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說,他太孤獨了,我要賜給他一位妻子——創世紀。
那天晚上,葉教授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沈雪嬌坐過去聊起了家常。
聊著聊著,話題轉到了葉晴楓身上。
“干媽,如果晴楓喜歡上一個女孩子,不是海歸學歷,您真的會反對嗎?”
“我反對什么?”葉教授可精明著呢,她說,“他和誰在一起是他的事,我相信我兒子的眼光!”
沈雪嬌心中一喜,“可是,你說葉家的兒媳必須海歸博士的……”
葉教授幽幽一嘆,說,“沒錯,要求是我定的,你可能不知道,初三那年,有個女孩子非常迷戀他,天天給他寫信,后來女孩的父母發現了,就跑來我們家鬧,非說晴楓勾搭他們女兒,讓晴楓斷了那女孩這份念想,結果……”
“結果怎么了?”
葉教授心有余悸地說,“晴楓拒絕那女孩后,那女孩很傷心,就把晴楓騙到樓頂上,想拉著我兒子一起死,晴楓命大,只摔斷了一條腿,可惜那女孩沒能搶救過來,所以我才定這個條件,這樣他遇到不喜歡的女孩子,就可以搬出我來拒絕對方了,這樣是不是合情合理?那些被他拒絕的女孩子有怨氣,也只能來找我,就會覺得我心氣高,刻薄,固執,老古董,苛刻,但不會責怪我兒子,也不會影響到他的人際關系!”
沈雪嬌聽得毛骨悚然,同時對這位母親肅然起敬。
天下有多少母親,能做到葉教授這般處處為兒子考慮呢?
“干媽,如果有天我嫁人了,您舍得嗎?”沈雪嬌低聲說,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葉教授的臉色。
葉教授的回答是肯定的,“當然舍不得了!”
“那……那我做您兒媳婦好不好?”沈雪嬌矜持地說。
“您、您笑什么呀……”
葉教授看著她,目光滿含溫情,“終于憋不住了?”
“干媽,你、你怎么這么討厭啊……”
葉教授索性敞開了說,“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當初有人跟我反映你們倆的事,我就問過晴楓,他說你們沒有早戀,但他沒有否認他喜歡你,我也是看你這丫頭有靈性,招人喜歡,正好可以跟晴楓做個伴,就認你做干女兒了,你們要有這個緣分啊,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干媽,你別哄我開心了,他那么完美,喜歡他的女孩子那么多,而且他對我好像沒有那個心思……”
說起這些,沈雪嬌慢慢低下了頭,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這種卑微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葉教授將她攬到身旁,婉然輕嘆,“傻丫頭,這世上哪有完美的人啊?
晴楓是我教出來的兒子,他什么德行我最清楚,
你看他平日里陽光開朗,但他內在未必是熱情如火,我教會他邏輯學,引導他思考人類哲學,竭力將他培養成一個有神性的人,可這樣的人其實是悲觀的,
他們遇到痛苦的事情,便會去思考痛苦的根源,結果他發現這世界本來就是痛苦的,只能迫于無奈這種虛無,
他就像困獸一樣,在自己的斗室當中踱來踱去,
踱來踱去,
怎么辦?
怎么辦?
怎么辦?
有一種無所適從的可憐,
反而是那些沒心沒肺的人,快樂三分鐘,悲傷三分鐘,從來不去思考為什么,這樣的人才活得樂觀,活得糊涂也是一種幸福啊!”
“是啊,那怎么辦啊?”沈雪嬌輕聲問,她也感覺到了,葉晴楓就是這樣一個高貴的孤獨者,那是由思想帶來的一種揮之不去的氣質。
她不禁想起這個少年所背負罪:將自我與客觀世界隔絕……
這不正是在隱喻那條咬著自己尾巴的蛇嗎?
葉教授也還是那樣,定格的笑容一動不動地看著沈雪嬌,她說,“晴楓現在病得很重,那是由虛無引起的一種恐懼,這個時候他需要的是藥方啊!
“這個藥方是什么?”沈雪嬌問。
葉教授綻開肯定的笑容,“就是你啊!”
“我?”
葉教授點點頭,握著她的雙手娓娓說道,“我是他的母親,他的性格特質和人格底色是我奠定的,他有對愛的渴望,但是害怕伴隨而來的傷害,因此他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但當他愛上一個女孩子,他愿意為這個女孩子承受傷害,這時他才完美了,
我看得出來,你有追求愛情的執著,他其實最怕你這樣的女孩子,但也最是愛你這種,自信點,我的眼光不會錯的,我們葉家的兒媳婦不能沒有自信。”
沈雪嬌感到了這只有力的手傳遞的溫暖和力量,她的雙眼盈滿了淚水。
自父親死后,這是她第一次流淚,心中涌上了一股感激之情。
葉教授擦去她臉頰的淚水,幽幽地一笑,“我一直堅信,親情從來不一會以血緣為界限,什么時候啊,我這個干媽不再是那么干巴巴的了,我這輩子也就知足了。”
“媽!”沈雪嬌叫了一聲,撲倒葉教授懷里,剎那間潸然淚下。
你也曾有過這樣的溫情嗎?
在這位母親眼里,她沈雪嬌比她兒子優秀,比她兒子更寶貝。
這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
得到了長輩的支持后,沈雪嬌心里就有底氣了。
她又去找葉晴楓,直截了當地問,“媽不反對我們交往,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在一陣錯愕之后,葉晴楓特別無奈地說,“我當然喜歡你了,這兩年多我們朝夕相處,你又不是我親姐,我又不是GAY,我怎么可能不喜歡呢?我從來沒這么喜歡過一個女孩子,我愿意用我的一生去對你好!”
沈雪嬌的微笑變成開心的笑容,“那我們……”
“但我們不能在一起!”葉晴楓斬釘截鐵。
“為什么呀?媽都同意了,再說又不是每個女孩子都那么可怕,我就不一樣,我疼愛你都來不及呢?怎么會傷害你呢?”
沉默了一會,沈雪嬌才聽他說,“你可以自由的去愛,自由的恨,因為你生活在一個線性時空。
但我不一樣,我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生活在一個非線性時空,
你能想象嗎?
一個凡夫俗子,他以人的維度生活在神維度的時空中,接受的信息是不對稱的,如果將我們的人生比作一部電影,所有人都遵循著從出生到死亡的觀影順序,只有我的進度條是混亂的。
試想一下,
當有天我覺醒了,
那時未來的我回來了,我們就稱他為第一人格吧,他沒有我們這段記憶,突然多了一個女朋友,
我太了解我自己了,他一定接受不了的,
到時他要怎么辦?
你要怎么辦……”
葉晴楓說不下去了。
他哽咽起來。
這是沈雪嬌第一次看見他哭泣,為了她而哭。
一個男孩子只有在傾盡全力地心疼一個人時,才會有這樣的無奈、這樣的悲戚和這樣的眼淚。
沈雪嬌怔在那,欣喜的目光亦不再那樣堅決。
她也意識到了,她和這個時空的葉晴楓從相識到相愛,一共經歷了632天,這是由一場意外發酵出來的感情。
正是因為這632天的點點滴滴,絲絲柔情,才讓葉晴楓愿意接受這份感情,接受她這個背負‘暴食’原罪的女朋友。
但未來的葉晴楓呢?
那個從未來穿越過來拯救她的第一人格呢?
他也會喜歡她嗎?
他有這些美好的記憶嗎?
未必吧!
雖然兩個時空的葉晴楓人格特征相同,
甚至,
連他們的性格、家庭、學識包括教育程度也一樣……
但畢竟在另一個時空里,她沈雪嬌是死于那場事故中了,是沒有未來的。
或者說,她對于葉晴楓的第一人格而言,只是一個鬼魂。
一個需要被救贖的,可憐的鬼魂。
嗚呼哀哉!
沈雪嬌感到一陣不寒而栗,于是又問,“那你怎么辦?他回來了,你會去哪?”
“我不知道,也許是更加遙遠的未來吧,愿我能夠了悟能斷,斷世間一切法,斷世間一切痛苦!”葉晴楓抬起眼眸,凝望著墻壁上一張裝裱起來的詩歌,笑容很是悲涼。
沈雪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這是去年葉晴楓寫出來的作品。
詩歌在內容、意象上的哥特性更為突出,修辭華麗唯美,文本散發著一種超脫現實的獨自絕望的情緒,沁人心脾的孤傲氣息像是閃著煜煜金光的束束麥芒,每一次閱讀都會刺痛她干涸已久的瞳孔。
當時她還很奇怪,葉晴楓怎么會寫出這樣的東西?
后來葉教授將這首詩歌拿去參賽,竟然在文學領域獲得了很高的評價,被一致認為是朦朧詩派的優秀作品,但由于風格不符合‘歌頌新時代’的正能量,只獲得了‘師范大學第十六屆藝術節五四文學大獎賽特別獎’。
【題:青空的斷手臺
青色的天空,我看見最后一次日出涅槃后的鐘聲,
我的靈魂流放人間,從蠻夷到滿目滄桑,那不在夢想的憂傷,
蔓珠華沙賜我的惡魔的溫柔,送我一個不真實的幻想,
我追尋她模糊的身影所到達的彼岸遠方,就算再清晰也是幻象,
青色的天空,我讓妖嬈的七朵惡之花在身上駐足,
背負滿身的罪惡,割破囚禁的牢籠,肆意瘋狂,
誰能掙脫這完美桎梏,奏出踐踏一切的華麗樂章,
青色的天空,憂傷的氣息漂浮著黑色的亡靈,
屹立在海浪上的人蛹,等待著破繭的契機,
我無依無靠,
或許已經死亡,
是否還在等待著那個遠方,
青色的天空,夾雜著沐浴著黑暗之火,將一柄長劍樹立,
閃耀著繁星一樣的劍光,斬斷我通往天堂的左手,
夢里相互廝殺,得到永恒的傷疤,
斷了的左手,承受不起所謂世俗,嘶叫卻像死一樣安靜,
青色的天空,帶著死神賜予我的悲傷與解脫,沉睡在深沉的黑色迷霧之中,
一切開始與結束之后,
生與死重疊,
終點與起點重疊,
一切終究涅滅,如鏡像倒影,一同走向地獄般的天堂,
枯萎的薔薇,依然堅守著它黑色的信仰,
深邃的夜,依舊無情地吞沒我疲憊的身影,
悲傷如此華麗,
孤獨如此忘情,
久經流浪的靈魂,明明已經疲憊不堪,傷害和痛楚卻依舊不依不饒,
青色的天空,是否只是一個令人痛苦的輪回?】
她曾聽葉教授說,高深的文學是一門藝術,是人類只能去感悟而不能理解的意象,其中就以‘痛苦文學’最為彌足珍貴。
那是連葉果這樣的女性也不敢輕易觸及的領域,因為這個領域的人是‘痛苦’的,痛苦的人是孤獨的。
如尼采,
如梵高……
如所有生前不被世人理解的偉大思想家,他們都是經歷了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從而抵達圓融之境,孤獨是為了孤獨背后的解脫,即使在一片孤寂中,他們也能活成一道閃電,光芒如此耀眼,以至于穿越了整片夜空,而后人借著他們發出的光,竟然看到了永恒。
沈雪嬌讀不懂其中的意象,但首詩歌這就像一根釘子扎進心里,她為這件事而耿耿于懷了大半年。
你曾有過這樣的悲傷嗎?
你愛上了一個人。
看似觸手可及,卻實則遙不可及,那也許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啊。
到最后,兩人達成了共識:在葉晴楓的第一人格來臨之前,兩人繼續保持姐弟的關系,盡可能不把事情弄得太復雜。
這就是共識。
剩下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葉晴楓最終選擇了一個有價值的人生,將志愿改成了‘閔江大學’MBA專業,為以后打造游樂場儲備經濟管理方面的知識。
沈雪嬌則是轉租了東郊游樂場里的酒吧,開始向網紅店的方向經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