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怎么說的來著?對,“我來的不巧,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他來,文鸞肯定被照顧得妥妥帖帖!
嗯,這就是那個每逢周六就把文鸞拐出去玩的人,害得他回回跑空。他記得謝統勛,從前在沈陽東北大學見過,雖然只有一面,但是這樣的人物總叫人過目難忘。他很想跟這軍人說一聲,下次再邀文鸞出去時,可不可以先打個電話通知他?軍隊里肯定有電話!
崔兆麟瞥一眼自己的好友——齊承耀一邊腋下夾著一張折疊床,走出門去。嘚瑟!東北大學才借到位于廣安門大街的農商部國貨陳列所舊址,作為校舍。他特地請假來幫文鸞搬家。
“誰要你來多事?我自己能行!”齊承耀被湄筠白了一眼。他來的主要目的不是幫著湄筠搬家,以湄筠和崔文鸞的美貌,自有那多情的男生獻殷勤。他來,是為了攔著他們的殷勤!
三個男子今天是第一次聚首,崔兆麟跟謝統勛傾蓋如故。男子們搬完家后決定去什剎海游泳,帶著湄筠和文鸞給他們看衣服,然后再去齊承耀的酒樓吃飯。
張紀芬吵著要同行,湄筠和文鸞笑笑,不言語。男人們無法拒絕。她立刻就去翻出自己的泳衣,三個男子看了目瞪口呆。這才是1932年的夏天,除了清華大學和上海滬江大學略為表率,游泳池向男女學生統一開放外,普通百姓還是接受不了男女同游。何況是野游!三個男子雖然都接受現代教育,骨子里還是固守傳統的東北爺們,此等開放的行為把他們劈了個外焦里嫩。
湖水清涼,洗去夏日的浮躁,他們挑選的這片水域也很有野趣。但是這些都平復不了三個男子尷尬的心情。
一方面,湄筠和文鸞都不好意思矚目男子們只穿著內褲的身體,即便是自己的兄長。“好了嗎?好了就喊一聲。”女孩子們背對著水面,遠離三個男子。這個“好了”是要他們走到水里,被水覆蓋住全身才算“好”。
另一方面,張紀芬咯咯地笑著,就在他們身邊解脫自己的衣服,把脫下來的衣裙隨手扔在謝統勛的軍服上。三個男子都避免看她,躲是躲不掉的,他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她終于在自己的內衣外面裹上床單,下一刻她就在床單下扭動著身體,脫下內衣,換上泳衣。
“我尼瑪,老天啊!”女人的內衣居然絲毫不避諱男子?齊承耀暗自哀嚎,他心里要多別扭有多別扭。他不能走開,他一走開,張紀芬就追上他,徒手抓住他裸著的上臂,“哎,你去哪兒?你別走,慢點!等等我!這草扎腳!”
他媽的,誰讓你來了!湄筠在不遠處背著身,她現在看不見這場景,可是能聽到。所以,齊承耀選擇在原地呆著,眼睛看向別處,忍受煎熬。
“告訴你們,我可不會游泳!”她格格地笑。
崔兆麟摸把臉。謝統勛以軍人的步伐,義無反顧地走向湖水。
“你教我,齊承耀!”
“我不會教人,我怕教不好你,反而讓你溺水。”他恨不能掐死她!
“你都沒教,怎么知道教不好?”
“真的不會教,不信你問兆麟。”
“嗯,從前承耀教我游泳,我死里逃生。”
“你們倆狼狽為奸,偏來騙我!”她在兩個男子光溜溜的肩上各拍一下,笑意盎然。“我不管,你教我!”
“下水,下水!”崔兆麟趕緊說,“咱們去跟謝統勛比試比試!”
“哎,那我呢?”她立刻抓住兩個男子的手臂。
“你就在岸邊泡著吧!”齊承耀提高嗓門,他說給湄筠聽。
“好了!湄筠,文鸞!”謝統勛在水里喊一嗓子。
“游泳,游泳!這餿主意就是齊承耀出的,有病!”謝湄筠轉過身,憤憤地走到眾人的衣服旁。她皺著眉把張紀芬的內衣和衣裙從哥哥的衣服上拿開。她脫下鞋子,光著腳對著齊承耀的衣服踩一下,小女兒態十足。
崔文鸞記得是謝統勛先開口說游泳的。
兩個男子入水后,滑得像泥鰍,瞬間擺脫張紀芬的糾纏,與謝統勛匯合。眾人在水里舒展筋骨,活動一番手腳。
“怎么樣,比試比試?”謝統勛抹一把臉上的水。
“好,以對岸為終點!”崔兆麟躍躍欲試。
眾人在水里一字排開,謝統勛喊一聲“開始”,大家向對岸進發。三個人俱是好手,泳姿矯健。謝統勛一馬當先,齊承耀不肯十分用力,他與崔兆麟游了個齊平。若是此番他仍舊贏了謝統勛,在湄筠那里豈不是作死的節奏?
張紀芬起先站在剛剛浸沒小腿的水里,顯示她引以為傲的身材。當她發現男子們并沒有回頭看的興趣時,便坐進水里,往身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潑水。
她知道謝湄筠討厭自己,因為齊承耀。她不比謝湄筠和崔文鸞漂亮,但比她們有料。她挺起胸膛。三個男人,各有千秋:謝統勛最英武,軍校畢業,在軍中有大好前程,可是當兵的戎馬生涯,不是好的歸宿;崔兆麟最有書卷氣,體格還健壯,工作穩定,收入不錯,發表的小說頗受歡迎;齊承耀財大氣粗,器宇軒昂,可惜臉上有塊疤。她一時委決不下,碗里的三塊肉究竟要先動哪一塊。
后來她站起身,慢慢向深水里走去。她其實是會水的,游得不太好。
“紀芬,紀芬,回來!”文鸞趕到水邊,叫住她。
“我去找他們!”她向后擺擺手,“我會游泳,你不用擔心!”
她會游泳!岸上的兩個女孩對看一眼,謝湄筠很有些炸毛,剛才張紀芬求教齊承耀的話,她聽了個一清二楚!
她要去找他們,她最知道泳衣濕了后貼著身體的效果,她猜他們無法抗拒她的魅力。
看起來不甚寬闊的水面,游起來路程并不短。張紀芬才游到湖面的三分之一處便覺著體力不支。她向男子們揮手求救。
坐在對岸的三個男子聊得正熱鬧,謝統勛忽然說聲“不好”,他撇開崔齊二人,奔向水里。他長于射擊,眼力最佳,最先發現張紀芬的窘狀。
三個人紛紛下水,奮力游過去。齊承耀后來居上,反超過謝統勛,最先趕到張紀芬身邊。他一把揪住女學生的頭發,尚未失去意識的女人出于自救的本能,像八爪魚一般糾纏住他。齊承耀掙脫開她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就再攀附上來,瀕死的人有無限的力量。齊承耀用膝蓋在張紀芬的肚子上猛地一磕,趁著她身體受力向外蕩開的那一刻,他騰出一只手來,一拳將掙扎的她砸昏。
這一拳,他早就想出手,不只為救她。
齊承耀扯著張紀芬的頭發往岸上游,中途,謝統勛跟他換一次手。
謝統勛把昏迷的女學生拖到岸上,崔兆麟將她面朝下翻過去控水。此刻,三個人中,他最適合做這個動作。
“我把她砸昏了。”齊承耀對著謝湄筠說。
“與我有什么關系!”女孩子沉著臉。眾人上岸,她顧不上羞澀跑過去,她看見兄長在水里替下齊承耀,頗擔心齊承耀身體有什么不適。
“下次咱們再比試,你小子真刀真槍地上!”謝統勛趕緊替齊承耀轉移話題,“我不介意,湄筠介不介意,我不知道。”謝統勛看著他笑。
三月初,枝頭還光禿禿的,地上也沒有新綠,看不見一絲春天的跡象。
去年冬天特別冷,也特別地漫長,但這并不妨礙他帶著湄筠和文鸞四處游玩。每一個周日,他們都出行。去北海、什剎海的冰場,北地里長大的人最擅長滑冰;去戲院看戲吃茶;逛書店、看電影、去游樂場。朔風撲到窗上,嗚嗚地響,他們在窗內守著熱騰騰的紅銅炭火鍋。鍋里清湯滾沸,紅白相間、薄而不散的羊肉片看著喜人,他往往替女孩子們涮上幾筷子。滿滿一碗麻醬撒上韭花和香菜,吃一口嘴里都是香甜,身上暖洋洋的。
謝統勛猶豫自己是否應該去見見文鸞的父母,把終身大事定下來。兩人間的情感與日俱增,他深信,雖然他們彼此沒有挑明關系。唯一令人擔憂的是局勢,年初,日本悍然出兵山海關,熱河的守軍不戰自退。亂世從軍,他身不由己,隨時都有可能奔赴戰場,不知道文鸞介不介意。他要去問問文鸞的想法。
一路走來,不甚晴朗的天空漸漸轉陰,此刻已天色如墨。忽然大雨傾注,雷電并作,謝統勛不得已躲進路旁一家茶館里避雨。這鬼天氣!
跑堂的為他沏上茶,謝統勛端起來啜一口,眼神飄向臨街的窗子。那在窗前坐著的人剛好回過頭來,兩人俱是一愣。
“兄長…….”他走過去。
……
“哥哥……你怎么了?”謝湄筠驚問。兄長身上被雨澆了個透。
一旁的崔文鸞看到謝統勛黑著的臉,趕緊走開。
“我來跟你告別!”他不看文鸞,文鸞已經與他今后的人生無關了。從此,他的心里只有恨,沒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