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徹底暗了下去，墨藍色的天空掛著輪不完整的月亮，周圍點綴著模糊的星光，漂浮在空中的云也看不真切。

算不上是個好天氣。

顧思南獨自走在前邊，人一閑著就容易瞎想，下午發生的一切又不受控制在腦海里過了一遍。

臨出宿舍時，他正在陽臺水池邊洗臉。

屋里桌子上的電話突然震個不停，他沒聽見，白澤看見來電顯示著急喊他：“顧小白，你家天仙給你打電話了，你快接啊！你不接我幫你接了啊，都打好幾個了！”

“知道了。”顧思南關上水管匆匆擦了把臉。

等走到桌邊拿起手機，電話那邊剛好掛斷，他看了下未接來電，直接傻臉了。

白澤真是少說了，這哪是打了好幾個啊，明明是十好幾個，一個接一個全是秦靜打過來的。

這得是有多急的事兒？

秦靜很少這么給他打電話，正常情況下都是打一個，沒人接得話改發短信留言。上一次這么著急找他，還是高三那年她去參加一個重要的面試打不到車眼看著要遲到，沒辦法只好打電話讓他去送她。

顧思南輕擰著眉梢準備打回去時，電話又響了。

他接起來，秦靜的聲音立刻清晰地從話筒里傳來，“顧思南，我以為你連我的電話都不愿意接了。”

明顯是找茬的語氣，顧思南頓時覺得頭疼。

白澤豎著耳朵一副等著看戲的表情，顧思南不想給他這個機會，瞪他一眼去了陽臺。

顧思南拉開陽臺窗戶，胳膊隨意搭在窗臺上上半身探出窗外耐心回答秦靜：“沒有不愿意接，剛剛在洗臉沒聽到電話響。怎么了，這么急著找我？”

秦靜不再像他剛接電話時那般急躁，聲音緩緩地：“那條微博你看到了么？”

她沒有明確說是哪條，不過顧思南心里清楚。

他不愛發動態不代表他不刷動態，這兩天上微博到處都能看到關于秦靜和孟興之間捕風捉影的消息，甚至今天上午他剛醒來時還看到了秦靜和孟興在一棟公寓樓同出同進的照片。

娛樂圈那點事秦靜多少和他說過一些，顧思南不甚在意：“看到了，你是要和我解釋是炒作么？沒關系，你之前不是給我說過會有出現這種事的可能么。”

過了半晌，秦靜的聲音夾雜著隱隱的怒氣：“你真的不在意這種事？”

“我該怎么在意？”顧思南覺得自己挺冤枉的，“你不是說過這是你工作的一部分，要我理解你？”

“那如果是真的呢？”

“……”秦靜問得猝不及防，顧思南愣在那兒答不上話。

他從沒想過這件事，不是沒想過秦靜會離開他，準確來說是他從不覺得秦靜真正屬于過自己。

“你猶豫了？”秦靜似乎早料到會是這樣，說出了早已想好的決定，“那……分手吧。”

“好。”短短一個字，顧思南再未多說別的。

那邊的秦靜近乎惱怒：“你都沒有別的要和我說的？”

顧思南默了默。

他該說什么？他又有什么資格說？

這兩天他好好反思過，白澤說得沒錯，既然他不夠喜歡她，不能好好對她，就不能一拖再拖耗著彼此。已經四年了，一個姑娘青春年少的美好就那么幾年，過一年少一年，全搭在他身上，他自問沒那個資格。

本就想找個合適的機會把他們之間理清楚，現在她有了更好的選擇先提出來分手，那他沒有理由不成全。

顧思南淡然說道：“既然你已經做出了選擇，那祝你幸福。”

他的輕描淡寫令秦靜惱羞成怒：“顧思南，是不是你永遠只會這樣，沒有想法沒有決定，我說什么你都是回答嗯、行、好，我們之間哪怕是對劇本，這么久了你都還沒能入戲么？你就這么沒心沒肺的么？！”

有些時候，有些詞有些字，會像一把鑰匙不經意間打開塵封已久的回憶，然后如暗潮般翻涌而來措手不及。

她話音剛落，顧思南頓時覺得從心底里散發出一股寒意，那股寒意悲傷沉重，執意將他墜入記憶最陰暗的海底。

十幾年前鋪天蓋地彌漫著消毒水味的醫院里，慘白的墻壁，被單上猩紅的鮮血，嬰兒時斷時續微弱的啼哭聲，母親緊閉的眼睛。

以及父親眼里如灰燼般毫無生機黯淡的目光，他哀傷絕望——“顧若南，你就這么沒心沒肺的！”

那是顧思南這輩子都不愿再想起卻忘不掉的場面。生老病死、愛別離，時間沒人逃得過這幾個字，顧思南和顧長志亦如此。

他不敢想，現在的秦靜是不是也一樣，眼神里是失望還是不甘，亦或是對他的怨恨。

不會討人歡心，不愿和人親近，還能有把一切搞砸讓人失望透頂的本領，他似乎總是這樣，自己看自己都來氣。

直到電話傳來掛斷的提示音，顧思南從回憶中蘇醒過來緩緩放下手機。

望鑫街離學校很近，兩人沒幾分鐘便到了。

這里說是條街其實是條寬巷子，擱以前連個正經名字都沒，現在周圍發展好了，讓有心人改成了商業街，里邊連車都不讓過。這條巷子倒是有些年頭，據說很久以前北洺第一家電影院就建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他們父母那一輩兒不少還在這兒看過電影壓過馬路，現在兩邊的房子灰瓦青磚仍能看出幾分北洺原來的樣子。

巷子由南往北兩邊的店鋪一家挨著一家，賣什么的都有。這兒越到晚上越是人多，白天人們忙著工作學習人流量不大，旁邊還有幾個高校，學生們晚上下了課愛來這兒轉轉，很多店專門到了晚上才開門，

這個時間望鑫街的生意一點兒沒少，人群熙熙攘攘充斥在整條街上。

兩人停在望鑫街口，顧思南問蘇憶北：“你想吃什么？”

蘇憶北探頭往巷子里看了看：“都行，看你想吃什么吧。”

顧思南揚揚下巴示意她看：“懶得往里走了，就那兒吃面行么？”

蘇憶北點頭：“行。”

顧思南哼笑一聲，“你倒是挺好養活的。”

這話蘇憶北不反駁。她確實挺好養活的，家里本來就沒把她精細了養，再加上這么多年經常跟著隊里出去集訓比賽的休息時候能有空吃口飯就不錯了，哪來那么多講究。

蘇憶北不常來望鑫街，和人約好了也是直奔目的地而去，顧思南挑的這家店店面不大，不仔細看很容易被忽略過去，所以她沒什么印象。

不過這樣的店在望鑫街上不在少數，有趣的是往往越是這樣不起眼的店做的東西越是好吃，生意越是紅火。

顧思南先她一步進去推開門等她，蘇憶北跟進去后四處打量了下。

店里格局很窄裝修老舊，八張桌子挨著兩邊的墻一邊各放四張，中間留出的過道僅夠一人通過。店里燈光不怎么明亮，墻面和桌面看起來都有些斑駁。

他們來得晚，現在已經過了飯點，這會兒店里沒什么人。

顧思南關上門往收銀臺走，路過蘇憶北旁邊對她說：“別看這家店這么舊，他們家牛肉面真的好吃。高中時候我們學校離這兒近，那會兒我和白澤就經常來這兒，心情好的時候來，心情不好的時候也來……”

蘇憶北不知怎么想的，掀掀眼皮兒故意打斷他：“那你今天心情是好還是不好？”

顧思南抿抿嘴，理都懶得理她。

收銀臺后邊沒人，他往里走了走探著身子向后廚的人打招呼：“阿姨！一碗牛肉面，不要辣椒！”

“來了，來了。”后廚里一四十來歲的女人，雙手習慣性在腰間的圍裙上擦了擦后快步走出。

老板娘明顯是認識顧思南的，看見是他笑著打招呼：“今天就你自己來了？你那個朋友你們倆沒一起？”

蘇憶北慢悠悠走過來，停在他身邊看墻上的菜單。

老板娘一愣，眼神來來回回在兩人身上打轉，末了又是一笑，挪揄道：“原來是和女朋友一起來的。”

顧思南還沒來得及解釋，蘇憶北聽見后耳尖先紅了，她咧咧嘴：“我們倆就普通朋友，阿姨您別誤會。他……”

蘇憶北說到一半忽然想起來，顧思南現在沒女朋友了。

老板娘聽完意味深長哦了聲，“那你要什么？”

蘇憶北清清嗓子：“跟他一樣就行。”

“也不要辣椒？”

蘇憶北點頭。

老板娘看看顧思南又看向她，調侃道：“小丫頭，沒聽過吃辣的姑娘能當家？”

“嗯？”蘇憶北挺懵的。

老板娘笑了笑，轉身去后廚報菜了。

這家店要先付錢。蘇憶北拿著手機掃碼，余光瞥見顧思南在包里翻東西：“你找什么呢？”

“錢包。”顧思南頭也不抬，“你別掃了，我幫你付，今天給你踢成那樣也沒給你好好道個歉。”

“不用了……”

蘇憶北正說著，結果回過頭眼睜睜看著看著他拿出一個金光燦燦的……皮卡丘？！

這是蘇憶北第一次見顧思南的錢包，錢包正面一個很大的皮卡丘全身圖，反面密密麻麻擠滿了皮卡丘的表情包。蘇憶北看著他和他手上的錢包只覺得不可思議，她實在想不出顧思南一個一米八幾的大男生居然這么的有……童心。

顧思南感受到她的目光，不好意思地別過頭支支吾吾：“這是我去年生日白澤送的，他說黃色招財專門挑的。”

蠢是蠢了點，畢竟是白澤的心意，哪怕事實上是白澤忘了他的生日，當天想起來后臨時在街邊店里買的。

蘇憶北勉強信了他的鬼話，好奇問他：“你喜歡用現金啊？”

顧思南搖頭：“取了準備充飯卡的，結果忘了。對了，你掃上碼了么？”

屋里信號不好，蘇憶北低頭看手機，頁面上的圈圈仍在不停轉著：“還沒呢。”

顧思南沒再接話，把錢遞給柜臺后的老板娘：“阿姨，我們倆的一起付。”

蘇憶北收起手機：“那我等會兒回去把錢轉給你。”

“別了，十幾塊錢轉來轉去還不夠麻煩的。”

蘇憶北從善如流：“不行，我媽說了不能隨便占人家便宜。”

這話聽著容易有歧義，正找零錢的老板娘沒忍住笑了一聲，對顧思南說：“你這個朋友挺有意思的。”

“你想轉就轉吧，隨你。”顧思南十分無語，整理好找回的零錢后迅速把錢包塞進包里拉上拉鏈。

蘇憶北眼尖，顧思南收起錢包的一瞬，她看到他錢包里夾了張照片，黑白的，看不清長相，不過她能確定那張照片上是個女的。

能放在錢包里天天帶在身邊的，一定是對他很重要的人吧。

會是誰呢？是秦靜，還是另有他人？

心里明顯“咯噔”一聲，蘇憶北晃晃腦袋命令自己不要再瞎想。

顧思南哪會知道她的心思，自顧找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后朝她招手：“過來。”

蘇憶北走過去，順手把包放在里側：“你喜歡坐靠窗的位置？”

顧思南點頭，“無聊喜歡看窗外，覺得外邊人過來過去也挺有意思的。”

蘇憶北跟著點頭：“那你真是挺無聊的。”

顧思南淺淺笑了下，沒和她計較。

這是他們倆第一次單獨出來，兩人都不是什么話多的人，平常隊里大家一起你一句我一句不覺得什么，這只剩他們倆就再沒了言語。

沉默讓等飯的這段時間變得格外漫長，微博里各種段子，好笑的不好笑的，蘇憶北半天一個字兒沒看進去。

她有些撐不住這靜到詭異的氣氛，抬頭喊對面的人：“顧思南。”

“嗯？”顧思南看著窗外懶洋洋地回她，尾音上揚，撓得人心里癢癢的。

蘇憶北聽得小心肝一顫：“你都沒有什么想說的么？”

顧思南仍看著窗外，漫不經心地問：“說什么？”

蘇憶北想了想：“你們這群失戀的，不都喜歡吐吐槽才對么。”

在她印象里，身邊朋友失戀了，總會在放學后拉著隊里人一起去吃飯，好像人多熱鬧一點，顯得自己不那么孤單，難過的心情就能減輕一點。吃飯的時候嘴還不能閑著，要么說對方如何不好做了什么對不起自己的事，所以一定要分手，要么是說對方如何如何好，都是自己的錯對方才會提分手，接著再懺悔一下，讓旁邊人出出主意看還有沒有戲再把人追回來。

“你們這群失戀的？”顧思南特意加重了“你們”兩個字，“你沒失戀過么？”

“嗯？”蘇憶北一愣，怎么說到她身上了？

顧思南腦回路夠清奇的，總能出其不意抓住正常人抓不住的點。

蘇憶北迷迷糊糊搖頭：“沒、沒這個機會。”

顧思南了然點頭：“懂了，沒合適的？”

“沒辦法，人丑脾氣大。”蘇憶北和他開玩笑，“要是可以，我也挺想感受一下失戀啥滋味兒的。”

顧思南輕輕挑著嘴角但笑不語。

他笑起來很好看，眉眼帶著點弧度，眼睛里映著淡淡的光，好似輕輕一眨眼神里的溫柔就會流淌出來。

蘇憶北看不下去了，悄悄偏過頭望著窗外過往行人：“高中那會兒天天忙著上課訓練，滿腦子都是比賽，哪會有空想談戀愛的事兒。”

高中時候老師怕影響訓練比賽，明令禁止隊里的人談戀愛，被發現了挨罰算小的，讓退隊那事兒可就大了。體育生為得不就是在賽場上給自己拼個未來的出路，退隊禁賽等于死路一條，沒人會冒這么大風險做傻事。真有那么一兩對不怕死的，也只敢私底下偷偷摸摸在一起生怕讓人看見。

更多得是對她們這種練體育的女生有偏見的人，尤其是練跆拳道的，總覺得她們脾氣不好不夠溫柔，天天為了方便訓練很少打扮，根本不符合一個做女朋友的標準。隊里是有幾個女生談了戀愛，不過一出去集訓比賽就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人，時間長了對象受不了，結果自然不了了之。

再說了，高中的戀愛最后能成的本來就少之又少。正常人再三考慮之下，就算真的喜歡，應該也不會說出來吧。

顧思南對她說得話深有體會。每天訓練完回家之后，累得飯都懶得吃，看見自己的床比看見什么都親，結果還有一堆作業在書包里等著寫，會寫不會寫，硬著頭皮都要寫。現在想想，真不知道那時候怎么熬過來的。

“至于現在么……”蘇憶北目光不由瞟向對面的人。

“現在怎么了？”

她低頭笑笑：“沒什么。”

兩人又是無言。

顧思南忽然想到什么，這次換他先打破沉默：“那你有喜歡的人么？”

他問得干脆，蘇憶北來不及多想，眼神一飄，輕輕“嗯”了聲。

顧思南難得八卦：“誰啊？以前認識的還是現在學校的？”

蘇憶北緩緩轉過頭與他那雙好看的眼睛對視。

她目光炯炯，顧思南被她看得一頭霧水。

看著看著只見她嘴角逐漸揚起一個不懷好意的笑：“關你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