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兩個侍衛把道承天從冷宮里拉回天剎神師殿,里面早已等候著給他穿衣打扮的兩位太監。
可這些人面色不太好,臉色蒼白,臉上還帶著痛苦疲憊之意。
看到道承天進殿,趕忙拿出洗漱的盆具和一疊疊華衣錦服出來。可剛準備給道承天擦臉,只見一個太監痛苦地捂住肚子,很抱歉地對道承天說:“奴才內急,去去就來。”
另一個太監也是一樣的表現。
道承天恨不得他們趕緊在自己面前消失,便點點頭,幸災樂禍地看著他們出去。
太監們前腳剛走,后腳道一木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做好準備,我要變成你了。”
“你盡管變,等等,我該干點什么?”道承天問。這次道一木沒有避開他,他眼瞅著道一木以極快的速度將一個人形面具套在自己臉上。
又迅速套上了道承天日常穿的內袍。
“等等,你這衣服哪里來的?”
道承天感覺內袍都可以被人隨便拿來穿,一點隱私都沒有。雖眼前的人值得信任,可這事終歸讓他感到不安。
“我剛剛藏在你的衣櫥里。”道一木眨巴著眼睛說。
她有時候想到自己對面前這位比自己小十八歲的靈魂眨巴眼睛,就覺得有點為老不尊,可這些小動作,就跟嘟嘴一樣,她竟然控制不了。
“你今天扮個小太監,我去替你參加出師大典。”似乎擔心道承天會感到失落,便又補充了一句:“放心了,今天這個出師大典應該會被我毀掉的。”
然后又擔心地問了一句:“你沒有意見吧。”
道承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本來這個出師大典也不是我的,搞毀了最好,如果能救人性命的話,一切付出都值得。”
這時,頂著一張道承天的臉的道一木,湊近了道承天說:“我覺得你的靈魂里,就住著一個神師。”
然后塞給他一包用紙包好的熱乎的食物,叮囑了一句:“不要吃別的東西。”
道承天隱沒在一群太監中,等待著大典的召開。
辰時過了,便陸續有人開始進場。昨日已經把會場的一切布置都安排好,今日禮官和太監們正在會場最最后的檢查。但是道承天仔細一看,覺得不對勁,禮官和太監們面色蒼白、眉頭緊鎖,身體似是極為虛弱。
過了一會兒,陸續有太監和禮官捂著肚子離開大典的會場,走時極為狼狽,回來的時候,變得好像更為虛弱。聯想到剛剛道一木拿給自己的食物,道承天心想莫非是她在宮里的晨食里下了毒,才導致所有人都拉肚子。
果不其然,后來陸續過來的侍從們,宮內的樂伶和舞伶,也無不是面色蒼白、形容憔悴。偶有幾個安好無恙的,問了一下,便是沒有晨食過。
快到巳時,正禮馬上就要開始。只見皇子和公主們,多數也是面色憔悴地蹣跚趕來,坐在備好的椅子上后就癱倒在椅背上,似乎沒有支撐起身子的力氣。
道承天的兩個雙胞胎弟弟,也一瘸一拐地在太監和侍從的攙扶下,坐在了皇子席上。
沒過多久,就又一瘸一拐地在侍從的攙扶下往會場外面走,全然不管正禮的預備鼓聲已經敲響。
臣子們早在天和殿外站好,半鞠著身子。大都聚精會神于自己的站位和后面的各個環節,倒沒有發現宮內之人的各種異態。
天降帝和道承天在鼓聲響后,便一前一后落座到主位上。
這兩個主位跟下面皇子公主以及群臣的方向是相對的。背靠天和殿正門,面朝午門。跟群臣之間隔著一段漢白玉石階。
皇室家眷們則坐在天和殿前的石臺上,以天和殿正門和午門之間的線為分割,分布在左右兩側。他們的位子比天降帝和道承天坐的主位下了幾個臺階。
樂伶和舞伶們根據出演的需要,分列在臣子們的外圍。再往外,便是一圈在現場協調工作的太監和禮官們,道承天就混在這群人里;最外面,是三圈侍衛,每一圈之間隔著五步的距離,一直延伸到三面宮墻。
為了謹防宮外人射箭進來,宮墻上拉了高達兩米的銅絲網,而且在每個城樓和角樓上,都是一步一個侍衛。宮外方圓一公里之內,也都布滿了高級侍衛。
登基大典上的失敗,成了天降帝一生的恥辱。這次大典,她幾乎是以一雪前恥的態度來準備的。
正禮開始前,音樂聲響起,舞伶們如行在云里般踩著碎步入場。
舞蹈依然舒緩,可眾人隱隱覺得哪里不對,道承天隔得遠,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么,只見靠近舞伶們的皇子和公主們開始捏著鼻子。
還好天降帝并沒有什么表示。
道承天也在人群中聞到一股臭味,似是糞便和尿液混合的味道。
他有點潔癖,這種味道令他感到惡心,便也使勁捏著鼻子。
等到舞伶們下了場,從退場的臺階走下,路過太監們。道承天這才偷偷瞄了一眼舞伶們,只見領頭的舞伶半遮了面,從露出的半張臉上,能看到驚懼之色和淚珠。他撇到她們的腿上或者衣服上,沾上了惡心的東西,便不忍再看下去。
整個會場的氣氛變得極其奇怪,一方面臭氣沖天,眾人都覺得環境惡劣難忍,一方面又忍住尷尬,繼續按照順序開辦大典。
奇怪的是,天降帝仍然毫無反應。
道一木也聞到了人群中的臭味,她偷偷地看了下碧婉,貌似碧婉只是對皇室家眷捏鼻子的動作感到奇怪,眉頭微微皺了皺,但很快她便忽略了這件事,示意禮官繼續。
禮官戰戰兢兢地走了過來,努力地用最大的力氣宣告:“天剎神師授位儀式開始。”
聲音里還是能聽出一絲顫抖和虛弱,天降帝皺了下眉頭。
宣告剛結束,一個全身穿著黑袍的人,便從天和殿的正門走出來,身旁跟著一個太監,太監手里端著一疊金絲閃閃的織物。黑袍人走到道一木扮作的道承天面前,從太監拿著的托盤中,拿起這疊織物展開,在眾人面前展示了一下,這看上去像是一件巫袍的背面,上面繡了四個飽滿圓潤的楷體大字“天剎神師”。
而后道承天起身,黑袍人把金絲袍給道承天穿上,跪下喊道:“天剎神師千歲!”
除了碧婉和皇宮家眷,所有人也都一并跪下,喊道:“天剎神師千歲。”只是這些喊聲里夾雜著虛弱之態,聽上去不太吉利。
道一木對于黑袍人下跪的設定,非常不滿。這里的黑袍人,本是天降帝安排宮中的人扮演,讓黑袍人下跪,就意味著對神師盟主的不敬。自古哪里有師父給徒弟下跪的道理。
碧婉聽到眾人如奔喪般的喊聲,眉頭皺得更緊了,大喊一聲:“大點聲!”
禮官使足了勁兒把天降帝的話傳了出去:“大點聲”。
于是所有人又齊聲喊道:“天剎神師千歲。”
道一木在自己的視角,可以清楚地看到禮官的屁股上滲出一片黃漬。禮官不住地擦汗,偷偷調整了下站著的位子,似乎怕被天降帝發現有什么異常。
而后是天剎神師把自己的紫晶掛飾交給禮官,由禮官將掛飾帶到祭天臺上,以祭天人的鮮血染后,放在祭天臺上靜置一個時辰。天降帝把這個環節叫做重生。
意即天剎神師的信物染上了平民的血液,從此天剎神師就不再是過去的天剎神師了,而是一個一出道就帶著平民鮮血的人。
這個環節惡意滿滿,這是要將一個天剎神師的一生從此推入噩夢。
禮官邁著碎步走到祭天臺上,這時他手下的人已經帶了七個戴著鐐銬的白衣少年從午們的方向,沿著通行的小道走上了祭天臺。
道承天站起來對天降帝行了個禮,說:“紫晶掛飾乃兒臣心愛之物,既然要以鮮血浸染它,不如讓兒臣親自動手。”
天降帝對他的決定感到意料之外。她一直厭惡兒子身上的惻隱情懷,之所以設計這個重生環節,就是想把道承天心底的那股對于善意的驕傲徹底打垮。
一旦在天下人面前,染了平民百姓的鮮血,道承天將為神師界所不容,也為天下百姓所不容,他毫無選擇,只能向天降帝靠攏。
碧婉設計的讓黑袍人給道承天下跪的細節,也是意圖讓神師們把道承天孤立起來;之前要道承天謀殺神師盟主,也意在他被天下人譴責。
這個大典她不僅要好好辦,辦好后,還準備讓文淵閣的大臣們制作詳細的大典通告,在民間廣為傳播。
道一木走至祭臺前面,從禮官手里接過行刑用的刀。
太監群中,隱藏著的真正的道承天此時極為緊張,雖然他不是真正的天剎神師,可這個環節的安排,畢竟是母親摧毀他的關鍵一步,一旦母親得逞,他所代表的天剎神師的形象,就將徹底被改變。這時他早已忘記了人群中彌漫著的臭味,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祭天臺上的道一木。
忽然,只聽得咣當一聲,假道承天手中的刀就落了地。道一木扮作的道承天開始嘔吐,捂住肚子,臉上顯出極為痛苦的表情,嶄新的金色巫袍很快就沾染上了污穢之物。
那七個少年也似忽然得了怪病似的,先是口吐黃水,后變成口吐白沫,本來干干凈凈的衣服,自然也全部沾了難聞的東西。
一時間,祭臺上大亂。
天降帝看到道承天倒下,自然以為是人群中有刺客,便從自己的位子上直輕功,踩著眾人的肩膀飛躍到了祭天臺上,她這才看到人群中到處彌漫著的污漬和地上隨處可見的散落的糞便。
想必是眾人受拉肚子的折磨,又不敢擅自打亂大典,便強忍著。
只是道一木這藥下得猛了些,普通人是忍不住的,便有了這狼狽凌亂的一幕。
天降帝本也是潔癖之人,看她對祭天少男的要求便可見一二。此時自然是覺得惡心難忍,踩著眾人的肩膀又飛回了自己的主位。
“禮官!”她大喊道。
禮官戰戰兢兢地跑過來,天降帝仔細看他一路的動作,才發現他身上也早已沾滿了令人作嘔的東西,便又揮了揮手讓他下去。
天降帝對眼前所見毫無招數,不知道接下去該如何是好。
現在看來,大典上看不到明顯的刺客,只是現在這里像個糞池,好像下什么命令都讓人惡心。
皇宮里本沒有集中的水源。要想緊急清理會場,就必須得讓眾人一桶水一桶水地挑來洗刷地面,至少也需要半日的時間。
碧婉匆匆讓禮官下了結束大典的命令,然后命禮官找人負責清理會場,自己忍著嘔吐之意,氣沖沖地回寢宮去了。
眾人沒了約束,隱忍的痛苦此時可以釋放了,紛紛捂住肚子,到凈房去排隊,哪里有人顧得上其他人。不拉肚子的群臣早已被臭味熏得惡心難耐,匆匆跑離皇宮。
這祭天的少男們,本來也就是個祭品,無人重視,自然也沒人管他們是生是死,或者是否逃離。只有道承天和道一木,為了這七條命,為了天剎神師的尊嚴,制造了這個龐大的局面。道一木早已服下解藥,痛苦沒有那么重。少男們本來被要求一天內滴水不喝,不允許進食,自然是沒有機會中毒。他們之所以口吐黃水和白沫,是道一木在佯裝行刑的時候,偷偷給他們下了毒,這毒一聞,便會導致人想要嘔吐。
道一木先給少男們遞了解藥,又將備好的鐐銬偷偷扔給他們,輕聲叮囑他們趁著混亂往宮外跑去。
守城的侍衛們眼見眾人紛紛出來,臭烘烘的,也不知哪個當攔哪個不當攔,只能看著眾人離去。這大概是他們守城以來看到的最莫名其妙的一幕。
幾個太監攙著故作虛弱的假道承天往天剎神師殿去休息和洗漱。道承天跟在后面偷偷溜了進來,趁太監們去收拾的功夫,他對道一木翻了個白眼,說:“你這個計策真的太臭了!下次能不能換一個方式!”
說完,回想起剛剛大典上的一幕幕,他又忍不住作嘔。
天降帝躲在冠華宮里,滿肚子的屈辱。這次出師大典成為了一件雪界歷史上極為尷尬和可笑的事情,可笑程度要超越當年的登基大典。
這次大典對于如此好面子又有潔癖的她,簡直像個噩夢。
她一直在想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曾經懷疑過道承天,可很快就否認了,畢竟道承天也是受害者,而且他今天親自提出要殺那七個人祭天。
她便喊了督察院總提督關七楠過來去查今日事件的始末。
道一木大鬧了天降帝精心準備的出師大典,自然是十分得意。接下來,在跟著花榮和冷月去朗界之前,她還有兩件事要做完。
一是去找下很多年前她去太平灣時認識的少年。
二是,她想邀請少年攜手,把太平灣的匪窩給搗毀,不管那里有多少個天降帝安插的暗哨,她都要親自結束這些惡貫滿盈之人的性命。雖然她知道依自己目前的孤膽之勇,殺掉了這些人,還有其他人會被補上來做惡事,可是至少他們會心有所忌,不會像過去那般猖狂。
而且百姓長期受壓迫,需要英雄的故事,給他們帶來希望。
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想給十三年前的自己一個交代。她清晰得記得,十三年前在太平灣的那個夜晚,母親倒在血泊中,她小小的身子趴在血泊里,那個血在冬季的曠野里,浸到她的身上,是熱的。
母親氣若游絲的臉,也是熱的。那是母親給她留下最后的溫度。
她記得自己和弟弟,還有冷月花榮她們擠在太平客棧的一張大床上,她嘴里堅定地說出“我來報”三個字。
因為眾人的保護,如母親生前千叮嚀萬囑托,仇恨沒有成為她這么多年生活的主題。可她從來沒有忘記仇恨。可碧婉作為背后的最大主謀,要除掉必須從長計議。
但那些小毛賊,她完全可以先行處理掉,這個世界多一份安寧,便有多一份安寧的美。她體內的三十多歲的靈魂,讓她去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