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來臨之前，世界陷入了空前的混亂之中。

蔚藍色星球的古老大地上，郁郁蔥蔥的參天樹木成片成片倒下，長眠于泥下千萬年的石油煤炭被大肆采掘，美麗畫卷千瘡百孔、一片狼藉。

水泥和鋼筋編織成的灰色工廠在被推平的地面上生長起來，冒出滾滾濃煙向湛藍的天空伸出張牙舞爪著的手，又對平靜廣袤的大海排出散發著濃烈化學刺激性氣味的污濁廢液。

那是紅褐色的煙，還是黑灰色的煙？

那是暗綠色的水，還是幽藍色的水？

不可形容。

孟彥被那不甚和諧的畫面吸引住了。

骰茗依舊身著那身暗銀色繡著黑蛇的袍子，她正一手提著孟彥的后領子，帶她行走在銀白的河水里，一朵朵浪花凝聚著舊時空的景象。

那是真的浪花，一團團銀白河水躍出水面時，可以憑空開出朵朵類似多瓣牡丹一樣漩渦狀的花，并且各自亮著不同的畫面。

有戰爭的硝煙和廢土，有貴族舉杯歡笑的盛宴，有奔波數日的送信人……

像蘿莉孟彥常說的，監控。

地府不只有黃泉一條河，黃泉源頭還有分出另一支奔涌著銀白浪花的河，名曰忘川。

自忘川之水逆行，可回到萬載內的舊時凡間。

至于為什么是萬載，骰茗說是因為忘川萬載前方才誕生。

順便一提，生魂掙夠生氣之后，飲下特制短效版孟婆湯，便可以行走忘川逆行，回到生魂離體那一刻還陽，忘記在地府的一切，繼續原有的人生。

“好了，就在這里吧。”骰茗沒有帶她走多久，就點破足邊的一朵浪花。

頃刻間，時間先是凝滯了一秒鐘，然后飛快地向前奔走，本來自東向西流淌的忘川水開始向東倒流，升起沒多久的紅日向東落下，綠月從東邊升起又在西邊落下，紅日此時自西升起……日月顛倒在短短幾秒里輪轉了幾萬次，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孟彥只覺得自己熟知的一切都在以詭異的逆時順序發展，但偏偏時光倒流，她自己的記憶卻依舊完整而鮮明。

她是第一次逆行忘川，于是很不適應地閉眼。

但所幸這一切都是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的，在孟彥處理自己有點雜亂的思緒的時候，只聽見“叮——”地一聲自精神深處敲響的清越鐘聲，混亂戛然而止。

她略帶茫然地睜開雙眼，發現此時正赤足漂浮在空中，淡青色長發披在腦后隨著風飄揚，有幾縷勾住了她細白的足踝。

凡間的風同黃泉的大風不同，更粗糙一些，仿佛帶著些沙粒質感，挾裹著淡淡的硝煙味兒。

垂眸看去，在幅員遼闊的大陸向海這一側，有一連串珠鏈似的狹長群島，主體由四個較大的島嶼組成，最終盤踞在藍綠的洋面，形成虬曲爬行的樣子。

“你且看好。”骰茗如果不出聲，即使還是拎著她的后領，也容易下意識被忽略。

當然孟彥早已經習慣，在她毫無準備時候，聽見骰茗的聲音。

于是她認真地看向下方的群島。

其實目前她們雖然隱身且浮在高空，但以冥族的目力，卻能輕易將世人的悲歡離合盡收眼底。

這一家的女主人正在為家人準備午餐，她對大女兒疼愛有加，卻對二女兒頻頻白眼，但兩個女兒是雙胞胎，于是二女兒將大女兒推下樓摔死……

那一戶的男主人大概是工作不順利，一身狼狽地回到家就對自己的妻子傾訴衷腸，邊流淚邊罵社會不公，要發泄出所有的委屈，妻子抱緊他慢慢安慰，然后男主人繼續努力工作……

努力計算但花了好幾頁草稿紙也毫無頭緒的少年崩潰地趴在桌子上，給自己大腦休息的時間……

鼓起勇氣決定向心上人告白的少女一時不敢相信自己先被表白的事實，愣在原地很久也沒能做出別的表情……

規規矩矩遵守交通法規過馬路的小孩子被醉駕者的車輛奪走稚嫩的生命……

身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奮力搶救危重病人，可心電圖卻從波瀾到完全平靜，發出刺耳的訃告……

“有什么想法？”骰茗問道。

孟彥學完了所有繼任前的科目內容，她當然知道，凡人和冥族不一樣。

他們脆弱。

不只是生理層面，還有心理層面。

本來設定好可以存活百多年的軀殼，一旦容納魂魄，便開始有巨大的弱點，強大的生理功能受到極大限制，一顆強有力的心臟可以因為一點不如意就破碎。

而凡人的生死真是司空見慣的事，她在孟婆莊那么多年，雖因為孟婆湯的斷供，不曾見過誰輪回，可鬼是真的不少。

凡人死后，魂魄下地府，有功嘉獎，有過重罰，待到計較清楚，待到她繼位，便可以申請輪回，去過不一樣的人生。

而妖，在冥族眼里，也是強大且長相奇怪一點的凡人。

“人和鬼有什么區別呢？”孟彥突然產生了這個疑問，以至于她沒有回答骰茗的問題，“人有七情六欲，鬼也有，人有國家社會組織，鬼也在地府的安排下生活得如同凡間……那么，他們有什么區別呢？”

“人與鬼，沒有區別。”

骰茗一笑，覺得孟彥開始長大了，對于冥族而言，人與鬼真的沒有區別。

“那為何要有輪回？”她明白魂魄功過自然要結算，而后新生，行善或者作惡，便又應當另算。可為何輪回呢？有功者不知自己有功應當謙遜，有過者受罰也不記得教訓。

若是下一世善者作惡，惡者行善，那也怪可笑的。

可偏偏是真實的，人的一念之間，是善是惡，都有可能。

“輪回，是為了洗凈前塵。”

這她知道，書上是這樣寫的。她只是不明白為何要忘記前塵。

“冥族只有這一生，若無意外可與天道同壽，若背棄天道便會隕滅。”骰茗放開她的后領，沒再看她，而是垂眸看世間百態，唇中泄出薄涼的話：“而凡人看似生生世世的輪回，最初不是天道的意思……”

“那是誰的意思？”孟彥正偏頭，目光灼灼地要個標準答案。世間萬事萬物，居然還有不是天道決定的嗎？

這時突然聽見下方由遠及近傳來發動機的轟鳴，她低頭，正好看到那架簡陋的飛機到達群島上方，投下了一枚長圓形的彈藥。它急速墜落，發出破空的嘯響。

下一秒，它落入那青綠的島嶼懷抱，一大圈塵浪自墜落處擴散開，而后巨大的爆炸聲響徹寰宇，一朵混雜著白、紅、灰、褐多種顏色的蘑菇云慢慢冒出頭來，慢慢升上來，要在澄凈的天空爭奪一席之地。

孟彥的耳側聽不到原子彈爆炸的聲音，她只聽見數十萬生命最后一剎的哀鳴，她聽得見無數的人類和零星的妖精，所有生靈都在這一刻發出含淚控訴，混亂但聲勢浩大，幾乎要把她的耳膜捅破。

而此時骰茗的聲音就穿過那么多血淚痛喊傳來：

“那是凡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