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榮和齊瀾的故鄉都在花界。
花界是溫暖的國度,如名字一般,是一個花的世界。無論春夏秋冬,花榮記憶中的故鄉,總是開滿不同季節的鮮花。
此時回去,心里多有傷感。
一些陳年往事又被回憶起來。
花榮的父親花無缺,本是花界的兵部尚書,齊瀾的父親齊林君時任花界的京都兵馬總指揮,兩家是世交。
花榮還清晰地記得自己少年時最黑暗的一個日子。
那天下著雨。
她在睡夢中被院子里兵馬嘈雜的聲音驚醒,正準備穿衣跑出去,只見母親跑進來,往她手里塞了一個簡單的行囊,吩咐她穿好衣服快跑。
“娘,發生什么了?”
“別問了,從后院跑出去,一直跑,不要回頭。”
“娘,到底發生什么了。”
母親看她執著地不肯走,急哭了:“皇家的軍隊殺到院子里了,你沿著后街跑,一定要逃出去。”
“那你們怎么辦?”
“別管我。”母親幾乎是半拖半拎著倔強的她,把她推到后院,然后把門緊緊關上。
她使勁兒推門,推不動,于是邊哭邊按照母親的吩咐逃離。
她在花界藏身的時候,遇到了同樣逃亡出來的齊瀾,兩個人便相依為命。
后來輾轉來到雪界,因為偶然的原因,被北月幽收為徒弟,生活才算安定下來。
七八年的時間已經過去,這件事她很少提起,卻從未忘記。
她和齊瀾曾經約定誰都不要再去想這些仇恨,因為如果他們不曾放下,余生將被仇恨綁架。如若拿出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勇氣去跟一個異國的皇族對抗,一生辛勞,他們才真的變成了悲劇的主角。
可事實上,她仍然不能放下,她曾私下里偷偷打聽過當年全家遇害的原因。
答案她感到不太滿意。
對于親人的死亡,不知情的人,事后似乎永遠都得不到滿意的答復。與其說她自己不相信答案,不如說她還在跟記憶里的悲劇做對抗,她希望那個悲劇不是真的。
花界民間流傳的說法是她的父親違抗了花界皇帝的命令,皇帝上古澤田下令御林軍連夜對花家滿門抄斬。至于違抗了什么命令,民間就再也沒有任何細節。
齊家的命運也大抵如此。
花榮當年逃出的時候,妹妹花木和弟弟花澤正跟隨父親的貼身侍衛在外城游玩,并未在家中。
如若足夠幸運,也許他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她這些年,一有機會,便云游天下,不僅僅是性格使然,更多是報著尋到親人的期望。
這次按照龍飄飄的吩咐,重回花界,她心里五味雜陳。
這些年,她長大了,容貌也有了一些變化,人們也早就忘了罪臣女兒的存在,此番回去,只要不出意外,沒有什么人會留意到她。
從雪都去往花界的路會路過清涼山,花榮想到此去花界,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放心不下冷月和她帶的兩個孩子,便決定去看看他們再走。
她趕到清涼山腳下的時候,月亮已經掛上樹梢。
連夜上山太過疲累,她便決定在山下住上一宿后,明早再上去。便去了常棲身的小屋。
她栓好馬準備進屋的時候,卻聽見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本來她以為是山野間的小動物,或者狼,便沒太在意。
等到進了屋,那個窸窸窣窣的聲音消失了。花榮出于本能,覺得屋子里有人,便拔出了腰間的佩劍,又把馬頭燈打開,照了一圈。
只見在柴火堆中,一動不動藏著一個人。柴火太薄,未能將他全部隱住,半個肩膀露在外面,很快就被花榮發現了。
“誰?出來。”花榮喊了一聲。
柴火堆里的人便緩緩地起身,拍掉身上掛著的枯枝和草。
花榮正要開口問他話,只見那人像瘋了一樣地鋪了上來。
花榮本能地躲開了。
這人不肯放棄,又朝她襲來,只是身手尚不成熟,很快便被花榮劍指眉梢。
花榮這才看清楚這是一張少年的臉,約莫十四五歲的樣子,眼睛里亮晶晶地閃著淚,臉蛋臟兮兮的。
即便被花榮拿劍指著,臉上還是一幅不服氣的樣子。
花榮一看,心軟了一下:“我不是壞人,你不要害怕。”
她把劍拿開,又從口袋里拿了一個饅頭放在他旁邊:“吃點東西。”
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流落至此的時候,因為碰到了幽天剎,寒冷、饑餓和流亡的日子才結束。
那個少年對她還是不太信任,看上去很想吃那個饅頭,卻忍住了沒去拿。
花榮想起當年自己顛沛流離的時候,也是這樣驚恐害怕。
她便拿了毛巾跑出去,在屋子旁邊的小溪流里沾了水,回來遞給少年:“擦把臉,你看看臉都臟成什么樣了。”
少年漸漸放下戒備,拿了毛巾,擦拭了沒幾下,便拿起旁邊的饅頭,狼吞虎咽了起來。
“你是誰,怎么會在這兒?”花榮嘗試著跟他聊天。
少年只顧著吃饅頭,沒有理會她。她便靜靜看著他吃。
饅頭吃完了,少年似乎對剛才的狼吞虎咽有些不好意思,對著花榮禮貌地說了聲:“謝謝,很好吃。”
“我很多年前也流落到這個地方過,當時有一個神師救了我。”
花榮覺得只有主動講自己的故事,才能讓少年完全放下戒備,說明來意。
“你為什么會流落到這個地方?”少年不解地問。
“因為我家在花界,全家被殺,我從花界一路逃亡過來,就到了這里。”花榮說這些的時候,仿佛又回到了當時,語氣里帶著一種悲憫后的平靜。
“為什么全家會被殺?”少年又問。
“我也不知道,當時我跟你差不多大的年紀,后來聽說是父親違抗了皇帝的命令,便被滿門抄斬。”
“哦,我知道你說的是什么事了,那年我才六歲還是七歲。”少年撓了撓頭,似是要想清楚具體的時間。
花榮心里一驚,脫口問出:“你怎么知道這些事?”
“其實花界在那一年就已經淪陷了。”少年從后面的雜草堆里拿出一個臟兮兮的行囊來,從里面拿出一個金色如意出來。
“這是我父親唯一留給我的信物。”
馬頭燈的光不夠亮,花榮便湊近去看,只見在金如意右下角的地方,刻著很小的幾個字“上古君制”。
“你是……”花榮覺得有些困惑。
“我是上古風,花界原來的二皇子。如果我沒猜錯,你父親當年一定是官至一品了吧。”
“我父親是花無缺,當年花界的兵部尚書。”
“為何說花界早在幾年前就陷落了?”花榮又問。
“我父王當年被一名女子所迷惑,后來朝中大權旁落,他早已變成傀儡,直到現在都還被監禁在花界的天牢里。那些人卻依然對外稱是我父王執政。當年有一些老臣想要起兵反抗,無奈武功不如人,都落了個滿門抄斬的結局。”
“那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當年在混亂中逃出皇宮,藏身在花界一個地方。跟我一起跑掉的還有身邊的一個小侍從。大概因為跟著我既危險,又艱苦,今年他出賣了我。我被人追殺,一路就流落到了這里。”
他臉上現出疲憊之意:“馬被狼吃了,我寸步難行,這幾日都只能藏身在這里。”
“以前從來沒有覺得生活還有現在的樣子,也從來沒有想到過,即便是如此狼狽,我還是想活著。”少年自嘲地笑笑。
花榮嘆了口氣:“我本來是準備去花界的,聽你這么一說,感覺我不用去了。”
“你去那里做什么?”
“雪界跟當年的花界經歷了一樣的事情。當今的雪界國王天降帝,在她登基的那天,邀請了花界的皇室來參加。可實際上并沒有來什么皇室,來的是一群如同機器一般的人。我本來是要過去查這批人跟花界到底是什么關系。”
“這么說來,攻占兩國皇室的很可能是同一批人。”
花榮燃起了一堆篝火,兩個人良久沒有說話,似乎各有心事。
“你覺得你調查這些有意義嗎?”少年忽然開口問道。
“當然有意義,我們還有很大的希望,總有一天,我們能收回屬于自己的家園。”
“就靠我們幾個落魄的皇室官僚后代?”
“不是只有我們幾個,有很多。”在篝火的映照下,花榮的目光里透出堅毅。
而后她又強調了一下:“這不是我們幾個人的仇恨和悲歡,而是國家和民族的共同命運。如果這些侵略者治國有方,能夠讓百姓安居樂業,那我們自當接受這朝代更迭,貧富變化的命運,安心做一個平民百姓。可是你應該能看出來,這不是一幫普通的新的皇室,他們在人性上,缺乏同理心,缺乏一種與天下百姓共情的能力。”
她站起來,透過窗欞,望著皎潔的月光。外面的世界如水。
“那我跟你們一起。”少年也站了起來。
花榮心里在想著怎么安排這少年。清涼山一直以來都是天剎練功的絕密之地,在一木和一川長大之前,多一個人知道這個地方,就多一份危險,所以自然是不能帶他上山。而少年的武功顯然是有所啟蒙,后來卻疏于學習。要想成為一個戰斗的良才,還要多加培養才行。
想來想去,她決定送他回雪都,藏到熙春樓里,順便讓他拜龍飄飄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