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
唯一能夠了解的道路是創造一個自己的世界。
——史蒂文斯
裸體朋克
一
1994年,吳維十九歲。這一年,他的兩個朋友死了,一個混幫派死在街頭,另一個死在他的背上。
那晚吳維住在朋友家,朋友和他的女友兩人都吸毒。吸著吸著,朋友感覺不對勁,吳維背上他往醫院跑,女孩在后面拼命追。深夜,街上連出租車都沒有。到了醫院,醫生一看,“已經死了”。吳維說:“沒有啊,我們出來的時候他還蠻有勁。”
那個夜晚吳維告訴自己,不能再這樣生活了,我得離開武漢。
吳維在武勝路集賢街的一個八層小樓上長大。他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中還有一個姐姐。吳維在民間工藝職業中學念書,學的是書畫、篆刻和裝裱。從小他就屬于同學喜歡、老師不大喜歡的那種學生。
念書時選舉班長,吳維得票最多,老師把他叫去談話:“你票數確實最高,但你學習成績不太好,我看……”吳維沒當上班長。再后來,班上一個女同學險些被班主任強奸,吳維住在班主任家附近,親眼看見大哭的女同學衣冠不整地從班主任家跑出來。事情被校方壓了下去,吳維挑頭聯合全班同學寫信要求罷免班主任,除了當時的班長,其他同學都簽了名。然而事情再一次被校方壓了下去。
“從那之后,我對學校,對老師,一點尊敬都沒有了。”紀錄片《武漢朋克》中,三十多歲的吳維晃晃悠悠地走在漢正街上,畫外音這樣說著。
初中到高中六年,吳維很少在家住。他說自己“室外室內都能睡”,滿街都是他的混混朋友。
職高畢業,吳維被分到湖北書畫院實習。書畫院跟旅游局有關系,每個星期都用豪華大巴拉來一群中外游客買畫。一張裝裱好的仿古中堂山水裝在盒子里賣給游客,少則幾百,多則上千。吳維畫這樣一張畫要三天,畫完交給書畫院,報酬是五元。豪華大巴來了幾趟,吳維不爽。他開始正式混大街,再也不出現在書畫院。
舞廳、喝酒、消夜、打麻將、打架,吳維覺得日子過得很無聊。考學深造對他來說是件特別荒謬的事。工作找不到像樣的,他也不想找。于是就還是混。
那時候,吳維對音樂一點感覺也沒有。當時家中有個三洋的錄音機,姐姐用來聽鄧麗君,吳維的同學聽的是小虎隊,譚詠麟,張國榮,四大天王;可吳維從小只喜歡畫畫。某天他在書包里發現一盒朋友錯放的磁帶,放來一聽,感覺大不一樣,“有點意思,挺吸引我”。第二天朋友告訴他,這個樂隊叫Beyond,香港的,唱的是粵語。朋友又找來幾盒給他聽。
吸毒的朋友死后不久,還是在大街上,吳維翻到一本《音像世界》,看到了北京迷笛音樂學校第一期的招生廣告。“七百塊錢三個月,這個不錯。”他想,起碼可以離開三個月。吳維跑到一家樂器行,找了個朋友咨詢,“我想買Beyond彈的那個,你給我介紹一下”。對方告訴他,這個是貝司、四根弦,那是吉他、六根弦,四根弦簡單點。吳維說好好好。“買什么樣的?”“要買就買最好的。”“進口的好,這個,雅馬哈,兩千七。”——店里最貴的一把。吳維不懂雅馬哈是什么,還是說好好好。找外面混的朋友們湊了些錢,買下那把雅馬哈貝司,吳維揣上余下的一千塊,給家里留了張字條,獨自去了北京。
那是1995年的2月,陰歷正月十五,正值北京蕭條的冬天。
當時的迷笛學校在北京雙安商場旁邊,學員們的宿舍在頤和園附近,一個澡堂旁邊的工人房,八人一間,四張雙層床。都是十幾二十歲來自各地的年輕人,湊到一起就是聊天。有人問吳維:“你喜歡什么樂隊啊?”“Beyond。”“Beyond!不錯,還有呢?”“啊?還有?沒了吧?”“黑豹知道吧?”“黑豹?哪里的?”“……唐朝呢?”“……”“崔健?”“……”“你是來干嗎的?”
沒人再搭理他了。但吳維挺開心,這些人跟他以前熟悉的社會混混完全不一樣,“看他們聊天說話,我就覺得,我靠,還有這種人,好單純啊。這幫人,我很愿意和他們交朋友。”
給吳維上課的老師是“穴位”樂隊的貝司手于微。下了課,吳維去找于微讓他推薦樂隊,于微拿了紙筆開始寫,Red Hot Chili Peppers、Led Zeppelin、Pink Floyd……吳維說,老師,能不能推薦點中國樂隊?于微看他一眼,說,不要聽。吳維按照于微的指點,去北大附近買打口磁帶,發現店里店外都是留著長頭發的重金屬青年。那正是重金屬流行的時代。他又找到于微說,老師,能不能推薦點重金屬?于微看他一眼,說,不要聽。
在迷笛學校的三個月,吳維慢慢地聽于微推薦給他的樂隊。他還到書店里買了最基礎的樂理知識書慢慢學,剩下的時間就是練琴,聽同學們聊天。
三個月學期結束,吳維回了武漢。很快他發現自己沒法再過那種混街頭的生活,過了兩個月,吳維又折回北京迷笛學校,這次,他結識了來自攀枝花的朱寧和四川人曹操,幾個人隨一名西昌吉他手去了西昌。
在西昌,吳維遇到了山鷹組合,他們原本是放伴奏帶的,之后就邀請吳維一行人作為伴奏樂隊一同巡演。那期間吳維寫出了自己的第一批作品。“一個噩夢讓我忘記你,一次委身我要忘記你;切,切!自己,切,切!分離,上身給你,下身給你!”這首Grunge風格的《拯救創作協會》后來被收入專輯《你是該死的》。在西昌,不可能有人聽這種音樂。幾個月后,曹操去了北京,朱寧和吳維回到武漢,他倆找到了迷笛的同學吉他手韓立峰。1996年底,三人陣容的朋克樂隊“生命之餅”在武漢正式成立,吳維擔任主唱。
“生命之餅”是吳維取的名。幾年前他遇到一個傳教的初中同學,拿了本《圣經》,從里面讀到一句話:“擘開生命之餅,充我靈饑”。
二
1997年,吳維的一個朋友移民去了美國,他定期從美國給吳維郵寄各種音樂磁帶,并細心地在上面注明樂隊風格、樂壇地位等信息。在當時,這是非常難得的資源。朋友們在集賢街上的八樓聽歌,創作,排練,吳維稱之為“武漢朋克學習班”。
“生命之餅”排練了兩個月,吳維聽說武勝路的大音琴行要在武昌米高Disco迪廳辦一場大演出,他找到琴行老板試演了一次,老板同意讓他們加入。演出當天,吳維才發現“原來武漢有這么多樂隊”,十四支樂隊里,“生命之餅”排在倒數第二上場。那是一場當地廣播電視都要報道的演出,觀眾被隔離在舞臺很遠的外圍。上了臺,吳維對著觀眾喊:“你們趕快過來,趕快過來!你們不是來開會的吧?”觀眾呼的一下涌上舞臺又蹦又跳,把現場的攝像師嚇得不知所措。
演出之后,媒體從報道中把“生命之餅”刪掉了。“他們覺得我們是來搗亂的。”“生命之餅”這第一次演出的收獲是,吳維結識了更多的武漢樂隊朋友。
從小混街頭,吳維會跟各種人打交道,又喜助人,不僅“生命之餅”,其他當地樂隊的演出也常常是他在操辦。一次,吳維帶著一幫樂手與一個酒吧老板談合作,演出時間、收入分成種種都談好了,酒吧老板瞅一眼坐在吳維身后一聲不吭的幾個樂手,悠悠地對吳維說:“我看,他們是搞音樂的,你是個商人。”—— 聽得此話,吳維整整憋悶了十秒鐘:“我的思緒啊,我的內臟!”那老板明明知道他是個樂隊主唱。吳維用十秒鐘穩定情緒,指出:“因為你是個商人,我就用商人的方式跟你對話。”說完他覺得自己挺牛逼。
“其實我還有下半句:你要是個搞音樂的,我才用搞音樂的方式跟你對話。”老板揮揮手說,得了,你們到時候來吧——于是吳維把下半句咽了回去,沒說。
1997年,吳維帶著“生命之餅”錄制的幾首小樣再一次來到北京,住在“壞牙”樂隊貝司手劉肖家。劉肖帶他去看“新褲子”的首場演出,在現場遇到了崔健。劉肖指點他去跟崔健打招呼,“崔健,你知道嗎?他在中國很有名,他肯定能幫你!”“我都不認識人家也沒聽過他的歌,他怎么幫我啊?”“反正肯定能幫你!”吳維被劉肖推過去,只得硬著頭皮開口:“你好,你是崔健嗎?我叫吳維,是武漢搞樂隊的,我朋友很喜歡你,他極力推薦我跟你聊一下……”他把呼機號留給了崔健。
幾天后,崔健聯系吳維,約在CD咖啡酒吧見面。二人在酒吧外聊天,吳維將錄音小樣交給他,崔健告訴他幫他們安排好了一個酒吧去演出。聊了半天頗投機,吳維認為崔健人很好,足以交個朋友,考慮了一會兒,他決定交朋友必須先說實話:“崔健,感謝你幫我們安排演出,你這個人我也有點欣賞,但我要告訴你個事兒……我沒聽過你的歌。”崔健愣了片刻,答,好吧好吧,到時候你們去演出吧。說完也揮揮手,轉身進了酒吧。
這次吳維在酒吧外面站了很久,“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三
1998年,武漢的四支朋克樂隊“媽媽”、“死逗樂”、“憤怒的狗眼”和“生命之餅”帶著自己灌錄的小樣開始巡演。當時《通俗歌曲》編輯彭洪武第一次提出,武漢是“朋克之都”。
這一年,張曉舟在廣州《南方都市報》工作,他是當時的地下文化搞手兼寫手。四月,張曉舟和廣州音樂人王磊組織了當時外省樂隊第一次大規模集體演出,舌頭、盤古、胡嗎個、張淺潛都受邀而來。在廣州的壹玖酒吧,張曉舟第一次見到了吳維。
“生命之餅”因成員變動臨時缺貝司手,沒能參與那次演出,吳維以觀眾的身份出現在酒吧門口——那就是一名“風塵仆仆的朋克”,張曉舟說。當天吳維身穿一件印著大麻的T恤,背著一個鋪蓋卷狀的東西。
吳維問,可以在酒吧過夜嗎?服務員一陣支吾。看完演出,吳維將酒吧的幾張桌子拼在一起,鋪蓋卷打開鋪好,爬上去睡了。
同年的圣誕節,廣州又組織了一次演出,這回“生命之餅”登了臺。新貝司手丑丑是吳維的表弟,用三個月的時間,吳維把他從一個白丁訓練成一名能夠演出的樂手。當天同臺演出的還有祖咒(后來的左小祖咒)的“No”樂隊。武漢朋克樂隊“媽媽”的貝司手在臺下聽祖咒聽得開心,猛灌半瓶啤酒,鼓足氣,揚頭噴上舞臺——全噴在祖咒的臉上。
祖咒堅持唱完,下臺咬牙切齒:“張主辦啊,有人沖我噴屎啊!”張曉舟大笑,“你有點風度行不行?人家那是高興,是喜歡你。”常駐北京的祖咒不習慣武漢朋克表達贊賞的方式。
那天的演出現場來了不少武漢朋克,其中包括胡娟和抗貓。“那天抗貓也是觀眾,她從頭到尾一直在跳,不是在一個固定地方跳,是沿著酒吧的四個角跳跳跳跳。”吳維說,“她當時就是一個精力無處發泄的女孩。”幾年后,抗貓在大四那一年退學,組建了朋克樂隊Subs,而胡娟成為了“生命之餅”的鼓手及吳維的第一任妻子。
第二年秋天,四支武漢朋克樂隊再戰廣州,演出完畢,十二人全住在張曉舟六十八平方米的兩居室里。夜里冷沒有被子蓋,衣櫥里所有的衣服都被樂手們拉了出來包在身上。第二天在廣州大道上,當時的南都總經理喻華峰遇到了率領著十幾人的張曉舟。問清情況后,喻華峰自掏腰包,去招待所給四支樂隊開了幾間房。
對于吳維及所有的朋克樂隊來說,音樂幾乎無法給他們帶來收入。由于朋克音樂風格本身的粗糙、不悅耳及政治風險,很少有商業演出愿意請他們,而出版專輯和巡演至多做到不賠錢。
吳維在“生命之餅”的主頁上寫過:“其實我們不是一支純政治性的朋克樂隊,歌詞不是純政治性,它只是我們想要表達的一部分。我們只是做著讓我們覺得舒服、高興而力所能及的事。對我來說搞朋克沒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就覺得過癮,摧毀什么權力機器或世界那不是人類力量能做到的,過過嘴癮罷了。”
2000年,吳維和“痛苦的信仰”樂隊的高虎在北京“開心樂園”辦了一次演出,只有“生命之餅”一支朋克樂隊作為壓軸。“前面十幾個樂隊都是千篇一律的,說好聽點,當時我感覺有點審美疲勞。”沒等到上場,吳維跟樂手說不想演了,受不了。樂手們勸他堅持到最后,原定的曲目八九首,上去后接線調音花了半個小時,吳維唱了一首歌就走了,耗時十六秒。同年,“生命之餅”在“嚎叫”唱片發行了《50000》,因為是公開出版物,歌詞不得不刪改了許多。那之后,吳維打消了在北京發展的念頭,徹底回到武漢。
那幾年,“生命之餅”的排練房一直在集賢街老樓的頂層,吳維長大的地方。小房四面間墻釘滿棉絮隔音,吳維還用磚頭和木板做了個舞臺。盡管說是“過過嘴癮”,吳維仍堅持歌詞不刪不改,因而《50000》之后的三張專輯全部是地下發行。通過看電影字幕,吳維開始自覺地學習英語,以爭取更大的表達空間。在《WuHan Prison》中,他這樣唱:“我和我的家人生活在這個城市,感覺不到自由和安全;我們感覺像是在一個監獄里,我想要離開卻找不到出路。”
2002年,吳維豎起了朋克最富標示性的雞冠頭。也是在這一年,鼓手朱寧離開了樂隊,開辦了live house VOX,后來,那里成為武漢朋克的一大現場演出基地。
吳維曾在1999年興致勃勃地寫,他們把自己看成是國際公民,“希望成為一支國際性樂隊,去世界各地演出,那就是我們的目的!那太過癮了!”
2004年,“生命之餅”第一次走出國門。當時計劃去泰國、新加坡和馬來西亞演出,但最后只去了泰國。
第一場在曼谷演出結束后,吳維和樂手們坐了20小時的長途大巴,到了泰國和馬來西亞的邊境過關,停車檢查簽證。車上總共有四十多個游客,除了樂隊四人加攝像師這五個中國人和泰國導游之外,其他都是白人,白人都順利過了關。
邊境官告訴吳維,他們持中國護照,從曼谷到馬來西亞只能乘飛機,不能坐汽車和火車。吳維說,在辦簽證時你們的簽證官沒有這個要求。邊境官說這是新規定,“有簽證沒用,你們必須坐飛機回去”。演出在當天的晚上,機票、樂器都出示了,邊境官還是說“這是規定。”吳維說“規定也好、法律也好,你白紙黑字給我們看一下”。他說“沒有”。吳維指著白人問為什么這些歐洲人美國人都可以,為什么只有中國人要從曼谷坐飛機去?邊境官火了,把槍拔出來指著吳維。
馬來西亞的演出就這么黃了。
吳維第二次被槍指是在美國。那是2009年3月,華盛頓DC音樂節邀請“生命之餅”,他們想趁此機會在東海岸巡演,計劃的行程是上海飛到底特律,再轉巡演第一站邁阿密。
到底特律后,一行幾人被帶到辦公室,說他們的簽證有誤。北京美國大使館看過演出材料后,給他們發放了旅游簽證,美國邊境官看了說不行,他們需要回中國重新辦簽證。“那我們的演出就錯過了!”“那沒辦法。”吳維看他們態度堅決,便建議,把所有演出都取消,“讓我們作為普通的旅游者入境,可不可以?”“那也不行。”
吳維急了,他一急嗓門就大。當時正值奧巴馬當選,吳維忽然想到奧巴馬的口號“It’s time to change”,他說:“知道奧巴馬說什么嗎?It’s time to change!什么需要change?就是你們這種辦事態度和方法需要change!”邊境官回答“whatever”,召來了安保人員,掏出槍指著他們,拖著行李,安排最早的一趟航班把他們強制送回了中國。
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到美國,吳維他們在海關待了兩個多小時,又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回來了。
除去這些略為荒唐的經歷,當國際公民在全世界演出確實“很過癮”,雖然收入僅能賺回路費,但吳維覺得“沒花錢已經很不錯了”。歐洲巡演時,樂隊住在當地的SQUAT(青年自治空間),接觸到許多國外的朋克,吳維說:“他們有NGO組織,各種都是DIY的。不論是樂隊還是個人,他們都有強烈的政治主張,這種傾向在中國就體現不出來。”這些年,吳維讀書,看電影,上網查閱了很多資料。與外國朋友們聊天,談當下中國,吳維造了個詞Chinalism (中國主義),后來他以此為名寫了首歌。
2008年,吳維剃掉了雞冠頭,他說“太麻煩了……睡覺不舒服。”2009年4月,吳維與胡娟結束了四年的婚姻和九年的樂隊合作。胡娟的“WuHan Prison”服裝店就在同名酒吧旁邊,吳維是酒吧的經理。離婚時他為胡娟交了半年的房租,從此二人再無往來。
吳維一直住在武漢,他沒有自己的房子,沒有車,沒有存款,是個徹底的無產者。
2006年,吉他手張華轉而擔任樂隊的經紀人。2013年,他為“生命之餅”聯系到了南京的一次演出。得知崔健是這場演出的壓軸,吳維激動極了,1997年CD咖啡一別之后,吳維一直沒機會再見崔健。“生命之餅”排在崔健前面上臺,吳維打算好,演出完下臺看崔健,然后去后臺找他再聊兩句。
演出前一天,樂隊抵達南京。飛機落地,張華通知吳維,原定的十首曲目被砍到八首,吳維說“好”。第二天中午吃飯時,曲目砍到六首,吳維說“好”。樂隊到后臺準備了,砍到五首。上臺唱完五首,臺下觀眾不答應。吳維在臺上告訴觀眾,最后一首我們只演奏不唱,“原因不說了”。演了半分鐘,張華被臺側的文化官員推上臺,吳維小聲跟他說:“我們不唱,你放心吧”。一首奏完,吳維和樂隊下臺,兩排特警夾送他們一路直通上了面包車,徑直拉到酒店不許再出去。過了一會兒,張華滿臉委屈地出現了,因為“阻止演出不力”,他被臺下的當地文化官員直接扇了兩耳光。
張華挨打的事給吳維的刺激更大。他完全忘了要去找崔健,告訴他,“你的歌我聽了,很喜歡”。
四
與幾乎是在街上長大的吳維不同,“死逗樂”的貝司手麥巔是湖北工業大學英文系的畢業生,后來又讀了武漢大學的傳播學碩士。2002年,他編撰的朋克文化雜志CHAOS印出了第一期。這本傳播朋克文化的地下出版物共出了五期,所刊文章由麥巔及合作者們自費翻譯寫作,雜志也是自費印刷,每期印數不過兩百,大部分免費發放。麥癲當年認為,收錢有悖于朋克精神。
當年與麥巔合作后兩期CHAOS的劉學蔚則是武大傳播系的博士,她曾介紹多支國外朋克來武漢巡演,現在武大任教,生活日趨安定。麥巔開玩笑,她現在是“城市中產階級”。麥巔出生于1978年,劉學蔚1984年,兩人都一直關注著“生命之餅”和吳維。
“武漢沒有朋克。”劉學蔚這樣說。過一分鐘,她補充了一句:“如果說武漢還有朋克,那只有吳維一個。”她與麥巔合譯的《朋克的哲學》還未出版,麥巔仍在修改自己的文章,他關于朋克的理念一直在變。
2015年的春天,吉祥里的大排檔夜間開始客滿,抱著吉他的賣唱者穿行在餐桌間,筷子上夾的是武昌魚,食客們唱的是童安格和Beyond。晚上吃魚白天看花,武漢大學的櫻花開得浩浩蕩蕩,看花的人也浩浩蕩蕩——門票二十一張。穿過看花的人群,再走出武大的校門,迎面便是東湖。
五年前,吳維上網得知,房地產開發商華僑城在東湖圈了一塊帶水域的地,要填土蓋作樓盤。他甚感不爽,建了一個名為“每個人的東湖”QQ群組,又給所有認識的武漢朋友群發了郵件,希望大家提供方案。在麥巔的青年自治實驗室,大家開了幾次會,決定找個日子,準備些旗子標語,一起去東湖散個溫柔的步。
散步前一天晚上,一個電話打過來約吳維見面,他去了。兩個便衣坐在車里,問他一個問題,他回答一個問題。“問的所有問題都是我們QQ、短信、Email所交流的東西。所以我都如實回答。”問完,便衣問吳維,你們明天還去嗎?吳維說,你覺得我們明天去還有意義嗎?“我又問他,你覺得這個事情是個好事還是壞事呢?他說,不管怎么樣你們要按程序。我說,我們去派出所報批能給我們批下來嗎?他又七零八落說些別的。”
吳維知道第二天再去散步不會有任何效果,活動就取消了。之后,兩名武漢藝術家發起了東湖藝術計劃。“之前按照我們的章法做行不通,只能用藝術的方法來讓大家去關注這個事情。所以東湖藝術計劃的源起就是這樣。”吳維說,“從第一天得到消息,決定要做什么事,我就知道我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但是我只是想說點話,表達一下態度。”
青年自治實驗室位于植物園西側,是一座幽靜的二層小樓。午后,麥巔在院子里燒落葉。二樓他的房間里還有幾本文物一般陳舊的CHAOS,客房里目前住著兩個美國人,一樓有個放著樂器的排練室,墻壁上貼著東湖藝術計劃的講座通知:“空間的實踐——以羅馬為例”、“公共性訴求”、“閑談空間的詞與物”——這大概是武漢最SQUAT的民租房了。
麥巔瘦弱沉靜,戴一副眼鏡,講話語聲很低。他目前所在的樂隊名為“犯罪想法”,由幾個中國人和幾個老外組成,依然是朋克風格,一年巡演一次。吳維坐在他對面,一副敦實的中年人模樣——今年五月,他將年滿四十。吳維戴鴨舌帽,穿著淘來的舊衣服,衣褲上都印著他自己設計的“WuHan Prison”標志。卷起的袖子下露出一段花臂,吳維小心地端起茶杯。他們喝著茶,聊一些閑話。吳維提到,這幾年他客串過一些電影中的小角色,今年在北京一個劇組里,有個副導演對他很滿意,約他去廣州拍一個抗戰勝利紀念電視劇。
“你恨日本人吧?你去演,往死里打就行!”那人這樣說。“我當時就覺得惡心。”吳維與那副導演住一個房間,他連夜收拾行李離開了劇組,客串的幾千塊片酬也沒找他拿。“不要了。”
“生命之餅”的新專輯《中國來信》中有一首《獻給陳懷民的歌》:“真正的抗戰英雄早已被人民忘記。在你的墓碑面前我們在把你紀念……我們拿起了吉他,就像你駕著戰機,我們會一直戰斗,永遠不言放棄。”國民黨飛行員陳懷民當年戰死于武漢空戰,他是“生命之餅”吉他手煦別的舅爺。吳維又說,武漢現在還沒有陳懷民的雕像和紀念館。
到了飯點,吳維站起來告辭。他吃過飯,馬上要去酒吧上班。
VOX位于魯磨路上,旁邊全是飯館。香辣蝦館子的生意很不錯,面目樸實的老板看到吳維進來,特地過來敬一支煙。吳維說,這個老板是蹲過大獄出來的。如今,當年跟吳維一起混大街的朋友們在黑白道上各有所成,兩方都有人拉他入伙,他哪方都不想參與。晚飯時吳維沒喝酒——酒要留到晚上去喝。吃過飯,經過VOX的大門,拐入胡同,就是吳維上班的“WuHan Prison”酒吧。這個酒吧六年來換了三個老板,吳維一直是經理,淡季每月工資兩千多,旺季四五千。這是吳維唯一的固定收入。
吳維在酒吧里除了和客人們聊天,喝啤酒,還有就是放音樂。今天他放的是Johnny Cash。他說他在家里聽巴赫。去年他又一次離了婚,“不結了”,他說。當年吳維帶去廣州的表弟丑丑當了上門女婿,孩子六歲,早就不碰貝司了。沒事兒的時候,吳維在家寫劇本,希望能賺點錢給母親,“她年紀大了,身體不好”。
去年,一個英國女人在“WuHan Prison”找到了吳維。她遞上名片,自稱來自BBC,說:“兩個月后,我們將來拍攝紀錄片,需要采訪你們一下,還要拍你們的表演。”吳維說“可以,沒問題”。答應完了有點迷糊,吳維問她:“你們是怎么找到我的?”“英國女人說了句很經典的話,讓我不知道說什么:‘Come on, we are BBC。’我心想:這好像是個回答,也不是個回答,只好說:‘好吧好吧,那到時見。’”
幾個月后,BBC的經濟事務編輯羅伯特·派斯頓發布了紀錄片How China Fooled the World Again,片長五十多分鐘,采訪了武漢的市委書記、市長和企業高管,請他們談武漢的經濟發展。“……你可能沒有聽說過武漢(這是毛主席橫渡長江的傳奇發生的地方),”在BBC的網站上,羅伯特·派斯頓這樣寫道,“但它也許比中國任何其他城市更能講述中國非凡的30年現代化和財富積累、其經濟奇跡如何接近尾聲的故事,以及它為什么面臨一個災難性崩潰的嚴重危險”。吳維說:“整個片子只有我一個人在講反面的東西。”他記得他的觀點大概包括“武漢發展得很快,但普通大眾沒什么收益”,“賺錢的還是權威階層,包括這些跟政府有聯系、生意的大公司,對普通大眾沒什么意義”,“GDP根本不代表什么”……不少人看了這部片子跑到酒吧來找吳維聊,但吳維自己還沒看過,“我看不到,要翻墻才行”。
“WuHan Prison”酒吧對面,魯磨路的另一邊,即將完工的大型社區立著廣告牌,上書五個大字:“青年烏托邦”。
五
“朋克之春”演出現場藏在北京三里屯一個隱秘的工地里。想找到它,你得穿過一片工地和一群帶著安全帽的工人,還得找到那架正確的貨梯。一旦到了現場,事情就明白了——“嘿,今天全北京的朋克都在這兒了!”一個梳著臟辮的青年興奮地對另一個梳著臟辮的青年說。
朋克與朋克其實大不相同。看發型、穿著、甚至鞋帶的穿法,一個明眼人可以馬上判斷出Old school、New school、OI、Skinhead、Ska……關于這些,“頂樓馬戲團”樂隊的梅二是專家。
“啥人還比我朋克,啥人敢比我朋克,儂老(很)朋克額(的)呶,儂老(很)幽默額(的)呶……”“頂樓馬戲團”曾用上海話這樣擠眉弄眼地調侃過朋克。看外表,上海人梅二不屬于任何一種朋克——牛仔褲,運動鞋,雙肩背包,配上光頭和敦厚身材,他更像個IT男。“實際上梅二是個狂熱的朋克愛好者。”張曉舟說。
梅二經營的“敵臺”可以說是網絡時代的CHAOS。這個只有幾百個關注者的微信公眾號孜孜不倦地傳播著與朋克文化有關的知識,所有文章都是梅二和朋友在網絡上搜索翻譯并編輯的。“敵臺”的更新頻率原本是每天,后來降低到每周,現在則是不定期。梅二有點氣餒。真心愿意關心研究這些的人太少了,“對于某些人來說,來看一場朋克演出跟去迪廳或健身房沒什么區別”。
演出已經開始了,POGO的圈子照例在舞臺前。吳維還沒有到,昨天他剛和北京的朋友們喝了場大酒。幾個月前,“生命之餅”發布了新專輯《中國來信》,這是他們簽約兵馬司后的第三張專輯——這是一家允許吳維不刪改歌詞的唱片公司。作為今天的壓軸樂隊,他們將演唱十首歌。
“活到二十歲,組了這個樂隊,不唱感到痛苦,唱了才有些舒服,唱社會的痛處,揭歷史的傷疤,只想要去表達,從沒想過害怕。”新專輯中的《裸體朋克》這樣唱。吳維曾說過,從開始做音樂起,他便不憤怒了。他的憤怒和不妥協全部在音樂中,“反抗精神當然是朋克必備的。在西方,最早的朋克發起就是在挑戰他們的主流社會和主流價值,對不對?按照這個前提,在中國,我反對什么?我挑戰什么?……我挑戰我討厭的東西。”
紀錄片《武漢朋克》以新專輯中WHY WHY的一句歌詞作為副標題:“我不會灑了我手中的酒,更不會松開我的拳頭。”——梅二叮囑,“看朋克演出要舉拳頭,不可以用‘魔鬼角’,那是金屬的手勢”。現在,舞臺下一片拳頭此起彼伏,狂躁的鼓點打著,憤怒的青年怒吼著,啤酒噴著,人群熱起來了。歌詞唱的什么,沒人聽得清。吳維從門口踱了進來,手持一瓶啤酒,一路與人打著招呼碰著杯。如今,和當年他不認識的崔健一樣,吳維也被稱為“大哥”甚至“教父”,音樂圈中流傳著他調停分歧、主持公道的段子。
他從鴨舌帽下抬起眼睛,看看臺上的樂隊。那是一支日本主唱的樂隊,主唱正脫下牛仔褲,露出鮮紅的丁字褲,人群沸騰了。“I am HAPPY!”主唱用不熟練的英文忘情地大喊。有人揮臂,將音箱上一排啤酒全掃到地上,酒瓶清脆地碎了滿地,碎片濺到瘦腿牛仔褲和運動鞋上——那是崇尚健康的新派朋克;也濺到馬丁靴上——那是老派的憤怒朋克。然后各種鞋跳起來,蹦起來,把地板踏得更加骯臟。
在梅二看來,“生命之餅”一直是中國朋克界的領袖級樂隊,原因是“吳維始終堅持著底層反對者的立場……或許遠離北京的朋克圈子使他保留了獨立堅持的特性,而不是在各種稱兄道弟的搖滾豪情中折損怒火,成為嬌生慣養的皮衣青年”。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梅二這樣寫過,“除了‘生命之餅’等少數樂隊之外,朋克,本質上是城市中產階級青少年發泄青春期躁動的一種方式,這種憤怒往往針對父母和學校教育,因沒有根基和來源,而給人對空揮拳的無力感。成長環境輕松的青少年會選擇健康積極的new school punk,學歷較高的樂隊則以英語創作進入國際視野,但脫離了中國的現狀。”
“那些樂隊的存在,證明了朋克在中國更多以音樂形式和生活方式而存在,思想性和斗爭性是缺失的……”梅二期待著有一天,中國最底層的農民工青年能拿起樂器,表達他們“有根基的憤怒”。
午夜兩點,吳維拎著啤酒上場。十首歌的間隙,吳維說了不少話——他是現場唯一與觀眾有對話交流的主唱。他提到了畢福劍,抗日勝利和自己的四十歲生日。“Scream for the life, scream for the right, scream for the truth and faith, we never stop what we are fighting for, we never stop singing!”他一瓶接一瓶地灌著啤酒,花臂在紅色的燈光下猙獰地流著汗,蘇格蘭風笛尖叫著,瘋狂的觀眾相互推著搡著,在漫天噴射的啤酒和人群之外,咆哮的大音箱前的空地上,張曉舟和梅二——兩個穿著運動鞋的中年男人——舉起拳頭,情不自禁地POGO了起來。
最后的文學青年
一
阿乙前年生了病,肺部有斑點,他懷疑自己是絕癥,在手上寫了四個字——“是又怎樣”。沒事時,他就盯著手背,神經質地反復看,并就此展開各種推測,像在列小說提綱。治病要吃激素,他因此胖了幾圈,下巴由尖變圓。朋友調笑說,終于有點像巴爾扎克了。
看著照片里的胖臉,阿乙很惆悵:“被氣筒打氣,也不至于這樣。很憂傷。它不是被什么別的摧毀成這樣的,就是被寫作,被自己和別人的一些期待。”他自己仍說不清楚,多年過去,自己是焦慮而寫作,還是寫作而焦慮。
幾年前還沒成名,阿乙有次把小說手稿打到A4紙上,帶到飯局,遞給了文壇里的前輩。前輩見多了文青,接過手稿,就像接一根遞過來的煙。阿乙忐忑地等著評價。可飯局終了,前輩起身走開,阿乙卻發現,小說手稿被留在了座位上,但并非一無所用——至少剛剛墊了熱屁股。
人生像個圈兒,歷史總在打轉。2015年春天,作家阿乙在單向街駐店寫作,接待讀者。這時也來了一個文學青年,表達了一番崇敬,打開書包,也掏出一疊A4紙,畢恭畢敬遞了過去說,阿乙老師,我今天帶了我的一篇小說,請您指點。
像接一根煙,阿乙也接過了手稿。他一邊和周遭的人搭著話,一邊翻著手上訂得整齊的A4紙。隔了大半個小時,才告訴面前畢恭畢敬的文青:你不如去讀讀博爾赫斯,或許對你的寫作有幫助。
這個回答聰明又妥帖。比起當年拿自己手稿墊屁股的前輩,阿乙令每個人都很體面——成名的作家對后輩的作品提出了具體建議,足見誠懇;亟須指路的文青得到了前輩的鼓勵,言辭里自己的作品也和拉美文學大師有了一點關系,令人振奮。
每回遇到文青發作品給自己求評價,阿乙都想到過往的自己——求評價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綁架對方的表揚。有一回在網上,有個文青把詩歌發給他。阿乙客氣地說,不錯,你可以去詩歌圈兒混了。文青覺得阿乙的回答不符合期待,憤憤地還擊。
阿乙嘆一口氣說,你看,文青是多么脆弱。
阿乙自己也脆弱,尤其是在三十多歲還沒出過一本書時。那時他參加飯局,王小山介紹到阿乙,總加一句“我這個兄弟也是寫小說的”。話一說完,阿乙就害臊得臉紅了——因為一桌子人都是作家,他沒出過書,覺得不好意思。
每有讀者表達傾慕,阿乙總是習慣地擺擺手,看起來還是靦腆。當晚的讀書沙龍,他幾次站起來走動,把話筒交給嘉賓,自己不愿多說——“在中國太容易出名了,連我都出名了。”
當晚書店的沙龍主題是:“如何從縣城經驗出發,進行寫作游戲的通關”。阿乙在江西小城瑞昌縣生活了很多年,直到26歲才離開家鄉。那時他并不知道,一度令他憋屈的生活會被稱之為“縣城經驗”。在縣城,他還不叫阿乙——那時他的名字是艾國柱。
二
高考是離開瑞昌縣城的第一個通關機會。這帶給了艾國柱陪伴終生的神經衰弱。1994年夏天,文科生艾國柱畢業于瑞昌二中高三二班,當年班里只有四個人過了大專線,艾國柱是第三名。他自認那是半生最陽光的一段日子。去省城讀公安專科學校,課程容易,只需混完三年,畢業后成為三級警司,分配回來,便會一步踏入小城上流社會,一勞永逸。
但他只得意了一年。第二年,班上復讀的同學紛紛考取重點大學,不乏名校。艾國柱失落了,他覺得自己是游得太快的精子,本不該做警察。
1997年,在警校外的游戲廳游蕩了三年,艾國柱畢業了,分配回瑞昌公安局,迎接他的是更大的失落——在隨筆里,他稱之為放逐。坐著豪華大巴經過南昌八一大橋,再換乘破舊中巴離開九江市西二路,放逐之旅愈發潮濕、灰暗,最后停在了縣城瑞昌。他繞了一圈回來,但只待了兩個月,便被公安局分配到洪一派出所。艾國柱第一次知道瑞昌還有這個地方。
公安局大院的車往縣城西邊出發,路過一個又一個油菜花地,在每一個小鎮都不停留,后來翻過一座海拔超過千米的大山,兩個半小時后,抵達洪一鄉。
這是他眼中的流放之地——因為偏遠,洪一鄉被稱作瑞昌的西藏。艾國柱下車,一眼看見了洪一鄉的全景。鄉政府所在地只有兩排不足五十米的矮屋,一家理發店、一個破損的臺球桌和一間由民居改建的餐館。自己將要工作的派出所,初創時就在這家餐館二樓。在后來的小說和隨筆里,他一再描摹這里的場景,僅僅對街上的土路,他就在三篇文章里提到過三次——“沒有一粒柏油”、“沒有一顆柏油”、“沒有一滴柏油”。
流放之地只有土街。夜晚,街上漆黑一團,艾國柱躺在床上聽河水聲,感到這是世界盡頭。父親要他忍著,告訴他雖然艱苦,但這在檔案里是基層工作經驗,利于以后仕途上的提拔。
但不可能有比村再往下的地方了,艾國柱要離開這兒。一天下午,他獨自走向一座山峰,站在山頂看見遠處是山,山后面還是山,天上只有鳥,地上只有吃草的牛。要在這里生兒育女生活一輩子嗎?艾國柱發下毒誓,要離開這里,回縣城,還要離開縣城,去城市,去省會,去沿海,去直轄市,去首都,最后去紐約。他的腦子全是摩天大樓上飛機的影子。
愛情總是苦悶青年最好的庇護所。艾國柱繼續對一名女同學漫長的單戀。香港回歸,澳門回歸,這些轟轟烈烈的國家大事與艾國柱無關,宇宙就是洪一鄉派出所那么大,艾國柱躲在里面,不停地往外寫情書。他想,只要對方輕勾一下手指,他就聽從召喚,愿意去任何地方。但那些信件好像被告席上掙扎的辯護,響亮卻一廂情愿,直到一次見面,對方徹底宣判愛情的死刑。
這場單戀此后仍在綿延,一直起伏八年。“天使的馬車飛馳過一棵棵楊樹,天使啊馬車啊年齡啊都不見了,只有楊樹立在那里。”他在書里總結。
1999年,艾國柱被調回到瑞昌縣公安局辦公室。工位在最小的房間,只有幾平方米,白天也要開日光燈。在這里他遇到當初一起分配的警校同學周琪源,一起寫材料——大都是通知、簡報、通訊和領導講話。每天下班后他都覺得“像被刮過一遍,遍體鱗傷”。
這就是傳說中的上流社會了嗎?好像對艾國柱而言,又是一個無望的深淵。下班后,他常和工作結識的朋友抽煙喝酒,看著他們爛醉。除了在外廝混,艾國柱還要陪領導打牌。他擔心自己會老死在麻將桌上。在一篇隨筆和兩篇小說里,艾國柱三次寫到同一次打麻將的經歷:退居二線的老同志坐在北面,主任坐在西面,副主任坐在南面,自己作為科員坐在東面,因為某人手氣不好,大家起身按照順時針方向挪動了一次位置。于是二十多歲的艾國柱坐到三十多歲的副主任座位,三十多的副主任坐到四十多歲的主任座位,四十多歲的主任退居二線,坐到了五十多歲老同志的座位。艾國柱說,他一眼,看到了自己極度無聊的永生,就在麻將桌上,牙齒掉落,一顆種子走進墳墓。
在公安局辦公室待了兩年多,因為材料寫得好,艾國柱被瑞昌市委組織部看中,借調過去。在瑞昌,這是一次令人眼紅的升遷。在小說里,艾國柱這樣形容自己的感受:“人們看著他時就像看著一個王儲,眼神里帶有親密,他也習慣在這樣的注視下春風得意地走。”直到有一次,見多了年輕人的組織部老司機,帶著算命先生的篤定語氣說:“你四十歲或許能升到副處級。”
艾國柱又想起了公安局辦公室的麻將局,覺得人生寡淡,乏味到連一個司機也能推算他的命運。
哥哥艾國光的經歷也刺激了他。艾國光本在縣城礦產局上班,自己悄悄學了編程,在杭州找到了工作。艾國柱也想走,但覺得身無長物,小警察的身份出門“很搞笑”,擔心只能做保安。艾國光鼓勵弟弟,想出去就快出去,等學了技能就老了。
靠著哥哥在杭州寄回的二手電腦,艾國柱接觸了網絡。正值2002年世界杯,艾國柱寫了些球評發到論壇。當時正是體育雜志興盛的年月,艾國柱的球評漸漸發到了《體壇周報》《足球報》《東方體育日報》,每個月能領到一兩千塊的稿費。組織部收發室的人看著匯款單,驚呆了。
艾國柱開始留意著網上招聘。因為自己長于寫材料,也在網上寫過球評,他理所當然地關注著媒體的信息。很快得到兩次面試機會,一次是天津的《濱海時報》,另一次是南昌的《信息日報》。在烏壓成群的應試者里,艾國柱因不會使用電梯而羞愧,又被十幾個面試官圍起來審視,兩次都落敗而逃。他覺得,城市是個傲慢高貴的姑娘,而自己,則是被審判的羞慚鄉下佬。
這段急于出走而不得的經歷如此難挨,以至于在后來的代表作《意外殺人事件》里,艾國柱干脆就給主角之一取名艾國柱。文中的艾國柱出走紅烏縣未遂,被父親恥笑,全家人恐懼于縣城外的世界,睡覺時掖緊被窩——“像掖一個深淵”。小說的結尾是悲劇。一個意外的精神病人流竄到了紅烏縣,像上帝一樣,審判了縣城秩序的反叛者,艾國柱死在他的刀下。
在艾國柱的小說里,上帝常常化身為一只鳥兒,盤桓在紅烏縣的天空,緊盯著地面上的蒼生,隨時處死每一個不甘庸常的人。
現實中的艾國柱卻等來了轉機。在西祠胡同論壇,《鄭州晚報》發布了招聘體育編輯的帖子,艾國柱投了簡歷和幾篇球評,隔了幾天,他接到一個電話,對方直截了當告訴他,馬上過去上班。
三
這是2002年,網絡論壇方興未艾。混BBS寫評論的文字精英,不時被正在擴張的各地報業發現,隨即招安,文字印成鉛字,成為當時頗具榮光的傳統媒體人。
艾國柱希望抓住這個機會。但父母和奶奶阻止他。他向組織部請假三天,臨行前喝了酒,看著暴怒的父親和哭喊撲打的奶奶,跳上出租車,鉆進了火車站。
第二天到了鄭州,面對高樓,他張開雙臂,做了個電影般的儀式,他對自己說,鄭州,啊,我來了。當晚,艾國柱住進報社安排的宿舍,對著窗流了一堆眼淚。他開始學做編輯。
離開瑞昌時是請假,保留著回去的余地,家人一直打電話催,要艾國柱回去上班。但《鄭州晚報》又沒立即簽合同,艾國柱的命運就懸在了半空。每次接到家鄉電話,他都大醉一場。組織部不同意停薪留職,催得越來越緊,艾國柱沒有勇氣做了斷,一直拖延著。審判又來了,有一天他得知,自己已被取消了編制,徹底離職。
后路斷了,瑞昌縣回不去了,“就像有什么東西掉進深淵”。此后艾國柱不敢回家,一直等到半年后在報社轉正,這年底,他的工資由瑞昌的八百塊變成了鄭州的兩千八。
鄭州是省會城市,有瑞昌縣城不能比擬的精神資源。一次在網上討論讀書,朋友要艾國柱把讀過的書列出來。此前自認為博學的艾國柱,列了十一本之后,再難下筆,第十二本,他寫的是“讀者合訂本”。
朋友譏笑他,讀者合訂本能算是書嗎?
艾國柱臉紅了,這年他26歲,此前的主要閱讀是《參考消息》《體壇周報》《雜文選刊》《故事會》等報紙雜志,完整讀過的名著只有兩本:《紅與黑》和《茶花女》。這些閱讀積累給了他養分,支撐著他早期的球評寫作。
艾國柱開始了有計劃的閱讀。他扔掉了過去上癮的東西——王小波、柏楊、李敖等。暫時不知道讀什么,他找來大學生和文學編輯,搜羅別人喜歡的外國名著。在鄭州,每兩個星期他去一次書店。通過這種笨拙的方式,艾國柱開始積累閱讀。先從加繆和卡夫卡的書讀起,漸漸讀到威廉·福克納。
加繆的《局外人》給了他最初的文學震撼。“今天,媽媽死了。或許是昨天,我不知道。”這個經典開頭,讓他回憶起自己對待爺爺的死亡。當時,因為哭不出來,他只能靠警校學到的辦法,睜大眼球長久盯著一個物體,祈求眼淚因為眼睛酸脹而流下,佯作悲痛。
艾國柱進入了小說世界。起初的寫作以模仿加繆等名家為主。仿佛回到了在洪一鄉寫情書的時候。在鄭州的出租房里,一個晚上,他熬夜就能寫幾千字的小說。這些練筆階段的小說,起初放在博客上,后來被他貼在文學論壇里。網絡論壇里已經形成了小圈子,黨同伐異,想得到贊美,往往要付出夸獎糟糕作品的義務。幾次不愉快后,艾國柱因此對混圈子有些忌憚。
在鄭州,工作出色的他始終沒分到工位,要與其他人共享一個辦公桌,常常在用著電腦時不得不起身讓位,這令高度自尊的他羞憤。
無親無友,艾國柱喜歡在鄭州的黃昏里漫無目的地走,路過城中村,期待著想象中的艷遇。但什么都沒有,他只能側耳研究樓上出租屋里偷情的聲音。“我一直聽著那漫長而銷魂的呻吟聲,就像江南一場綿綿細雨。”
很快,他真去了江南——就在工位剛剛定下來時,他得到了上海《青年報》的機會,想到自己當初的規劃:縣城、省會、直轄市,艾國柱沒有多少猶豫,跳槽去了上海,沒待半年,又受到正值鼎盛的《南方體育》吸引,南下廣州。
這期間,一直寫作的艾國柱積累了大量如何寫爛故事的經驗。傳統媒體的編輯工作,也天然教會了他如何傳遞信息給讀者,默默寫了兩年,他自認為漸漸處于“牛逼和不牛逼的人之間”。
2004年,朋友阿丁介紹他到了當時創刊不久的《新京報》。艾國柱完成了自己人生規劃里的前面大半,他一級級通關,終于從洪一鄉來到了首都。在隨筆里,他提到《聊齋志異》里的賀生,面對色藝雙全的瑞云時“緊張、急促、敏感、自卑”。北京正是瑞云,艾國柱始終是自卑的賀生。
在北京,艾國柱用上了警校時取的筆名“阿乙”。很快,阿乙這個名字,以飯局上旁若無人地看書而出名。王小山回憶說,阿乙靦腆,每次出來吃飯都帶著書,往座位上一坐,不怎么開口,酒量也不好,就只好悶頭讀書,聽到飯桌上有自己感興趣的話題,突然冷不丁地插一句,往往是連珠的妙語。“典型的悶騷男。”
“在人類的陰影下”,阿乙不知所措地坐著,早早吃好又不便退席,看書看困了,伏在桌上就睡了。有時醒來會有口水,但并不感到狼狽。
飯局也帶給了他成名的最早契機。一次,仍是王小山組局,阿乙去得晚,坐在圓桌最外圍,和同樣晚到的東北人羅永浩坐在一起,離桌子遠,兩個大男人緊挨著,需要發生交談,以打破尷尬。兩人寒暄著,聽說羅永浩在辦牛博網,阿乙也想試試,老羅就把他的博客要了過去。交談結束,阿乙拿出書本繼續看書。
沒想到過了幾天,已經忘了這茬的阿乙突然接到羅永浩電話。老羅在電話里抑制不住興奮,直夸阿乙寫得好。
當時的老羅剛做牛博網不久,網羅了一批知名和不知名寫作者。在首頁,老羅以“史上最牛的非著名小說家”推薦阿乙,在最顯眼處擺著他的作品。認識阿乙的人更多了,大部分都是和他相似的文學青年,他們身處各地,共同的特點是,愿意不知疲倦地寫。原本屬于媒體圈的阿乙,似乎更接近了文學圈。
四
對阿乙這一代人來說,文學圈一直充滿誘惑力。當初介紹阿乙進京的阿丁,也是個文學青年。因為名字相似,他們倆常被誤認是同一人。阿丁來自河北保定,走著和阿乙相似的寫作之路,他早先是個麻醉科醫生,后來辭職,進入媒體工作,先去重慶,幾次跳槽,最后來到北京。
阿丁正式寫小說也是在進入媒體后。起初也以模仿博爾赫斯等大師為主。那幾年,工作之外,他最投入的事情就是寫小說,創作令他興奮,寫出滿意東西后愜意無比,“幾乎超過了性快感”。寫到2008年,他的不少作品已經在天涯、豆瓣等論壇流傳,并被網友譽為“王小波之后不知名的故事高手”。
阿丁一直強調,講好故事是寫好小說的本分。他覺得嚴肅文學應該回歸傳統,“《聊齋志異》才是世界級的,好的文學家就是蒲松齡和荷馬這種會講故事的人”。在阿丁看來,如今許多寫作者背離了講故事的傳統。“短篇小說的話語權基本被主流文學雜志和學院派壟斷了,那基本是個圈子,大家都是熟人,也知道什么樣的小說會發、會得獎。新人要不變成和他們一樣,要不就沒有出頭的機會。”他覺得,更多來自民間的文學青年,擁有真正的創作熱情,以及講故事的天賦。
但“文學青年”四個字,隨著時代變遷,早已偏離了原意,變得輕薄甚至是貶義。在80年代,文學青年是一種光榮而又時髦的稱謂,常有人回憶說,當時走路,如果腋下有一本《人民文學》《收獲》之類,便可昂首挺胸。但90年代的市場經濟改革,讓“文學青年”逐漸邊緣,像受潮的彩色電視機,漸漸喪失了瑰麗。然后是互聯網的興起,似乎把一切都消解,但似乎又把一切都激活了——文學青年變成了文藝青年。
網絡的興起仿佛讓“文學”變得唾手可得。誰都能成為作家,而且是暢銷作家。但在很多人看來,這使得嚴肅文學越來越尷尬和艱難,尤其體現在了圖書市場上。2010年,媒體統計作家收入榜,王蒙、賈平凹、周國平、麥家四人的總版稅,敵不過寫了《明朝那些事兒》的網絡作家當年明月。
盡管市場如此,時任《人民文學》副主編的李敬澤卻堅信,所謂網絡文學沖擊嚴肅文學,只是個浮躁的偽命題。他認為,相比有著悠久歷史的嚴肅文學,網絡雖然帶來了技術上的革新,但仍是個不確定概念,“無論是上世紀30年代的文學繁榮期,還是所謂的80年代,時代背景不同,都不能得到嚴肅文學復興或者衰落的結論”。
在中國,《人民文學》一直是嚴肅文學期刊的橋頭堡。但時代變了,他們也開始尋求轉變。2011年4月,《人民文學》開始試水零售市場,他們“要尋找的讀者是作家、文學愛好者和想要獲得文學力量的人……看看皇帝的女兒有沒有人要”。
不過,文學青年們仍試圖在這個時代擁有自己的位置。2012年,阿丁出版了自己第一本長篇小說《無尾狗》。雖然頗受好評,但阿丁發現,即使夢想達成,成了作家,實現了出版,名動江湖,也并不能完全衣食無憂。
企圖全職寫作是奢侈的。從媒體離職后,阿丁開始思考文學青年的生存之道。他希望自己能有保障安心寫作,也能幫助其他文學青年。
2012年,在移動新媒體蜂擁之時,阿丁卻做了一本叫作“堅果”的小說雜志,但紙質雜志的成本太高,只出了一期,雜志就夭折了。阿丁并不甘心,又找朋友牽線投資,次年將雜志改為純電子版,并更名為“果仁小說”——取“不成功便成仁”之意。他的想法是,為純文學找到合適的商業模式,反哺文學夢。
《果仁小說》開出千字五百元的稿費,這是嚴肅小說雜志里罕見的高價。阿丁招來兩個剛畢業的文學青年做編輯,沒有辦公室,只能在咖啡館開會,一直堅持了一年。2014年夏天,雜志斷了投資,阿丁拿出自己最后的積蓄,給兩個編輯發了最后一個月工資,此后雜志斷糧。
但他們并不罷休,一邊籌錢支付拖欠的稿費,一邊想著為果仁續命。2015年3月,原本厭惡拋頭露面的阿丁豁了出去,錄制視頻,為《果仁小說》發起眾籌。短短一周,果仁眾籌到30萬,早早達到預期。這筆錢來得這么快,阿丁感到驚訝,這似乎印證了他一直堅持的想法。他始終認為,富足以后的中國人需要填補心靈的空虛,移動網絡讓閱讀和寫作變得更為方便了。
“我很樂觀。”阿丁說,“網絡不會沖擊嚴肅文學,反而是助力。”
五
2008年,在羅永浩的熱心聯絡下,阿乙的短篇集《灰故事》得以出版,收錄了他挑選的三十一則短篇小說。出書后,自然被更多人認識。這年冬天,回鄉的他正走在山路上,突然接到陌生電話,標準的普通話像是電臺里的廣播。
廣播聲問,是阿乙嗎?阿乙答,我是。電話那邊說,你好,我是北島。山上信號差,電話斷斷續續通了四十分鐘。北島叮囑他珍惜才華,把時間用在讀書上。
在北島的推薦下,《灰故事》的幾個短篇以專題方式,發表在文學雜志《今天》。李敬澤因此也讀到了阿乙,他稱阿乙的小說令自己激動,是近些年少有的“聞到小說味道”的作品。隨后《人民文學》刊登了《意外殺人事件》。小說里的文學青年艾國柱出走紅烏縣未遂,意外斃命,在現實里結束了流放,復活在文學期刊里,登堂入室。
但李敬澤并不認為自己對阿乙有文學上的助力。他說,阿乙寫博客獲得市場認可,直到在期刊發表作品,都是文學公道的體現。“一個文學青年寫得好,漸漸走到更大的圈子,從小縣城來到北京,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說明時代沒有變過。”
發表與出版變得更為順利。2010年,磨鐵圖書出版了阿乙的第二本短篇小說集《鳥,看見我了》,在書的封底,北島對阿乙不吝贊美:“就我的閱讀范圍所及,阿乙是近年來最優秀的漢語小說家之一。”
此后榮譽不停。2010年,《意外殺人事件》獲得《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次年,阿乙獲得《人民文學》年度青年作家獎,2012年,阿乙當選《人民文學》“未來大家TOP20”,以及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聯合文學》二十位40歲以下華文作家、《東方早報》文化中國年度人物、《南方人物周刊》青年領袖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雙年獎,并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
這是一長串令文學青年們羨慕的獎項,對阿乙這一代作家來說,幾乎意味著在文學圈占據了一定的位置。十多年前離開家鄉時,阿乙還只是個小鎮青年,如今他似乎成功了。但他卻有點悲觀——對大多數文學青年來說,他像個例外。
阿乙并不看好文學青年的命運。從洪一鄉到北京,他見到了許多個和自己相似的文學青年倒下去,忘掉了鄉音,普通話逐漸地道,再也不會去田野聽蛙聲尋找靈感。
在非虛構中篇作品《模范青年》里,阿乙回憶了同事周琪源。周是瑞昌的船廠子弟,與阿乙同年進入警校,分配至瑞昌后,在同一間辦公室共事。在阿乙還廝混于縣城夜宵攤時,周琪源已經筆耕不輟,早早在期刊雜志發表論文,令阿乙羨慕而嫉妒。但因為早已成家,周沒有勇氣出走,只能掙扎在縣城的泥潭里,雖像萬事俱備的勾踐,卻最終抑郁地死于鼻咽癌。
阿乙曾經拿電影《立春》里的王彩玲比喻周琪源——小鎮上的王彩玲熱愛美聲,向往北京,不甘于平庸的教師生涯,窮盡辦法出走縣城,卻始終碰壁。阿乙相信,在中國的縣城里,有許多看不見的王彩玲,在菜市場和超市,他們并不作聲,回到家里才偷偷拉起窗簾拉小提琴,或者背誦偉大的詩歌。
但即便阿乙實現了王彩玲的夢想,他時不時也會焦慮。有段時間,他得了廣場恐懼癥,走到人多的地方就心慌,只能躲回屋里。之前經常熬夜,他的身體也變得越來越差,直到前年生了大病。
他不再熱衷向舊交展示自己。起初從城市回到家鄉,他們仍一起喝酒,唱《霸王別姬》《世界第一等》《紅日》和《好漢歌》,在酒桌上聽舊同事贊美他出走的勇氣,表達對城市的羨慕。但直到有一次,一個老同學喝多了,才吐了真話。他用瑞昌方言說,艾國柱你這個傻逼,放著機關里的皇帝日子不過,居然跑出去做流寇。
他曾夢見自己落跑北京,回到了瑞昌,在縣紀委謀得職位,親朋們無不關切,贊許他的回歸。阿乙在夢里落下淚來,醒來發現身在北京,才安下心來。
“無疑是噩夢。”他醒來寫道。阿乙始終覺得,自己并無文學天分可言,“燃燒的文學激情來自持續焦慮帶來的懲罰”,離開瑞昌定居北京,依靠的是“傻逼式的勇氣以及狗屎運氣”。
但在王小山看來,阿乙有著充足的文學天分,他的焦慮和悲觀,來自小鎮青年無法擺脫的不自信。“我特別明白這種狀態,我們這些小地方出來的人,到了四十歲依然不自信,哪怕混得再好,不自信漸漸沒了,自信的東西還是很少。”這是阿乙,也是所有小鎮文學青年的羈絆,也許需要時間來解決。
自2004年來到北京,阿乙換了好幾次工作。他在報紙做過體育編輯,在雜志擔任過文學編輯,還去一家出版社干了不到一年。所有這些工作到最后似乎都是為了寫作而存在。然后他得了一場大病。2012年,他決定辭職,在家專事寫作,每月靠著前幾年的積蓄和幾本書的版稅過日子。“現在的收入與工作時相比,好像也沒怎么下降。”他說,“我愿意繼續在家待著”。
王小山曾擔心名氣會給阿乙帶來壓力。但他最后發現,“真正的作家是純凈的,而阿乙是純之又純的寫作者”。
在2009年的一篇隨筆中,阿乙描述了他生病之后某個無聊的一天。他拿到了一份體檢報告,打算看場電影,閑逛之中到了一家書店。“寫作是我修煉到今天幾乎唯一的理想。”阿乙寫道,“我曾以為我喜歡打仗,喜歡體育,喜歡新聞,最終發現還是喜歡寫作。”
六
2015年,阿乙獲得紐約書展的邀請,于5月份第一次前往紐約。阿乙還上了艾國柱在洪一鄉發過的愿:去紐約,去人類的首都。
離行程還有幾個月,父親艾宏松病了。這是父親近年第二次重病,上次是五年前,艾宏松洗澡時中風,偏癱在床。他握住礦泉水瓶,左手捉住右手腕,在胸前旋轉出圓圈,在鍛煉中等待康復。病中有一天,他從身上取出一張紙,上面是自己用左手寫的詩:“雨困郊原草木慌,東籬野菊獨梳妝。何當借得秋風勁,洗凈煩愁一色黃。”
艾宏松羞慚地告訴兒子,自己想打印出來,寄到一家詩詞雜志。作家阿乙這才想起父親衣柜上畫過的畫,以及家里早年被老鼠咬壞的《詩刊》,他終于確信,父親也曾是一名“強悍的文學青年”。
小學時,艾國柱給上海的《小主人報》投過一篇幾百字的文摘稿,題為“漢字知多少”。這是寫作帶給他的第一次歡喜。第二次就是轉眼八年后,艾國柱在洪一鄉派出所做警員,給縣報寫了破案通訊,六七百個字,標題他至今仍記得清楚:“山廟老尼遭奇辱,民警神勇破奇案”。
兩個烏托邦人
一
賽斯·羅伯茨(Seth Roberts)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有維基百科頁面的人類,他的頁面最后一次更新定格在今年(2015)4月26號,加州晴空萬里。直到他死后,我才開始正正經經認識他。他的教授頭銜、他的博客、他New York Times榜上有名的暢銷書,還有種種骨骼精奇、不管不顧的事跡。
我納悶一個研究人類幸福的心理學家為何過上了社會傳統價值觀中離幸福最遠的生活——他終生未婚,不養狗,每兩天吃一頓正餐。其中這最后一點更讓我難以接受。畢竟五道口號稱宇宙中心,每每華燈初上時分,再孤獨的人也被熏得留戀人間煙火。
可見賽斯的確是個奇葩。這份真相并不需要借助讀心術就能領悟——他中年已過,辭掉UC Berkeley終身教職搬到北京,一口氣買下五臺空氣凈化器。后來日子正常前行,他偶然發現中華美食的博大精深,此情一往而深。但隨之而來的將近五年里,賽斯的中文始終也沒能突破“這個粥多少錢”的水平。以此中文,恐怕也沒有太多驚心動魄的劇情可以在帝都展開。
而我在他追悼會上的使命,就是復述賽斯·羅伯茨人生中這最后一截。
二
追悼會在伯克利市班克羅夫特酒店進行,大宴會廳窗明幾凈,裝點著新鮮百合。來賓中包括賽斯的母親、妹妹,以及各路友人。既有西裝領帶的,也有仔褲球鞋的,總共坐滿六張圓桌。沒有人特意穿黑色。服務生在旁供應冰鎮巴黎水或香檳,壁爐旁的長桌上體貼地擺了火腿、奶酪與新鮮草莓。
我遲到了,走進大宴會廳,懷著考試前夜的提心吊膽站上講臺,用英文問好。聽眾們紛紛鼓掌,我看見整扇落地窗邊,加州陽光灑滿百合的花瓣。
賽斯是在奧運會那年辭掉終身教職搬到北京的。他沒有家眷,行李大約也不太多。同年秋天,他正式加入一所中國知名大學的心理系。這所大學在上世紀20年代原本成立過心理系,后經院系調整,并入兄弟學校。又因“文化大革命”對“唯心主義”的抨擊,一時無法復建。在這期間,國際心理學界已形成科學的研究體系,四名心理學家榮膺諾貝爾經濟學、生理學或醫學獎。
賽斯·羅伯茨以知名國際學者的身份受到邀請,參與重建心理學系。他的照片掛在電梯門斜對面的墻上,在其他老師之中格外顯眼——白人,藍色眼珠,有點皺的格子襯衫,眼神明亮。走廊里不過六個房間,最大的作為教室,旁邊便是賽斯的辦公室。后來大家發現他幾乎從來不去辦公室,于是征得同意后改作了實驗室組會的場地。
賽斯執教大一新生的《現代心理學前沿問題選講》課程,第一份作業要求所有人自制一張名片寫上中英文名、拼音和興趣愛好。關于最后一項,大部分學生填上了自己兒時被父母送去的周末培訓班名稱,有“小提琴”、“國畫”、“跆拳道”等。
賽思蹩腳地試圖根據拼音點名,迎來一陣友好的哄笑。他說話輕而慢,停頓的時間似乎都用來喘氣與思考,偶爾寫些板書,一節課就過去。每堂課的末尾,他像洗牌一樣從名片堆里抽出兩三個人同他共進晚餐,被抽中的總是既興奮、又緊張。
我是賽斯的第三屆學生,聽說他從第四屆往后已經不滿足于請學生在各大食堂的頂層零點,轉而奔赴五道口開拓廣闊新天地。
哪怕在他的請客地點仍流轉于學校食堂時,這頓晚飯也總是值得期待的。與我們預料的相反,賽斯才是一直發問的那個,例如“想吃什么菜”、“為什么要讀心理學”、“上大學感覺如何”。我們還等著他發表人生真諦,而他只是想知道我們喜歡蔥油餅還是米飯。
第一個人說米飯,后面的也就跟著米飯了。我們轉向更難的問題。為什么學心理?我不清楚其他領域的教授是否也會樂此不疲地打聽動機,但心理系一直如此。或許他們相信學心理的志向會比學經濟管理或電氣工程與自動化來得更加離奇,因此有額外解釋的必要與樂趣。
賽斯后來才知道,班上一半以上的學生是接受了調劑——在中國的高考制度下,要想確保被這所知名大學錄取,五個志愿里總得有一個保底的,而心理學便肩負了這個重任。剩下的人中,有些想當心理醫生(治別人或自己的病),有些奔著學讀心術,有些則是兜兜轉轉實在看其他專業都沒什么意思。他們把心理學填在首位,毫無意外地入選。
而賽斯呢,大家自然而然地問起。他自波特蘭里德學院心理系本科,成為布朗大學博士,直至全美專業排名第一的加州伯克利大學終身教授,然后一待就是三十年。
他的回答很簡單:因為從小就想當科學家,而心理學是科學中最有意思的一門。
同桌人吃著香辣烤魚、干煸豆角和白米飯,似懂非懂地點頭同意。
在他的課上,學生們被要求觀察校園現象,然后設計自己的實驗。經全班匿名投票后,其中一項關于群體從眾傾向的研究在第六教學樓的電梯內展開。上課前的早高峰,近十名學生擠到電梯里,一齊背朝電梯門,費力憋住笑。走廊中留守的觀察員負責記錄陌生人走進電梯后是否轉身。
實驗的結果令人失望,他們沒能重復出索羅門·阿希(Solomon E. Asch)于1956年發表的經典結果。當年,這位社會心理學家邀請123位男性來到實驗室進行“視覺辨別”任務:從三條線段中選出最短的一條。答案是非常明顯的,可在心理學家假扮的“同伙”的影響下——他們會首先給出錯誤答案,留被試(編注:被試,指心理學實驗中接受實驗的對象)最后一個發言,超過三分之一的人選擇從眾,也給出了錯誤答案。
可在賽斯學生們的實驗中,苦守的近半小時里,甚至沒有一個陌生人因“從眾”而轉身背對電梯門——大部分人在門開的當下就滿臉訝異、快步走向樓梯間了。后來學生在分組反思失敗的實驗時,將原因歸結為自己“笑點過低、嚇跑了被試”。賽斯沉吟片刻,接受了這個解釋。
學期過半,他布置的閱讀材料是The Man Who Would Be Queen,介紹了同性戀取向的生理基礎。事前賽斯曾被友好的同事告知,大部分中國人對同性戀者尚持有從回避到反感不等的消極態度,所以他有些意外這本書在學生中引起了相當熱烈的討論——對于大一新生而言,明目張膽的戀愛無疑是新晉特權,而同性戀情更是在一系列網絡流行詞的攻勢下成為了時髦話題。有學生甚至在看完書后去工體北路的酒吧獵奇,將身著紅裙、肩披長發的男人背影以及出租車司機如何停下又駛離都原原本本寫進了報告中。對于他的閱讀材料,學生們并未完全記住基因、激素和神經遞質如何造就了人們各異的性取向,正如人人不同的長相一樣,但他們大多都贊同,接納真實的自己屬于勇敢的行為,值得敬佩。后來有人將畢業論文定題于此。
三
關于賽斯個人感情經歷的討論大約也是從那時開始的。起因是他在黑板上留下自己的郵箱,@符號前的字母拆開來,赫然寫著“兩個烏托邦人”。可除了他本人,那另外一個烏托邦人是誰呢?
賽斯終身未婚,沒有已知的緋聞,也不像藏著秘密情人。在兩節大課的課間,學生們用中文推測,或許他曾經愛而未得,要么得到卻失去了,最后成為孤家寡人。大家表情上一致的遺憾,幾乎如同看到了自己精心設計卻慘遭失敗的實驗。孤獨不一定是可恥的,但應該蠻可憐的——潛臺詞里是這樣一種觀點:兩個人老去總好過一個人。
好奇的學生于是結隊去拜訪他。為了更清楚地演示實驗裝置,賽斯把office hour的舉辦地改到了自己家中——教工宿舍頂層的兩居室。屋里溫度比樓道暖和了不少,剛爬完六層的學生氣喘吁吁。賽斯指指書房的藤椅,示意他們可以把大衣搭上去。
客廳中三面白墻,還有一面貼滿漢字卡片,宋體字上頂著拼音,少數被他做了筆記。貼墻放著三臺體重秤,方圓各異,五彩斑斕。墻角是一臺踏步機,支架用來固定他的筆記本電腦,后方窗臺還擺了酸奶機和實驗用的發酵茶葉。房間中僅有的裝飾是飲水機機箱側面用透明膠帶固定的一只小小的紅色中國結,看樣子是誰贈送的禮物。賽斯穿著厚襪子在地板上走來走去——他公寓中的景象基本多年未變,除了不斷添置的空氣凈化器。
學生們早已熟讀他的代表作,一篇發表于《行為與腦科學》(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雜志上的文章《自我實驗作為研究靈感來源:關于睡眠、心情、健康與體重的十例》(“Self-experimentation as a source of new ideas: Ten examples about sleep, mood, health and weight”)。這本雜志在學界廣受認可,影響因子常年徘徊在二十上下,在行為科學的近五十種期刊中排名第一,在神經科學的二百四十余種期刊中也位列前三。
在賽斯長達十二年的實驗中,被試總共只有一個。他每天測量自己的體重、血壓血糖指標、四則運算速度,記錄入睡和醒來時間,并為心情打分。他每年將自己的一綹頭發寄送專業實驗室檢驗微量元素含量。在某些實驗期間,他只吃壽司、只喝糖水、或在早間特意注視電視屏幕上的人臉、每天站立六小時以上。他有時佩戴偏振眼鏡濾掉全世界的藍光,有時則大嚼特嚼紅燒肉——這可能是一種潛在的減肥食品,如果運用條件得宜的話。
對于所有這些實驗,學生們看熱鬧多過求真理。畢竟科學心理學的默認配置是大樣本量基礎上的概率統計,實驗組與控制組間差異是否達到顯著,多項苛刻條件才可得出因果關系。一個人的研究結論又怎么可能比一百人或一千人的平均值來得可靠?
這篇文章十年來總共被引用了三十一次,像個點綴學術期刊的花邊,還不及他博士期間以白鼠為被試的文章引用量的二十分之一。
賽斯仍然好客地邀請大家品嘗他未加糖的自釀酸奶與茶菌(一種發酵茶葉飲品,味道古怪),還展示了冰箱中的瓶裝臭豆腐、納豆。他最近十年的實驗要求他嚴格控制進食量和食物種類,每天只吃一頓正餐(后來這個頻率降低到了每兩天一次)。
“那你這一頓肯定吃得特別豪華吧?”我問他,還問了一些實驗上的問題,他一一作答。學期結束后的寒假,突然有一天賽斯打電話給我。兩個他博客上的朋友來北京開會,他打算請他們吃烤鴨,在王府井,問我要不要同去。
我想大概是我的期末作業讓他印象深刻,所以連翻譯菜單時都格外挺胸抬頭。他深愛一切中華美食,對自己家鄉的垃圾食品也就不忍再提。互相問候過實驗進展后,初次訪問中國的客人開始好奇給中國大學生上課是什么感覺。賽斯簡短評論道:“他們令人驚訝的聰明。”
他的朋友們看上去也同樣驚訝——這與他們在報道中讀到的不同。中國學生應該是被十年如一日的苦讀扼殺了天性的,更何談聰明?賽斯于是又補上一句:“美國學生越來越懶了。”
晚飯后四人站在愜意的夜風中開始打車,北京的大街仿佛從未如此空蕩過。不知過了多久,還是凍在路邊,我忍不住問賽斯為什么想起找我吃飯。他忙著眺望下一個紅綠燈外的車流,隨口回答:“我以為你是北京人,知道怎樣在北京打到車。”
他的誠實遠近聞名。據傳,全系教師大會時,賽斯總安靜坐在角落里。等到報告人完成發言,他就立刻毫不留情地指出這項研究的漏洞一二三四五六。去國家博物館參觀時,他在交互體驗大屏幕前認真地手舞足蹈,路人無不側目,他卻好似一無所覺。學生們本以為他也會直白地拒絕給成績稍差的人寫入讀研究生院的推薦信,誰知賽斯來者不拒,還專門開了一門課教學生寫申請文書。他把一半的課時用來跟每個人單獨談話,總是繞著那棟曾經做過電梯實驗的第六教學樓走了一圈又一圈。賽斯很少評價自己的某位學生是否適合或是否應該做科研,但只要他們開口管他要推薦信,他總是寫一封好的。
后來我又同他吃過很多頓飯,每次都是從學校東門出發,騎著車,不一會兒就混入五道口的人群。第一次自行車被偷以后,賽斯決定買一輛能運轉的車里看起來最破的,那輛車果然到現在都安全地在他樓下鎖著。每次吃飯我總免不了遲到,只要超過約定時間三十秒,電話便應聲而響。他也不抱怨,只是問我現在在哪里,還有幾分鐘能到。
有天我突然感到,我們都是賽斯·羅伯茨人生方程中的一個個變量。他精準計算每日攝入卡路里,他洞察周圍環境里一切變化,他有用不完的好奇心,也從來不在乎別人是愛他還是恨他。于是我開始猜測,只是猜測,他終身未婚的原因并不一定藏著我們都想聽的癡男怨女故事。比這要簡單得多。或許他只是更喜歡一個人生活,不讓“終身伴侶”這座巨大的未知變量源,對自我實驗造成無關誤差。
終于有次他遲到了。雪還沒化開的傍晚,穿著牛仔褲和洞洞鞋的賽斯,戴一頂黑色毛線帽,沿草坪遠遠走來。我從未見他笑得如此開心過。
“你知道嗎,我今天單腿在踏步機上站了二十五分鐘!”在他身后,夕陽正沉入西山。
“我特別驚訝!我也不確定為什么能達到二十五分鐘,一定跟我的食譜有關。或許我應該嘗試不再吃豆制品……”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說實話,我對飲食、心情、睡眠幾乎毫無興趣。它們自然而然地發生了,而我就同其他人一樣,等著它們發生。偶爾我追求美食,或者好心情,要么一夜飽睡。可它們不過是一劑調味,遠非我生活的目的本身。
四
賽斯對健康心理學的熱愛明顯由來已久。他說他從大學一年級起,夢想就是當教授。后來成了博士生,他原本研究的是小白鼠的睡眠節律。這種哺乳動物由于基因序列與人類相近、個體間差異極小而被廣泛應用于科研。直到成為動物認知領域的教授,他偶然讀到一篇以小白鼠為被試的研究報告,結論指出糖精有明顯的增重作用。賽斯在此基礎上提出自己的“減肥”理論:食用低血糖指數(食物分解后增加血糖濃度的能力)的食物外加常吃壽司。通過自我實驗減重二十磅之后,他對這一食譜建立起了足夠的信心。2004年,賽斯又在游覽巴黎期間意外發現一種當地軟飲料的新異味道能夠明顯抑制食欲。他將這些生活中的點滴靈感收集起來,然后一一在自己身上檢驗。
2006年,他的《香格里拉飲食論》(The Shangri-la Diet)問世。這本書提倡在每日三餐期間額外攝取100至400卡路里的無味食物(flavorless food),例如極淡的橄欖油,從而達到降低體重的效果。攝取無味食物的時間必須嚴格控制在進餐后一小時與下次進餐前一小時之間。《香格里拉飲食論》在同年五月登上New York Times雜志暢銷書榜,作者本人也受邀出現在《早安美國》節目中,并接受了ABC新聞、《華盛頓郵報》等媒體的采訪。與此同時,批評聲不絕于耳。例如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醫學院教授約翰·福德就指出,《香格里拉飲食論》尚未經受大樣本科學研究的檢驗。賽斯對此的反應是:“你不需要花上一個超級大樣本的實驗去證明一件顯而易見的事。”
更新博客是賽斯生活中的重要常規。世界各地的人們試用著他通過自我實驗法提出的健康建議,并與他分析自己的數據,共同驗證它們是否安全、有效。在他的中國學生中也有不少人試驗了他發明的減肥法,結果是所有人都抱怨自己又胖了。賽斯愣了愣,回應道:“你吃得太多了。”
或許真有得天獨厚的自控能力,他一生嚴于律己——盡管這份人生態度聽上去與他一貫追求趣味的性格簡直是兩極。2013年圣誕節,賽斯特意打車到三里屯,尋找一間上過雜志版面的餐廳。兩個澳洲人在這五平方米大的店面里烤著派,墻上貼滿了剪報和狂熱食客的留言。賽斯點了一份牛肉派,澆肉汁,配豌豆跟土豆。吃下第一口,他說:“我決定再吃一個。”
“這就對了!今天可是圣誕節啊!”我問他:“你打算怎么慶祝?”
“我回去之后要跟家人Skype通話。”
“還有呢?”
“就這個,Skype通話。”
賽斯吃完了第二個派,表示他以后還要再來。他著迷于影碟店的紀錄片柜臺,以及櫥窗后面制作水果硬糖的手藝人,也很喜歡購物廣場的圣誕燈光,這座千里之外的城市竟比加州伯克利的圣誕更加熱鬧——在那里,商店通常關門歇業,人們各自回家團聚。
駛離圣誕歡歌的出租車上,賽斯·羅伯茨說自己目前的人生目標是寫一本書來幫助美國人生活得更加健康和幸福。
或許是覺得這個理想聽上去近乎抽象,他又補充了一句:“讓人們學會自己幫助自己,而不是總去找醫生。美國的醫療太貴了,而很多時候人們是可以通過改變生活習慣使自己變得更健康的。”
這本書并沒有寫完。連同一些原始數據和待校對的采訪稿,都留在了他踏步機支架上的電腦里。墻上的中國字已經又換了一撥,他的中文水平還是不足夠點上一盤野菜煎餃。
五
2014年4月末,賽斯·羅伯茨在加州伯克利山中徒步時昏倒,當天晚間去世。家人公布的遺愿只有一句,他希望所有想贈予他紀念物的親友們將它們轉而捐獻給國際特赦組織(Amnesty International)。這是一個成立于1961年的國際人權觀察組織。
在伯克利市班克羅夫特酒店的追悼會上,賽斯的家人友好而幽默。他們毫不介懷我對老師那十分片面的、近乎無禮的評價。但我想賽斯還不就是這么一個人。如果他來參加自己的追悼會,也一定會因朋友們揭發他的蠢事而笑出聲。
有人說他從小就格格不入,是《間諜》雜志的忠實粉絲。有人說他的好奇簡直像十萬個為什么,連室友都覺得他太奇怪。有人說他在大學三年級時初次當研究助理的第一天就被辭退,原因他本人至今未知。偶爾也有人提及賽斯的善良、樂于助人,但這些無關緊要的小品質總會迅速淹沒在其他奇葩事跡里。
就連他的家人,也選出他的日記復印了幾頁,與他從小到大的照片貼在同一塊紙板上。日記中歪歪扭扭的藍色水筆小字,一行記著今日若干實驗靈感,另一行則寫著:“今天天氣很好,想去游泳。泳池,漂亮姑娘,夏天。”旁邊,博士畢業黑白照片上的那人半揚起頭,微微皺眉,像剛從海底兩萬里的冒險躍出水面困惑地迎接朝陽,還掛著滿臉驕傲。
全是一件件生活中的小事,倒沒有人特意展示賽斯·羅伯茨學術上的成就。但在追悼會前一天,與他志同道合的研究者們自發組織起五小時長的專題紀念報告會,分享了動物認知和健康心理學領域的相關成果。
家人們多少得到寬慰。事發突然,沒有人知道賽斯一直患有冠狀動脈疾病,北京和伯克利兩地的醫療記錄顯示在過去多年中他甚至從未看過醫生——他似乎并不信任他們。他的身體一直狀態良好,還保持著自認為是最健康的食譜。以至于當他妹妹在博客上公布了死訊,至少一半讀者在默哀的同時希望家人公布發病情況。他們把他的死因當作自我實驗法的最后一組數據,一錘定音地質疑他的食譜可能并非他相信的那樣完美。
但他的確是我們當中最了解自己的一個人。超過二十五年日復一日地記錄各項生理與心理指標固然令人訝異,但更離奇的是他好像永遠能隨心所欲:收集《間諜》雜志、研究小白鼠、試驗新食譜、搬離美國……每到岔路,他的選擇總是最不委屈自己的那個。
心理學上有很多量表測量幸福,而賽斯只是簡練地回答:“我在大部分日子里處于平均值以上的幸福。是的,我相當快樂。你呢?”
我不確定我敢這么說。我想起我們最后一兩回見面,我正拼命申請一所西海岸大學的實習項目,我想接到錄用通知那天我大概就能幸福了。
后來我接到通知,幸福了一陣,當晚就開始新工作的準備。臨行前,賽斯請我在鼓樓邊的一家潮汕小店吃粥。他問我對美國有沒有很期待,我一個勁兒地把燒賣往嘴里塞,告訴他我很期待,但是又怕得要命。
過了兩個月,超級碗比賽,同事們都早早抱著比薩可樂守在休息室的電視機前。北京時間仍是下午,賽斯去五道口的墨西哥酒吧看轉播,跟所有美國人民一樣把超級碗當成節日來慶祝。他對于酒吧里只有他一個顧客感到很高興,吃著玉米片,蘸莎莎醬。
我從沒問過他有沒有想家。
沒過多久,賽斯經首爾轉機飛抵西海岸。他這次回國是為探望病重的母親。由機場返回伯克利需駛過海灣大橋。這座懸索鋼橋是80號州際公路的一部分,連接起舊金山與奧克蘭。橋下太平洋的海水呈寶石藍色。他住了多年地下室后終于在海邊高層買下新的公寓。
在最后一封郵件中,他寫道:“回家的感覺真不錯。我的公寓很美……上次我只在這里住了幾周就回北京了,現在我可以住得更久一點。海邊景色優美、空氣清新,但卻奇怪的比北京更吵。如果我想要風景,就得聽到車流……而且,我可以買到任何我想吃的東西,比如三文魚。還能在圖書館找到任何我想看的書,更別提網絡也都能用了……這里沒有空氣凈化器的噪音,你可能知道,我在北京的公寓有五臺空氣凈化器。”末尾,他落款道:“歡迎你來舊金山。”
我來參加追悼會,從舊金山乘地鐵往伯克利,無法欣賞太平洋的好景色。可我已經從他的郵件中拾獲了更漂亮的秘密,心滿意足。
賽斯的故事是關于一個人尋找到自己在這世界上的位置。我想起來老舍說,每人在這世間,就像八百尊羅漢,各有各的位置。你實在不能像對桌上的塵土一樣,隨手拿抹布就把我抹掉了。太平洋也真是座溫情的海洋。它允許一個奇葩,這樣合理地長大,實現夢想,擁有書、擁有沿海頂樓的好風光、擁有盛滿三文魚的冰箱。這無限孤獨又無限美滿的人生。
每當我懷疑,我的人生究竟有沒有意義的時候,我就會想想賽斯這奇葩。我會詫異如何從一開始每個人想要的都只不過是一個幸福的人生。結果走著走著,就變成了一個“獨上高樓、高處不勝寒”的人生,變成了“十年生死兩茫茫”的人生,變成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期待著總有一天能夠贏取回報、得償所愿,然后再終于快樂起來的人生。
我們等下去的時候,他蹦跶著跳進海里撈螃蟹,不知不覺就跑遠了。我有些羨慕。
六
班克羅夫特酒店的宴會廳中,每個人都同我一樣羨慕他。硅谷投資人、伯克利教授、三藩愛樂小提琴手,每一個人都想要更多幸福,可我們從來沒有另一條路。他一生的研究并沒能為人類幸福提供萬能解藥,卻回答了我們少數無理取鬧的問題。
例如你覺得中國大學生怎么樣、你二十歲出頭時夢想是什么、你過得是否幸福。
唯一沒有問起的,是那第二個烏托邦人。偶爾有時話題扯近了,總是沒來得及細問就錯過去。再說,他所有的實驗被試數都是一,也實在沒有線索去判斷那另外的人究竟存不存在。我逐漸發覺心理學以平均值導出關于人性若干結論的好笑之處: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如此巨大,使得一千個人與一個人的樣本,距離真理都同樣遠。曾有一萬人的數據表明勤奮帶來成功,再加上三百回研究支持金錢與幸福的鐘形曲線關系,可世上奇葩那樣多,這些適用于群體的結論就必定不可能與任何一個個體完美匹配。這便是人類群體與小白鼠的區別,而賽斯最早看清。
他的郵箱地址暫時還在常用聯系人列表里,“兩個烏托邦人”,雖然遲早有天會被取代。
他讓我看到,這樣活過一生也OK。
陰陽人
一
佑振不得不再去醫院。兩個月前,他注射了過量的雄性激素。那之后,他發生了兩次休克,隨后被送去醫院做了更全面的檢查。現在,他得去取體檢報告。
“他”,多年來佑振堅持用這個人稱。他認為自己是跨性別——生理性別是女的,但佑振心理認同是男人。注射激素,就是為了使二者一致。
從一個性別變成另一個性別,免不了和醫院打交道。對佑振來說,如何選擇醫院是件很講究的事。有些醫院是不太友好的,也有些醫院更加專業。他給很多醫院打過電話,探探口風。如今這家醫院還行,因為之前有過變性案例。佑振在電話里問起變性時,醫生沒有大驚小怪。
這所知名的三級甲等醫院氣勢恢宏地穩踞于市中心。門診大樓大片采用玻璃外墻,映射出幽藍的光,大門邊的外廊沿路貼著各科室專家名醫的大幅標準照。佑振快步走過整溜莊嚴微笑的白大褂,轉彎拐進大門。門診大廳設計成挑高五層,用玻璃封頂,正午的陽光直落下來,把地面來往穿梭的人壓得更矮。
醫院從來就不是讓人舒心的地方,對佑振來說更是。他從小就害怕體檢和看病,每次一走進醫院,全身就不自覺地縮緊。
坐在對面的專家五十多歲,花白頭發,頭頂微禿。佑振看不清他厚鏡片后的眼神。醫生接過護士遞來的一沓檢查報告。他看了很久,右手捏著眼鏡腿,盯著報告單越湊越近,眉頭擰了起來,一直沒有開口。
佑振很緊張:“不會得了絕癥吧。”突然,醫生扯下眼鏡,抬起頭。佑振感覺到兩道發亮的目光直逼過來,
“你是個男的,”醫生盯著他,“你知道嗎?”
醫生離開座椅,輪番拎出一頁頁片子、化驗單,亢奮地比劃解釋:“你這叫兩性畸形”,“這個陰影就是隱睪”,“你看你的染色體,你是45XY”……
佑振默默聽了半晌。然后他站起來,打斷說:“我有點事,先走了。”他扭頭走出診室,一路小跑,沖下四樓,一口氣走到了醫院大門外的馬路。路邊有公共座椅,他不自覺地坐下去,掏出煙盒,點燃一支煙。
天氣很熱,太陽烤得頭頂和背發燙。第二根煙快抽完了,佑振突然發現,醫生剛才說的話自己一句也想不起來了。他踩滅煙頭,轉身一步一步走回醫院,再次推開診室的門,醫生仍坐在那里,平靜地說:“我就知道你要回來。”
出醫院時已是下午3點。佑振忘了坐公交,也沒有打車。他沿著主干道往家的方向走。公路上穿梭的車輛制造出持續的噪聲。他在人行道上走得很慢,從一塊樹蔭走到下一塊樹蔭,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公交車站。日頭從高處往下沉,最后一點夕陽消失在遙遠的正前方,天色暗了下來,路燈亮了。這是2012年8月,夏日炎炎。
佑振掏出手機,給朋友沐沐發了條信息。
沐沐和佑振認識好多年了。她是個拉拉(女同性戀者),性子爽快,是個熱心人。一年前,沐沐參加了某同志機構開辦的酷兒大學紀錄片訓練營。她剛拍攝完一部跨性別的紀錄片,佑振是那部片子的主要人物。
佑振在手機里給沐沐輸入了一行字:“醫生說我是個男的。”
二
二十多年來,性別問題一直困擾著佑振。
他的身份證性別為女,在家是女兒和妹妹,在學校是女同學。但佑振從小就很困惑。6歲上小學時,有次課間去廁所,他像男孩們一樣走進了男廁。老師喊住他:“走錯了!你是女生。”女孩身份帶來的不適似乎從來就沒斷過。
讀中學時,佑振喜歡男裝打扮,比學校里的男孩更帥氣。他很清瘦,穿仔褲T恤。頭發剃得很短,劉海斜蓋住半個額頭,下頜有硬挺的棱角。他眼睛大,眼尾卻上飛,很深的雙眼皮蓋住濃黑眸子的上緣。于是不笑的時候透出有點兇的嚴肅,就像壓著眉頭向前凝視。
學校有很多小女生明著暗著花癡他。他走在走廊上,跟在后面的女孩們就興奮地竊竊私語:“就是很像男的那個”,“超帥的”。佑振厭煩背后的嘰嘰喳喳,扭頭瞪她們。女生們一嚇,更興奮了,哇,好酷!
佑振沒想耍酷,他只是一直不高興。沒有人知道佑振心里隱秘的苦楚。他是全班聞名的憋尿狂。他竭力避免在學校上廁所。體育課跑出一身汗,口干舌燥地喘粗氣,也扛著不喝水。填寫表格時,性別一欄,他怎么也不肯填上一個“女”字,班主任也習慣了白他一眼再給填上。偶爾老師掃一眼看到那個空格被他填上了,就直接甩張新表勒令重填——他一定僥幸地寫了個“男”。因為過于厭惡自己的身體和外形,他也幾乎沒有跟同學的合影,甚至在大學畢業合照那天落跑。他恨夏天,不能忍受單薄衣衫顯出的胸部輪廓。
到了大學,積年累月的別扭和難受導致了長久的失眠、抑郁。他去求助心理醫生。去之前,佑振先自行做了長久的心理建設,狠下決心,一定要跟醫生傾吐實話。結果醫生一見面就親切地說:“這么秀氣的男生啊,南方的孩子吧?”他到嘴邊的話又一下吞了回去。三個療程過去,除了得到一個中度抑郁的檢測結果,一切如故。
只要有機會,佑振就想離開。到了大學后期,佑振終于通過學校的交流項目去了新加坡。
在新加坡,似乎什么人都能見到。有一天,他走在人群熙攘的小商品市場,目光被兩個挺胸扭臀、蹬著高跟走過的女人吸引。她們太美了,妝容妖艷,大長卷,超短裙,高挑個在人群中顯得鶴立雞群。佑振看得呆了,不覺跟上前,聽到她們說話竟是低沉的男聲。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變性人。
回到住所,佑振立刻上網搜尋變性人,第一次知道原來不認同自己生理性別的人還有一個專門的叫法——跨性別。以前,他只聽說過“人妖”。他還查到,跨性別里,也有想從女人變成男人的“女跨男”。他們以“兄弟”自稱,不少人打雄性激素、做變性手術改變自己的外觀和身體,希望變成男人。佑振多年的愿望,正是變成男人。他進一步找到了跨性別QQ群,發現竟有這么多人和自己一樣。
2010年佑振回國求職,外形和穿著讓他的職業經歷變得艱難。他從一份工作換到另一份工作,面試一次次受挫。后來,他想了個辦法:翻了幾百份報紙,找出字體、大小都幾乎和護照基本信息頁一樣的“男”字,貼上。用復印機復印,翻印復印件,再翻印……幾遍下來,護照復印件看起來就和真的一樣。
2012年3月,沐沐打算拍一部紀錄片,拍攝跨性別者中的兄弟——女跨男者。拍攝一波三折。第一位被拍攝者打算開始新的生活,拒絕了拍攝。繼任的兄弟在做手術的醫院院長的半逼半勸下,也不愿再參與。院長說:“這么丟人的事你還讓人拍,不怕影響以后生活啊。 ”
拍攝陷入了僵局。沐沐不太知道如何跟跨性別者接觸,擔心說話舉止出錯,一開始就拉來佑振幫忙。他常幫著跑腿打雜,也出鏡,和被拍攝的兄弟聊生活。他比沐沐更知道該聊什么。那時,佑振已經一年多沒有穩定工作了,在一個路邊大排檔給朋友幫忙。沐沐和佑振商量,由他來做這部紀錄片的主角。佑振考慮再三,答應了。
片子里有個“出柜”的場景設置在了一家火鍋店。那是一個晚上,幾個朋友一起在那里聚餐,沐沐說,今天就在飯桌上順便聊聊跨性別都會遇到哪些問題吧,比如工作。大家嘻嘻哈哈好幾次笑場。熱菜啤酒下肚,朋友們聊開了,也就忘了架在一旁的攝像機。
“你們知道跨性別嗎?”佑振說,“我們面對的,是家庭,是工作,是社會,這所有的壓力……這種不公平,簡直是生下來就注定的。”就在前一天,佑振得知有個兄弟在手術中大出血,搶救無效去世了。說到這里,佑振突然停了下來,眼眶紅紅的,喃喃道:“路太難走了。”
三
從醫院出來后的那個夏夜,佑振終于知道自己原本就是個男人。但如此一來,沐沐的那部紀錄片成了問題——佑振不再想以跨性別的身份曝光。紀錄片已經結束全部拍攝,進入到剪輯階段。佑振卻突然被一個新的身份砸中。他沒辦法跟沐沐說清楚狀況,甚至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自處。有一陣子兩人互相都不聯系了。
佑振需要花一段時間來消化這個變化。
他經常回想跨性別那幾年的經歷。注射激素很疼。他打雙倍的劑量,急切地改變身體,長出胡楂。油性試劑注入緩慢,他把幾厘米長的針頭扎進大腿,齜牙咧嘴地推針要持續五六分鐘。公交車上他插著耳機。坐著的乘客掩著嘴,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還是充斥入耳。他們觀察他的汗毛,盯著他的喉結,賭他是男是女。佑振的羞憤最終爆發,扯下耳機跟人對罵。體內本就偏高的雄激素再加上注射的外用激素,已累積到嚴重超標,而他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天一杯咖啡下肚,誘發激素超標的后果。他心臟猛跳,喘不上氣以致昏厥,才被室友送到醫院。醫生警告他,再遇到這樣的情況,只能邊上有人掐人中掐醒,否則非常危險。
這些經歷轉眼成為過去式,卻依然貨真價實,不可磨滅。佑振想,那部片子也是個見證,他終于同意紀錄片公映。
2013年,紀錄片如期在荷蘭大使館首映,日子定在5月17日,國際反恐同日。大會議室坐了一百多人,投影儀將影像投映到白色幕布,虛焦的畫面逐漸清晰。佑振走上一座橋,跨越馬路。影片開始,佑振對著鏡頭,講述起自己激素過量休克的經歷。
佑振和沐沐坐在觀眾席的第一排。片子放到一半,佑振聽到身后一片低低的啜泣聲,后排的觀眾悄悄遞來紙巾。佑振也沒繃住。
很多人都哭了。茶歇時,一個老師流著淚跟佑振說:“沒有想到你們這么苦。”她抽紙巾擦淚水,又抽一張遞給佑振。兩個人對著哭了一會兒,老師說,不要再折騰自己身體了,都那樣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佑振心涼了半截,世界上果然還是不存在感同身受。
放映之后是主創分享,佑振和沐沐坐到臺上,面對觀眾。他向觀眾做了補充說明,解釋自己近期身體檢查的結果,他說他應該是個雙性人。觀眾的反應跟沐沐和佑振預想的一樣——沒有反應。
跨性別原本就是LGBT里的少數,其中的“女跨男”更是第一次出現在中國公眾視野里。佑振的情況再拐了個彎,他現在喜歡男人。一重又一重的,已經讓觀眾反應不過來了,再加上個聞所未聞的“雙性人”,觀眾完全懵了。
其實佑振自己也沒辦法跟人解釋明白。但很快,他遇到了能說清楚的人。在北京的一場《兄弟》放映會之后,佑振見到了丘愛芝——指代丘愛芝,不能用“他”或者“她”,使用“TA”最為準確和尊重。TA沒有男性的外生殖器,但平胸,也沒有月經。
幾乎每一個尋找同類的雙性人都會找到丘愛芝。TA是臺灣人,是國際陰陽人組織中文版的創辦人,也是最早公開現身的雙性華人。丘愛芝不到一米五,小男孩的身形,襯衫長褲的中性休閑打扮。見到佑振時,TA親切地笑著,走上前,張開雙臂,踮起腳擁抱了有點緊張的佑振。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擁抱,”佑振說,“TA那么瘦小,但力量好大。”
四
出于去污名化的目的,丘愛芝從“雙性人”、“間性人”等幾個不同的叫法里挑了最不好聽的“陰陽人”來指代intersex人群——無法根據染色體、性腺或是外生殖器一刀判定男女的人。
陰陽人普遍畏懼醫生和醫院。丘愛芝說,這種恐懼也許從小就種下了——那時TA們不得不暴露生殖器、被動接受生殖器手術。“小baby很痛,但TA又不會說,誰care小baby痛不痛啊。”
孩子的主體性往往被直接遺忘。依照現代醫學對陰陽兒的處置慣例,陰陽兒最好在2歲左右、性心理認同完成前進行性別指定手術,指定權在父母,而父母的依據一般就是代表權威的醫生。當事的陰陽兒只能接受——反正都是為你好。這樣的處置慣例開始于上世紀五十年代,人類能成功完成變性手術之后。手術的目的是,把孩子以異性戀為依歸進行“矯正”,或者,僅僅是為了可以把孩子歸類為男或女。
丘愛芝6歲那年被醫生判定為偏女性,于是切除了大陰蒂,以女孩的身份長大。但一直等到青春期的年紀過了,月經還是沒有來,胸也沒有發育,個子永遠停留在10歲的高度。TA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想起了不明所以的那次可疑的手術。爸爸翻找出病歷,丘愛芝用詞典查到了病歷上手寫的英文單詞:Hermaphrodite——雌雄同體。
TA幾次忍不住開口問父母自己的病到底是什么,剛提起,爸媽就會流淚。關于TA的身體成了禁忌的話題。
2008年,丘愛芝42歲,在朋友推薦下看了電影《雙性傳奇》,才第一次聽到intersex這個單詞。TA上網搜索,找到了國際陰陽人組織(OII)網站,驚覺原來世界上有這么多跟自己一樣的人。在此之前,丘愛芝一直以為“全世界只有我一個怪物”。TA于是和組織建立起聯系。整個組織內只有丘愛芝一個華人陰陽人,TA便承擔起網站的中文版翻譯工作。
中文網上線了兩年,無人知曉。為了找到其他的華人陰陽人朋友,丘愛芝決定現身。2010年的臺北同志大游行,小個兒的丘愛芝舉著很大的牌子走在游行隊伍里,牌子上寫著“擁抱陰陽人”。各式各樣的人走過來擁抱丘愛芝,擁抱的畫面很快就登上了各個媒體版面。
陸續有陰陽人朋友聯系上了丘愛芝,他們都和曾經的TA一樣,心里埋著羞恥生活,以為自己是“唯一的怪胎”。有一天,有個香港人在網上找到丘愛芝,自稱是陰陽人家長。丘愛芝和她交流了一段時間,才知道她本人就是陰陽人。
細細老師50歲了,是個中醫師。長直發,常穿素凈的長裙,說話又慢又柔。她生命里的前三十幾年都在努力做個合格的男人。小時候醫生診斷她為性器官有問題的男性,必須“修理”,她陰莖細小,有礙生育,尿道不在陰莖內,不能站著排尿。8歲起她開始做手術,反復失敗,五六年間,修復返工了二十多次。縫合口崩裂的時候,她尿尿就像花灑灑水。
直到三十多歲的一次體檢,檢查出她體內有發育不全的子宮和陰道,雄激素卻比一般男性的正常值高出六倍之多。為免除高度患癌風險,她接受醫生建議,變性為女。這次手術切除了當年醫生判定她為男性的依據——兩顆睪丸,其中一顆竟是發育不良的卵巢。二十幾次手術的苦難,原來是場烏龍。
細細老師遇到的第一個陰陽人同類,是一個來找她做心理咨詢的孩子。他們經過了長久的彼此試探,才向對方袒露身份。這個孩子后來在網上看到了丘愛芝,又不確定TA真假好壞,細細老師于是以家長的身份先探口風。
長久以來關于陰陽人的新聞,無一例外的粗俗、獵奇。陰陽人每一回的對外交際都要小心翼翼。細細老師深知謹慎背后是怎樣的脆弱,所以當香港媒體開始注意到陰陽人話題,四處搜索案例時,已經做好自我建設的她主動站出來分享自己的故事,以免其他沒做好準備的陰陽人朋友意外被曝光,受到傷害。她成了第二個現身的華人陰陽人。
丘愛芝的“擁抱陰陽人”活動開展了四五年,原本期待有更多的陰陽人朋友參與進來,但直到現在,還是只有TA自己在抱來抱去。丘愛芝也理解“隱身”是一層多么重要的保護。TA有足夠的耐心等著其他陰陽人朋友“覺醒”——“接受自己,自己長出力量”。
2010年,丘愛芝受邀到美國與其他國際陰陽人朋友見面,其中一位美國的陰陽人朋友Hida Viloria對于丘愛芝來說顯得格外與眾不同。因為TA在舊金山陰陽人聽證會上發言時總是笑著說話,陽光燦爛地,沒有一點憂郁的氣質。丘愛芝立刻成了TA的粉絲。
如今,佑振也把丘愛芝和細細老師視為偶像。
在北京見面時,丘愛芝對佑振說,你要相信,你不是孤獨一個人,你還有我們。這話有安定人心的力量,佑振第一次感受到來自同伴的溫暖。
細細老師溫柔得讓佑振不知所措。第一次在活動中碰面時,細細老師的助理問佑振,要不要合影,他害羞,緊張地擺手。細細老師笑了,主動喊他合影。她經常跟佑振念叨要怎么調理身體,但自己卻經常忙到深夜。佑振能感覺到細細老師溫柔下強大的內心,她毫不懷疑未來的社會環境一定會更好,因此對當下做的努力格外篤定。
丘愛芝和細細老師為陰陽人奔走在各種公開場合,時常面對五花八門不甚禮貌的好奇和評價,卻一直微笑,不厭其煩地答疑、解釋。TA們在呼吁社會包容和接納陰陽人,但佑振覺得,更多的時候,是TA們在包容這個社會。
陰陽人比跨性別有更高的隱身度,建立起線上聯系的,兩岸三地加起來,人數也不多。丘愛芝和細細老師就像護雛的母鷹,小心地保護同伴不受傷害。細細老師常說:“我經歷過痛苦,希望你們的未來不是我這樣的。”
分處在臺灣和香港的兩位前輩構筑起佑振的精神港灣,他受到感染,他得接受自己,然后讓自己長出力量。2014年8月,佑振決定結束不斷換工作的動蕩狀態,在市區租了一間店面,自己經營起一家休閑吧。
五
聚積的云籠在這個城市上空,開始一顆一顆地下雨。南大門對面是一條彎曲的小河道,古街以青石板隨水鋪就,走過石橋拐進河道后的小巷弄,佑振的休閑吧就藏身在這簇樸素的老矮房中。
我走進這家店里,佑振從木質吧臺后站起來。由于注射激素,他比紀錄片里顯得胖了。棒球帽倒扣住圓寸,下巴圓了,棱角藏進了肉里。他第一眼看過來,眼神嚴肅又疲倦。
“喝點什么,加冰嗎?”佑振問,換上了和善的微笑。他把飲料放在我面前,在我對面坐下,拖過桌邊的煙灰缸,叼住煙,又突然停下點火的動作,抬頭問:“我能抽煙嗎?”
佑振組建了“山東兄弟會”,幾個兄弟一塊幫忙,做激素和女跨男變性手術的個體咨詢服務。最主要的工作是給新手提供使用激素的指導和咨詢。他把后果往重了說,“嚇唬”年輕的兄弟,必須定期去醫院查體,對自己負責。然后舉自己過量休克的例子,那事已過去兩年,但那種不計后果的迫切心情,現在想起來依然鮮明。
佑振是無意間開始做個體咨詢的。有一天,群里有人問起了激素的問題,佑振隨手回復了一句“用激素前必須查體”,瞬間就收到了十個好友請求,都是來問經驗的兄弟,抓住佑振,就像終于抓到了救命稻草。
他曾經覺得自己至少得懂得心理學或者醫學才能幫到別人,但有一次,他聽到中文同志門戶網站愛白網的星星博士說:“無論哪個領域,想幫助別人都可以做。”那次,佑振為十個找來的兄弟解答了疑惑,覺得一對一的咨詢切實有效。
有天半夜,手機突然響起,電話那頭傳來“嗚嗚”的風聲。打電話來的是個18歲的小兄弟,他高中畢業,爸媽再也受不了他的男生打扮,買來了裙裝和高跟鞋,逼他穿,否則不許去念大學。那個當下,他站在樓頂撥通了佑振的電話,哭著說:“我想死。”
佑振強迫自己鎮靜,開始勸那個孩子。“你還沒有做手術,還沒有變成男的,你不想等到那一天了嗎?”佑振承諾找人幫忙做他爸媽工作。小兄弟聽了勸,佑振讓他下樓,用家里電話再打過來,直到幾分鐘后看到座機號碼呼叫,才放下心來。
“絕望的時候就想自己的軟肋,”佑振說,“我自殺的時候就是這樣把自己勸回來的。”
“你也自殺過?”
“不止一次。”
佑振停了一會,接著說:“第一次應該就是中學那時候吧,那會兒抑郁癥嘛。一份報紙放桌上,我能盯著它發呆一整天,一動不動。就那樣。”他做出盯著桌子發呆的樣子。然后就扯開了話題。好幾次聊到抑郁、失眠的經歷時,佑振都是這樣,有意無意地幾句話帶過,或者說成笑話:“我手機下了倆APP都是郭德綱的,定時60分鐘自動關,大半夜‘哈哈哈’自己在那兒笑,難怪越來越活成逗比了。”
“咳,我們那些群,”佑振翻了個白眼,“今天這個要死,明天那個要死,這些人都這樣。”他笑了起來,“不過說出來比較好啦,說出來的就不會去死了。我們可以互相安慰。”
佑振說的QQ群,有雙性人群,有跨性別群,還有許多細分的手術群、技術群、平胸群等等。他們在群里尋求幫助,更抱團取暖。但幾乎沒有線下活動。有的人做完手術就再也不會出現,有的人在群里朋友的幫助下安排好形婚,卻因為不得不穿上可恥的婚紗而不愿意讓任何朋友看到。他們敏感,隱身在一個虛擬ID背后分享秘密。群里的照片都是“沒有臉的”,手術做完了拍成果,也都只有部位。
在這個群里的很多人看來,他們似乎是天生的少數派。但世界總是復雜多元的。也許科技的發展,能幫我們一步一步理清某些認識。在性別上,最早只能依照外生殖器的區別,將性別簡單劃分為男、女二元,后來人們發現了性腺和性激素,每個人的體內都同時存在著雄性激素和雌性激素,卻是以各自不同的量和比例。再后來,人類發現了染色體和基因,許多影響性別發育的基因作用于不同的發育階段,而性染色體除了“46,XY”(男)和“46,XX”(女)還有許多變化。比如佑振,他的性染色體是45XY。
有人生而為男,有人生而為女,佑振則生在了男女之間。就如同體型有高矮胖瘦,膚色有黑白黃棕。每個人都是人類獨特的一款存在形態,就像彩虹光譜里的每一個顏色。少數的存在,其實是這個社會豐富的展示。少數派與弱勢群體畫等號,不過是個長久的迷思。
“我不想以弱勢群體的身份得到關懷。”佑振說。之前拍那部紀錄片時,他還有點悲觀,但現在他似乎想通了。“為什么跨性別就必須苦逼?為什么雙性人就變態?”
“不是的,我們可以融入這個社會。”他最后說,“我們要對抗,但一定記得,我們對抗的只是一個陳舊的觀念。”
六
2015年春節,佑振打算回家過年。他很少談及父母,但去年有次回家吃飯,爸媽又跟他念叨起結婚的事。他有些不耐煩,忍不住小聲嘟囔了一句:“醫生都檢查出我是雙性人了,男的。”父親耳朵尖,一下聽到了“雙性人”三個字,大吃一驚。佑振趕緊閉了嘴,向父親示意:媽在呢,不說了。
幾天后父親突然到了佑振店里,帶著點酒氣。隔壁有家店鋪是一對拉拉開的,佑振先從那家店聊起。父親說:“現在都那么開放了,這也沒什么”。他從沒預料到父親會說出這話。那天下午佑振解釋了自己的一切。
父親沉默了一陣,說:“那你要注意身體。”佑振特意交代,先別告訴媽媽。但他知道,父親藏不了話。
臘月廿八,佑振收拾完店里的活,已經晚上八點多了。他拎上備好的一袋面粉和一桶油,打車回家。快到家時,父親來了電話,喊他回家幫媽媽做年貨。沒過幾分鐘,佑振就拎著東西出現了。家里的油和面正好用完。
老家人過年講究做“年事”,年三十的前幾天就開始“炸年貨”。佑振走進家門,桌上已經擺著三個大盆、五個小盆,備好待炸的魚、藕盒和丸子。父親抽著煙看電視。媽媽還在忙活。
“吃飯了嗎?”媽問。
“沒呢。”
“那先吃吧,吃完幫忙。”媽媽說著,熱了飯菜,擺上桌。她在飯桌邊坐下,看佑振吃,也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沒由來地給他斟了一杯白酒。喝干了,又滿上。
編者注:
LGBT:女同性戀者Lesbian、男同性戀者Gay、雙性戀者Bisexual與跨性別者Transgender的英文首字母縮略字。
文中,佑振、沐沐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