱讓媽媽當時涕下而不能自制。那天,父女兩人的歌唱出了一個草原,綿綿延延,這哪里是我小小的病房能夠包容的?

諾爾曼上初一,是個極其純潔的草原女孩兒,會自己寫歌自己唱,是個“創作型歌手”,屬于實力派。我請她為我的第一首歌詞配曲,她配了,只可惜現在還無緣欣賞。她每次唱歌都要恭敬地站起來,一臉的正經。

安寧是四中高中的,來時一身很時尚的打扮,牛仔褲襯得她腿很長。大家對她的介紹,一是她出生在美國,所以英語很好;二是她熱愛攝影。為了配合這個介紹,從始至終她一句中國話沒說,都在拿照相機到處拍,病房里“噼啪”聲不斷,等到她們快走了,我對安寧說:“你是不是照相照出慣性了?”

初次交談,談的竟是這句,這一個問,問出了我們兩人其后的故事。而我們沒想到,一年后,《吉祥三寶》成了眾人喜愛的美好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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