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云追,
誰道天涯不可追?
力挽彎弓明月去,
力去箭回明月在,
徒教寂寞清涼在人間。
誰道云間無人追?
躍馬南來向斜陽,
斜陽未老身半老,
追到西風盡處和云老。
離云唐跪扶在窗臺,聽著千百人嗡嗡接連不絕的合唱,一只手握拳狠狠錘在胸口,這曲子是老令爺在追云離去那天拉著離云唐在宮樓上徹夜飲酒最酣時候搖晃著聽地籟搖頭晃腦一字一淚唱出來的詞調。
老令爺唱到一半便泣不成聲,他自小時便跟著父親離原奔波在草原各地,見證了云高皇是如何騎著追云一步步征服了草原上千百個部族,對于他們這樣的草原人來說,追云就是他們曾經所經歷的草原歷史,離云唐也喝了不少酒,看著云中唐斑白的頭發,接上了后半段。
在為追云雕像的日子里,離云唐就常常哼著后半段的調子。
高風笑坐在老令爺的面前,運用內力跟著云君唱起來,那聲音頓時蓋過了鎮國騎的鈴鐺聲,離云唐抬起頭來,看著高風笑的方向。
云君停下了動作,高風笑抱著老令爺的尸體走到人群中央云君旁邊,四周的騎兵紛紛跳下馬跪在地上,露出了身后如波浪一般鋪散開去的王都居民,廣場上寂靜無聲,云君看著老令爺冰冷的面孔,沉默了良久,然后不帶一絲情感地,卻把每一個字都咬地極為用力:
“高皇帝在時托孤鎮國騎司零營令云中唐,孤既蒙其授受之恩,孤之草原國受其護佑之勞。其為草原之烈烈魂魄,孤之肝膽相依。茫茫草原,蒼天浩野,寸寸皆是前輩心血,孤實泣血而不忍。故,孤意,親上云冢,以國葬送營令,靈魂昭昭長伴云高皇左右,長佑草原。”
離杰波猛然摘下頭盔,他跪在地上,一臉悲憤看著云君,就要大聲反對,離原正好回頭一雙眸子深深看向離杰波,那意思再明顯不過,離杰波像泄了氣一般耷拉著肩膀,之后云君說了些什么他全然不在意。但是和離原一樣,和跪在廣場上的眾多臣子們一樣,他們都知道老令營猝然長逝,便再也沒有人能夠驅使王朝最精悍的鎮國騎硬生生將云君逼困在王都里了。
云冢是一個很簡陋的地方,但是在許多草原人的心里這是各個比王都更神圣的地方。在草原國以前,草原上曾有大部落十數個,小部落近千余,部落之間來回殺伐千百年,卻從未將戰火拉到云冢來,那時候云冢還不稱為云冢,草原人或許更熟悉他另外一個名字,先靈山。這里埋葬了千百年來無數杰出的部落首領,這些部落有的已經落敗成一兩百人的小族,有的則延續著過去的榮光,還有不少部族一路尸山血海踩踏過來,成為草原新的霸主,幾千年來,盡管部落信念不同,傳統各異,卻仍舊固執地將逝去的偉大首領送往云冢,新墳舊冢細數過去,這里算得上整個草原的精神中心,幾乎所有草原人的祖先都曾在云冢刻下過自己功章赫赫的墓志銘。
對于如今草原國的臣民來說,云冢的意義還要更多一些。數十年前,云高皇就是從這里騎著追云走出來,云高皇故去之后,也是由當時的鎮國騎司云中唐抱著十多歲大的云君從王都出發回到云冢,將云高皇葬在此處。
云冢距離王都太遠,一來一去就要用去大半年的時間,所以祭禮都在王都舉行,算起來,距離云君上次去云冢,已經快有十五年了。
出發的日子很快便定下來,隨行的人馬卻久久不能安排妥當。當離云唐走出宮樓就此堂堂正正出現在眾大臣面前的時候,離原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輕輕一拂袖退出了殿堂,人們看著離原的背影,看著宮樓門口的離杰波,才意識離原已經是一個年近六旬的老人了。離云唐的目光沒有在離原背影上停留太久,他也不在意離杰波那快要噴出火的目光,云君坐在他的身后,臉色蒼白看著旁邊的高風笑。高風笑輕咳一下,把云君在房子里說的話再重新轉述一遍:“右將軍離原長子離云唐將功補過已將丟失的高皇畫卷找回,孤不忍其再受地牢之苦,零營令生前曾將御馬司鎮國騎聽地籟送予離云唐,故特令離云唐隨行送靈,與孤同去云冢。”
就是這個安排,將原本要同行的離原留在王都,同時又只讓離杰波帶領三百鎮國騎隨行,種種安排下來,除去為零營令送靈的隊伍,云君真算得上微服出游,孤身去國了。
離云唐時隔數年終于又一次走到離原面前,他看著離原斑白的頭發,凝噎了很久,離原面無表情看著離云唐,搶先說道:“外面風塵惡毒,你好自為之,盡力而為。”
離云唐看向離原的雙眼,恍惚間才明白自己這些年來的一切想法父親全部都知道,只是這一次,他終于肯放手了。離云唐猛地點了一下頭,然后將懷里的聽地籟遞給離原,輕聲說道:“我對不起老令爺,這個還是留給您做紀念吧。”離原接過聽地籟,一只手停在半空中遲疑不定,就要拍在離云唐肩上,離云唐卻干脆轉身小跑跟上了出行的隊伍。
暮夏時節的草原天氣更加難以預料,云君出行那日清晨還是萬里無云,行到暮間卻又烏云密布,半夜里更是下起瓢潑大雨。
接連十多天都是這樣。眾人的行程生生被拖慢,云君就是在這個時候病倒了。
暴雨來得異常迅猛,退去的時候也毫不含糊,就看見籠罩在眾人頭上的那一片烏云閑庭信步挪到了后方去,露出天空晶藍的模樣。云中唐的尸體經不起這連番晴雨的折磨,離杰波便帶著送靈的隊伍走在前方趕路。不過在這樣的天氣下,鎮國騎衛們還是穿著厚重的鐵甲,加上由于雨水而變得十分粘稠的草地,所謂趕路,也不過多走了一個丘陵罷了。
遠遠看過去,整個隊伍便拉長成一條細長的黑線,而云君則是黑線最末一個繩結。
行到中途的時候,高風笑走進云君所在車輦,云君一個人躺在床榻上,高風笑彎著頭伸手探到云君的額頭,手背分明感受到灼熱,高風笑趕緊跪坐在床邊將手伸進被窩握住云君的手腕,從手腕上傳來徹骨的冰寒,此時雨過不久,陽光正旺盛,草原里還是一如既往的燥熱,高風笑衣著單薄不期然接觸到這般寒冷,猛然打了一個寒顫,再看云君,她只是閉著雙眼,神情安詳,平靜地躺在那,仿佛身體里已經被劍一般的氣流攪亂的七零八落的經脈并沒有帶來多大的痛楚。
高風笑連忙抽回手,再次用手探到額頭,一股內力輸送到云君體內之后,她已經滿臉通紅,燙得愈發厲害。
“阿姐?”
云君半瞇著眼,露出一半瞳孔。
“阿姐?你怎么樣?”
云君將頭轉過來對著高風笑,卻慢慢閉上了雙眼,高風笑嚇了一跳,趕緊試探云君的脈搏,感受到那正常的呼吸高風笑這才放下心來,這時候云君緊緊抓住高風笑的手,她仍然緊閉著雙眼,看不到一點痛苦的模樣,但是淚水卻沖破了關隘,順著云君些微紅腮的臉頰落到枕頭上,云君攤開高風笑的手掌,輕輕地在上面比劃著。
高風笑回頭望著車外的風光,車隊繼續前進,離云唐坐在馬上,回頭看見高風笑的目光,他看見車內十分平靜,便調整身姿,一揮鞭帶著車子跟上了前面的隊伍。
十一營就在隊伍的旁邊,開始不時有牧民騎馬過來打探,走近時看清了隊伍馬尾上王都的尾飾便跳下馬跪在旁邊直到云君的車輦消失在視野。
一個月以后每過一營,就會有牧民跪在道路兩邊,目送著隊伍往云冢去,云君一次也沒有走出車輦,高風笑總是神情淡漠回應著牧民。
秋已經漫上了草尖,離云唐看著天外的斜陽,心中感慨萬千。離云冢越近,高風笑也變得沉默起來,躲在云君的車輦里,一連好幾天不曾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