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日色西沉，金紅的陽光斜照在柱子上，青白的地面落下一根根長長的影子，明暗交錯，喧鬧又神圣。

月牙的水晶棺不知何時已帶到了大殿里，童尹仲隔著透明的棺蓋，喃喃自語，不知道在說些什么。眾人見童博和豆豆一左一右護著童鎮來到來到水月殿，驚喜的紛紛圍了上去，童鎮卻徑直走到童尹仲身邊，

“地運長老。”

“我只有一個請求……”?童尹仲癡癡的抬起頭來，眼中已沒有了先前的戾氣，此刻的他一如普通的父親，除了哀傷與自責，再無其它，“讓我帶著女兒同去。”

童鎮嘆了口氣，沒有說話，于人群中一眼認出手持靈鏡的灰發男子，應該就是天狼族長凌崆。他走到凌崆面前，拱手施了番禮，說道：

“童氏族人闖下大禍，作為族長，童鎮責無旁貸！這胡言本是我族前幾代的叛逆之人，先于童尹仲被關入無妄之境，可是因為此事幾乎無人知曉，才大意的讓他跑了出去。可見，靈鏡之事，還是公開的好！現在胡言已灰飛煙滅，童尹仲也認錯服罪，我們便一同開啟這靈鏡，送你們回無妄之境吧！”

童鎮說著，朝水月殿四周看了一圈，“原本應該去最高峰上的祭壇，可既然靈鏡之事已不是秘密，在這里也是一樣的。”

“也好！”凌崆回敬一禮，點點頭，跟著童鎮的指引，來到水月殿正中央。他將靈鏡立在此處，與童鎮分坐靈鏡兩端，共同施法。

二人口中默念咒訣，青白地磚上從正中央放射出十二道流動的金線，金線直直延伸到環繞在大殿周圍的十二根石柱上，石柱隨之慢慢浮了起來，開始圍著大殿轉動，頂端的十二顆球形螢石發著綠色光芒，隨著石柱轉動的加速，光芒慢慢連成了一個圓圈。石柱越轉越快，眾人只覺眼花繚亂，水月殿被石柱與外界隔離開，仿佛一個單獨的世界，頂部的光圈卻逐漸收攏，越來越小，最后在正中匯聚成一個綠色的光球。

“靈鏡，我以童氏族長之名，令你連通水月洞天與無妄之境！”

“靈鏡，我以天狼族長之名，令你連通無妄之境與水月洞天！”

凌崆和童鎮二人同時手指靈鏡，頭頂上方的綠色光球瀉下一道明亮的光柱，正好落在靈鏡之上。靈鏡懸浮到半空，從童鎮這邊看去，石鏡已逐漸變得透明；可是從凌崆這邊看去，靈鏡還是石頭，與先前一般無二！

“不行！我只得老族長的一半靈力，無法開啟！”凌崆睜開眼睛，焦急喊道。

“豆豆，你試試！”見星早已想到這一層，她毫不猶豫的拉著豆豆走到凌崆身邊。

“我？可我不會啊！”

“只要把靈力灌輸給凌崆即可！”

“不可以！”凌崆沖著見星瞪大了眼睛。

“我是天狼族的少司命，此事，我說了算！”見星對凌崆大聲說道：“不要她的靈力，我們永遠也回不去了！豆豆，快！”

“好！”豆豆正準備走到凌崆身后，又被童博一把拉住，

“豆豆，自己千萬小心！”童博并不擔心豆豆失了靈力，相反，他認為豆豆身上這五百年的靈力本就是多余之物。

“放心！”

豆豆拍拍童博的手，來到凌崆身后，雙手結印，指向凌崆后心，蓄勢待發的靈力呼之欲出，涌入凌崆心脈。然而這靈力雖強勁，卻不能與天狼族長本身的靈力相比。

“豆豆，收手！”凌崆側過頭，對豆豆說道。

“不！”豆豆倔強的更加大了輸送的靈力。

凌崆無法阻止，只好被動的接受。豆豆的靈力在他體內運行了一周，又從指尖釋放，靈鏡終于有了變化，灰色石板漸漸變成水晶般透明，無妄之境的入口打開，寒極的藍色出現在鏡框之中，鏡框逐漸變大，一如剛入鏡花幻界的子虛門和烏有門。

“見星，童尹仲！”凌崆喊道。

見星點點頭，幫助童尹仲推起水晶棺，一同進入無妄之境。

凌崆轉過頭看了看豆豆，又看了看童博，猛然收手，靈鏡原本大大敞開的入口就在他收手的一瞬快速縮小，眾人還未及反應，凌崆已拉著最近的豆豆飛速跑了進去！

童博驚的啞口失言，只呆呆的瞪大了眼睛瞧著靈鏡又重新變回石鏡，飛回童鎮手中。

“凌崆怎么把豆豆也拉進去了？！”童戰看見童博的表情，亦驚的不知所措，本想求著童鎮再開啟一次靈鏡，卻見童鎮面色痛苦，又顧不得童博，趕忙詢問童鎮，“爹！你怎么樣？”

石柱已停止了轉動，水月殿恢復了往常的模樣，童鎮安下心來，擺擺手，示意他們將自己扶起。誰知他剛起身，卻嘔出一口鮮血，眾人大驚，紛紛圍了上去……

童博眼前一片繚亂，只能看見一個個人影在他面前走來走去，無法分辨面孔，就連那些身影也像多了好幾重，一個女聲于一片嘈雜中脫穎而出，在他耳邊焦急的叫著“博兒，博兒！”，那聲音傳入耳中，如空谷里的陣陣回響，聲音雖大，卻聽不清楚。

白色的石柱、白色的人影、白色的地磚、白色的牌坊……童博只覺周身的一切仿佛只剩下白色的主體和灰色的影子，耳中嗡鳴，眼前模糊，那些人影都一股腦的往一個方向離開了，他亦想跟上去，想看看那群白色里有沒有一抹綠色，可是腳底卻像踩了棉花，身子又如同醉了酒，搖搖晃晃，找不到重心。

“博兒！”龍雁一聲大叫，見童博一個不穩，竟從水月殿的石階上摔了下去……

◆◇

無妄之境。

寒極漫天飛雪，狼湖的旋渦依然翻涌個不停。豆豆在短短的時間內靈力盡失，身體承受不住，暈了過去。此時她既不是狼靈，也不再擁有五百年的靈力來護體，只是一個尋常人而已。

凌崆早知如此，是不想讓她為自己耗光靈力，且無妄之境時間綿長，沒有了靈力，讓她在這里白白耗盡壽命，他如何能夠心安！凌崆找了一個避風的地方，設了一個小小的結界將豆豆護住，與外面的冰天雪地隔離開來，正準備去打開赤極的入口。

見星卻將凌崆拉到一旁，問道：“她是天狼族人，這里便是她的歸宿，可是你看，無妄之境已經變成這樣了，還能撐多久呢？”

“我們去赤極！”

“赤極也一樣！你忘了我們離開時那沖天的火柱？此時的赤極，只怕并不比寒極更好些！”

“那又如何，難不成留在此處？族人們可都在赤極！”

“龍博答應過我，會幫我們度過此次天災。原本他是要和我們一同進來的，可是沒能趕得及，我想，既然豆豆都在這里，他也定會想辦法進來的！”

“你可知道方才我開啟靈鏡耗費了多少靈力？若不是豆豆的幫助，我不一定能夠成功，現在她的靈力也所剩無幾，我尚不滿百歲，如果老族長不在，你讓我怎么再開啟第二次？”凌崆搖搖頭，“現在必須要去赤極。我身為一族之長，是生是死，都要和族人在一起！”

“凌族長……”

凌崆回頭，是久未發聲的童尹仲。此時他已打開了月牙的水晶棺，手中正拿著兩柄從棺內取出的血如意。

“我帶月牙進來，就是想請您幫我這個忙……”眾人一愣，見他又垂著眼，輕撫著月牙的額頭，“我自知罪孽深重，即便在這里耗費完千年壽命，將來出去也再無臉面茍活于世。這血如意是能起死回生的寶貝，月牙的心已經換給了尹天雪，若你能將我的心換給月牙，就算永墮閻羅，我這輩子也死而無憾了！”

凌崆伸手接過童尹仲遞來的血如意，他看了看棺中安詳如沉睡中的月牙，心中除了惋惜，愧疚，竟有些……心痛。其實之前就算童尹仲不提，他亦想將月牙帶來無妄之境，他說不清這是為什么，總覺得自己對于月牙的不幸應該負有責任。

“凌族長，你不用糾結！無需你親自動手！”童尹仲笑著，趁凌崆還在疑惑，敏捷的從懷中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狠狠向自己胸膛刺去……

“童尹仲！”凌崆隔著水晶棺，已來不及阻止他的動作，而見星也未曾見過這般血腥的畫面，嚇得背過身去。

“啊！”童尹仲痛苦的大喊一聲，忍著劇痛，竟活生生的掏出了自己的心臟！

“鳳兒，爹欠你的，這輩子，畢竟……還不清了……”

凌崆眼看著童尹仲僵直的倒下，手中血紅的心臟似乎還在跳動。

“既然如此，你便快動手吧！別浪費了這顆心！”見星捂著眼睛，轉過來對凌崆說道。

凌崆頓悟，趕緊繞過水晶棺，從沒了氣息的童尹仲手中接過他的心臟，那心臟溫熱、鮮活，能夠讓月牙起死回生！他不顧男女之別，親手打開月牙的衣襟，左胸的傷疤猶在，斜斜的橫在雪肌之上，就像生命的烙印，有一種觸目驚心的美感。

他將兩只血如意交叉放在月牙左胸，雙手托著童尹仲的心，閉上眼睛默念咒訣。血如意在咒訣的催動下，由原來的紅玉狀態變得如液體般柔軟，交叉的十字像生了根，慢慢植入月牙的身體，直到她的左胸變得一片血紅，凌崆才將那顆心臟放在血紅的中央。心臟穿越過液體般的血如意，一點點下陷，直到被紅色完全吞沒，血如意才又逐漸抽出了根，變回了原來的紅色玉石。

疤痕退去，皮肉再生。血如意，果然是件絕世珍寶！

月牙痛苦的皺了皺眉，凌崆見狀，趕緊拿開血如意，想將她的衣襟重新掩好。不知為何，他自己的心臟竟然狂跳起來，以至于手有些慌亂。他怕見星看出自己的窘狀，急忙喊她來幫忙，自己則握著血如意背過身去走到豆豆身邊。

這是怎么了，自己一直想要的，難道不是豆豆嗎？為何此刻，他對月牙竟生出這般手足無措的慌亂？他比任何時刻都渴望月牙能夠醒過來，甚至，比渴望豆豆還要渴望！

“這是哪里？怎么這么冷？”月牙虛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凌崆竟有些不敢回頭。

“這里是無妄之境。”見星說道。

“怎么我也進來了？進來就進來吧，我在外面，只怕也是遭人嫌棄，倒不如在這里陪著爹……對了，童戰呢？他有沒有事？”

“他沒事，尹天雪也沒事，”聽到童戰的名字，凌崆忍不住朝月牙走來，“你救了他們，所以，是你有事！”

“我？對啊，我……我怎么會躺在棺材里！”月牙左右看了看，一眼便瞧見了棺材外面的童尹仲，她急的跳出棺材，大喊道：“爹！爹怎么了？”

“你爹他……”見星指了指童尹仲的胸口，仍是不敢直視，“他救了你！”

月牙瞬間想起之前發生的一切，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捂著自己的胸膛默默坐下，“這是爹的心吧？”

“現在是你的了。”見星不忍說重話，雖然她認為這是童尹仲的因果報應，放在以前，她定會脫口而出，可是這一趟出去，自己似乎也變了些。

“嗯，”月牙長嘆一口氣，像是終于等到了害怕的結果，卻也讓一直忐忑的心塵埃落定，她看著童尹仲，自言自語道，“爹不是不死人嗎？終究還是死了。”

“人沒了心，怎么還能活呢？”凌崆走到童尹仲身邊。

“從小到大，爹一直在我心里呢。”月牙默默垂下淚，“現在爹的心在我這里，我活著，爹就活著！”

“你能這樣想，很好。”凌崆蹲下身子，看著沒了氣息童尹仲，他胸口的血液已經凍得凝固，整個人被覆上了薄薄的一層冰霜。“是讓他留在這里冰葬，還是帶去赤極火葬，你來做決定吧！”

月牙擦開眼淚，站起身，下決心說道：“火葬吧！我想讓爹徹徹底底的走，若有來世，希望他能干干凈凈的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