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兆麟此次西北之行仍是受《大公報》所托。眼光獨到的《大公報》意識到如果抗日戰爭全面爆發,西南和西北地區必然是抗日的大后方,而在西北活動的紅軍力量不可小覷。所以繼《大公報》特派記者范長江在西北五省為期10個月的旅行通訊、以及張繼鸞發表《西北紀行》之后,崔兆麟再次奔赴陜北與紅軍接觸,報道他們在陜西的活動。
崔兆麟此行的目的早由《大公報》西安分銷處傳達到陜北。崔兆麟到達西安后,經分銷處李天熾的介紹,受到陜西綏靖公署主任楊虎城將軍的款待。在楊虎城公館里,崔兆麟見到了陜北的高層,兩人相談甚歡。
“我讀過你寫的東北通訊——《淪陷二年之東北概況》,非常好!”雙方寒暄落座后,對方正式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打消了崔兆麟原本抱有的陜北高層也許不好接近的顧慮。對方歡迎崔兆麟訪問延安作如實報道。
第二天早上,崔兆麟先去西京招待所與美國醫生馬海德匯合,馬海德醫術高明,專門被請來改進陜北的醫療水平。隨后西北“剿總”副司令張學良將軍的秘書劉鼎,帶著由少帥出具的特別通行證,調撥一輛東北軍的“道奇”卡車,親自護送崔兆麟和馬海德醫生北上。
“剿匪”剿到雙方親如一家,若是委員長知曉會作何感想?崔兆麟心里暗笑。
因為有特別通行證傍身,又有少帥秘書陪同,他們一路暢通無阻,連例行的一般檢查都被免去。
當晚,他們投宿黃陵一家小旅館,破爛的茅草屋,骯臟的土炕,夜里身邊有東西窸窸窣窣地爬來爬去。崔兆麟橫下心來不理,但是后半夜大家都坐起來,因為身上癢得不行。眾人扯開衣服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撓,劉鼎說應該是跳蚤作怪。天蒙蒙亮的時候,大家終于安睡下來,可是不久院子里的公雞又一疊聲地叫起來。
第二天下午,眾人到達膚施城,在一個東北軍團長的家里落腳。飯菜豐盛,枕席干凈,崔兆麟一夜安睡,兩天來的疲勞一掃而空。次日早上吃過飯后,劉鼎把他們送出城外,與他們告別。因為再往前去,便是敵我雙方進行拉鋸戰的地域了。
事先安排好的一個五大三粗的騾夫把兩人的行李甩上騾子,揚起鞭子,招呼兩人上路。騾夫說他們將要穿過幾無人煙的地帶,那是商販走私貨物進出蘇區的山道。
曲折的山路在壁立的山巖間和干涸的河床里盤旋,炎日將行人體內的水分蒸騰出來。醫生走得氣喘吁吁,腳上的皮鞋成了累贅。崔兆麟渴得嗓子里要冒煙。走了四個小時,他們沒遇見一個人!騾夫領著大家在山巖投下的陰影里休息,他去騾子背上取來一壺水,醫生和崔兆麟一口氣把水喝了個罄盡。騾夫又拿出銀白透亮、手掌一般大小、薄如紙的蕎麥煎餅叫他們卷了咸菜吃。
傍晚,大家來到一座破敗的山神廟前,騾夫說今晚就住在這里。崔兆麟問會不會有土匪,騾夫說從前這里匪患猖獗,后來67軍來了,土匪被清剿干凈。67軍軍紀不錯,迥然不同于國民黨的其他軍隊,他們不騷擾百姓。
騾夫叫崔兆麟二人安心睡覺,自己去外面守夜。崔兆麟剛要朦朦朧朧地睡去,門外貓頭鷹撲啦啦地扇動著翅膀落到樹上,它尖厲的叫聲在寂靜的夜晚格外瘆人。“貓頭鷹叫,不吉利啊。”馬海德突然說。這美國人居然了解中國的風俗。
當貓頭鷹終于結束它的號叫飛走后,夜風又送來狼的叫聲。再加上風一刮,破碎的窗紙呼啦呼啦地響,崔兆麟和馬海德躺在門板上竟一夜未眠。
“快起來!快起來!快!快!”清晨,騾夫突然跑進來,“敵人來了!”。
崔兆麟和馬海德跟在騾子后面一路疾跑,當他們拐過一片青石時,崔兆麟不由得回望追兵。高處的山神廟前一個颯爽軍人領著一隊士兵。兩人望見彼此,俱是一愣。后來,謝統勛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崔兆麟知道他不用再跑了。有一個美貌的妹妹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高高的山巖終于消失在身后,他們來到長滿綠油油麥苗的山谷,騾夫指著遠處的村落說就要到了。
這是紅區邊上的小村莊,村莊里的貧農協會主席熱情地接待他們,把他們安排到村公所休息。村公所里來了很多村民,爭相觀看他們,不為崔兆麟,為那美國醫生。畢竟這個物種在小村莊里頭一回出現。膽子大的人摸一摸馬海德的皮鞋,對醫生卡其布上衣的拉鏈贊不絕口。
午飯是小米飯、炒雞蛋、白菜炒肉。兩人先狠狠地灌了一通水,然后吃將起來。老鄉替他們添了幾回飯,兩人吃了個酣暢淋漓。
吃過飯后,在貧農協會主席指派的向導帶領下,他們繼續向目的地進發。沿途經過幾個村莊,在每一個村莊里,他們都接受了手持紅纓槍的兒童團的盤查。崔兆麟驚訝于孩子們的認真。
后來,在一汪小小的、用石頭圍起來的水潭邊,他們遇到一位紅軍戰士。戰士穿著天藍色布褂,帽子上有一顆紅星,他的手按在腰間的毛瑟槍上。向導向紅軍戰士遞上路條,介紹外國人和崔兆麟的來歷。戰士說他正巧要去安塞縣城,大家同路,很高興與他們同行。
眾人邊走邊談,翻過一道山梁。身后的山谷里突然傳來一陣槍聲,紅軍戰士催促向導帶著崔兆麟他們快走,自己則跑回去探看究竟。一會兒,戰士跑回來說有一股白匪進犯,被他們自己人攔在山谷里打。白匪,是紅軍對國軍的蔑稱。崔兆麟此際十分擔心謝統勛的安危。“身在曹營心在漢”,說的就是他吧。
四天,八百里秦川,道路崎嶇,驚險如影隨從,他們終于到達“紅色中國”的臨時首都保安。
在保安,人們的生活像斯巴達人一樣清苦而簡單。他們住在窯洞里,每人除了一兩身衣服和簡單的鋪蓋外,別無他物,每一餐的食物幾乎是沒有變化的。他們的生活忙碌、緊張而活潑。
保安好似桃花源,街衢清潔,遍植槐桑,百事樂業,耕者有田,崔兆麟感概。除了沒有“設酒殺雞作食”,他頗有些想念。這里沒有乞丐,看不見煙館、賭場和勾欄。這里讓人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和敦厚的風尚。
桌上是一盤從山里采來的野杏,用紅糖腌一腌,便是軍人招待他的美食。土炕上掛著蚊帳,那是軍人獨有的奢侈品。軍人的個頭高出普通人,一頭許久沒有剪過的濃密黑發,雙眼炯炯有神。兩人聊得起勁后,軍人突然解開衣服,“身上癢”,他說。他一邊捉虱子,一邊與崔兆麟說話。
中午他們一起吃玉米餅子,就著用油炸過的陜北紅辣椒。
崔兆麟在保安呆了十天,他為《大公報》撰寫了三篇文章,介紹紅軍在陜北的活動。“綏德以南丹州以北,數百里間,幾成赤化區域,赤化民眾殆有六七十萬……”崔兆麟寫道,他說以現時的形勢,陜北已成邊防要區,亟需安民固邊之計劃;陜北因窮而亂,因亂而愈窮,治理之關鍵是勿征發,勿籌款,而需辦賑濟。他指出陜北的問題是政治問題,而非軍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