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也不算一個小鎮。

梨木城本來是梁朝境內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這幾年后唐軍實在逼得太緊，步步為營，硬生生將這座中原腹地依山傍水的中庸之城變成了軍事前哨，梨木城外的女墻也就在近兩年才修繕完成，從遠處看去，倒真像一個小鎮。后唐軍隊前后四度包圍梁都，那時候朝野上下誰也不曾把這座躲在梁都后面休養生息的小城池放在眼里，卻不曾想到梁王出其不意把最后的希望全壓在了梨木城里，三月前通過梨木城偷渡來的兩萬精兵再一次守住了后唐軍隊的攻勢。謝公玄實在是抵不過洛陽宮城里年老昏花的李嗣源施加的壓力，將所有的兵力全押了上去，玄關得到謝公玄的行軍安排，直接一人一馬來到了梨木城。

一旁的那人看著玄關行云流水般的動作，不由得撫掌贊嘆。那馬兒無枷無鎖放肆在雪地里狂奔，似乎感受到后面那人的昂揚氣勢，也不由得仰天長鳴。這一聲長鳴引得路邊那匹閑散無謂的馬側頭凝看，馬蹄竟然不自覺一步步挪向了玄關，隨后速度越來越快，竟也開始沿著那排馬蹄印狂奔。一旁的年輕人只得抓著馬尾躍到馬背上，由著座下這家伙肆意放縱，他存了一絲結識的心思，拱手看向正在盡情試劍的玄關，“在下方蹇，我觀公子身手了得，不如結伴而行？”

玄關可沒有心思搭理這個陌生人，他眼角瞥見了方蹇腰間一柄銀扇，不像是中原的武學門派，更是連打招呼的心情都欠缺，他便悶聲答道：“玄關。”這年輕人書生氣可真濃重，玄關想起了手中這柄劍的主人曾經也是個愛假扮書生的，使劍的力氣悄悄大了幾分。

“原來是劍冢十三徒，久仰大名，在下江南北秋閣...”方蹇正要搭話，耳側聽到了呼嘯風聲里多了一點雜音，不顧得正在馬上，一個翻身滾下來，一聲凄厲的嗚鳴穿透了兩人的耳膜，前方狂奔的兩匹馬突然跪倒在地，鮮血如注，血滴順著銀絲留在雪里。兩個人互相對視一眼，方蹇聳聳肩一臉無辜的模樣，他感受到四周無數的殺機都鎖在玄關身上，而他偏偏就是那個叫出玄關身份的人。

原本就昏暗的天又多了一層陰影，鋪天的箭矢往兩人所站的地方涌來，兩個人不約而同跑向倒在前方的馬匹前，抬腳把馬匹橫在身前，一聲聲凄厲哀嚎響徹茫茫天地，等到陰影散去，玄關把劍橫在身前，毫無表情對著方蹇說。“你右。”

許多年后在中安城十年一度的江湖盛會“決天地”上，方蹇看著幽羅山頂使著雙劍意氣橫流的高風笑，滿懷感慨，對著門下的弟子說道：“高風笑這兩柄劍讓我想起一位故人，那人啊，真可是一個妙人。”

方蹇不是第一次行走中原了，江湖宵小、豪俠浪子遇到了不少，卻從未見過如玄關這般人物，能夠冷漠無情到視日夜相伴的坐騎為肉盾；將身前凜然的殺機當作養劍的契機，甚至直接就把右邊樹林里再次蓄勢待發的箭雨交給了一個交情不過半句話的陌生人。玄關已經沖了出去，用劍挑起左側里雪地里埋伏的幾根銀絲，如刀鋒一般的話語直直刺入方蹇耳中，“人是你引出來的，你不殺就殺你了。”

后者只得苦笑，看著在玄關身前猛然躍起又倒下的兩名刺客，轉身奔向右側的樹林。他在注意到玄關之前一直靠著樹林的小路，卻從未察覺到其中有何異動。方蹇瞥見雪地里稀稀落落分散的箭矢，大致判斷出里面的人數，卻不知道這些人用了什么法子隱藏了氣息，竟然瞞過了這位北秋閣主的大弟子。西風毫無征兆奔涌在郊外的荒野里，方蹇看著身前的箭矢飄飄搖搖落在身前，想來這些人早就想到在這樣的天氣里放暗箭沒有意義，方蹇聽到身后傳來了一陣臭罵，“我說你能不能快點收拾掉那邊的廢物！”

不過瞬息之間，猛烈的西風仿佛靜止在方蹇四周，一柄銀扇不知何時已經展開，緩慢一揮，已經沖到林中的方蹇不顧快要射到面龐的一枝冷箭，輕輕將銀扇一揮，西風剎那間就變為東風。扇底風與堂堂西風究竟誰更放肆一些？林子里這些弓箭手睜大了雙眼，楞在樹上，眼睜睜看著方蹇身前的箭矢被吹散到一旁深深插在樹干上。然后眼前的身影變得模糊不清，已經分不清刮向面龐的是東風還是西風，眨眼間就有幾人捂著雙眼從樹上掉落下來，哀嚎不已。不知道誰喊了一聲撤，這群人便不再戀戰，往樹林深處遁去，方蹇站在林中，看著消失在眼前的身影，不自覺握緊了銀扇。縱然他費了大量心思，近身到這群刺客面前，除了此前傷的幾個毫無防范的倒霉蛋，他再也沒有碰到過一名刺客的衣衫。他甚至連誰是發號施令的人都沒有試探出來。在短暫的失神過后，這人才想起雪地里似乎還有一位“同道”在戰斗，兩人從一開始就知道，無數的殺機全都鎖定在玄關身上，自然所有的后手都留在對付玄關了。

不假思索，方蹇轉身趕向玄關那邊，不知道多少白衣刺客圍攻著玄關，方蹇被狂風吹得瞇著眼，有些眼花，看著不遠處隱約有躍動的白色身影，銀扇往前一揮，將飄蕩的雪花狠狠砸向身前的白色身影上。然后人群里傳來一聲怒吼，“你是來幫我還是來殺我的？”

只見得一團血漬將玄關的紫色衣衫染成深色，十幾人毫不留手的刺殺都被玄關悉數擋下，偏偏卻被自己人誤傷到了，方蹇大尷尬，只得殺入戰圈，掩護住玄關后背。玄關瞇著眼看著這群隱隱與茫茫天地融為一體的刺客，對著身后那人說道：“我給染點血出來，你要是再打錯，我這劍可就不留情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