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維柯并沒有采用塔西佗派的流行做法,即傾向于斯多葛主義或神學的做法,來解釋塔西佗“走向一切實際利益方面的智謀”所運用的方式。特別是在《編年史》前六卷的美第奇抄本發現后,[15]塔西佗派中人把(塔西佗)針對提貝里烏斯詭秘叵測而又殘酷專斷的國策的批判解釋為對共和良知的倫理完整性的頌揚。此外,維柯反對廉潔君主的理想——甚至他的同代人多里爾(Paolo Mattia Doria)在《論君主的教育》(Della educazione del principe)(Naples,1710)中也宣稱——“君主就是塔西佗和馬基雅維里認為其秉有一切邪惡統治技藝的那些人”。[16]因此,這兩個偉大的歷史學家都同意,應對真實的國家首領的邪惡統治技藝進行研究和描述;這也許是因為他們(維柯也一樣)都認為,與其痛苦地被迫接受僭主們在事實確定性上的反復無常,不如憑借這種“確定”感,喚起不再懷疑國家的意識。[17]所以他們一致堅持,在人不得不面對的命運之極端處境的考驗中,力量就是正義(id aequius quod validius),就正義的問題來說,最偉大的榮譽屬于勇敢和英雄般的力量。[18]
然而,維柯認為,歷史的神秘契機并不僅僅是政治生活(比如,野蠻力量發展為實用主義,英雄主義的主張,從暴力中產生法律)的根基所在,或是其應急措施;在他看來,歷史的神秘契機還具有調解的和目的論的功能,這種神秘契機也體現了其歷史哲學有關秘密動機的觀念。現在,當維柯稱贊塔西佗的精神,說他“通過事實來傳播其形而上學、道德和政治思想,而在他之前的其他人則傳播得混亂無序、毫無章法”(《自傳》,前揭,頁48)時,他所意指的究竟是哪一種形而上學:是有關遠古世界和英雄世界的詩性形而上學,還是有關法律的理性形而上學?毫無疑問,維柯所意指的是這兩層含義中的第一個,即把塔西佗的名言“精神過分激動的人很容易陷入迷信”(mobiles ad superstitionem perculsae semel ments;《編年史》卷一第28章)定義為“人類心智的真正本質”,并把迷信解釋為一切感覺活動中出于被迫興趣的核心。維柯認為,由于這種迷信,原始人把“凡是他們看到的、想象到的甚至他們所作所為的,都視為天帝約夫(Jove)本身”,[32]亦即,他認為原始人形成了最初的“想象的共相”——最卓越的神話。因為,同樣根據塔西佗的一條原則(《編年史》卷五第10章)——維柯將其格言般地轉譯為“編個謊言,并且相信它”(fingebant simul credebantque):正是這種相信人的心智具有某種虛幻性的行為,賦予了詩歌權力,使它得以形成和傳播具有“形而上學的屬”的神話,以及關于宗教、不朽和可朽的傳統觀念。然而,甚至伊壁鳩魯的形而上學也是建立在神秘飛越宇宙時空的原子式想象上,因此相較原始、幻想時代的智慧并沒有明顯差別。[33]如今,在(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看來,伊壁鳩魯的形而上學正是馬基雅維里功利主義的根基所在;實際上,人們在此也能找到維柯對塔西佗和馬基雅維里作出不同評價的原因。因為,塔西佗顯然利用了傳奇時代的形而上學,以及作為“一種嚴肅詩歌”(“serioso poema”)的“古羅馬法”形而上學,來理解和評判歷史事實中的神話因素,[34]但馬基雅維里卻將這些因素統統化約進自己的理性體系。
甚至在事件發生過程的解釋上,塔西佗也展現了一種比維柯更為幽深浩渺的歷史觀。他的《編年史》以這樣的獨特表述開篇(I.1):“羅馬最初是國王把持的一個城邦(Urbem Romam a principio reges habuere)。”為何是“把持”(habere)這個動詞,而非暗含“統治”“權力”之意的動詞?
照這樣的方式來理解,“國家理性(ragion di stato)”包含三部分:將政治公道與自然公道結合在一起的卓越智謀;通過對個人的某些損害而產生巨大公共利益的智謀;不與國家利益相違背的個人利益的智謀。這樣,“國家理性”就排除了背叛行為,這種行為的智謀雖有利于個人利益,卻與國家利益背道而馳。同時也排除了殘暴行為,殘暴行為的智謀將同時損害個人和國家。
但是,“國家理性”中暗含的科學與民主的迫切需要,如何與它作為一門科學的特性相協調——這門獨特的科學用來統治人類,因此對大多數公民來說仍是高貴和秘密的?為了解決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維柯與塔西佗的學說決裂了:他把“國家理性”本身(在政治的意義上)視為神權政體與民主政體相互協調的機制。認為在國家的發展過程中必須區分“三種理性”(spezie delle ragioni):
構想一種純粹民主政體,即作為其它所有政體之根基的完美政體的可能性,是維柯的真正原則,在此原則中維柯決定性地預見了18世紀思想的發展——這些思想與此原則最為嚴謹的主張息息相關。從這方面來看,維柯似乎引起了孟德斯鳩的興趣,孟德斯鳩認為,除了他區分的共和政體(即民主政體和貴族政體)、君主政體和專制政體外,不再有其他政治形式。[45]在相同的意義上,那不勒斯的雅各賓分子帕伽諾(Francesco Mario Pagano)和修爾科(Vincenzo Cuoco)的學說,也再現了維柯思想的所有效力。
在預言方面引人注目的是,維柯的政治思想預見了他所處的世紀——從《新科學》最后幾頁中我們可以窺見,維柯預演了“現代大同世界”(modern world of nations)的歷程。維柯看到“一種遍布在全世界各民族中的全面的人道”,它通過遍布各大洲的偉大的統一(君主制)國家而得到實施。盡管某些國家保留了貴族政體的形式,但幾乎所有國家都變成了民主制與君主制的混合體,尤其是在歐洲,由于這些國家擁有許多自由城市,在科學文化的巨大進步中便取得了豐盛果實。在各民族的聯盟中,許許多多君主勢力的統一,不僅注定了現代政治形式要解決自身內懷疑進步的貴族制傾向,而且促成了一種新型的、更為真實的貴族政體的形成,即文明的完善在其中得以實現的聯合民主政體。[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