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清晨，飄著微微細雨。

桃子巷是三洋縣里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清晨的巷子里不時傳來有節奏的又響亮的公雞鳴叫聲。送牛奶的小哥正在整理回收的玻璃奶瓶。院子里的大白貓守在墻角的老鼠洞邊時不時地伸爪子去試探。

在巷子的轉角處，有一棵大榕樹，它的樹干盤根錯節，枝繁葉茂，就像是一把巨大的綠傘。聽老人們說，這棵樹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

而順著小巷，路過老樹再往前去，是一家不起眼的小賣部——笑笑小賣部。

這一天早晨，一個看上去四十多歲，身形有些富態的婦人開了小賣部店門。她穿著半舊的黃色碎花短袖衫，兩鬢有幾絲灰白，給人一種親切和藹的感覺。

王桂芳正忙著整理貨架上的東西，只見路過的劉大媽提著兩個菜籃子，有些氣喘吁吁地說：“阿桂，聽說你家女兒回來了？”

“是啊，她說正在休年假，說是之前太忙了，都忘了休假。這回領導特意安排的。”

“是這樣啊，那小星真是有出息啊，領導這么重視。你家可算是熬出頭了，享福了。”

王桂芳和劉大媽有說有笑地聊了幾句，等劉大媽一走，她也在心里琢磨。

昨天早上，她洗漱完下樓發現桌子上有她最愛吃的熱氣騰騰的姜記小籠包和豆漿。正覺得有些奇怪，林漫星就端著一盤茶葉蛋從廚房走了出來，笑盈盈的，只是她的眼睛腫的跟桃子似的，臉色有些蒼白，沙啞的嗓音中透露著疲憊，還咳嗽了幾聲。

王桂芳又驚又喜，問女兒怎么突然間回來了。而林漫星除了說休假和想家，其他也沒再說些什么。

她了解這孩子，報喜不報憂，沒有難過的事兒她也不會回家的。所以她也不再多說，就提著菜藍，先拉下卷簾門鎖上，出門買菜去了。她一路上想著，要買女兒最愛吃的釀豆腐、鯰魚、茄子......

二樓雜物間旁的小房間里，大白貓小灰懶洋洋地趴在桌子上酣睡，林漫星側躺著望向窗外。

手機開機之后，仍是熟悉的界面，微信圖標上方帶著紅色氣泡數字2。她盯著屏幕上的綠色圈圈圖標，盯了很久，又按下電源鍵，又打開，始終沒有勇氣去點開。

是來自艾米的信息。

“漫星，工作交接的事情你不用理老板的信息，我已經和新老師溝通好了，你不用擔心。”

“聰聰寶這邊我幫不了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后面我如果見到有招聘信息，會第一時間發給你的。”

“明白了，謝謝您主管，十分感謝（玫瑰）。”

按下電源鍵，她將手機丟到了一邊。

不知道為什么，白色的天花板變得灰蒙蒙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淚水止不住地從眼角滑落到枕巾上。淡藍色的枕巾不一會兒就浸濕了一大片，染成了深藍。憂郁的藍。

心底的悲傷就像是被囚禁的幽靈般，這一刻全都掙脫束縛，從克制這一座牢籠里飄了出來。他們肆意地吞噬著一切，她卻沒有力氣將它們抓回去，

過去的種種輕視，不公平，不尊重，不合群，不愉快都一幕幕地在她的腦海里浮現。每放映一幕，就多一分痛苦，和釋放。

到了傍晚，小灰跳進了林漫星的懷里，鬧了一會兒，她才從睡夢中醒來，揉了揉惺忪睡眼。聽到樓下的電車鎖發出的“滴滴”聲，她知道父親林大慶回來了。昨天吃飯，她謊稱不舒服沒有和父親一起吃飯，今天這頓飯是躲避不掉了。

樓下廚房里飄來陣陣飯菜香氣，王桂芳正在炒最后一道菜。林大慶穿著一雙有些破舊的灰色帆布鞋，站在小賣部門口的水泥地上抽著煙，略有所思地望向不遠處的大榕樹。

“吃飯啦！”王桂芳端出炒番薯葉，放在了餐桌上。

林大慶將快抽完的煙丟在水泥地上，用腳踩了兩下。半掩了店門，向廚房走去。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

“小星，你在灣豆廣場的工作怎么樣了？”林大慶問。

“還好。”林漫星裝作若無其事地答。

“今天你大伯跟我說，最近有教師公招。”林大慶喝了一口酒，“畢竟在公立學校，你看，又穩定，一年又有兩個假期，該有的福利都不少，以后相親也更容易找到好人家。你可得好好準備一下，爭取今年考上公立學校。”

父親的話猶如一顆大石，重重地壓在她的肩上。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

“你也知道，爸爸早就不讀書了，出去闖蕩了那么多年，吃了不少苦，也總是被老家的人看不起，我心里苦啊！你看看老家的親戚，有去當公立學校的老師，還有當官的，又有名聲又有錢，過得都比我們家要好很多。”

說到這里，林大慶眉頭緊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又喝了半杯酒。

“誒呀，你又提這些干什么呀，小星不是在好好工作嘛。”王桂芳推了推他，“聰聰寶不也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機構嘛，我們小星又不比你家那些親戚差多少。”

林大慶喝得面紅耳赤，“砰”的一聲，他放下酒杯，指著王桂芳說：“你懂什么，讀書學習不也是投資嗎？我投了那么多錢進去，現在我都沒見著回本。鐵飯碗不要，有什么出息？”

林漫星的內心猶如一座風雨飄搖中的危塔，瞬時間土崩瓦解。

她緩緩地放下碗筷，“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吧。”

她轉身上樓，樓下也頓時安靜了下來。

窗外，夜空中升起一輪明月，微風徐徐。

墻上的便利貼忽然落到地上。

林漫星彎腰拾起那張泛黃的便利貼，有些幼稚的黑色筆墨字跡上寫著：“加油，努力爭取期末考試年級前十名！”

看著便利貼，她的腦海中，時間的齒輪在飛速倒轉。

小的時候，父親林大慶就經常教導她說要考上好大學，找一份好工作，過好日子。不要被別人看不起。

小小的她并不是很理解那些話的含義，只是知道父親很期待她能變得很優秀。可每當她考試沒有達到“優”，家里就會發生激烈的爭吵，母親就會離家出走。

林漫星很害怕爭吵，也害怕母親的離家出走。她很努力學習，用功學習，即使她不喜歡，她也會拼命學習。想要長大之后考好大學，找好工作，賺很多錢，不再被看不起。

有了這個目標之后，學霸們怎么學習，她就怎么學習。

學霸們中午看會兒書才回家，她干脆中午不回家，一邊吃便當，一邊在教室看書，直到下午上課；學霸們邊走路邊看書，她也邊走路邊看書；學霸們熬夜苦讀到十一點，她就熬夜苦讀到一點多。

就連當時的班主任都覺得她太拼命，勸她好好休息。

盡管她比學霸還拼命，她的成績與學霸的成績差距還是很大。就算是這樣，她也沒有放棄過。

她很努力，但是她沒有因為她的努力而更開心快樂。因為不管怎么努力，那份期望對她來說都太深太重，沒有辦法一一實現。

不管怎么努力，也都變得更痛苦。

夜風微涼，掛在窗邊的藍色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音。

她看著遠方，眼神中的縹緲迷茫漸漸消散。

“也許都是幻夢，也許該醒了。”她說。

她低頭看著手機屏幕里的屏保，那是一片蔚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