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天我跟老方看完電影準備在商場吃點飯，結果碰到大牙。

他正打算去地下超市買點東西。

我讓他一起來吃飯，大牙擺擺手拒絕了，說不當電燈泡。

老方：“什么電燈泡啊，都老夫老妻了。”

大牙：“今兒月末了，我回去還有策劃案要改呢。謝了，你倆吃吧。”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也沒強求他，簡單聊兩句就走了。

吃飯時，老方說我休息時可以多陪陪大牙，感覺他好像遇到了什么事。

我有點詫異，問：“你怎么知道？”

老方：“直覺吧，他看起來有點不對勁。”

我：“大牙確實有事，但他習慣一個人消化。不過如果我陪他的話，你不吃醋嗎？”

雖然我倆也不可能有什么。

但是自從談戀愛以來，我跟大牙之間就不會像之前那樣隨意了。

老方：“其實挺介意的，但特殊情況特殊對待。況且你倆要有什么早就有了。”

某種程度上來說，老方跟大牙挺像的。

他倆都屬于把情感隱藏得很深的那一種，遇事就埋在心里自行消化。

消化不良就挺著。

高二有段時間大牙挺消沉的，問他怎么了他也不說。

好多年以后我們才知道，那時他爺爺去世了。

我曾問過大牙，為什么要把事情藏在心里，傾訴出來不是會好受些。

他說于事無補的事情說出來也沒用，還會增加對方的負擔。

反而自己承受的時候，還更容易些。

今天是七月末，對大牙來說是個特殊的日子。

2

前幾年的時候，有天我正睡覺呢手機突然響了。

我迷迷糊糊地接起來，電話那頭傳來大牙興奮的聲音：“霍金開微博啦！你快去關注啊！”

說完就掛了。

我一看時間，才凌晨一點。

后來我翻來覆去一直到三點半都沒睡著，氣得一個電話回過去：“你是不是有病？！”

電話那頭沉默了。

我這邊“喂喂喂”了好半天，才傳來大牙哽咽的聲音：“我不僅有病，還病入膏肓。”

然后就沒聲音了。

我掛了電話就趕緊出門了。

打車到了他家小區，發現大牙竟然在草坪里躺著，他醉醺醺的還一臉傷，眼鏡腿都折了。

幸虧天還沒有亮，不然清晨遛彎兒的大爺大媽還以為這兒躺了具尸體呢。

別看大牙平常抗五斤大米都費勁，他也是真沉啊！

都說爛醉如泥，他就是爛醉的濕棉被！泡了水的棉花最沉了…

他租的這房子特別老舊，連個電梯都沒有，偏偏這犢子還住在六樓！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扛回家，累得倒在沙發上呼哧呼哧的，肩膀又酸又痛。

好在大牙身上沒有受傷，臉上也只是輕傷而已。

看樣子不像被人打了，應該是摔的。

這廝倒是睡得安穩，呼呼的。

我給他放了一杯蜂蜜水在床頭，本來想在沙發上睡一會兒，結果折騰完反而精神了，干脆打游戲。

玩著玩著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醒來已經是下午了。

大牙坐在我旁邊，抽著煙。一口一口的，特別猛。

我：“你怎么了？”

他：“鵬子死了。”

3

鵬子半年前就去世了，車禍。

司機酒駕，倆人當場身亡。

大牙知道后并沒什么太大的感覺。

只是心里有點堵，就像湯圓吃多了燒心一樣。

甚至直到鵬子葬禮結束，他都沒有哭。

不是大牙不想，是沒力氣。

眼睛就像被堵住的水龍頭，開著閥呢，流不出來

生活依舊跟往常一樣，按時吃飯，上班，沒事兒跟我們閑聊調侃。

仿佛這就是他的一個夢，發生過，但不真實。

也從來沒有跟我們提過。

以為就這樣過去了。

直到昨晚他下班，在回家的地鐵上，看到旁邊的人拿著手機看《海賊王》。

畫面中弗蘭奇正做著自己的招牌動作，歪著身子雙手舉高合一。

鵬子最喜歡弗蘭奇。

他總做這個動作，然后模仿弗蘭奇的語調對大牙說：“Super！你看我超帥！”

那一刻大牙突然就哭了。

在下班高峰擁擠的地鐵上，泣不成聲。

那時候他才覺得，這個很久之前就消失在他世界里的人，現在是徹底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4

大三那年大牙決定考研。

那時候我們已經出來工作了，基本也不問家里要錢，生活費自己掙。

大牙也一樣，他在快餐店打工，當收銀員。

猩猩：“大學是豬一樣的生活，畢業是狗一樣的生活，考研是豬狗不如的生活。你還邊打工邊考研，能行嗎？”

大牙：“可以，充實自己。”

在快餐店，他認識了鵬子。

鵬子跟他同歲，倆人還是校友，同樣都是留校考研，出來打工。

他這人話不多，也不怎么笑。在學校也是獨來獨往，沒什么朋友。

大牙總覺得鵬子眼熟，剛開始覺得大家都是校友，就算不認識平常肯定也見過，不稀奇。

直到有一天，鵬子下夜班后換上他洗得已經泛黃的白襯衫，大牙才想起來，有一年在食堂吃飯時，室友指著鵬子低聲跟他們說：“看見那高個子沒？我就沒見他穿過別的衣服。”

當時大牙順著室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瘦瘦高高的男生，端著餐盤走到角落。

他打的菜只有兩個饅頭和一份青菜，低頭悶聲吃的樣子與周邊嘈雜的環境格格不入。

正如自己眼前的他一樣，形單影只。

鵬子換完衣服就走了，他瘦弱的背影在夜晚中漸漸變成黑點。

當時店里正放著莊心妍的歌，她唱道：“還要走多久，還有多少個沙丘，這黑夜快要把我吞沒…”

5

因為留校考研的學生并不多，倆人又在同一個地方打工，所以慢慢地就熟悉起來。

白天他倆就泡在圖書館里，一坐就是一天。

大牙有時會看著鵬子發呆。

他身上有好聞的肥皂香，低頭認真的樣子就像流淌的小溪，溫和又有力量。

傍晚的陽光是溫柔的金黃色，透過玻璃窗照進來灑在鵬子身上，使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暖洋洋的。

有時候回憶起來，那一年就像融化在手心里的蜂蜜，粘稠卻也甜。

鵬子的考研成績不錯，但大牙的結果并不是很理想。

我跟猩猩那時候都在BJ，便勸他一起過來。

大牙：“我打算留在廣州了。”

他找了一份運營的工作，在校附近租了一個房子，鵬子課不忙的時候就過來找他。

當時我總給大牙寄快遞，什么泡面酸辣粉，牛肉干薯片什么的。

每次大牙都讓鵬子帶走。

鵬子：“你女朋友買給你的，我不要。”

大牙：“我不愛吃零食。而且她也不是我女朋友，是個瘋婆子。”

鵬子：“你沒心沒肺。”

大牙：“我有心，不信你摸。”

說完就拉起鵬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鵬子：“那肺呢？”

他慢慢靠近大牙，溫熱又強烈的氣息撲過來，大牙覺得自己要窒息了。

光是刺眼的，蟬是吵鬧的，吻是冰涼的。

晚上鵬子抱著兩個箱子回寢室，還挺沉。

一箱是零食，一箱是我的惡作劇。

鵬子拆開以后，看到里面有老太太假發套，碎花棉拖鞋，大紅圍脖，癢癢撓，甚至還有裝滿泥巴的花盆。

他立馬給大牙發了個短信：“你說的對。”

鵬子去大牙公寓的次數越來越多，后來干脆住下了。

廣州的夏日是讓人窒息的悶熱，那時候大牙還在實習期工資也不高，所以他很少開空調。

房間里彌漫著鵬子的荷爾蒙味道，就像一瓶充滿誘惑的焦糖果醬。

大牙一次次地淪陷在里面。

有天晚上，我收到大牙的信息。

他：“我戀愛了。”

6

鵬子是海賊迷，最喜歡弗蘭奇。

倆人經常炸點兒花生米，再來罐啤酒，然后邊吃邊看。

大牙：“你為什么喜歡弗蘭奇？”

鵬子：“因為他變態。”

頓了頓，他突然看著大牙邪魅一笑：“我就喜歡變態。”

大牙：“你才變態！”

鵬子：“那你喜歡嗎？”

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那雙眼仿佛是美杜莎的魔咒，一看到就會被石化，動彈不得。

有一年猩猩去廣州出差，找大牙玩。

三人吃完飯在商場溜達，猩猩相中了一條金項鏈。

大牙：“金色好土，不過配你。”

猩猩翻了個白眼，還是買了。

結果回BJ發現丟了。

她在群里發了一個哭唧唧的表情。

我：“就當破財免災，周末請你吃頓好的。”

她：“心疼，兩個月的工資白干了…”

大牙：“東西在我這兒呢，你當時買完放我包里忘拿了，明天快遞給你郵BJ去。”

但項鏈不是在大牙包里發現的，是在鵬子的褲兜里。

7

鵬子的家境不好，準確來講，是非常不好。

他雖然從來沒說過，但大牙知道。

在快餐店打工的時候，大牙曾看到過鵬子偷偷地從垃圾桶里翻客人吃剩的食物。

當時他大口大口吃的樣子，讓自己既心疼又心酸。

這些年，大牙經常給鵬子買衣服，送吃的。

就連餐卡和話費都是他充的。

鵬子雖然沒拒絕，但有次大牙整理房間時，看到了鵬子的賬本。

每一筆他都記上了，連外賣都沒落下。

每頁都寫著：欠下的一定要還。

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大牙突然想起來倆人剛認識的時候，每當鵬子去他寢室，室友都會丟東西。

藍牙耳機，運動手表，飯卡…

當時大家只覺得東西可能掉在哪兒了，說不定哪天就自己跑出來了。

也沒多想。

那天，鵬子跟大牙保證是最后一次。

但當習慣成自然后，似乎就很難戒掉。

鵬子不知道跟大牙保證過多少次了，但只是每次會隱藏得更好。

大牙：“事不過三。”

鵬子：“不管怎樣，我從來沒有動過你的東西。”

大牙：“以后不要聯系了。”

后來因為工作上也不是很順心，大牙就辭職離開廣州來BJ了。

就這樣過了一年。

某天大牙收到銀行的短信通知，卡里到賬5230元。

還有一條陌生號碼的信息：“欠你的，還清了。”

號碼所在地顯示是BJ。

大牙沒回，刪除了信息。

我：“那看來鵬子也在BJ，你不想見見嗎？”

大牙：“不想。”

猩猩：“可是你明明還喜歡他。”

大牙：“但我也不喜歡偷東西的人。”

8

大牙接到電話時，大腦是空白的。

這一路上，從家到醫院他都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

只記得護士說了一句：“他手機通訊錄里就你一個人。”

鵬子連個完整的尸體都沒有。

他身上蓋著塊老舊的白布，仿佛還是當年那個穿泛黃白襯衣的少年。

大牙以前跟他說過：“偷東西的人下地獄都會缺胳膊少腿，要還債的。”

他希望鵬子去的是天堂。

葬禮后，大牙換了手機號。

當年剛到BJ的時候，我跟猩猩就建議他換手機號。

他卻嫌麻煩，懶得弄。

七月末是鵬子的忌日。

每年這個時候，大牙都會從超市里買點啤酒和花生米，回家看海賊，就像鵬子還在身邊一樣。

但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他還是會選擇分手。

有些關系沒必要一路走到底。

就像有些人，雖然在一起很快樂，但只能留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