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間一進入五月，黑板上的數字就變得那樣刺眼。猩紅色的兩位數像是一根梗在喉頭的刺，時刻提醒著我們距離高考又進了一步，距離再見又進了一步。
星期天晚上，我們照例回到學校上晚自習，我也依舊是第一個來到教室的人。天還是亮的，所以也不必開燈。我站在講臺上，看著金黃色的夕陽灑在白色的大理石窗臺上，突然覺得感慨萬千。一轉眼，這已經是我在慶外的第七個年頭，初中畢業的時候也是這般感慨，可是兜兜轉轉我又回到了這里。只是這次，我真的要說再見了。
我打濕抹布，踮起腳把右上角的數字擦掉。等到這里的數字變成零，一切都結束了。不過結束也是新的開始，會有一群新的面孔填滿這間教室，繼續做屬于自己的夢。
“歷鯤。”
門外有人叫我，我轉過身，是洛嬸。
“怎么了。”
聲音平靜，不像是在提問，反而她來找我這件事像是意料之中。
“我……。”
“不用說了，這么多年走過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低下頭整理抹布，避開她的目光。
“可是這是我的目標，那么多專業，我只想學法醫。法醫也是思悅的夢想，他比我更倔。”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學這個有多累，以后有多危險？你們兩個倔驢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我停下了手里的動作，低下頭沉默。洛嬸說的這些我并非不知道，我也并非沒有動搖過。只是生命需要一些不同尋常，我不想我的人生一馬平川。
“所以你是來……”
“我不是來勸你放棄的。”
洛嬸走到我身邊拉起我的手，把一個包裹放在我面前。
“我是來告訴你，你想學法醫就去學，我不阻止你。不過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你們兩個天天解剖動物，跟尸體打交道。”
洛嬸說這段話的時候很平靜，這一次，真的讓我看不懂她了。
“你會失去高中很多的朋友，不過你放心，我們幾個會一直站在你們這邊的。”
“謝謝……”
“別說謝謝。這么多年了，不需要。”
洛嬸把包裹往我面前推了推，說：
“如果你真的想好了，就收下它。如果你放棄了，可以把它還給我。一旦選好了，咬牙也要堅持下去。”
說完這些，洛嬸轉身離開了教室，留下我一個人回味她剛剛說的話。或許，真的是我太任性了。
“嗨歷鯤。這是啥？你又買啥了？”
思悅還是像往常一樣，拎著兩瓶可樂走進班里。
“給你，櫻桃味，據說是巴菲特特別喜歡的味道。”
“謝了。”
我接過來順手放在了書桌里。這段時間的復習，加上剛剛洛嬸的話，讓我的心思亂得像一團麻一樣。而且不知道為什么，最近總是頭疼，大概是復習太累的緣故。
“哇，白大褂，還繡了名字。送我的？”
思悅不知道什么時候拆開了那個包裹，里面是兩件嶄新的白大褂，胸前的口袋上印著我和思悅的名字。
“5xl，還特意給我買了最大碼。愛你，么么噠。”
思悅包著白大褂，撅起嘴作勢要親我。為了我的節操，我趕緊把他推到一邊。
“去死吧你。是洛嬸送來的，她說……”
我突然哽住了，前幾天我和洛嬸吵架的事思悅并不知情，他也不知道洛嬸會對我們學醫這件事有如此大的反應。
“她說……希望咱倆都能堅持下去。”
“這有什么堅持不下來的，勸人學醫天打雷劈，勸人學法千刀萬剮，那我學法醫，負負得正了。”
思悅的腦回路永遠是那么清奇。
“嚯，這什么味啊，怎么一股怪味。”
思悅打開可樂喝了一口，臉抽搐得跟痛苦面具一樣。
“股神大爺就愛喝這玩意？”
“要么人家能炒股，你呢，渾身上下只有個屁股。”
思悅咂了咂嘴，把蓋子擰緊，拆開了那件白大褂。
“正好試試，其實我覺得我最近瘦了，5xl可能會大。”
思悅興沖沖的把白大褂穿在身上，只是看上去…….一言難盡。
“怎么樣，帥不，有沒有法醫的感覺了？”
思悅轉了個圈，我挑了挑眉毛：
“法醫……倒沒有。不過你特別像另一個職業。”
“啥職業啊？”
“殺豬的，就差一副套袖了。”
“滾吧你。”
思悅把裝白大褂的塑料袋團成一個球扔到我身上。
“說實話我真的瘦了，5xl的穿上有點大。不過還是謝謝洛嬸啦。唉歷鯤，你怎么不試試你那件？”
“我……我怕熱。”
思悅看了一眼空調，又看了看我：
“怕熱？那我幫你把空調打開？”
“哎呀不用不用，等我回家再試吧。”
我撿起塑料袋，撫平：
“你也裝起來吧，這玩意是白的，省的被蹭臟了。”
“同學們都到齊了吧？”
龍叔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看了一眼黑板一角的倒計時。
“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也不知道大家復習的怎么樣了。快高考了，緊張不？”
“說實話，不太緊張。”
思悅小聲地對我說。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早考完早利索，早死早超生。”
“您老人家看的真開。”
我清晰的看到思悅翻了個白眼。
“其實大家也不用太緊張，畢竟高考是生命中的一次大考，但絕對不是唯一一次大考。以后你們還要考研，考博，還有很多資格證書……”
龍叔掃視了一眼，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行了，說點正事吧。后天，也就是周二，我們要拍畢業照了，大家……把自己收拾的干凈點吧。”
龍叔推了推眼鏡。
“畢竟……這是你們高中的最后一張，也是唯一一張大合照了。”
2
“你們要拍畢業照啦？”
視頻那頭，龍哥灌下了一大口可樂，打了一個長長的嗝。
“唉，可惜我回不去啊。”
“你要是跨了半個地球就為了拍一張畢業照，我會覺得你腦子里全是地溝油的。”
我捶了捶腦袋，這幾天一直不太舒服，等考完試了可得好好休息一陣。
“我可沒時間，最近忙著呢。”
“忙什么？間歇性雄心滿志，持續性混吃等死？”
“實話也別說的那么難聽嘛。”
龍哥又抓起一塊炸雞。看樣子最近一段時間他在那邊可沒少這么吃，臉胖了一圈不說，臉上還爆出了不少痘痘，一看就是經常熬夜而且總吃油膩食品。
“大哥，我這邊可都半夜十一點了，你就這么饞我？”
龍哥停下了咀嚼，看了一眼手里的雞骨頭，然后賤賤的笑了一下，端起那一盒炸雞湊到我面前：
“要不……你也來一口？”
“滾！”
“說真的，你們拍畢業照我也不是不能湊個熱鬧。”
龍哥咽下炸雞，抽出衛生紙擦擦手。
“怎么，你還能飛過來？”
“飛過去不太現實。”
龍哥挑了挑眉毛。
“這不是可以視頻嘛。你用平板，就像上次籃球賽一樣，咱倆開視頻，這樣我不也露臉了？”
“你……確定要這樣？”
我看了一眼放在一邊的ipad，心里總感覺怪怪的。
“我確定！這么重要的場合，我龍某人怎么能缺席呢。就照我說的辦。”
操場上，思悅和申塵揣著手看著我，聽我眉飛色舞的講述著昨天晚上跟龍哥的視頻內容。聽完后，兩人沉默良久，申塵先開了口：
“這個……過程我都理解了，想法……倒也不錯，不過龍哥好像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什么問題？”
龍哥在視頻那頭問。
我把平板抱在胸前，龍哥的臉出現在平板上。這個畫面……看上去不是一般的詭異。
“歷鯤的這個平板……可是個黑色的啊……”
“So？所以呢？”
思悅和申塵對視了一眼，思悅剛要給他解釋，突然看到洛嬸朝我們蹦蹦噠噠的走過來：
“呦吼，那邊的朋友們，你們好嘛！歷鯤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這是抱的這是誰的遺照？”
洛嬸彎下腰湊到平板前，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不是龍哥嘛？您老人家這是生前還是死后？”
“去去去，什么生前死后。我這個創意怎么樣？這樣我就可以跟你們一起拍畢業照了，別佩服我的智慧，低調。”
“嘖嘖嘖，不錯，我給你拍一張歷鯤現在的照片，你隨意感受一下吧。”
洛嬸掏出手機拍了一張，我跟配合的給她做出了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
“怎么樣，明白了么？”
我低下頭看一眼平板，從龍哥的表情里，我知道他一定明白了為什么申塵和思悅會在遠處抱在一起笑得快背過氣去。
“歷鯤！”
龍哥在那邊發出了一聲怒吼。
“別叫我，你的創意，龍大才子。”
“林燦，咱們班的人都到齊了沒？”
“到齊了，就等您了。”
龍叔平時總是穿著運動服，今天破天荒的穿了一身正裝。其實龍叔的身材很魁梧，尤其是肩特別寬，撐得起來西服，所以看上去還是很養眼的。
“歷鯤你這是……”
龍叔又跟林燦囑咐了幾句，轉過身看到了正在和龍哥斗嘴的我，朝我走了過來。
“嗨老師，好久不見啦！”
我把平板翻過去對著龍叔，龍叔看到龍哥也很驚喜，眼角的魚尾紋都擠在一起了。
“這不是劉亦龍么？你在加拿大那邊怎么樣？”
“挺好的，也都適應了，現在英語也是突飛猛進了，至少日常交流沒問題了嘿嘿。”
“挺好挺好，哎呀你在那邊一切順利我們也就放心了。你現在這是……”
“啊，聽歷鯤說今天咱們拍畢業照，我也想出個鏡，所以就想出了這么一招。”
龍叔抬起頭看了看我，我聳聳肩，示意我也很無奈。
龍叔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們，露出了一個很復雜的表情。
“那個……你倆這樣可能有點容易讓人誤會。要不我等會去跟攝影的打個招呼，等后期讓他們給你p進照片里好了。”
龍叔頓了頓，又補充道：
“你倆現在這個造型……不太符合中國人的……審美。”
我走上前去摟過龍叔的肩膀，龍叔被我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
“老師咱倆拍一張吧。”
龍叔居然害羞了，擺擺手說：
“哎呀不了不了，都老了不好看。”
“瞎說，你今天穿的多帥啊。來來來。”
我一只手抱著龍哥，一只手從褲子里掏出手機。
“你這是帶了多少東西來啊，我告訴你啊上課不許玩，不然我給你收了。”
龍叔笑著捶我一下，我作勢把手機遞給他：
“給你給你，也沒多貴。來來來，一二三，茄子！”
我把照片給龍叔看，龍叔看起來非常滿意，讓我把照片發給他。雖然這張照片后來被洛嬸吐槽直男到不能再直男，但是我依舊覺得我的攝影技術還是很好的。
畢竟這張照片里龍叔的臉比我大，就這點來講我就很滿意了。
“六班的同學們來拍照啦！”
趙凱主任對著麥克大聲的喊，林燦在前面揮舞著雙手：
“來啦艾薇巴蒂，把臉都收拾好，咱們走著！”
3
“好，來，看鏡頭。一二三，龍叔帥不帥！”
“帥！”
“誰說不帥的？于冕你還想不想混了？”
龍叔裝作生氣的回過頭，笑瞇瞇的看向于冕，于冕不甘示弱，立馬回道：
“跟我比差點！”
兩人互懟引得我們哄堂大笑，只是不知道這份快樂能持續多久。
最終我還是沒能抱著龍哥拍畢業照，畢竟誰也不希望以后看到自己高中畢業照出現這么詭異的一幕：一群笑顏中有一個滿面愁容的，抱著黑框照片的人。而照片上，是一個早已經出國留學的老同學。
想象中抱著哭作一團的場景也并沒有發生，也沒有誰為了擁抱一個人而擁抱一整個班。每個人都在笑，不知這笑容是發自內心還是逢場作戲，或者用笑容掩蓋什么。
閃光燈過后，最好的青春被定格在了最好的時間。也許多年以后，這張照片會被翻出來，作為某一次再會時的談資。
“你們好像一點都不傷心？”
龍哥問我。
“為什么傷心？”
我反問龍哥。
“不知道。不過電視劇里都是這么寫的，拍畢業照的時候一群人抱在一起哭的稀里嘩啦的。”
申塵拉著思悅和林燦在一邊拍照，我在龍哥的要求下抱著他再走一走這熟悉的校園。
我抬頭看了看天空中的太陽，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這樣的好天氣，容不下傷心，就像是遠處三五成群合照的人，每個人笑得都是那么開心。
“歷鯤！來啊，一起來拍一張？”
曹老師沖我招了招手。老梁和史老師曹老師蘇老師站在臺階中間，榮少爺和幾個課代表坐在臺階上，語文組幾乎湊了個整齊。
“好啊，來啦來啦！”
我小跑過去，站在老梁身后，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要跟我老梁站在一起！”
“哎呦呦，這大小伙子哈哈，怎么長得這么高啊。”
老梁轉過身笑瞇瞇的拍了拍我的胳膊。
“歷鯤你該站那嘛，趕緊過來，坐我旁邊。”
少爺沖我喊到，還拍了拍腿。
“怎么的，讓我坐你腿上啊？”
“你多重心里沒點數嘛？就你那體重，再給我坐折咯！”
“還是不夠愛我，呵，男人。”
曹老師看不下去了，對史老師和老梁吐槽：
“您倆這課代表啊，湊一對得了哈哈。”
我把平板放在一邊的花壇上，也不擔心被人偷偷拿走——畢竟慶外的學生素質還是不錯的，至少我從初一開始在校園里就沒鎖過自行車。
“我這個臉怎么大的跟歷鯤一樣？”
少爺看到照片后不滿意的吐槽，被我一巴掌拍在了后腦勺上。
“什么叫大的跟我一樣？合著你把我當成標桿了？”
“對啊，你有意見？”
“你妹！”
少爺跑的還是很快的，否則思悅將會收到他生命中的第一局大體標本作為畢業禮物。
“歷鯤，你大學真的要去學法醫么？”
晚飯時間，我和思悅在食堂偶遇了老梁。那時我正和思悅扭打在一起，只為了爭奪盤子里最后一塊炸雞排。老梁的到來讓我們有一些尷尬，不過他似乎已經習慣了我們兩個打情罵俏的日常。
老梁端著盤子坐在了我們對面，里面是兩份簡簡單單的素菜，配上一碗綠豆湯。老梁不是很愛吃肉，但是偶爾會喝兩口放在辦公室里的酒。
“大概是年紀大了，不喜歡吃太油膩的東西。”
老梁曾經這樣解釋到。
“我八成會去學法醫，不過也有可能僅僅去學醫。”
思悅趁我跟老梁說話的功夫把盤子里的炸雞搶走了，吃之前還不忘跟我炫耀一番。
“學醫……學醫挺好，任重道遠啊。”
老梁沖我笑了笑，又把頭轉向思悅：
“思悅，那你呢？”
“我？我很堅定的要學法醫。”
思悅把雞排咽下去。
“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歡法醫，也有人勸我別去學。不過我是真的喜歡這個專業，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堅定。”
說完，思悅小心翼翼的問：
“老師，您……也要勸我放棄么？”
“你覺得呢？”
老梁夾菜的筷子懸在了半空中，微笑著看著思悅。
“我不知道……至少龍叔是不太希望我去學的。”
“說實話，我也不太希望。但是……”
聽到前一半，思悅已經失望的把頭低了下去。不過聽到老梁話鋒一轉，思悅又重新抬起了頭。
“但是我更希望你們兩個能去學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這是人生中第一個重大的選擇，別人的意見可以作為參考，但是千萬別為了別人的意見而放棄自己真正的熱愛。”
老梁吃了一口茄子，又喝了一口綠豆湯。
“你們說要學醫，可是我要告訴你們這條路并不好走。且不說醫學內容多而且難，你們要面對的是生死，是人性。當你們見過了人性，就沒有資格再天真下去了。”
我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老梁繼續說到：
“我有一個學生，在學了醫之后與從前的同學幾乎全都斷了聯系。因為每天要接觸那些特殊的東西，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受得了的。你們也會面臨這個問題，你們能接受與過去的朋友們越走越遠么？”
老梁看著我們，我和思悅對視了一眼，這一次我看到思悅的眼神里有了猶豫。
“不過你們也不用太擔心，成長總要學著和過去告別。雖然會失去一部分人，但是在未來會遇見新的朋友，會有自己想要的人生。”
“老師，那您會嫌棄么？”
老梁笑了笑，很堅定的說：
“不會，因為你們是我的學生。”
“思悅，剛才……”
收拾好餐盤后，我和思悅告別了老梁，先離開了食堂。思悅走的很快，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叫住了他。
“什么？”
思悅回過頭，我快步追上去。
“剛才老梁的話，你怎么想？”
“不怎么想。”
思悅聳聳肩，眼睛望向了遠處。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夕陽西下，余輝灑在操場上，像極了高一時軍訓過后的傍晚。
“自己的路，不要顧及太多人。”
思悅突然伸出手，放在我的肩上。
“咱們自己的路，管那么多干嘛？”
我笑著錘了他一拳：
“那說好了，九月法醫系見。”
“說好了，九月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