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武帝的付權(quán)后,他大刀闊斧的審查地方官員,從江南巡撫的直系下屬查起,又找出了不少走私官鹽的單據(jù)。整個(gè)江南地區(qū)的走私案幕后也逐漸浮出了水面。
先將江南巡撫逮捕入獄后,想要從他口中套出其他單據(jù)的下落,誰知這個(gè)巡撫也是塊硬骨頭,大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多年的官場老手,張尚書自然知曉用何種方法對付他。
“大人,令郎也該讀私塾了吧。”張尚書的語氣中似乎滿是關(guān)切。只有對面的江南巡撫聽完,像是被蜜蜂蟄了一般,立刻從堆著茅草的角落彈了起來,隔著門一把拽過張尚書的衣領(lǐng),狠狠的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
“你若是敢碰他一絲一毫,我定不饒你。”
張尚書并未為之所動,反而游刃有余的輕笑著說,“蘇大人,夫人與令郎如今在我府中休憩,都在翹首以盼蘇大人您的歸期呢。”
聽了這番話,江南巡撫蘇大人的防備一下子垮塌了。罷了,招了吧。
經(jīng)過幾日的順藤摸瓜,加上江南巡撫竹筒倒豆子似的口供,張尚書順利的查出地下利益網(wǎng),使得一大票想要在這樁走私案中分一杯羹的官員拉下水。
武帝聽聞張尚書的匯報(bào)后,臉色陰沉不定,這樁案子雖說擱置已久,無人接手。卻未曾想到牽扯出如此復(fù)雜的利益網(wǎng)。當(dāng)他這個(gè)皇帝是個(gè)擺設(shè)嗎!
次日朝堂上,李公公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宣讀了一道圣旨。當(dāng)堂罷免了幾個(gè)以江南巡撫為首的官員,將蘇大人斬首示眾,抄家查出的所有錢財(cái)悉數(shù)充入國庫。
并且將一票與此案有關(guān)的地方官員降級罰了一年俸祿。以儆效尤。
一時(shí)此事處理完畢,已經(jīng)接近午膳時(shí)分。
武帝便命退朝,又將溫啟華、司嗔嗔跟閔笙三人留下,緩和了方才疾言厲色的神情,溫然道,
“溫相與司大人為江南走私一事盡心盡力,閔谷主更是不顧一己之身全力相助,一舉破獲,朕心甚慰。為表嘉賞,朕已命御膳房備下宴席,也算安撫你等風(fēng)塵之苦。”
幾人聞言,恭謹(jǐn)垂首行禮道“多謝皇上。”
于是幾人便隨宮女來至淥水殿中。此殿建于御花園后浣云溪前,風(fēng)景幽靜秀美,四周花木葳蕤,借著清風(fēng)徐來,吹得殿中清涼而暗香氤氳。
這原是皇帝接待外來使臣之所,此刻將宴席安排在這里,也足以見得皇帝獎(jiǎng)賞之心。
殿中早已安排妥當(dāng),一張紅木雕龍長椅高高放置在上,椅上搭著明黃色的蜀錦軟墊。面前一張花梨木長案,兩端皆雕刻成祥云花樣高高翹起。這無疑是武帝之位了。
這龍椅之下兩邊各擺了兩排暗褐色木制鏤花長幾,又各設(shè)一張同色花凳,搭著天青色繡麒麟的軟墊。
三人各在宮女的指引下來到自己案前,待皇帝示意他們?nèi)胱讲攀┒Y坐下。這司嗔嗔便與溫啟華相鄰而坐,閔笙則在司嗔嗔對面坐了下來。
片刻,便有一列宮女端了紅木托盤相繼走來,將盤中菜肴分別放在三人面前的幾案上。一時(shí)間眼前裙袂輕動,微微蕩起風(fēng)來,卻是進(jìn)退如儀,一絲輕咳也不聞。
司嗔嗔低頭一一看去,皇上特備的宴席果真非同尋常,單看這精致考究的裝盤也定是人間極品。
鳳尾魚翅、佛手金卷、花菇鴨掌、豆豉鯪魚等皆盛在青花白底圓角盤中,濃香陣陣。鮮蘑菜心、糖醋蓮藕、芙蓉燕菜、蓮蓬豆腐等素菜便用玉色八棱碟盛了,分放在葷菜四角。
又有四喜干果與四甜蜜餞盛于略小一圈的鏤花銀碟中,并御膳豆黃、杏仁佛手、桂花糖糕及金絲酥雀等細(xì)點(diǎn),更兼每人一盞一品官燕,混合了牛乳及桃花淚等,擱置在白瓷盅內(nèi),熱氣裹挾著牛乳味及淡淡的桃花香氣撲鼻而來。
一張幾案很快便被各式各樣精致的菜肴布滿,鮮亮的色澤混著濃郁的香氣,讓人不禁食指大動。皇帝正要命人上酒,卻見殿外一名宮女走來稟告道“皇上,大公主來了。”
話音剛落,大公主便笑吟吟地款款走進(jìn)來,一襲暖色紗裙逶迤垂地,俯身行禮時(shí),發(fā)間簪子便搖曳輕碰,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
“給父皇請安。”大公主端然行禮,目光又劃過溫啟華等人,微微一笑,福了一福,說道“聽說父皇今日款待幾位有功之臣,兒臣特意帶了自己親自釀的酒來,給各位品嘗,為父皇助助興,也算是女兒的一片心意。”
皇帝心下甚慰,朗聲笑道“一眾兒女中,朕的大公主最識大體,你來的倒也巧,朕正要命人去取酒。來人,快為大公主上座。來,你便陪父皇與眾人一同用膳吧。”
大公主這才命殿外跟來的宮女端了酒來,每人案上放了一壺。自己走到皇帝案前,拿起酒壺,親自為皇帝斟了一杯,這才走到閔笙身邊的空位入座。
“此酒名喚梨花落。是我取春日最后的梨花釀成,酒味清醇,入口柔,又隱隱有梨花香氣。”大公主說道,“父皇,您快嘗嘗味道如何。溫大人司大人,還有這位……”大公主側(cè)頭望著閔笙,一時(shí)怔住,不知該如何稱呼。
“公主,小民是桃花谷谷主,閔笙。”
閔笙的聲音輕柔溫暖,微微一笑,如同春日里的清風(fēng)般和煦。眉目間卻又隱隱帶了幾分桀驁不馴,大有清逸不羈的神采。大公主望著閔笙澄澈的雙眸,心中似是漏了一拍,怔住了。
“閔公子有禮了。原來閣下就是桃花谷的谷主。”大公主愣了片刻,方發(fā)覺自己失儀,不由得飛紅了臉頰。她忙低頭掩飾了過去,心下卻越發(fā)跳得快了。“你……大家來嘗一嘗這酒吧。”
“是。”閔笙似乎并未察覺大公主略微有些不自然的神色,溫然點(diǎn)頭道。
“來,”皇上舉杯向幾人說道,“為賀江南一案完結(jié),為嘉諸位連日辛苦。咱們滿飲此杯。”
溫啟華跟司嗔嗔便端起酒杯,向皇帝致意后一飲而盡。閔笙也一同舉杯飲下。清酒入喉,微辣而清甜,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梨花香氣,讓人回味無窮。
“好酒,好酒。”皇上品過,不由贊嘆道。溫啟華與司嗔嗔亦是贊不絕口。唯獨(dú)閔笙閉目細(xì)品,不曾出言。
大公主不由轉(zhuǎn)頭望著閔笙側(cè)顏,有些忐忑地問道“閔谷主,你覺得如何?”
閔笙這才睜開眼睛,望著大公主笑道“公主釀的酒清冽無雙,回味無窮。酒勁適宜,取得名字亦如此詩情畫意。”閔笙略頓一頓,目光誠然贊道,“公主真是蘭心蕙質(zhì)。”
大公主聽得閔笙如此說,心下的歡喜便驀然蔓延開來,像是有一顆石子打破了原本靜謐的心湖,蕩起了一圈圈溫柔的漣漪,又一點(diǎn)點(diǎn)化成無以掩飾的笑意,綻放在她緋若桃花的粉頰上。
“公子喜歡就好。”大公主的聲音輕盈細(xì)微,被殿中徐徐吹過的清風(fēng)帶的飄忽不定,旁人尚不覺,皇上卻唇邊蘊(yùn)了一縷笑意看著大公主,心下了然。
自己的大公主,怕是春意萌動,相中這位清逸出塵的谷主了。
大公主只覺得面上作燒,心中微微慌亂起來,暗自告誡自己不可失儀。而一雙眼睛卻像怎么都控制一般,眼風(fēng)纏綿,一味的只往閔笙身上瞟去。
閔笙恍若未覺,神色如常地夾菜吃酒,偶爾回一兩句皇帝的問話,或贊哪一道菜肴精美絕倫。大公主卻早已無心用膳,手中的烏木鑲銀筷數(shù)度停頓,只一心被閔笙牽連住了。
皇上坐在上面看到大公主如此神情,心中更是確信大公主已對閔笙一見鐘情,方有如此小兒女之情態(tài)。皇上低頭飲酒,心中默然思索著,忽而眸光一亮,有了打算。
酒過三巡,席間的氣氛亦松緩活潑了幾分。司嗔嗔半壺酒下去,臉色已經(jīng)微微泛紅,此刻話也多了些,正跟皇帝講述當(dāng)時(shí)尋找證據(jù)時(shí)的種種情景,皇上聽得饒有趣味。
溫啟華時(shí)而低頭飲酒,時(shí)而含了一絲笑意轉(zhuǎn)頭看著司嗔嗔,偶爾補(bǔ)充一兩句。
閔笙默然聽著,并不常接話,只一杯一杯的飲酒,不多時(shí),面前的酒壺已空了。
大公主雙眼始終纏綿在閔笙身上,此刻見他酒盡,便將自己面前的銀壺提起,親自為閔笙滿斟一杯,柔聲道“閔公子好酒量。”
閔笙見大公主親自為自己斟酒,略愣了愣,抬眼看了看她,正遇上大公主羞赧而又柔情的目光。
“多謝公主。”閔笙只作不覺,恭謹(jǐn)中略微帶了幾分疏離,“不敢勞煩公主,還是閔某自己來吧。”說著,他雙手接過了大公主手中的酒壺,輕輕地放在自己案前。
閔笙何等警醒之人,如何察覺不到大公主雙眸中隱含的情意?只是……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劃過了對面司嗔嗔泛紅的雙頰,心中暗道,情之所鐘,是很難改變的。
即便來日漫長,不知結(jié)局如何。
大公主不知閔笙心事,目光盈盈望著他,半是試探半是真心地問道“你常居桃花谷,每每春日,想必桃林遍野。不知是否會命人釀酒?”
“采桃花淚,釀桃花酒,是每年必做之事。”閔笙憶及春日里桃花谷中仙境般的景色,不由帶了三分笑意。
大公主目光中充滿神往之色,看著閔笙唇邊的輕淺笑意,更覺心中微動,不由脫口道“來年花開,不知道能否入谷一見。”她殷殷望著閔笙的側(cè)臉,情意彌深,“或許,我可以為你釀桃花酒。”
她雙頰飛紅,睫羽微顫,也像那桃花輕盈的花瓣一樣,風(fēng)中起舞,百般柔情。
閔笙見大公主如此,一時(shí)不知該如何接話。他低頭避開了大公主灼熱的目光,說道,“大公主若想來,只管來便是。只是閔某萬萬不敢讓公主為我釀酒。”
她的眸光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黯淡,心中沉了沉,呼吸便微微一滯,隱隱有些失望的情愫蕩開。
大公主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閔笙悄眼見她默然,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氣。
一時(shí)酒足飯飽,皇上便命撤了宴席,見司嗔嗔等人皆已喝的面色微紅,便不再多留,讓他們退下休息,自己也回了寢殿。
司嗔嗔走出淥水殿,被浣云溪水面的清風(fēng)一吹,便覺神清氣爽,心下暢然。溫啟華跟在司嗔嗔身后,溫言道“我送你回去。”
司嗔嗔回頭看了看他,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拒絕。
兩人一同經(jīng)歷了這段日子中發(fā)生的種種事情,彼此的關(guān)系也已經(jīng)大大緩和轉(zhuǎn)變了,相處之間,早已不再針尖麥芒,爭鋒相對。
這時(shí)候閔笙也從殿中走出來,見司嗔嗔跟溫啟華正站在浣云溪前說話,便要走上前去。
“閔谷主……”大公主卻追了出來,聲色急切地?cái)r住了閔笙的腳步。
“公主,有何吩咐?”閔笙只得停步回頭。
大公主張嘴想要說什么,卻又忽然咽住。臉上原本借著微風(fēng)已經(jīng)消褪的紅暈復(fù)又浮現(xiàn),她雙手不住地扯著衣裙上精致的緞帶,神色羞怯忸怩,一反素日端莊溫婉的公主儀態(tài)。
“公主……”閔笙心下了然,暗暗叫苦,卻不敢露出分毫,只是躬身施禮,愈加恭謹(jǐn)?shù)貑柕溃肮魅粲惺轮闭f便好。”
“我……”大公主只覺得心跳的越來越快,滿心的話挨挨擠擠涌到嘴邊,卻又被唇齒死死攔住。“我也沒什么事……”
矜持莊重的大公主站在閔笙面前,一時(shí)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呃,公主若沒有旁的事,閔笙便告退了。”閔笙見她不言語,忙告辭道。
“等等。”大公主見他要走,也顧不上什么矜持禮節(jié)了,急忙攔道,“我,我宮中新得了上好的貴定云霧茶,想邀公子前去品嘗……”大公主的臉色越發(fā)的紅了,聲音也低低的,“我也還有一些話想與你單獨(dú)說。”
閔笙聽聞心中不由得一驚,看著公主羞怯的模樣,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不遠(yuǎn)處司嗔嗔的背影處一瞟,惴惴不安地推辭道“這……在下谷中還有事情要處理,不如改日吧,多謝公主盛情,閔某告辭了……”
說著,他也顧不上看大公主的神色,慌慌張張的行了禮,將原本準(zhǔn)備與司嗔嗔的告別之詞咽入腹中,轉(zhuǎn)身便逃也似的離宮回了桃花谷。
大公主望著閔笙倉皇的背影,心下翻涌的熱情瞬間被澆熄了一半。她頹然地低頭,雙手依舊不停地?cái)囍g綴滿岫玉的緞帶。
半晌,她的雙眼中帶了幾分倔強(qiáng)的意味看著閔笙離開的方向,貝齒輕咬下唇,思忖片刻,打定了主意,便轉(zhuǎn)身離開了浣云溪。
而此時(shí)司嗔嗔已在溫啟華的陪伴下緩緩?fù)刈呷ィ艘宦氛勚┯械臎]的。溫啟華數(shù)度凝神望著司嗔嗔,欲言又止,心中躊躇。
他糾結(jié)的神色落進(jìn)了司嗔嗔的眼中。她終于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說?”
溫啟華目光如炬望著司嗔嗔,心中盤算了許久,終究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一時(shí)卻不知該怎樣說出口。
“我,有句話想要問你。”半晌,溫啟華低沉而醇厚的聲音響起,又隱隱帶了幾分遲疑。
“你說吧。”司嗔嗔有些疑惑地看著溫啟華似乎有些為難的樣子,說道,“我若能答,必然告訴你。”
“好。”溫啟華定定地看著司嗔嗔的雙眼,猶疑片刻,低聲問道,“嗔嗔。你當(dāng)初……當(dāng)初為何要與我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