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里，阿慫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跟的大人恐怕是個丟冥族臉的貨色。

而廚房外，孟彥見三魂默然無語的樣子，還笑得特別燦爛地推銷著：“雖然看上去不是很好，不過沒關系呀，喝完很快就忘記啦！”

樹先生認真看了看少女滿是油污的小臉，又看了看這碗狀態詭異的孟婆湯，然后使勁兒撓了撓樹冠，撓出前所未有的碎葉雨來，微微偏頭低聲問：“徵羽，我是不是可以找份工作留在地府啊？”

徵羽向來也很注意風度，但此時強忍著那股撲鼻而來根本無從抵御的味道，也是忍不住嘴角一抽，低聲答道：“剛剛已經注銷身份了，來不及了……”

“咳咳……”巫祺實在忍不住了，輕咳了兩聲，簡直覺得自己的肺里也全是這股生化危機的味兒，“樹先生咳咳……聽我說，長痛不如短痛！”

她現在迫切需要一個鬼解決這碗湯。

“哎呀，你放心啦，雖然長得很奇怪，但是只要是我煮出來的效果都沒問題的！”孟彥也不知道哪里來的自信，明明自己也知道成品感人，還能這么驕傲地說自己業務能力好。

徵羽也勸導說：“眼一閉，鼻子一擰，一口悶，就好了。”

現在我們必須慶幸，樹先生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的腸子，它看大家都這么勸說自己，于是也覺得好像是那么一回事。

自己努力鼓起勇氣，就一把接過那碗湯，然后想也沒想就一口悶了。

所以欺負老實人是有道理的。

反正老實的樹先生喝完之后，只覺得那碗湯先從中空的主干倒入根部，然后在它的體內順著導管往上擴散到它全身，感覺上它的輸導組織不是在疏導湯液，而是在疏導一團流動的活火，湯液所到之處火辣辣的。當導管運輸到樹冠時，樹先生終于懂了上頭的感覺。

講道理，幸虧樹先生幾乎沒有味覺，不然還直面靈魂沖擊。

但在外人看來，只見樹先生原本深綠得發褐的膚色，慢慢從下往上變成蝦子紅，然后樹冠一陣顫抖紅出楓葉一樣的顏色。

“孟彥大人……您能染白嗎？”巫祺對這立竿見影的效果簡直驚呆了，要是能染白，孟彥哪怕辭職去搞醫美事業也一定盆滿缽滿。

“額……”其實孟彥也沒想到這一碗湯會有這么大反應——畢竟她也是拿好幾樣食材湊數的，根本也沒煮過這么有特色的。

幸好，起碼沒把人家妖格給洗了，而且看上去好像還是增益BUFF——雖然紅了，但是樹先生直接長高到兩米五，氣勢在呆滯中攀升得很明顯。

畢竟，這碗湯再慘絕鬼寰，也出自孟婆之手。冥族天賦技能加持，絕對值回票價，孟彥對湯不自信，但是對冥族很有信心——希望大帝得知這個意外的時候別扣她月薪。

“啊。”樹先生喝下湯就被那上頭的感覺沖得陷入呆滯狀態，這會才張口，冒出一縷青煙來。

巫祺看著這恐怖的景象，尋思著自己還陽的時候，萬一也撞上孟彥自由發揮，該不會成為金剛芭比回去吧？

于是狠狠倒吸一口涼氣。

徵羽見氣氛尷尬，就輕咳兩聲開始緩和催流程：“這個……是不是趁著樹先生還有記憶，趕緊進行下一步？”

孟彥也忙不迭回過神來，沖廚房里喊了一聲：“阿慫，出來，帶他們去望鄉。”

然后是一陣機械發條嘎吱嘎吱響的聲音，出現在三魂面前的是一個只有孟彥膝蓋高的機關木偶。它是典型的三頭身，腦袋又大又圓，像個西瓜，而軀干和四肢如同藕節，看起來真的很呆，不動彈的時候和玩具娃娃沒區別。

它全身都由不知名木材制成，涂層是古銅色，身上的紋路偶爾會游走出清光，看上去有點斑駁，上了年頭的感覺。

“大家好，歡迎隨我走流程。”它仰起自己大大的腦闊，企圖看到今日走VIP輪回通道的妖鬼的臉——主人說過，看臉是禮貌！

但是，同是木屬性的阿慫和樹先生身高差距懸殊，阿慫一不留神，差點仰頭過度然后向后摔倒——感謝孟彥及時出手把它扶穩。

啊，有點難過，主人創造它的時候告訴它看臉是禮貌，那怎么沒把它做成能和一般鬼對視的高度呢？阿慫的雙手太短，摸不到自己的額頭，只好抱緊自己略有點圓潤突出的小肚子，小小地沮喪著。

“好啦，阿慫，該工作啦！”孟彥自幼和它一起長大，哪里不知道這小機關人那點簡單心思，于是蹲下來了個摸頭殺，笑著說。

“那走吧。”阿慫說著，就一副準備帶路的樣子。講道理，沮喪也不能影響工作呀。

于是巫祺又獲得了一個新奇體驗，跟在一個小蘿卜頭后面下樓，從后門走出了孟婆莊。

之前來的時候受到視角限制，所以她沒看見孟婆莊后面也有一條小河。

望鄉河，河水引自黃泉，但是被上游那大片曼珠沙華過濾后，已經不再有害。它變成凡間最尋常河流的樣子，水質澄凈，微微漾著銀光，只剛剛沒過腳踝的深度，但是樹先生只能感受到底下是泥沙然而看不到。

當鬼魂低頭凝視水面，會看到一生所歷風景。

幾百年日月輪轉，枯寂長眠又復蘇聆聽山中的鳥叫蟲鳴，春夏的雨露與秋冬的霜雪都曾掛滿枝頭，它傘蓋般濃密的葉曾經為哪個天真小童遮過正午最烈的太陽，它深埋地下粗壯的根系曾經在旱年里渴飲過幾里外的泉水……原來它有那么多幸福時刻。

又或者，曾經有人在它年弱時砍下它的樹枝當做柴火糟蹋，有鳥口銜枯木小草在它身上安家還不注意公共衛生，還有那個男人將它居住多年的山毀了個徹底，也把它折磨成這副模樣……原來它也有那么多惱怒的時候。

但是樁樁件件，全倒映在水面上，而后如煙散去，便不再記得了。

它逐漸變得茫然，它是誰？它在哪里？它在做什么？

它不知道，但是它漫無目的地朝前跋涉著，河水從它足縫間流過又漫上來。

然后當它思考著自己為什么要走的時候，它看見前方有一座破破爛爛的木橋。

巫祺和徵羽站在望鄉河的這一側，沒有陪樹先生走，那段路是獨屬于它自己的。

他們最后看見樹先生一臉茫然地走上了那座橋，每走一步魂體就縮小一點，準確講是回到更早的生命階段。

從兩米五的妖身，慢慢縮小，直到心口掉出一顆核桃大小的種子，然后它回到樹的形態，它漂浮著被慢慢吸引到橋的那端，從大樹到小樹，到小苗，到新芽，最后掉進輪回井的只是一顆拇指大小的紅褐色種子。

“滴答——”掉進去，把輪回井激蕩起幾圈漣紋，然后慢慢回歸平靜。

而那顆核桃大小的東西，被阿慫一招，拿到手里，隨便找了一塊空地，挖了一個小坑種進去，便忙活著邊用那稚嫩的聲音說：“這就是全部了。”

世界的時間很長，足夠等到這顆曼珠沙華長大開花了。

再見，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