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緣居別集(全二冊):羅宗強文集
- 羅宗強
- 3067字
- 2020-04-10 10:08:57
關于士人心態研究
十余年來國內研究士人心態的論文和專著不少。有的是研究一個時代的士人心態,有的是研究某一位作家的心態與他的作品的關系。我以為,這些研究對于我們研究文學的人來說,不是沒有好處的。即使說它是一個不好的方法,也至少提供一個看問題的角度。有的朋友說,研究心態史,沒有一個共同的構架,無法對話。因此他認為,這些年的心態史研究把問題都搞亂了。我不這樣看。因此我想來說對士人心態研究的一些看法。
心態史研究的先驅者雖然曾經努力想為心態史一詞下一個清晰而明確的定義,但他們始終未能做到。因為這一領域的研究對象涵蓋面極廣,一直是在發展過程中,難以給出一個界定。先驅者們的研究主要是一般群眾的普遍心態,比如,集體無意識,或者說集體潛意識,研究此一類的集體意識對社會發展的影響。他們的研究方法最主要的是打通科際關系。
我想,我們這十余年來的士人心態研究與心態史先驅們的心態史研究是有區別的。我們研究的是士人這一特殊群落,而不是一般民眾。為什么要研究這一特殊群落,因為我們是為了研究古代文學,而我國古代的文學,主要是士人文學。我們常說社會環境(政治、經濟、社會思潮、社會風氣、生存狀態等等)影響文學創作,但是那是如何影響的?這些影響,我看就是通過士人內心的活動,他當時的精神風貌在起作用。在這個意義上說,士人心態是社會環境與文學作品的中介。一篇作品是在什么時候寫的,其時作者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這對于我們理解作品,會是有幫助的。我舉一個例子,明代的胡應麟論明初詩壇,說有吳派、閩派、越派、粵派、江右詩派。但是有一個現象讓人深思,就是這不同詩派的人到了朝廷任職,一寫到朝廷,詩風就變了。楊基、吳伯宗來自吳中,林鴻來自閩,魏觀來自越,但是他們寫到朝廷的詩,都一樣的雍容典雅。這怎么解釋呢?就是因為心境變了。這種心境的變化,與其時士人被起用的心情有關,與朱元璋建立明王朝初期的環境有關。我們已經注意到研究地域文化對作者創作的影響,但是人是流動的,環境變了,命運變了,心境變了,他的作品的氣質、味道可能也就變了。生存環境、生存狀態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一個人的心境,處于什么樣的生存狀態,就會有什么樣的想法。而這不同的想法就會反映到作品中來。要更為確切地研究地域文化對文學創作的影響,不研究作家環境的變化對心境的影響,恐怕是不容易做到的。
我已經十余年沒有研究唐代文學了。這十余年,主要是做著明代后期士人心態研究的工作。傅先生要我來說說關于士人心態研究的問題,我就來極其簡單地說一點研究明代后期士人心態遇到的問題和自己的一點看法。
我研究明代后期的士人心態,是研究不同士人群落的群體心態趨向,他們相似的人生態度、價值標準、精神風貌和感情世界。比如說,對待同一個問題,他們是什么態度,是怎么想的。明代后期士人的分化,比唐代復雜得多。政局的變化對于士人心態的影響是深刻的。古代士人,出仕入仕,對于入仕的那部分士人,朝廷的一切與他們的命運息息相關。一些重大事件往往牽連一大群士人,如嘉靖初年的大禮議,萬歷五年的奪情事件,萬歷末至天啟初的東林黨事件,士人之分化,斗爭之激烈,不同士人內心之巨大震動,都是驚人的。分析不同士人在這些事件中的態度、行為,可以看到這些事件對于他們內心世界的深刻影響。
社會思潮也是對士人產生巨大影響的一個方面。例如王陽明心學對于明代后期士人心態的影響比我們原先想象的就要復雜得多。以往研究王陽明,著重于研究他的思想體系,對他提出的理論范疇加以解讀,而對于他的思想在士人行為中的影響,不大注意。把他的思想的傳播過程與傳播者、接受者的內心活動聯系來,我們就會看到思潮與心靈史的生動關系。這一思潮是如何發展變化的,各個士人群落從什么角度接受了它的那些影響,如果我們一一清理,就會發現,思潮進入士人的內心世界、融入他們的行動的情形。
影響士人心態的,還有社會風氣。明代后期,享樂的觀念改變著社會風尚,葉向高說是奢侈享樂之風,四民如一。就是說,享樂的思想,已無可阻攔地進入社會的每一角落。當然也改變著士人的人生旨趣。此種享樂觀念的形成,當然與商業的發展有關,與陽明心學也有著一些內在的聯系,比如說對自我的重視,由是而發展至個性的張揚。我們以往把此種社會風氣與重自我、重個性聯系起來,看重這一士人群落不受束縛的一面,但當我們深入到他們的內心世界時,我們就會發現,他們內心十分的復雜,對于他們復雜內心世界的了解,能幫助我們更好地解讀王陽明的許多作品。
影響士人心態的,當然還有其他的許多因素,我開頭提到的生存狀態,就是一個很重要的方面。這就牽連到個人的命運問題。
士人心態的研究是一個涉及多學科的研究領域,當然要打通文史哲。因之工作量也就極大。沒有大量的閱讀,找不出問題所在。我十年來全部精力都放在明代后期士人心態研究上,實錄,明史,各種雜史、政書、筆記。更多的是別集,往往費十天半月,讀一部別集,讀完之后,一點材料也用不上。為這一課題而讀的別集數量,最后有一半是白讀的。這是一種很笨的研究方法,光靠目錄解決不了問題,有時從目錄看,一部別集可能與此課題有關,而讀后卻毫無所獲。
大量閱讀之后,最難的是對于材料的解讀,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材料反映了事件的真相,哪些材料并非事件的核心。這些問題,是一個很費力思考的問題。沒有大量的一手史料,研究無法進行。面對大量史料,又面臨著如何解讀史料的問題。史料為我們提供了研究的基礎,但是史料所反映的是不是就是歷史的真實,就不好說了。實錄有假,方志有假,族譜有假,雜史、筆記中也有不實之辭,有的奏章所說,也不一定是事實,特別是在派系紛爭的時候。按理說,書信是較為可靠的了,但書信也不能一概而言,看是給什么人的信,有的是門面話,有的是真心話。文學作品也如此,有的是門面話,有的是真情流露。有的事件,在發生的當時當地就已經有不同的說法。我舉一個例子,萬歷十二年屠隆被人彈劾,稱他與西寧小侯宋世恩的夫人淫亂,因此被削籍。淫亂之事,在當時就有人信有人不信。王世貞是信的一位,鄒迪光是不信的一位,提到此事,極證其無。兩人都是屠隆的朋友。萬歷二十五年,在此事發生之后的十三年,袁小修游京師,還打聽此事之真假,結果是京師中人多以為屠隆到宋世恩家宴樂、觀劇,時或與藝人同演出則有之,淫亂之事不可能。同一件事,從甲地傳到乙地,就變了樣,傳聞異辭,筆錄成真。我們相信什么呢?由于史料的原因,有的事件的真相可能永遠隱去,關鍵是我們如何從史料所提供的蛛絲馬跡,去判斷事件的真相,是我們如何選擇史料、解讀史料。我想我們的態度是真者存真,疑者存疑。
士人心態研究的是人的內心活動,它有可能幫助我們了解活的歷史。歷史不僅僅是事件的組合,歷史是人的活動的歷史,是活生生的人。研究文學,當然有各種各樣的方法,士人心態研究只是其中的一種。此一種的研究方法,有可能幫助我們理解作家作品。在這里我再回到前面提到的問題上來。上面提到有的研究者認為我們應該有一個共同的構架,才有可能對話。我以為此種認識是不正確的。之所以不正確,就因為給研究劃定了框框,比如說,士人心態研究,只能按法國心態史家的方法做,不能越雷池一步。只能跟在人家后面走,我以為這是十分荒唐的。我們研究歷史,目的是弄清歷史的真相,只要達到此目的,用什么方法都是可以的,只要遵守學術規范,言之有據,一切從材料出發,尊重他人研究成果,有自己的見解,用什么方法都是可以的,誰有權力給研究者規定一個共同的構架呢?如果我們的研究只有一個構架,那我看我們國家的學術前途是可悲的。
(本文為2006年8月22日在唐代文學年會上的發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