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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言(1)

[1]當前的研究可視作對筆者早年間從事有關荷馬(Homer)與荷馬頌歌(the Homeric Hymns)工作的補充。此處,筆者的研究進路與重心也與之類似:考察我所謂的早期希臘神學。筆者所謂的希臘早期神學考察,意指對下述作品所固有的思索,這些作品涉及神人之間的關系,以及這些關系隨著時間推移發展至今的演變過程。與其他的古代社會不同,推動古希臘人神學發展的并非祭司或僧侶,而是詩人。相應地,詩人們并未闡發教義或宗教信條,而是講述了關于諸神的神話,以及遠古英雄壯舉。英雄史詩描述的是半神的活動,他們生活在一個先于我們的時代,與諸神的關系更加親密。而荷馬頌歌則追溯了自宙斯成為眾神之王后奧林波斯神族的發展過程?!渡褡V》從宇宙初創一直講到宙斯登基,《勞作與時日》則訴說了我們所生活的黑鐵時代,借此,赫西俄德譜寫出了諸神與凡人的神話史。因此,這兩部詩歌成了一個由早期希臘六音步敘事詩(epos)所構建的更大整體的組成部分。盡管兩部古體敘事詩(epos)風格迥異——一為敘事類,一為非敘事類,但卻呈現出一幅關于人類如何看待神明和彼此之間關系的渾然一體的圖畫,這一點對人類理解宇宙及自身在宇宙中的位置而言不可或缺。

赫西俄德的兩部詩歌皆不過千余行,卻囊括了宇宙從開端到結束的演變過程?!渡褡V》記述了宇宙與諸神的起源,并以宙斯完成對宇宙的終極和永恒的秩序安排收場;《勞作與時日》則勸誡恣意妄為的兄弟佩爾塞斯(Perses),如何在宙斯治下的世界中最好地生活。很明顯,兩部詩歌息息相關,并在一定程度上互為補充;[2]它們分別從神明的視角和人類的視角來認識宇宙。倘若將《神譜》與《勞作與時日》合起來看,它們或許在希臘人關于永恒重大的問題方面,為我們提供了最早的經久不衰且系統的反思,而這些問題至今仍困擾著我們:人類與那些強大的神明之間具有何種關系?我們賴以生存的世界對人類生活是友善的、敵視的還是冷漠的?人類在這樣的世界中應當如何生活?赫西俄德關于上述問題的見解,極大地影響了整個古代世界,但他的受挫同樣無可避免,因為同時代的偉大詩人荷馬令其黯然失色。赫西俄德筆下沒有《伊利亞特》中打動讀者的偉岸英雄,也沒有奧德修斯式的引人入勝的傳奇歷程;但正是由于他對自身思想的闡釋更加系統,并且刻畫了一個后英雄的世界,更易受到今人關注。此外,赫西俄德視野之廣博——大到混沌卡厄斯(Chaos)小到生活瑣事(nail-clippings)——在古代文獻中無出其右者??傊?,當前的研究致力于探討《神譜》和《勞作與時日》之間的互補關系,進而接受赫西俄德對神明與人類的秩序的認知。

筆者認為,在談及赫西俄德時,必須直面某些成見,這些成見妨礙了我們對其成就的公允評價。首先,人們覺得赫西俄德有點兒乏味無趣。《神譜》中堆砌著紛雜的神名,間或穿插些意義模糊的離題話和人物塑造寥寥的敘事。同樣,《勞作與時日》則呈現為一連串的神話、寓言、諺語和箴言,當然也夾雜著一些農事與航海方面的準則。盡管近來的學術研究業已開始改變上述看法,但赫西俄德鄉野村夫式的形象,依然印刻在大多數評論者腦中:來自波俄提亞(Boeotia)的窮鄉僻壤,雖借著繆斯賦予的靈感而歌詠,卻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粗鄙的鄉土智慧。(2)即便他們承認赫西俄德偶有辯才甚或見解深刻,這些評論者仍堅信,由于他關注立竿見影的效果,因此每次都只全神貫注于一件事。倘若忽略諸如此類的成見,并企圖證明存在著一致的規劃,將這些詩統合成一個既深思熟慮又精巧微妙的連貫整體,那或許會招來質疑。盡管如此,我們仍然嘗試去恢復赫西俄德的詩歌在古代曾長期享有的那種聲譽。接下來筆者將表明,赫西俄德的宇宙圖景第一次系統地說明了神明與人類的宇宙本源,以及存在(Being)和生成(Becoming)的本質。[3]因此,詩人如雅努斯一樣(Janus-like)(3),一方面綜合了早期傳說,另一方面也為前蘇格拉底哲學家,特別是帕默尼德(Parmenides),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及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思想鋪設了道路。(4)赫西俄德業已為這些哲學家們所思慮的問題勾勒出了大致輪廓,故而實際上可以認為,正是赫西俄德第一次奠定了[哲學上]論辯的基調。這一點同樣適用于希臘肅劇家們,盡管他們風格各異,但在處理神人關系這一根本問題時,也大都在赫西俄德所建構的框架之內。由此觀之,赫西俄德被后來的希臘人視為希臘思想史中關鍵人物的這項名望,就理應得到恢復。

筆者認為,無法完全回避掉赫西俄德的傳統性與獨特性——換言之,赫西俄德(作品)中屬于赫西俄德的東西(das Hesiodische bei Hesiod)——這一棘手的問題(隨之而來的問題,即赫西俄德與荷馬的關系以及赫西俄德與史詩傳統之間的關系,將在結論部分探討)。我們能否從赫西俄德開創性的貢獻中,辨識出有多少受惠于前人?或者說,這樣的提法本身就建立在一種錯誤的二元對立基礎上?與荷馬相比,赫西俄德最常被視為希臘文學中第一個發出個人聲音的作家,亦即一位向讀者透露個人生平,并且其詩歌創作也受到自身際遇影響的詩人。(5)近來,隨著傳記分析法的式微,新的研究路徑開啟了。一些新近研究者認為,教諭詩傳統在赫西俄德那里開始形成,并把他本人的聲音理解為此項傳統內部的常見形式。(6)真相很可能就在這些不同觀點中的某處,不過就我們的目的而言,這無關緊要。因為只需說,我們聆聽到的聲音是基于文本自身的目的而構建的,這就足夠了。(7)筆者會繼續把那個聲音說成是赫西俄德,亦即他賦予自己的那個名字。(8)[4]即便自古風時期以來就缺乏類似的作品,但就此斷言《神譜》和《勞作與時日》是無中生有的創造,未免草率。近東與印歐各自的神話傳說和宇宙進化傳說的對比研究表明,在涉及諸神與人類的演化問題上,存在著與赫西俄德作品中的素材驚人的相似之處。(9)同樣,這些素材在希臘本土經過了部分修改,其中或許最為重要的是,宇宙進化論同它一直在近東地區新年節慶中扮演的那種儀式作用相分離。(10)此外,在有關種族的金屬神話中插入英雄時代,似乎也是一種希臘式創新。離赫西俄德更近甚至就是其同時代人的荷馬,提供了關于宇宙進化傳說既類似又相矛盾的初步認識。就《神譜》而言,可以頗為肯定地說,赫西俄德使用的大量甚或絕大多數素材都由來已久,特別是他對天庭繼任神話(the myth of succession)的敘述以及熟悉的神明崇拜譜系。既然荷馬與赫西俄德都間接提及了其他的神譜傳說,那就有充分的理由假定,存在著一類成熟的神譜詩。(11)

因此,我們無法斷言赫西俄德發明了某位特定的神明或某條特定的譜系,甚至他筆下諸多擬人化的抽象概念,如不和女神(Strife)與和平女神(Peace),或許都并非他的創新,因為它們在荷馬的作品中都有先例。事實上人們只能說,赫西俄德的功績就在于,他將過往的神譜傳說融入自己的詩中,使之成為權威,從而加速了早期或其他的神譜版本的消亡。追求完整性和普適性或許的確是《神譜》最顯著的特征,由此它綜合了各種當地的傳說和神譜,使之成為一部泛希臘的epos[敘事詩]。(12)

即便我們將赫西俄德的大量素材歸于早期傳說,也依然——帶著應有的謹慎——能夠從對這些素材的系統編排和處理中看到他的作用。因此,在分析《神譜》的過程中,筆者將特別留意這首詩中的某些重要瞬間,我稱這些重要瞬間為節點(nodal points),這些節點使我們能夠發現赫西俄德在謀篇布局時作出的關鍵選擇。

[5]同時代類似作品的缺失,使得評價赫西俄德在《勞作與時日》中的個人貢獻變得更為艱難,盡管大多數人認為,《勞作與時日》比《神譜》更具“個人色彩”。然而,這首詩的戲劇場景的部分元素,甚至赫西俄德自我表達的某些方面,可能具備了一種既存的教諭體裁的諸多傳統特征。韋斯特關于“智慧文學”(13)的目錄記載了這類說教和教諭式作品在近東及更遠地區的廣泛傳播;(14)但應當指出,韋斯特的例子無一描述了一種同赫西俄德兄弟間的極為相似的關系。與赫西俄德風格更加接近的是某些篇幅較長的荷馬式講辭,這些講辭,如同赫西俄德之于佩爾塞斯的勸誡,具有說教的(paraenetic)目的,它們頻繁運用相似的修辭手段,如神話、諷喻、寓言和箴言(gnomai)。(15)此外,假設存在一類歷法詩的傳統似乎也完全說得通,就像我們在赫西俄德的農事“歷書”(almanac)及時日(the Days)表中所發現的那樣;甚至可能早就有了把諺語和格言進行詩化表達的作品集,如果不考慮形式上的諸多差異,《忒奧格尼斯詩集》(Theognidea)就是最接近這類體裁的希臘作品。同樣,《勞作與時日》獨特的赫西俄德式特征,與其說在于這些素材本身,不如說在于赫西俄德對傳統素材的精心安排與處理,以及在講述者與聽眾之間所呈現出的或虛構或真實場景的獨特性。

由此可以說,《神譜》和《勞作與時日》在結構與內容上的巨大差異顯而易見。當然,學者們業已認識到了這些差異,并普遍采用一種進化的或歷時性的理論模型來解釋它們,進而強調赫西俄德的詩歌經歷了從更加“傳統的”《神譜》到更加“個性化的”《勞作與時日》的發展過程。此種解釋法,鑒于其詳細描述了古風時期的“心智的發現”或“個體的崛起”,因而與長期統領早期希臘詩歌研究并仍具影響力的一種更大的解釋體系相吻合。有學者認為,從赫西俄德早期與晚期的詩歌中,能夠發現其世界觀的變化。譬如,在《神譜》中,赫西俄德積極頌揚王爺們,到了《勞作與時日》中卻敵視他們,這種態度上的轉變與他從王爺那里獲得的個人感受有關。(16)[6]基于上述解釋進路的一種復雜變體,最近有位評論者主張,赫西俄德最重要的創新之一源于他強調兩部作品之間的時間進展,通過在《勞作與時日》中對《神譜》的間接提及或“修正”,赫西俄德引起人們對這一時間進展的關注。(17)的確,《勞作與時日》提到過《神譜》,因此在創作時間上要晚于后者,但這并不必然得出結論說,年邁的赫西俄德糾正了自己的早期觀點,或修正了年輕時的錯訛。實際上,赫西俄德在《勞作與時日》中似乎自鳴得意地暗示,《神譜》是一部曾為其贏下一場詩歌競賽的作品(行656-659)——故自我否定一說幾乎無從談起。

對于兩首詩之間的關系,筆者相信同樣可以設想另一種更具說服力的闡釋:一種共時性的觀點認為,兩首詩總體上相異,但從根本上說卻互補和共存。人們通常認為,《神譜》之于《勞作與時日》如同《伊利亞特》之于《奧德賽》,盡管彼此風格迥異。為了簡化這一等式,可將赫西俄德的兩部作品視為一個有機整體的兩個部分,就仿佛一幅雙聯畫(diptych),互文見義。因此,我們既不探討詩人究竟只是純粹提及還是修正了早期學說,更不涉及他是否嘗試在兩部作品間構建一種時間上的進展。相反,我們將會發現一種更費解、更復雜和更有趣的關系,只有它才真正配得上那種雖使用頻繁卻極少運用準確的互文性的標簽。(18)或許可以設想,赫西俄德一開始就把兩首詩設想成一幅雙聯畫,在創作其中一首時會比照另一首不斷地修訂和重寫。(19)因此,《勞作與時日》間接提及《神譜》時,既突顯了兩首詩的差異,又強調了彼此之間的關聯,同時也讓它們相異卻互補的視角浮出水面,而這兩種視角必然應納入一個更大的整體中。

此種互文性的完美例證和典范出現在對厄里斯(Eris)學說的“修正”中,亦即《勞作與時日》開篇這一醒目的位置:

[7]因此不僅只有一位不和女神,

在大地上,實際有兩位。(《勞作與時日》行11-12)

在《神譜》中,作為夜神(Night)之女的厄里斯,加速了諸神之間的代際沖突與暴力行為,直至提坦之戰(Titanomachy)中達致頂峰。隨后,宙斯通過創制偉大的冥河斯梯克斯(Styx)之誓,借以壓制厄里斯及其可怖后代帶來的惡劣影響,這一做法杜絕了日后諸神間危險沖突的爆發:

當不朽的神明之間發生爭斗和沖突,

或奧林波斯的任何一位神明說謊時,

宙斯便派伊里斯送去諸神的重大誓言。(《神譜》行782-784)

接著,伊里斯取來冥河之水,眾神借此發下重大誓言,赫西俄德稱之為“諸神的巨大禍根”(行792)。因為倘若哪位神明背棄誓言,就會陷入赫西俄德所謂的“邪惡的昏迷”和神志不清(nousos)的狀態;同時,這位神也會被驅逐外放九年,切斷與其他神明的一切聯系;直到第十年才能重返神的行列。這一機制確保爭執與欺詐在神界得到控制;自此,爭斗與沖突皆無法危及奧林波斯秩序的穩定。在宙斯治下,不和女神只具備消極的品質。(20)曾在天神中貽害頗深的不和女神,如今的權能僅限于人間,對宙斯的秩序構不成進一步的威脅。

此外,《勞作與時日》中那個居于塵世并鼓勵人類相互競爭的有益的厄里斯,也只對人類產生影響,因為當“生活愜意”的神明不像人類那樣面臨資源短缺時,又有什么相互競爭的必要呢?因此,兩首詩之間并無自相矛盾之處。(21)《神譜》對厄里斯的刻畫談不上錯誤,只是不夠全面而已。[8]唯有從神明與人類的雙重視角出發,才能充分理解厄里斯。

有關這兩位厄里斯的詩句位置醒目,因此從一開始就令讀者注意到,兩首詩必須被同時理解為一個更大整體的互補部分。厄里斯的分裂表明了赫西俄德全部作品(oeuvre)的內在統一。

另舉一例,當赫西俄德在《勞作與時日》中為讀者講述了另一個版本的普羅米修斯故事時,他并未修正或否定其早期觀點;相反,他希望讀者意識到存在兩個版本,并且承認它們之間的相似性和差異性,以及它們在兩首詩中的不同語境和功能。只需指出一個方面的差異就夠了:普羅米修斯的故事在《神譜》中居于中心位置,而在《勞作與時日》開篇不久就出現了;這則神話的位置擺放與作品各自的情節密切相關。反之,正義(Dike)是《勞作與時日》的中心問題,這在詩歌開篇就體現得尤為明顯,但直到《神譜》靠近結尾處(行902),正義女神才以宙斯女兒的身份姍姍而來。(22)最后,《勞作與時日》通過影射赫西俄德曾依靠繆斯開啟其詠唱之道(行658-659),將兩部作品聯結起來,進而引導讀者去思考繆斯在每部作品中所發揮的不同作用。因此,倘若我們承認兩部作品的互文性,那么,它們之間大量的關聯點與對照點則可作互參式解讀。

《神譜》記述了諸神的起源和其他支配宇宙的永恒力量,并在宙斯建立了恒久的秩序時達致巔峰,這一秩序覆蓋了光明的奧林波斯與幽暗的冥府。《勞作與時日》則探究了早先及宙斯治下的人類,在大地上的生存狀況:凡人注定短壽,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作物“靠天收”,流光易逝且命運無常。換言之,為把握赫西俄德宇宙之全貌,我們必須考察兩首詩的關系,尤其是將它們系于一體的相似性和互補性。

[9]當前的研究著眼于赫西俄德兩部詩歌的文本。當然,許多有價值的問題本書尚未涉及:譬如,赫西俄德就其所處的歷史文化環境,以及他的詩歌與口頭作品/書面作品的關系,能夠傳遞給讀者哪些信息。筆者認為,只有分析了文本本身后才應提出上述問題,因為過早回答這些問題,很可能不利于讀者對赫西俄德所言的真實性作出判斷。但筆者相信,我的實質性論證并不會妨礙口頭傳統者和文本詮釋者對此的接受或拒絕。而歷史學家們,無論其關注素材、文化還是古代宗教或思想(mentalités),同樣會發現筆者的解讀與他們關注的問題相一致。無疑,筆者的研究方法受結構主義分析法影響頗深,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希臘人(不妄言其他民族)把他們對于世界的觀察建立在二元對立的基礎上,尤其是筆者最關注的神明與凡人之間的二元對立。但在著眼于深層模式時,結構主義往往忽視線性的和敘事的運動,而它的重要性在《神譜》中不言自明,當然,正如筆者將嘗試表明的,它對于理解《勞作與時日》同樣重要。鑒于筆者的注意力集中在詩歌本身,因此既未涉足赫西俄德生前及死后(Vor-and Nachleben)的廣闊空間,亦未采用精神分析或解構主義方法,闡明潛在的或無意識的含義。故本書只談有意識的含義和作者的意圖。

有人稱筆者為毫不掩飾的意圖主義者(intentionalist),但我自認較為含蓄。沒有理由認為文本及其創作者不打算傳達些什么信息,筆者亦難認可意圖不可傳達這樣的論斷。盡管在理論與實踐層面阻礙重重,獲取作者意圖的嘗試仍具價值。因為這樣做至少能夠緩解“六經注我”之風。此外,筆者確信含義存在于形式中。因此,筆者對赫西俄德詩歌的分析集中在內在互文性(intratextuality)方面,亦即“部分如何與部分、整體及缺漏相互關聯”(23),同時也關注文本中的跌宕起伏與明顯矛盾之處。在有史以來對赫西俄德的評論中,文中諸多的不連貫與不一致之處一直被視為文字插補和結構紊亂所致,或者歸咎于詩人的粗枝大葉、欠缺精確性和拙劣的修補,甚至歸咎于詩人“見樹不見林”的短視。[10]因此筆者建議,對于這些問題重重的段落,理應重新審視;它們或許能帶領我們通向新的視角,并引導我們去修正既有的理解。從古代評注者到當代女性主義讀物,筆者受惠良多,這些既有研究的觀點于本書各處皆有所彰顯。無疑,只要是自認為有用的、有說服力的甚或容易引發爭議的觀點,筆者都廣泛地借用、吸納和綜合了。但自始至終,筆者的首要目的是嚴肅對待赫西俄德,把他視作一位思想家和詩人,并揭示我們究竟能夠發現哪些豐富而又深刻的見解。

本書前兩章概述了兩部詩歌的內容,進而為不精熟赫西俄德作品的讀者提供了基本的引讀(orientation)。但同時,筆者并不僅僅停留在對它們的組織原則作概括式的揭示,而是嘗試追溯它們從開頭到結尾的動態進程——實際上,這也是我們最初接觸到它們時所看到的樣子。這一總體上的引讀之所以顯得格外必要,是因為相關研究通常只聚焦于少數幾個著名段落:《神譜》序歌、普羅米修斯故事和人類種族神話。當然,筆者在本書后續章節亦會給予這些段落持續的關注,但前提是它們在總體框架中的位置被確立后。

《神譜》的譜系框架或多或少決定了其結構,如同一代接著一代。然而,敘事部分的編排,尤其是貫穿于繼任神話中的譜系進程的反復中斷,以及明顯的離題話則揭示出,它們的重要性只能存在于整體的語境中。而《勞作與時日》貌似松散的結構,則令線性分析變得至關重要。至此,《勞作與時日》空間焦點的逐步縮小才得以顯現:從作為政治實體的更大的共同體到農田,再到家庭(oikos),以及最終到有缺陷的人類軀體。我們也暫時從四季與月份分明且周而復始的一年,進入模糊不詳的時日。

第三章的主題是,《神譜》和《勞作與時日》的序歌,以何種方式表達了神明與人類對宇宙的認識。它們的一般性差異——前者類似于頌歌,后者則具有禱文的特點——暗示了它們各自不同的結構框架。第四章考察了人類起源的不同說法:第一種彰顯于種族神話中;第二種則隱含在神譜的框架中,以及它們之于各自所屬詩篇的意義。隨后,筆者著眼于赫西俄德的普羅米修斯故事的兩個版本。這兩個版本盡管表面上相似,但各自的敘事手法卻揭示了看待神人關系的不同視角。[11]對《神譜》中的人類角色以及《勞作與時日》中諸神角色的審視(章六部分),進一步闡明了這些錯綜復雜的相互關系。為完成這一構成赫西俄德的宇宙的復雜結構的研究,筆者在末章中著手處理兩類混交物種的問題:一為怪物,它們身上體現了神與獸的怪異混合;二為英雄,這些神人結合的后代,屬于一個先于我們人類的時代。在此章中,筆者亦對歸在赫西俄德名下的殘本《列女傳》(Catalogue of Women)作了零星討論。而英雄的出現則引發了赫西俄德與英雄史詩之間的關系問題,該問題在結論部分有所涉及。

赫西俄德的宇宙囊括了神明的與凡人的、永恒的與易逝的;正如神人之間是相互依存和彼此互補,因此,《神譜》和《勞作與時日》折射出神明與凡人對形成赫西俄德cosmos epeon[言辭中的宇宙]的那種整全的認知。


(1)?。圩g按]書中出現的《神譜》和《勞作與時日》引文的翻譯借鑒了吳雅凌的譯文(中文見《勞作與時日箋釋》,北京:華夏出版社,2015;《神譜箋釋》,北京:華夏出版社,2010)。另外,注釋中德文和法文的翻譯得到了弗萊堡大學黃鈺洲博士等友人的幫助,在此一并致謝。

(2) 為了破除這些舊有的成見,筆者有意選取了莫羅(Gustave Morean)極為震撼的赫西俄德肖像畫作為封面插圖。

(3)?。圩g注]雅努斯(Janus)為羅馬門神和保護神,一前一后長著兩張面孔;它是起源神,執掌入口與出口,即開始與結束,象征著一切矛盾的事物,因此有“雙頭雅努斯”之稱。

(4) 筆者打算在以后的研究中處理赫西俄德與前蘇格拉底哲學家的關系問題。有關該問題的研究固然很多,但大多立基于赫西俄德的“原始的”或前哲學的思維方式。

(5) 譬如參見Frankel(1962)頁104-106;Arrighetti(1975)。關于近來對傳記法的重申,參見Stein(1990)頁6-54,他把赫西俄德個人聲音的出現同作品的序曲聯系在一起。

(6) Cf.Nagy(1990)47-82;and Lamberton(1988)1-37.

(7) Cf.Griffith(1983).

(8) Nagy(1990)頁47(另參Nagy[1979]頁296-297)視之為一個通用的和傳統的名字,從詞源上應理解為“發出聲音的人”,而非一個人的姓名。否則,任何以-打頭的名字(如Hesione、Hesioneus,Hesidoros等)就都需要解釋。Meier-Brügger(1990)細致研究了各種釋意,并指出這個名字的意思是“享受旅途的人”。對很多學者而言(參見最近的Arrighetti[1998]頁313),赫西俄德給自己取的名字仍然首先代表了作者“我”,但Nagy及其支持者卻認為這個名字意指某種傳統詩歌的表演者。無疑,每一位在觀眾面前演繹赫西俄德詩歌的歌者都會裝成赫西俄德的樣子,這位[假扮的]“赫西俄德”也可能在他的詩中創造出那樣一個人物形象,但沒有必要全盤否定這些作品的創作者的歷史真實性。

(9) 有關近東神話的相似之處,參見West(1997)頁276-333所撰概要,以及對他所編詩歌版本的介紹。

(10) Naddaf(1986)認為,宇宙進化論的去儀式化成為從周期循環向線性時間發展進程中的關鍵因素。

(11) 參見《赫耳墨斯頌歌》(Hymn to Hermes)行426-433,赫耳墨斯用一首神譜之歌迷住了阿波羅,這首歌同樣講述了諸神的有序降生,以及他們各自所獲的份額。

(12) Cf.Nagy(1990)37-47;and Clay(1989)9-10。

(13)?。圩g注]“智慧文學”(Wisdom Literature)是古代近東地區普遍存在的一種文學體裁,由于它主要涉及圣人和智者有關神明和美德的教導,因此,其主要形式為格言、諺語、詩歌、教諭等。

(14) West(1978)頁3-25;更多的近東地區的類似作品參見West(1997)頁306-331。

(15) 參見Martin(1984)頁29-48。Arrighetti(1998)頁376-378支持Erga[勞作]的非傳統特征。

(16) 有趣的莫過于Meyer(1910)頁483注釋25的評注,他將赫西俄德對女性看法的變化追溯到其婚姻經歷:“在他年輕時,因為貧困,他的妻子兇狠地折磨他……當他年老時,他妻子不再盛氣凌人,而他也已成為生活富足的農民,他的婚姻似乎變得非常幸福了。”

(17) Most(1993)頁76:“就嘗試在以他名義發表的文本之間建立一種明確的和必要的時間上的繼任性——作為對他含蓄地宣稱在個人發展方面的時間上的繼任性的表達——而言,赫西俄德似乎不僅是第一位,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代表之一。”

(18) 該術語似乎為Kristeva(1969)所創。另參Genette,Palimpsestes(1982)頁8。

(19) 參見Masaracchia(1961)頁220:“當詩人創作《神譜》時,他顯然已經完成了全部作品的構思?!?/p>

(20) 與愛若斯一樣,厄里斯先于宙斯出現,在促成神明繼位方面發揮著更加含混不清的作用。

(21) Stein(1990)頁28談到赫西俄德糾正了自己的錯誤。參見Wilamowitz (1985)頁43:“這位厄里斯只在人間起作用,在神界則無所事事?!盉ravo(1985)頁711否認《勞作與時日》中的詩句以任何方式影射了《神譜》,因為“在《神譜》中,除了當前被討論的簡短詩行外,不和女神厄里斯并未扮演任何角色[!]”。荷馬史詩自然注意到那位好的厄里斯:人們會想到《伊利亞特》卷二十三的葬禮競賽,也會想到瑙西卡(Nausicaa)與侍女的浣衣eris[比賽](《奧德賽》6.92),以及奧德修斯向求婚者歐律馬科斯(Eurymachus)發起的挑戰[農事競賽])(《奧德賽》18.366-375)。

(22) 參見Verdenius(1962)頁166-167討論中的爭議性評論。

(23) Sharrock(2000)。作者的意圖出現在頁10注釋19。倘若如Sharrock主張的那樣,所有的(但肯定不是所有的)解讀都不可避免地區分了部分和整體,并且追求統一性,那么,并不能據此認為這些系作者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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