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蹇從桌上抬起頭來，他手臂發(fā)麻，胸口上的傷口滲出血液染透繃帶，他感覺到雙眼有些許發(fā)澀，便掙扎著站起來，推開門，陽光猛然照進來，方蹇用手遮住陽光，隨著一陣光輝涌進來的，還有夢一樣的過去。

丘陵上響起馬的嘶鳴，云磯郡主駕著馬從城里趕過來，她在來的路上大喊道：“先生，唐軍的人來了！”

和她一塊來的還有白虛手，兩人站在丘陵上，看著趴在地上的唐天恨，一臉驚詫。梨王向白虛手招招手，白虛手不再去關(guān)注白衣客卿和唐天北的對峙，他走到唐天北的面前，問道：“又見面了，我是該稱呼您為王北還是唐閣主？”

唐天北笑道：“王北是我，唐天北也是我，閣下順心就好。”

“若要人順心，不如下去陪陪他。”梨尚瞻靠在白虛手身上，眼里全是戲謔，指著唐天恨的尸體，斜眼看著唐天北。

唐天北沒有回應(yīng)梨王，方蹇卻像發(fā)了瘋一樣，從地上爬起來，不顧得胸前撕裂開的傷口，沖到梨尚瞻身前，一拳打過去，梨王一臉嘲笑看著方蹇，白虛手眉頭一皺，一抬腳將方蹇踢在一旁。方蹇站起來，環(huán)視著周圍，那獵狼一般的神情和唐天恨一模一樣，然后他看見愣在一邊的云磯郡主，方蹇長嚎一聲，沖過去拷住郡主。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他捏住郡主的頸子，朝著梨尚瞻大喊大叫，只是嗓子太啞，沒人聽清楚他在說什么，梨王笑道：“唐閣主，你這弟子還真有趣，來而不往非禮也，你和先生慢慢玩，我們先走。”

說罷，便向白虛手示意，白虛手放開梨王，陡然出現(xiàn)在郡主身后，一掌打昏方蹇。

唐天北淡淡說道：“慎行。”

“閣主放心好了，死不了。明日便還給你。”說完就騎上馬，拖著方蹇往城中去。

走到城門的時候，梨王突然停下來，問道：“小妹之前說的唐軍什么意思？”

白虛手回答道：“前面十里，茍心塵帶著不夜人和兩百江南人遇到了謝公玄的人。”

梨王哦了一聲，說道：“來得這么快？那可麻煩了，這下留不住十三徒了。”

方蹇放下手，漸漸適應(yīng)了陽光，門外有一顆枯老的樹干，唐天北就坐靠著樹干，低著頭，盯著自己的手掌。方蹇從未見過唐天北露出如此滄桑的模樣，雖然無風(fēng)無雪，陽光照在身上暖意十足，可方蹇心里感受到徹骨的冰冷，他腳步蹣跚，一步步挪到院子中間。此刻的他，已經(jīng)不再去想昨夜是如何被拖到梨木城府里，又在何時被送出城里。如今，他的眼里只有躺在院子里的那個老人。

方蹇跪在唐天恨旁邊，輕輕撥開唐天恨額頭上的白發(fā)，抹去唐天恨臉上的泥漬，在唐天恨腳邊放著殘王劍碎片，方蹇拾起碎片，將它們拼接在一起，放在唐天恨身上。

方蹇紅著眼，身體不斷顫抖，始終沒有流下一滴淚水。

“你師傅十歲的時候，我們就因為饑荒沒了雙親，我們倆相依為命流落到江南，在望君山小腳下遇見了師父。師父收留了我們，那時候北秋閣還只是吳縣里小有名氣的小派，我們跟隨著師父風(fēng)餐露宿，走遍江南，一路上師父教會我倆武功，還教我識字。我和天恨都認(rèn)為師父文武全才，冠絕天下，可他常常不以為意。有一段時間，我們被留在了望君山，師父留下了一冊書簡，自己一個人下山去了。我和天恨就在那時候出現(xiàn)了分歧，他一心想成為師父那樣的人，練武練到廢寢忘食，而我卻更喜歡師父舞文弄墨的模樣，等到師父回來考校武功，天恨自然讓師父頗為滿意。”唐天北沒有扶起方蹇，自己卻掏出一枝笛子，自顧自說著話。

“那一年師父一個人獨闖嵐石殿，帶回來一個女子，天恨跟著師父目睹了全過程，而我則被留在山上處理事務(wù)，天恨整個晚上都在向我回憶師父如何一個人對抗整個嵐石殿，還告訴我?guī)煾甘侨绾握疹櫮莻€女子，顯然師父很喜歡這個女子，我倆都替師父高興，有一次天恨一時嘴快，喊了一聲師娘，逗得師父哈哈大笑。”

“可是不久師娘就不辭而別，我們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師父整日里泡在酒壇子里，不久也不辭而別了。那時候北秋閣剛剛滅了嵐石殿，我們在風(fēng)口浪尖上，不能沒有師父，便將北秋閣委托給一位德高望重的師叔，我們兩人則出去尋人。”

“尋了一年多，走遍了江南各個角落，也沒有師父的消息，我們正要渡江北上，望君山卻傳來消息，嵐石殿散落各方的人聚集一齊往北秋閣殺去，師叔身患重病，我們不得不趕回望君山。”

“幾年過去，一直沒有師父的消息，我想他是心灰意冷，隱居去了。可是天恨不信，他跟隨師父最久，知道更多，天恨認(rèn)為師父不會突然失蹤，我拿他沒法，便由著他下山去。”

“你不要怪他，他一直想成為師父那樣的人，下山時把你丟給我也是迫不得已。”

“最后一次回來時，天恨告訴我他有了線索，能夠找到師父，可是他需要修行嵐石殿的劍法，證實一下。我便給了他劍法總訣。沒想到，這一去就變了樣。”

“無事禪師上山告訴我天恨瘋了的時候，我心中不驚反喜，我了解我的弟弟，他一定是找到了確定的線索。我知道他為什么瘋，師父早就看過劍法總訣，料到了我們?nèi)绻扌胁划?dāng)會有怎樣的下場，也留下了治病的辦法。”

“只是我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十年。”

方蹇終于忍不住，埋頭趴在唐天恨身上。

“這十年我一直在想，就算師父真的遭遇了不幸，可是四十多年過去了，往事早就如煙云渙散，我們不過是風(fēng)浪里小小的一朵。我沒有要恨的人，可是天恨所恨的，我自然不能放手不管。他醒來后，帶著琴花笛木一路跑到這來，我知道他想自己一個人解決。可是，他沒有辦法解決的。”

“我們都恨嵐石殿，人人都說是北秋閣滅了嵐石殿，可是對我和天恨來說，是嵐石殿毀了我們的家園，天恨曾經(jīng)發(fā)誓不放過任何一個嵐石殿的余孽，所以在嵐石小院的時候，會突然暴起傷人，我親自看過那個少年，他的步法確實是嵐石殿的路子，那時我不在意，他帶著藏劍冢的身藏劍，自然是藏劍冢的弟子。”

“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嵐石殿的余孽。我所恨的嵐石殿早就被師父和我們滅得干干凈凈。可是天恨所恨的，還要跟多一些。直到昨夜，我才知道，原來他就是劍谷的高風(fēng)笑。天恨一生都在尋找嵐石殿的后人，他一定以為師父的失蹤和嵐石殿有關(guān)，可是到死也沒有想到，最后他還是死在了嵐石殿的手里。”

“昨晚那人，說了一句詩‘白發(fā)簪花不解愁’，我才知道那人就是花解愁。天恨往昔曾對我說他在江湖上結(jié)識了一個同道，名叫花解愁。他能清楚辨認(rèn)出高風(fēng)笑身上嵐石殿的氣味，卻沒法分辨出花解愁就是嵐石殿的后人，實在是命運弄人。”

然后唐天北站起來，拍拍方蹇的肩膀，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回去吧，送他回去。家里的酒也要釀好了。”

斜陽下，唐天恨躺在牛車上，唐天北坐在邊上，掏出木笛，說道：“天恨下山時，曾經(jīng)對我說，要去中原尋找花解愁，幫他一起找出真相。如今故事全都煙消云散，只留我一人獨老。”

說完便將笛子遞給方蹇，唐天北閉著眼，雙手拍在車板上，仰頭高歌，方蹇摩挲著木笛，認(rèn)出這是唐天恨一直帶在身上的木笛，不由想起早些時候教他吹笛的情景。

他轉(zhuǎn)頭才注意到，原來唐天北也已經(jīng)半頭白發(fā)了。

諸將說封侯，短笛長歌獨倚樓。萬事盡隨風(fēng)雨去，休休，戲馬臺南金絡(luò)頭。催酒莫遲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發(fā)簪花不解愁。（南鄉(xiāng)子，黃庭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