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城第一夜,御塵睡得并不安穩,夜里風聲呼嘯,就像那不周仙山刺骨的寒風,那是從雪域傳來的凜冽風聲,只有在極靜的時候才聽得真切、聽得刺耳。
御塵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心里頭卻空空如也,腦海里一片清凈,卻莫名地輾轉難眠。
一團紫色的云霧從窗縫中溜了進來,淡紫的煙云映入了御塵的視線里,御塵儼然不記得那是什么,但她卻沒有任何動作,不躲不閃,只真真兒地瞧著那煙云在她眼前浮動。
“御塵殿下!”那團煙云說話了,它仿佛也在盯著御塵看,它時而散成煙縷,時而凝成奇異的獸型。“我給你帶來了被腓腓帶走的你的記憶,記得還是不記得,當然了,由你選擇!”
御塵盯著前方眨著眼睛,一瞬間,她仿佛置身于煙云中的世界,她看到了從她剛踏入蓬萊仙山的青木山莊時的那一刻,到她跳下誅仙臺再見云禹之時。
她從平靜到冰冷,她扯了一抹妖冶的笑容,緩緩地扇動著她的睫羽。
“選擇吧!”
“前輩,你這又是什么意思呢?”御塵伸起手,手腕上的星夜之光越發的濃愈,她翻覆著手掌認真地瞧著,突然哼笑了一聲,說道,“這種時候,你想讓我理清與各種人的關系想做什么?”
“御塵!要么回到焃湫山,繼續留在撫靈之神身邊,要么,就承認你的身份,做你該做的事!你不是極暗者,你永遠都不會有一顆極暗之心!你那則預言的使命人!只有你才能完成它!”
御塵依舊翻看著她手上的星夜之光,只覺得極美,那神秘的星光現在攥在她手里。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極暗者!使命!我不過是邪裔,你說我不是便不是?”御塵只覺好笑,她伸手打散了那團淡紫煙云,“食夢貘,別來打擾我!”
“啊!~”隨著一陣吶喊,淡紫煙云散得一縷不留,頃刻之間,食夢貘帶來的記憶也一同煙消云散。
御塵縮回手,她繼續盯著房梁發著呆,從前的記憶沒留下,可她記得食夢貘來過,他讓她選擇。
翌日清晨,春和城主帶著御塵等人先是繞了一圈城主的大莊子,又帶他們上了城墻放眼眺望著風景,絲毫沒涉及到蛇魔的事情。
御塵打開折扇悠悠地扇動著,她站在春和城主身邊,折扇帶來了城主的味道,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不錯!
“城主,我們來這不是看風景的!你且告訴我蛇魔常在哪出現?”御塵收起折扇,重重地在墻上敲了一記,“城主?何意啊!”
“什么蛇魔?御公子的話老夫實在不明白!”春和城主極力否認著城中有蛇魔出沒,臉上掛著極度的自然,一點兒也不像在說謊。反倒是顯得御塵不是了!“御公子?你這又是幾個意思?”春和城主質問著。
御塵挑了挑眉,她轉而微笑,在春和城主肩頭敲了一擊,“城主,你剛說什么了?”
“噢!你瞧瞧,那前方便是雪域,那銀裝素裹的地方,煞是好看!”春和城主展顏微笑著,瞬間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美矣美矣!”御塵冷冷一笑,“城主,我想自己單獨去城里走走!”
“請便請便!”春和城主熱情地領著御塵下了城墻,“那老夫便回城了!午膳莊里會為您準備好的,還請公子到時賞臉!”
“多謝了!”目送走春和城主,鬼王琮和青煙忙問向御塵,尤其是青煙喋喋不休地問個不停。“有問題!先到處看看!”
“別看了!”鬼王琮拉住青煙,他一直在端詳著這城中的詭異,以及方才春和城主的反差,“這是與控魂相似的術法,不過施術人運用得巧妙,掩飾得極好。若不是曾瞧見過這種術法,我也被悶在谷里了。”
“術法?”御塵和青煙齊看向鬼王琮,青煙忍不住好奇先問了,“是何人做的?”
“瞧好了!”鬼王琮隨便抓了個凡人來,伸手拔了縷凡人的頭發,“看仔細了!”
“不過是頭發而已!能看出個什么來!”青煙笑了兩聲,橫看豎看不就是個凡人頭發絲兒嘛!
御塵瞇了瞇眼,只見鬼王琮一運力,那股頭發上冒出一縷淡紫的煙兒來,像根頭發絲兒似的。“是食夢貘!”他究竟想做什么!
“食夢貘?”青煙拎過頭發絲兒,淡紫的煙縷早已消失,他將手里的頭發扔在地上,變成藍紫鸚鵡向天空飛去,雙翅掠過春和城的天空,那飄浮的云彩也呈現了淡淡的紫色。
“食夢貘以食夢筑夢為生,天性自由,從不為人驅使,可他確實介入了!”鬼王琮突然注意到御塵的頭發,他記得她有一縷白發,那是黑暗縛的反噬。
然而在焃湫山發現她時,白發不見了,那大概是因為純凈之息的原故?可現在,她的那縷白發又回來了!
御塵見鬼王琮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頭發有些不自在,她伸手摸了摸額上,“怎么了?頭上有東西?”
鬼王琮搖了搖頭,翱翔的青煙落在了他的肩頭,他也發現了御塵的變化,不過鬼王琮沒開口,他也便默不作聲。
春和城外,雪玲瑯看著籠罩在春和城上的詭異紫云,以及春和城門下,埋在土地里的一排紫竹刺。
她一接近紫竹刺,那種怪異的感覺令她暈眩疲倦,“有外敵!”她帶著風珈退回了洞里,只能等查明了再作行動。
御塵、鬼王琮和青煙站在城門口,那一排紫竹刺也同樣限制了他們的出行,當他們走近一步,那排紫竹刺便猛地從地底冒出,截斷了他們的前路,還攻不可破。
御塵緊了緊拳頭,轉過身去,身后的春和城竟變了樣,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淡紫的仙境,一個熟悉的聲音幽幽地傳來,是食夢貘!他依舊不依不饒地糾纏著御塵,“小殿下!選擇吧!”
“滾!”御塵伸出手,釋放而出的星夜之光馬上瓦解了那片淡紫煙云,御塵又回到了春和城,身后的紫竹刺卻依舊紋絲不動地豎在那里。
“小殿下!你沒事吧!”青煙看著陰著臉的御塵,充滿戾氣的眼睛讓他害怕得不由得扯著鬼王琮的衣角,他扯著鬼王琮,低聲說著,“小殿下她…這是怎么了?”
鬼王琮搖搖頭,看著御塵憤然離開,猜想著食夢貘的出現多多少少與她有些關聯吧?“別多嘴!走吧!”
春和城主是個好客之人,他有意讓御塵他們多留些日子,反正也出不了春和城,于是他們便爽快地答應了。
只不過,就這樣眼睜睜地毫不作為也不是辦法!熔洞里的雪玲瑯也在想著破解的辦法,這不,穆彥候著急切也來到了這里。
“你說有旁人介入?”穆彥看了一眼似木偶杵著的風珈,瞇了瞇眼,“我先去瞧瞧!”
“穆彥將軍,何必急燎燎地去剜那顆極暗之心呢?盤古遺石上所言的東西不是還沒有找齊嗎?興許留著她,她比我們更輕易便找齊了?”雪玲瑯喊住穆彥,笑得妖艷,她并沒有阻止穆彥的意思,她不過是給他提個醒,反正想改天換地的人是他!
穆彥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沒說便走出了熔洞。他何嘗不想到最后再剜了她的心!可是,留著她越久,他想完成遺石預言的阻礙便更多。
穆彥來到春和城下,那扎根于土壤中的一排紫竹擋住了他的前路,他用刀斬斷一根竹子,便馬上有另一根新的從地底冒出來代替。
“究竟是什么人!”穆彥看著斬斷竹子后,從斷竹中冒出的一縷紫煙。
“從哪來的便回哪去!”那升騰的紫煙本以為馬上便消失殆盡了,不想它變作了一朵紫云,發出威震的聲音來恐呵穆彥。“你若不想被永遠困進紫竹林,便馬上消失!”
穆彥本能地退后了兩步,只聽見嗖嗖地幾聲,身后又多了幾棵紫竹,難不成他真的會被困死在紫竹之中?他變成狼轉身即刻馳去。
入夜,那團淡紫色的煙云又找上了御塵,御塵拒絕著記憶,也拒絕著停止動作。
而那煙云威脅著她,若她一日不松口,便將她困在春和城中,他有的是時間,而處在危險中的風珈可停不及!只要御塵松口,答應回到焃湫山,回到云禹身邊,風珈他會幫忙搭救。
“為什么!”御塵問。
“什么為什么!”食夢貘反問。
“你知道我在問什么!”御塵冷笑著從床上坐了起來,“為什么要幫我?”
“我這不是在幫你!”
“你應該明白,有些事情是躲也躲不了的,即便是我回了焃湫山又如何?你能讓天下人皆忘記御塵這個人嗎?邪裔終究是邪裔!魔,人人誅之!”御塵伸手摸了摸額上的那縷白發,有那么瞬間,她仿佛覺得她的頭發又白了幾縷。
“你不是邪裔!你不是邪裔!你是帝俊的孩子!沒有人有資格去評論他的孩子!沒有!”食夢貘暴走似地掀開了房門,那扇門重重地拍打在墻上,發出響亮地聲音,“你瞧瞧你的模樣!你瞧瞧你!”
一面鏡子被淡紫煙縷甩到了御塵的床上,借著明亮的月光,御塵看清了鏡中的自己,她的頭發…她黑灰色的頭發逐漸變成了白色,她摸著她的滿頭白發,淡藍的眸子里閃爍著盈盈的光芒。“你對我做了什么?”
“我想要你承認你的身份!你的使命!”食夢貘說道。
“我是邪裔!是邪魔!你還要我承認什么?”御塵扔掉鏡子,她并不在意自己會變成什么模樣,反正普天之下沒有一個人真正待見她。
“滾!”御塵伸出手,將那團淡紫煙云打散。
耳邊不再有食夢貘糾纏的聲音,也瞧不見那淡紫的煙縷,然而,她仍然困在春和城中。
她不明白食夢貘究竟要她承認些什么,她不就是邪裔嘛!即便不是,在別人心里頭,她就是魔!
御塵走下床,來到春和莊園里的小池塘邊,她看著湖中倒映的自己,她的黑灰發已然變作了銀絲。
“不過是具軀殼而已。”她輕輕一笑,沒有絲毫在意。
春和城門口,一抹黑影截住食夢貘的去路。“你越界了!”
“我沒有!”食夢貘冷笑著,“我從未告訴她任何有關于她的身世,不過陰神!你們魔界究竟要做什么我心里都清楚!我不會參與這六界的變故,我想為他的孩子做點事,即便是微不足道。”
“你已經做的夠多了!再做便是越界!”
“是嗎?”食夢貘譏笑,“哼!有本事便破解我的結界!恕不奉陪!”
昏暗的星塵下,食夢貘遠遠地望著兩世之地,卻未能再次踏入那片不再有他的土壤。他回憶著,可那只是回憶了。
這世間其實沒有真正的神魔區別,只有好的壞的,善的惡的。
因為帝俊,我的命運也隨之而改變了。我榮幸地沾到那絲可貴的純凈之息,即便是細細的一縷,讓我從混沌的黑洞中成為一個像人一樣的東西,即便是無形,卻勝似有形。
“食夢貘,把吞食來的好夢帶給那可憐無助的人吧!我無法改變他們的命運,只能讓他們在好夢中死去。”
“殿下,您不必苛刻自己,您為了這混沌的世界已經奉獻了許多了!”
“不,我并沒有苛刻自己。這天下我皆愛,唯獨她,我愛不得。我創造了她,卻又讓她陷入了命運的沼澤里。”
睡夢中,御塵一串滾燙的淚珠從她的臉頰上滾落下來,迷糊中,她伸手將臉頰上的淚拭去。
睡夢中,她看見了一個清逸絕塵的背影,她瞧不清他的臉,那團淡紫煙云伴在他身旁,即便是無形的,御塵也感受到了食夢貘對那位深深地仰慕。
黎明,御塵從夢中醒來,朦朧中她看到了一絲淡紫煙縷從門縫中溜了出去。
是食夢貘的記憶流進了她的夢中。
她摸了摸緊繃的臉頰,厚重的眼睛疲倦地撐著,她走下床,走到那面碎成好幾瓣的鏡子邊,彎下腰拾起了一片,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微微紅腫的淡藍眸子,還有她的頭發…全白了!
她穿好衣服,束起了那滿頭白發,她推開房門,抬起頭看著那緩緩升起的太陽。她伸手遮擋著那刺眼的晨光,卻見手上的金色神木枝椏。
生也兩世,死亦兩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