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著硯樓清人書札題記箋釋:芷蘭齋作品系列
- 韋力箋釋
- 6355字
- 2020-04-10 10:37:16
代序 潘景鄭贈鄭逸梅清代文人書札兼題記稿本一冊
江蘇吳縣潘家素有“富潘”與“貴潘”之分,其中位于鈕家巷之“貴潘”乃文獻世家,喜愛收藏者代不乏人,自清中期潘奕雋開始,直至現代潘景鄭先生,每一代皆有許多與藏書相關的人物與故事。
潘家藏書始于乾隆時期潘奕雋,其字守愚,號榕皋,乾隆三十四年(1769)進士,為潘家金榜題名之始,其三松堂所藏多精鈔名校,雖然宋本無多,但因潘奕雋與黃丕烈相交至契,故三松堂內帶有黃丕烈跋語者逾百部之多。潘奕雋僅有一子潘世璜,其字黼堂,號理齋,藏書處有須靜齋,潘奕雋出游訪書均由其陪伴在側,經眼良多,曾著有《須靜齋云煙過眼錄》。潘世璜育有兩子,分別為潘遵祁、潘希甫。潘遵祁字覺夫、順之,號西圃,藏書處有香雪草堂,其子潘睦先字季孺,號少圃,藏書處為養閑草堂,收得三松堂舊物甚多;潘希甫字保生,號補之,其子潘介繁、潘介祉亦有藏書之好,潘介繁藏書處為崦西草堂,又與弟潘介祉共用桐西書屋室名,潘介祉另有藏書處曰淵古樓。潘介繁之子潘志萬緒其家風,收藏碑版頗富,還曾為叔祖潘祖蔭寫刻過《藏書紀要》。
潘祖蔭為潘氏一門中收藏名氣最盛者,出自潘奕雋幼弟潘奕基一脈。潘奕基次子潘世恩字槐堂,號芝軒,為乾隆五十八年(1793)狀元,位極人臣,馮桂芬曾稱其“國朝以來生加太傅者五人、重宴瓊林者八人、廷試第一官大學士者八人,惟公兼之,至歷事四朝,則昭代一人而已”。潘世恩有五子,除次子曾獻夭折外,余四子皆喜收藏,分別為曾沂、曾瑩、曾綬、曾瑋,四子中又以潘曾瑩小鷗波館最為著名,及至再下一代,復有潘祖同竹山堂、潘祖蔭滂喜齋以及潘祖年、潘祖頤等克紹箕裘。潘景鄭先生則為潘祖同之孫,與兄長潘承厚共用寶山樓之堂號,所藏既有繼承祖父竹山堂之遺篋,又有滂喜齋、香雪草堂之舊藏,兼有購自群碧樓、緗素樓、箋經室、銅井文房、小綠天等名家散出之故物,蔚為大觀。自潘奕雋至潘景鄭,潘氏一門保存古籍前后將近二百五十年,書香不絕,不能不令人慨服。
潘景鄭贈鄭逸梅
潘先生名承弼,字良甫,號景鄭,別署寄漚,生于光緒三十三年(1907),2003年永歸道山,曾受業于章太炎與吳梅,民國年間供職于上海合眾圖書館,1949年后進入上海圖書館工作,直至1989年退休,所著有《日知錄補校》《敝帚存痕》《寄漚賸稿》以及《著硯樓讀書記》等,室名除寶山樓外,尚有著硯樓、陟岡樓、宋韻金篇之居。其兄潘承厚字溫甫,號少卿,又號博山,別署蘧庵,生于光緒三十年(1904),年僅四十即去世,著有《蘧庵書畫錄》及《蘧庵遺墨》等。寶山樓中珍品無數,古籍之外,名人書札、鄉賢遺墨則是其最大特色,凡鄉賢稿本或帶有校跋者,見無不收,甚至鄉賢隨手所錄之只言片語,亦皆精心藏庋,《著硯樓讀書記》中所載幾近半數皆鄉邦文獻,足見潘氏昆仲用力之所在。寶山樓于鄉邦文獻不僅僅致力于搜集,更在于整理,潘承厚曾輯印有《明清藏書家尺牘》四冊,匯集一百四十八位藏書家手跡,又輯印《明清畫苑尺牘》,未成而病逝,由潘景鄭續而成之,匯錄二百四十余人,皆附以小傳,所用文獻全部來自寶山樓自藏。暮年潘老還曾有意續補《畫苑尺牘》,惜年邁力衰,終未成事,寒齋所藏潘景鄭贈鄭逸梅清代文人書札稿本一冊,其中即有此夙愿未償之嘆。
該稿本為毛裝一冊,靛藍封面,內經潘老精心裱貼,共收清代文人書札、便簡及硯拓四十九通,計一百頁,除卻最后數通因潘老精力不濟未有題記外,余皆有題記并賦長短句一首,共計題記四十四篇,包含長短句四十一首。讀其題記,知該稿本為潘老贈于鄭逸梅者,計其歲月,則在1979年與1980年陸續書就。鄭逸梅原名鞠愿宗,因失怙依外祖父為生,改名鄭際云,號逸梅,筆名冷香,江蘇蘇州人,生于光緒二十一年(1895),1992年去世。早在民國年間,鄭逸梅即因擅長于報端撰寫文史掌故類文章,而被譽為“補白大王”,1949年后,于中學任教至退休,“文革”期間受到沖擊,直至1977年平反,后入上海文史館工作,繼續寫作不輟,至1992年去世為止,畢生著述近五十種,其中《人物品藻錄》《逸梅小品》《清娛漫筆》等極受讀者歡迎。鄭逸梅極其喜愛梅花,由名號即可見一斑,其書齋名為“紙帳銅瓶室”,亦源自古人詠梅詩中多有紙帳、銅瓶字,寒齋所藏稿本中潘老為其所賦諸詞,亦頻現“紙帳銅瓶”字句。
王貴忱先生曾記述鄭逸梅評價潘景鄭之語:
潘公善讀書,精識版本,滬、蘇兩地老一輩藏書家對其學識無不奉手。與其兄(承厚)最相得,昆仲皆以有學問見稱于南中。
鄭逸梅還曾記述潘老收藏之況,云:
潘景鄭家舊藏清人詩文集一千三百多種,景鄭補得一千數百種,編成目錄,以待再訪。又方志亦收羅一部分,江蘇、浙江兩省均備,擬擴充至安徽,蓋景鄭原籍安徽也。綜計若干年中增添圖書加以舊藏,共計三十萬卷,貯四百多箱。
鄭逸梅祖籍亦安徽,同在歙縣,潘、鄭二老籍貫同,興趣同,交游至深,此稿本則為二人相契之物證。由稿中署款及鈐章可知,潘老贈札之時年約七十有五,此時鄭老更是年近九旬,二老以此等高齡,尚有如此替前人保留文獻之心,其境界當已遠超出常人收藏之意,臻入化境,不再受年齡、物我之囿,而歷朝換代,煙云散盡之后,老來尚有如此清友翰墨往來,亦令人深羨。
文人性情俱見
潘老于冊中每篇題記皆有不同鈐章,如“景鄭”“景鄭持贈”“景鄭倚聲”“景鄭填詞”“景鄭題痕”“景鄭跋語”“景鄭寄痕”“景鄭手痕”“景鄭藏硯”“寄漚倚聲”“寄漚箋啟”等,其他尚有“雪泥鴻爪”“滎陽宗老”“結習未盡”等閑章,又有“己未七三翁”“庚申七四翁”兩章,由此而知其撰稿在1979年與1980年間。細閱書札內容,有言及官場者,有言及著述者,以及文人酬唱、慈善捐款等等,而與藏書相關之買書、賣書、刻書、借書、校書等事,更是頻頻涉及,清末文人風貌和往來之景象,由此冊中可窺一斑,而李慈銘、俞樾、劉春霖以及莫友芝等人之性情,更是于札中音容具現,讀來如見其人。
稿冊中第九通為李慈銘致潘曾瑩,其中言道:
當今斯道陵敝,主持風雅,非公而誰?昔裴中令退老洛師,與夢得、香山屢相唱和,慈學識谫劣,不足方駕二賢,而公之雅道虛懷有過中令,平生得此殊可不恨耳。
李慈銘素來以說話刻薄著稱,其日記中常于時人肆意點評,多有詆毀之辭。《清史稿》評價曰:“性狷介,又口多雌黃。服其學者好之,憎其口者惡之。”潘曾瑩為潘景鄭曾祖,李慈銘與潘曾瑩、潘祖蔭累世深契,寶山樓曾藏其札數十通之多。李慈銘于此札中將潘曾瑩喻作唐代名相裴度,而自比劉禹錫、白居易,其傲然自得之態形諸筆端,與其點評他人之肆意詆毀絕然兩類,讀來不禁令人莞爾。潘老于札后題記曰:
札中以裴中令喻先曾祖,而自比夢得、香山,蓋自負頗形諸筆墨。簡后附署紱丈者,則稱先紱庭曾叔祖是。顧先生恃才傲岸,不肯下人,與趙撝叔先生同里同時,而齟齬殊甚,每稱趙為“天水狂人”,而趙亦反唇相譏,畢生冰炭不容,此亦才士陋習,實皆一時畸人耳。
與李慈銘之恃才傲物相反者,有俞樾之謹小慎微。稿冊中第二十二通為俞樾致潘祖同,其云:
拙詩中有大不妥之句,流播非宜,昨暮思而得之,已將版本剜改矣。貴友持去之本,請函命寄還為感。
潘老于題記中稱:
札云詩中有大不妥處,已將版本剜改語,亦以見前賢著述之不茍,有訛必糾正焉。
俞樾此札所用之紅格稿紙,右下方印有“曲園制”三字,然此實為半幅箋紙。寒齋另藏有曲園先生手札兩冊,皆舊裱本,所用箋紙與此相同,故知之。此札雖系半張箋紙,卻可見俞樾之愛惜紙張,不忍因半幅而棄之,此于細微處見性情,又一證也。
相類者尚有徐乃昌致魏梅蓀,此札當系書信底稿,一應刪改痕跡皆在。該札所言為印光法師興建道場,助請影印宋版藏經事,可見其字斟句酌,惟恐語不周詳。潘老于此札后題記稱:
余所得先生藏札,其覆稿時附札后,所存亦有若干通,皆親筆改削,再經繕正,足證老輩筆墨之慎如此。斯稿致魏梅蓀者,亦經親筆手自刪改者。
冊中第二十九通,為中國科舉史上最后一位狀元劉春霖家書,一通兩頁,字體極為工整,雖為家書,語氣卻頗嚴肅。其內容上半部分為與兄長劉春堂商討為哈同撰寫家傳事,其對于兄長所撰之文,并不認可,然指出兄長文章不足之前,卻以“氣勢閎遠,是哥本色”開篇,再一一敘其不足之處,末以“未知可否,請酌定再為寄去”。該札下半部分言及家事,可知劉春堂之子行事乖妄,小妾嗜賭,日常所需尚賴劉春霖匯款以繼。劉春霖于信中處處謙恭禮讓,所有事物皆以商量之語氣陳述,卻威嚴自在其中,可以想見其兄長對這位狀元弟弟之言聽計從,中國傳統士大夫之溫良恭儉,于此信中可感知一二矣。
與劉春霖之嚴肅相映成趣者,又有第三十五通莫友芝致潘秋谷,乃是極其隨意地書于自己名片上:
貴大老爺珍惠嘉膳,足三日飽矣,容晤頌,不一一。
玩其字體與語氣,可想見莫友芝與潘秋谷相契之深,可以肆意玩笑,而不用理會繁文縟節。相對于劉春霖,莫友芝絕對是性情中人也。
徐乃昌史料
此稿冊中涉及最頻繁之人物,當數藏書家徐乃昌,計有第十三通王震致徐乃昌、第十四通徐乃昌致魏梅蓀、第十五通任繩祖致徐乃昌、第十七通金天翮致徐乃昌、第二十八通夏承燾致徐乃昌、第三十三通冒廣生致徐乃昌、第四十五通王欣夫致徐乃昌以及第四十九通張謇致徐乃昌,總共八通,內容有徐乃昌助養孤兒、影印藏經、建幼慈院、借書、交友以及公事等等,幾乎涉及徐乃昌除家庭生活之外的各個方面,對于后人了解徐乃昌實有裨益。而其中吾最感興趣者,自然是與書相關之事。
八通書札中,夏承燾、王欣夫與張謇致徐乃昌信中皆言及書事。夏承燾札中稱:
承燾曩為《白石歌曲考證》,姜詞版本見知數十種,泰半苦未目驗。先生今之絳云、蕘圃,石帚一集,定多珍本,茲另紙寫目乞教。倘荷不靳開示,俾過滬摳謁時,得快所未見,尤感禱無既矣。
潘老于后題記中有言:
此殘札缺首葉,蓋致徐積余先生者,于時已征訪白石集版本,具見其致力姜詞之深,而尤以證積學齋藏弆之富。
王欣夫致徐乃昌札中稱:
前承諭,有蕘翁題跋可鈔賜,甚荷甚荷,敬請并千里、仲魚、枚庵三家跋語一同見惠為感。(千里跋約得二百種,年內擬即付梓。)又元人歐陽玄《圭齋集》集外佚文亦輯得不少,聞鄴架新得《當涂縣志》中有《普明禪庵記》一篇,亦敬求錄賜補佚。鈔潤若干,當奉繳也。清儒經小學考據書未刊稿本,素欽搜藏極富,如許惠借一二種錄副,尤感。
此札后并未附潘老題記,大約當時年歲已高,精力漸有不濟之故。通覽此冊,亦可見越往后潘老題記字跡漸為松散,越往前則越工整,睹此亦令吾生光陰易逝之嘆,若不趁精力尚可多做些事,老來恐怕亦會有心無力。
張謇致徐乃昌信中所言為公事,公事談畢,于最末一行附以“《日知錄》奉繳”五字,可見張謇亦曾向徐乃昌借書,所借者乃顧炎武之《日知錄》,該書版本頗多,惜此札未注明是何版本。然而正因為版本眾多,若僅為一讀,求之坊間實為易事,以張謇之眼力,求諸徐乃昌,則多為版本佳善而來。夏承燾、王欣夫、張謇皆致信徐乃昌商及借書事,一則如潘老所稱可證積學齋藏弆之富,二則可見徐乃昌之藏書觀頗為達觀,并非束之高閣秘而不宣,而幾乎是“有求必應”,否則書友們亦不會紛紛問其商借,此亦從側面證明徐乃昌成人之美,有君子之德。
其他如與王震、魏梅蓀、任繩祖往來書札中,則涉及徐乃昌捐助孤兒院,以及為印光法師興建道場,助請影印宋版藏經諸事,其中1931年徐乃昌致魏梅蓀信中,末以“徐乃昌和南”署款,可見徐乃昌日常生活中亦以佛弟子自居,且熱誠于佛法,時時布茲功德。次年“一·二八”事變,上海淪為孤島,徐乃昌終日閉門不出,僅與印光、妙真、王震等佛門弟子往來。今人讀徐乃昌資料,多見其為官及藏書、刻書事,鮮有言及他者,此則為研究徐乃昌生平又提供一份史料。
潘老于題記中還言及徐乃昌所藏及身已散,生平著述并未刊行,其曾問及徐乃昌長子徐子高,云僅存詩詞殘稿數紙,潘老假錄存笈,然幾經滄桑,復經失去,言語間潘老頗為惆悵。數年前因為《藏書家》之故,吾得以結識徐乃昌外孫,其現供職于上海某大型企業,對外祖事跡甚感興趣,曾來寒齋小坐,專看徐乃昌手批及所刻之書,并告吾徐乃昌去世后,其墓于“文革”中被毀等鮮為人知之細節。一代俊彥,生前生后竟然反差如此之大。
潘老之收藏觀
四十余篇題記通讀下來,潘老之性情亦現諸筆端,其收藏路數為典型吳派藏書家傳統路數,所看重者,首當為鄉賢,次則為與鄉賢有關之著述、所藏及遺墨。每篇題記所涉及人物,先以名號、籍貫、功名、仕宦簡介之,次以性情、著述、事跡敘述之,間敘以寶山樓與所述人物之舊誼。而述及著述、所藏時,每逢所涉人物遺著未得刊傳,或是故物不得保存,潘老言辭間總是頗為痛惜。如第二十二通言及俞樾遺札,其云:
家藏先生遺札曾裝成兩厚冊,惜留存家鄉,為嶸侄論斤以盡。此短札未及付裝,夾雜書中,幸得具存。
第十通鄒福保致陳倬書札后,潘老言及鄒福保舊藏,稱鄒福保之子鄒百耐于塔倪巷設百擁樓書肆,“盡出先人遺笈,棄儒習賈,間亦往來故家,居間牟利。吾族香雪草堂藏弆悉為所得,出入利潤倍豐”,又記:
百耐無子,有四女,未知何歸。余識君于抗戰前,歲時買書百擁樓,往來至久,屢曾勸其為詠春先生遺詩刊傳,顧君以無利可潤,不暇為先人顯揚之業,其遺稿今亦無可蹤跡,為之慨嘆。
古人將著書立說稱之為名山事業,可謂文人頭等大事,讀前人序跋,多有后人幾經辛苦將先祖著述付梓者,而保存先人文稿以至數代之后始付剞劂者,不勝枚舉。然而鄒百耐卻不僅將父親所藏悉數變賣,更因無利可潤,而置父親著述于不顧,實在令人嘆息。
如鄒百耐拒刊父書等書界掌故,以及各家藏弆去向,潘老筆下還記有若干,多有別處未曾讀到者,為方家研究清末民國文人生平,以及近代藏書家事跡提供第一手史料,實堪寶之。而讀潘老題記,更令吾感動者,不僅為其保存鄉獻,更為其筆端流露出的謙和與淡泊。
潘老享年九十六歲,書此稿時已七十余歲,由題記可知,冊中所收者既有家藏之物,亦有“文革”退賠之物,以潘老所稱,則為“文運反弓”之物。七十余年來,潘老經歷清末、民國、抗戰、“文革”等各個階段,收藏聚散之事,已反復數遭,常人收得“文革”退賠之物,或大喜,或感慨,在潘老卻只是淡然敘之,繼而轉手贈人,物之在此在彼,于潘老而言,已無甚分別。其題秦長生無極瓦當拓片時稱:
昨歲楚弓重返,尚留此瓦于殘囊燼余間,衰年古歡寥寂,零星孑遺,束諸高閣,攸待真知篤好者,得摩挲護持,為此瓦之幸運。
此番說話,可見潘老眼中之收藏,已經在于物之幸運,而非人之喜好也。潘老尚有一段言及王謇者:
“文運”之際,同罹四兇之虐,促居博物館一室,晨夕相對,不敢作一親切語,而君以骨鯁受暴凌為甚,旋被逐歸里弄,即含冤逝世,于時年逾八十矣,身后遺書亦盡散失。余與君同寓滬濱,文字商榷,魚雁頻繁,惜經浩劫,盡化煙云。篋中只存一札,為“文運”前以藏弆屬為介紹求售者,偶而檢得,恍睹故人之面,只惜零羽廑存,護持無由,聞吾逸梅翁搜集古今人手跡甚富,即以奉貽,非敢珍帚,亦乞為故人留點滴遺痕而已。
此段讀來,哀而不傷,淡而回味,非經歷滄桑、超然物外者不能語之。讀罷不禁反省,若此情此景換作是吾,會否義憤填膺,筆底怨氣四溢?潘老之境界,以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或可稱之。
余語
讀此稿冊,時為癸巳春夏,吾不良于行數月,終日臥床,不得外出,惟有以書消送流年。適逢春拍陸續開槌,以往奔走于各家拍場查看拍品之樂事,頓成良辰美景虛設,知有好書與吾同在京城,卻無法親身赴會,輾轉病榻,深感無奈。泰和嘉成劉兄頗為高義,知吾心癢難禁,居然將吾屬意之書特意送來病房供吾欣賞,頗為感激。劉兄送來拍品中有名家稿本一冊,恰好床頭潘老冊中亦收有該名家書札一通,此事又令吾念及潘老此冊尚有助人鑒定墨跡之功能,蓋此冊所收,皆經潘老鑒定極明,今日拍場魚龍混雜,真假莫辨,有此作為比勘,實好過盲人摸象。
春拍早已結束,各家夏季小拍亦陸續結束,意外之厄令吾錯過許多好書,心有不甘同時,又反復回想潘老境界。古稀翁題贈于耄耋翁,此中意趣當然不會是物之占有,保存文獻與傳承文脈,始為收藏真意。每念及此,令向日物欲深重若吾者極為慚愧,亦深謝前賢之惠我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