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杰波看著高風笑縱馬遠去的背影,猛地想起他離開最后說的那句話,心中大駭。他也準備喚一匹馬追上高風笑,可是在這高皇的墓園中,若不是早做準備,是不會有坐騎敢出現這里,離杰波看著高風笑離去的方向,離開草原的路已經被高風笑遠遠拋在身后,他分明去的是大典的方向。
離杰波面色冷如寒霜,他絕不肯相信就在一個時辰前還信誓旦旦說要一個人離開草原的小公爺就這么當著他的面朝著祭典的方向趕去,離杰波趕緊吹響號角,一聲聲驚呼跟隨在小公爺后面迅速響遍了整個云冢,離杰波來不及去仔細深究這一刻是小公爺突發奇想亦或早有預謀,一抹寒光就出現在他的余光里。有人想要暗殺。
離杰波額頭上浸出汗珠,他渾身發抖,朝著云冢長嘯一聲,聞訊而來的鎮國騎在云冢邊緣駐足,無數人抬起頭來,找尋聲音的來源,然后聽到一聲更為凄厲的哨聲,殺意,立時布滿了云冢。離杰波騎上馬,不管暗中搗亂的刺客,領頭直直朝大典的方向沖去。
“兒郎們,誓死守衛云王!守衛草原!”
離云唐本來坐在高臺的最下方,他不知道從哪里找出來中原絲繡坊里最廉價的青衣,穿在身上和四周的黑甲鎮國騎格格不入,云君站在高臺上聽見了從遙遠的云冢深處傳來的嘯聲,轉頭朝那邊望了過去,然后高臺下的鎮國騎們站起來,往后望去。本來一片莊嚴肅穆的大典,頓時充滿殺意。
“你們,想干什么?”云冢里一位年老的祭典禮司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朝著高臺下方的鎮國騎喊道。
沒有人理會她,云君依舊帶著面紗,她的表情藏在朦朧的面紗里,目光如秋天江水的波瀾,蕩漾著奇異的光彩。她分明看到在那嘯聲來源的地方一個小黑點逐漸變大然后出現一匹奔騰的駿馬,祭典已經結束了。云君沒有說話,但人們的行動已經讓祭典變得毫無意義,離云唐還是坐在下面,冷眼看著旁邊的鎮國騎騎上戰馬迎著從遠方本來的孤騎。馬蹄從離云唐的身邊踏過,刀鞘擦過他的衣衫,數十匹亢奮的戰馬鼻息撲在他的臉上,他只能站起來,卻不曾走動一步,他已經被鐵鏈束縛在這里。
從高臺上看得更遠,自然也能夠清楚地看到在更遠的地方還有更多的鐵騎圍過來,那奔跑的身影本來是正面迎著在云冢的鎮國騎,如今卻像是無頭無腦沖向一個正在緩慢合攏的圓圈。飛蛾撲火尚知道眼前是無盡的光芒,可是那人眼前只有冰冷的面孔和逼人的殺意,只看見點點寒星不斷從那邊閃過,高風笑終于拔出手中劍,火光映射劍光,把高臺上那點飄搖脆弱的光芒擋在黑暗里,更大的黑暗正從身后襲來。
一束光從黑暗里掙扎出來,云君已經回過頭,靜靜地看著鎮國騎漸漸圍住那個身影,高臺四周的仆從們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他們當然知道來的人是誰,也當然知道他為什么來。
所以沒有人說話,因為只要一說話,那人就必須表露自己的身份和意愿,此時此刻,就再沒人敢阻止他。老令爺一死,茫茫草原在此時此地找不到一人敢公開違背他的意愿。若要草原千年不死,便讓自己血肉相續,他們已經拔刀,看著高風笑,云王不能離開草原。
為了繞開鎮國騎的防守,擺脫草原營衛的糾纏,高風笑比預想到達的時間晚了一些,他看著周圍鎮國騎的行動,確認自己還是沒能趕在離杰波前面回來。
離杰波就在這群鎮國騎里面,但是在森寒的面具下,高風笑也不能認出誰是離杰波。每個人的目光都是一樣的凜冽,那眼里的殺意和冷漠是一樣的使人心寒,在十多年前,他曾經見識過這樣的陣勢。
只是那時候他作為一個旁觀者,看著來犯者紛紛倒在這樣的目光下,那時候面對這群目光的是他的師傅,若不是他及時倒在陽漢秋的腳下,陽漢秋留在草原的,恐怕就不止是一只胳膊了。
離云唐站在最后方,他和云君一樣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森然鐵騎,但他的目光閃爍著名為興奮的光彩。他深知鎮國騎的目光在憤怒之外一定還有一樣的振奮,十多年來從未有過大敵能讓年輕的鎮國騎們一展風采,父輩的功勛令人羨慕,年輕人更需要功勛來將他們的熱血延續,哪怕這功勛多少帶點謀逆的色彩。
他知道高風笑一定走不出草原,誰都不能突破草原最強大的鎮國騎然后來到他身后的高臺,帶走云君。
云君想必也知道這個事實,離云唐忍不住回頭去看云君的表情,可是透過面紗,他只能看到云君清澈的目光,她絲毫不緊張,不驚慌,甚至不在意高風笑的生死。原來云君的目光早就離開了草原,她望著遠方的原野,她已經在想象原野背后隱約的山巒,中原,是否就像小弟所說的那樣有山有水,有無數有趣的人們;或者是離原叔叔所說的,風塵惡毒,人間地獄呢?從頭到尾,云君沒有想過高風笑會失敗,或者說如果失敗了,也不過一死。
高風笑并沒有休息太多時間,他深吸了一口氣,把劍穩穩插入到草地里,然后跳下馬,拍拍馬屁股,馬兒立刻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如今他只剩下一人一柄劍,高風笑不禁想到,當年陽漢秋也只有一柄劍,只是高風笑身后沒有追殺過來的三千梁王精兵,只有眼前宛若當年的鎮國騎。
劍,只有用得越多才會更加鋒利,也更加順主人的心意。高風笑堅信這個道理,但是從玄關將這柄劍送到手里之后,它還未曾出鞘傷過人,甚至連一個像樣的名字都沒有。
高風笑已經出得劍谷六年,一路顛沛流離,同樣還沒有出手傷過人。江湖甚至還不知道劍谷高風笑其人。
高風笑比鎮國騎還亢奮!因為他知道,只要他今天活著走出草原,那他再回劍谷時,可以很驕傲地面對陽漢秋,他已經成功超越了師承,可以成為宗師。
因為救人比殺人更難。他知道今天自己一定不會死,高風笑看不到云君,但卻可以感受到云君對他的自信,因為聽地籟的聲音已經響起在草原。
鈴鐺聲起,劍便出鞘。鈴鐺聲起,鐵甲彎刀也瀝血。
這便是戰歌。離云唐衣衫隨風獵獵,他看著云君在高臺上舞動著聽地籟,忍不住想要跪下去。奮勇殺敵,是為草原國;以一當百,是為歸來處,人人都為我死。
離云唐知道自己也愿意為云君死,當年未死,今天終于可以赴死,就在今日,不在此時,更待何時?
血腥味已經彌漫在草原,高風笑動了。
出劍谷時,高風笑輕功已讓公羊北自嘆不如。唐天北親傳嵐石劍訣,玄關身授藏劍冢劍術,他的劍法已然比輕功更高明。
這種人若是要一對一的比武,普天之下無人碰得到他,而他卻可以輕易找到破綻處一招致命。可惜他面對的不是一個江湖人,他做的也不是江湖比武,沒有一點江湖恩怨。這就是一場戰爭,高風笑身前是軍人。可惜高風笑自己并沒有作為一個軍隊的覺悟。
他殺人只求一劍致命,面對鐵騎鐵甲,他得找到最薄弱的地方,然后一劍封喉。陸續有鎮國騎倒下,還有更多的鎮國騎圍上來,不同人的身形不同,揮刀習慣不同,武藝不同,所以高風笑不能一直一招斃命,他要變換劍招,見招拆招,還要躲避身后四周無數冷箭寒刀。
一人拍馬正面迎上高風笑,高風笑一碰上那人的彎刀,就知道來人是離杰波,于是他一劍穿心,離杰波滾落下馬,無數人圍上來,高風笑只來得及看離杰波最后一眼又要面對新的敵人。但他知道,離杰波沒有死,這個世界上有人的心臟天生和別人不同,這一劍從離杰波身體里抽出來的時候他看到了離杰波嘲弄的眼神。
他的劍從此不再有決然的殺意。高風笑干脆不再關注身后四周不斷擦過的彎刀冷箭,他一步步往前殺去,但在旁人看來,高風笑卻是在奔跑,只因他一旦決定了一件事,沒有能夠追得上他。幸好鎮國騎還有馬。
云君高臺前方最后一百步的地方,高風笑被鎮國騎團團圍住,他殺了不少人,但是圍上來的人更多,人們的目光已經不見了憤怒,只有興奮,高風笑的目光和鎮國騎的目光一樣興奮。這一次,離云唐也看得清清楚楚,高風笑縱然是氣力無窮也休想再進一步,何況他還得了病呢?
若是旁人,一定感受到絕望,可是云君依舊舞動著聽地籟,高風笑依然殺著眼前人,仿佛這一生,不為活,偏為死。
離云唐知道,要為云王死,就在此時。
他從懷里拿出云王送他的那幅畫,離云唐將畫輕輕撕開,一片薄薄刀片落下來,輕輕落到腳邊的鐵鏈上,鐵鏈便被斬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