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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珠玉(四)

山玉醒過來的時候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她伸了個懶腰,才發覺身上被蓋了一張布。

仔細一看不是布,是件男子的大袖衫。純白的布料光滑細膩,繡著銀線流云的紋路,這乍一看不覺得惹眼,需得細致些看,才發覺做工精細得很。分明是極簡單的式樣,但因著這繡工和布料,顯得低調奢華了。

山玉把這大袖衫一把掀開扔在軟榻另一端,又垂首去聞自己身上的味道。她天生麗質,素來是不用胭脂水粉的,更嫌棄香膏落俗,故身上只有自然體香。

而現在,卻隱隱縈繞著一股淡雅的香,不同于龍涎香那么霸道,也不同于水沉香那般暗斂,就輕輕松松在空氣里舒展開,溫潤如玉。

山玉覺得耳根又開始發燙,于是把微紅的面頰埋進膝蓋,整個人團成一團。

試問誰不想當衛夫人呢?

山玉把自己問住了,愣是放空了好一會兒。

這時院子外卻傳來自家仆從焦急的聲音:“這里沒有?哎呀,這都找遍了!誰撿走了我的話本子啊!”

山玉回過神,恍然原來她隨手撿的本子是下人的,于是邊想著才看了前幾頁,也不知道那娘子的爹愿不愿意接受一個窮女婿,邊翻找著。可翻遍了軟榻,也沒找著。

山玉懵了,她記得分明就隨手放了,怎么一覺醒來啥也沒了?家里遭賊了?

但那仆從神神秘秘找了半天,沒找到也就罷了,是以山玉賞了他幾錢,也就沒把這事放心上了。

但是這大袖衫得還啊。

山玉等了衛玠大半個月也沒見他再來,心里暗自生疑:這衛先生莫不是又看上了別家娘子,不再來了吧?

又多等了幾日,仍不見他人。山玉一咬銀牙,就拿白布將自己本來也算不上高聳的胸裹成平板,換了身暗紅男裝,把頭發扎好插一根軟玉簪。

仔細看了看鏡子,這天生麗質此時就是累贅。這眉眼,這皮膚,怎么看都是美嬌娘!再假充世家公子,怕都是當世人都瞎了眼。

她嘆了口氣,最終狠心地將魔爪伸向胭脂水粉。打兩層黑粉,把原有的白嫩肌膚蓋住,又下重手畫眉時畫得十足粗獷。沒辦法,不善化妝,就隨手施為,所幸雖然下手極狠,最后倒也是能看的。

起碼開始像個公子哥了,但沒有喉結,于是山玉最后也不得已帶上了紗帽。

她就一路乘車到了衛家,抱著衛玠的大袖衫。

衛家的門童仔細看這衣服,確實是自家公子的,便接過禮貌道謝。

“我家公子乃是府上玉潤先生的好友,此番尋他有要事相商,不知可否通報一聲?”山玉自然不敢說話,她就安靜帶著紗帽站著,示意仆從說話。

“可……這位公子有所不知,先生得了風寒,將近一月了,恐怕不便見客。”門童倒是沒有懷疑這位是否假冒衛玠的好友,畢竟此人雖然矮小,但周身氣度與衣著打扮便不是常人。

“這,”見山玉負在身后的素手猛地抓緊了,仆從十分有眼力見地說,“既然先生有疾,我家公子身為至交,更不能過門不進去看看。勞煩小哥通報一聲,就說山公子求見吧。”

門童見這位山公子默然不走的態勢,還是進門去通報了。

殊不知山公子心想著,都說衛家公子體弱,衛玠尤甚,這呆子怕不是除了大袖衫給她當被子,而后著涼了吧?

一顆心突然焦灼了。

待到門童出來帶他們進去,山玉也顧不上儀態,走得很急,但又才發現她第一次進衛家,哪知曉衛玠在哪里,于是又默默放慢腳步跟在門童后面了。

門童瞧見了,心下感嘆:果真是先生的至交好友!

穿過院里假山盆栽,也無心賞滿塘蓮香,直至門童帶他們來到一個頗素雅的房間。

門童敲了敲,得到內里許可,才推門進來,道:“先生,山公子到了。”

“咳咳……先生我同山公子說會話,你們……下去吧。”往日溫潤的聲線,啞得低沉了許多。

于是屋里只剩兩個人,一個屏風里,一個屏風外。

山玉摘下紗帽,只怔怔地看著那畫著潑墨山水的屏風,隱隱約約透出個艱難爬起來坐好的人形,時不時咳嗽著,看得出很不舒服,但也努力挺直脊梁。

“衛先生……是我。”

“我知道咳咳!實在不便起身見禮,阿玉娘子莫怪……”哪怕是病得一陣風就要吹倒,這偽君子也還是要貪點便宜。

但現在山玉自然不會和他計較這個,她其實很想穿過屏風去看看他,可又怕他那么注意在外光風霽月扮相的一個人,不愿意讓人看到他披頭散發病怏怏的模樣。

“你,你該不是把衣服給了我才突發風寒吧?”

“……”衛玠聞言輕笑了一聲,“是啊,阿玉不如以身相許賠我?”

“好。”

“阿玉莫怪,在下只是……你說什么?”衛玠懷疑自己病得是有點重了,怎么平白把山玉的話聽錯了呢?

“我說,好,山玉以身相許,嫁你為妻。”她畢竟還是臉皮薄,這話說得生硬,全顯不出深情款款的樣子。

“山娘子,在下絕沒有狹恩圖報的意思,不過是一句玩笑話,衛某唐突了!”衛玠這次聽清了,先是心跳過速,喘息重了,最后怕山玉是聽了那句“賠”他才答應的,又忙不迭賠不是。

“我、我不是為了賠你!”山玉好不容易說了心里話,又被這呆子曲解,一時氣得又要轉身就走,可這次衛玠是真的病重,最后也沒舍不得離開。“是你說的……郎才女貌……”

衛玠聽見女子咬牙切齒半天,最后含羞帶怯地憋出后半句,當下就覺得這山玉是舞著紅纓槍給他心口來了個穿刺。于是完全忘記自己風寒感冒著,就要起身去抱緊屏風外的女子。

當然,他忘記了,身體沒忘記。剛起身就猛地摔倒在地,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山玉一聽這動靜,顧不得什么男女有別,就沖了進去扶起地上那單薄的男子,說:“你病著呢!怎么這么大意?”

衛玠卻反手將她抱緊,把病中又瘦削了幾分的下頜放在女子肩頭蹭了蹭,才啞著嗓子不敢置信地問道:“你說真的?你……愿意嫁我這個病秧子?”

山玉耳朵貼著他的胸口,隔著那輕薄的里衣,聽見沉悶的心跳聲,周遭是男子濕熱的氣息,裹著那股淡雅的香,頓時頰飛紅云,竟覺得自己醉了似的,良久才無聲地點頭:“是……我嫁。”

衛玠心跳越來越快,他真的欣喜若狂,可他還是心有顧慮:“若我不慎走太早……”

“那我就占了先生所有財產,去養十個八個美男子!”山玉此刻真不想聽他說這不吉利的話,干脆咬牙放狠話打斷他。

衛玠笑了,胸腔也劇烈震蕩著,又忍不住咳嗽,怕自己染疾于她,就不舍地松開了她。

山玉于是看向他,正準備嚴肅地讓他養好身子,卻連衛玠低眉看著她,強忍著什么,最后忍無可忍偏頭放肆大笑,笑得邊咳嗽,邊流了幾滴眼淚,半點君子風范都無。

然后山玉呆住了,她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摸到了一手黑粉。

——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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