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馬筆下的倫理(“經典與解釋”第33期)
- 劉小楓 陳少明
- 9字
- 2020-05-22 17:38:48
論題 荷馬筆下的倫理
奧德修斯的諸種關切——《奧德賽》導讀
博羅廷(David.Bolotin) 著
溫潔 譯
《奧德賽》開卷,荷馬就請求他的繆斯說一說那個多才多藝,或者說詭計多端的人,這個人見識過很多種族的城邦,熟知他們的思想,在贏取自己生命和帶領同伴返鄉的努力中,也承受了無數的身心痛苦。因而,荷馬鼓勵我們去贊美的奧德修斯是這樣的人:他為了自己,或者說為了贏取自己的生命,為了他人,或為了帶領他的同伴從特洛伊安全返鄉,都可謂老謀深算費盡心機。正如《奧德賽》的開篇所示,奧德修斯確實沒能拯救同伴,唯有自己幸免于難。不過,從這故事的開頭我們也得知,他們的死,并非奧德修斯之錯,而是他們咎由自取,因為他們不顧后果,愚蠢至極,吃了要給太陽神牲祭的牛群。
在《奧德賽》開篇繆斯對荷馬最初的回應中,奧德修斯憂己又憂人的形象就逐漸印入人心,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得到深化。在開篇,我們看到女神卡呂普索(Calypso)與奧德修斯相伴,但他卻是她的俘虜,深念歸程和妻子,用雅典娜女神的話說,他“只求一死”(卷1行59)。因而,我們已做好準備,以接受后面揭示的情節:要是他娶她為妻,卡呂普索就會讓他永生不朽,而奧德修斯卻拒絕了(卷5行136;卷7行257)。換言之,正如《奧德賽》開始就已告訴我們,無論奧德修斯多想救自己的生命,或者說想活下來,但是,如果那意味著拋妻別子,再也看不到自己的故鄉,那么,即便能永生不死,他也絕不想茍且偷生。因而,奧德修斯的返鄉渴望中,他對自己的希望和對他人的責任感,就不僅是在奧德修斯心中同時呈現的兩個部分,而是一個統一的唯一渴望(desire)。繆斯的這個故事,作為一個整體,便告知我們,奧德修斯如何能夠滿足他心中的這一渴望。
關于這一關聯,我們要重點關注的是,奧德修斯請求奧林波斯諸神幫助,以便逃出卡呂普索的小島,返回故鄉。后來,他也是仰賴諸神的幫助,打敗了那些強行追求他妻子的逼婚者,還有那些控制了他的家庭與邦國的篡位者。而且,在《奧德賽》的情節中,諸神的角色非但不是無關痛癢,而且事關核心。事實上,在《奧德賽》開篇,宙斯就對著聚在一起的諸神演講,為他們辯護,駁斥人類要諸神應對那些邪惡負責的指控。他舉埃吉斯托斯(Aegisthus)為例,諸神曾警告他,不要殺死阿伽門農(Agamemnon),否則奧瑞斯特斯(Orestes)將為父復仇,也以此向人類表明,因其不顧后果,人類給自己帶來的罪惡,遠勝過命運所為。于是,雅典娜趁機提出了奧德修斯的問題,在特洛伊時他也曾向諸神獻祭,但現在卻被囚于卡呂普索的小島,這似乎也可看作是支持人類指控的一個有力證據呢(參卷2行230-234;卷5行8-12)。但是,宙斯回答說,自己并未忘記奧德修斯,此外,他還對雅典娜說,他們會立即安排奧德修斯返鄉,這正是雅典娜一直在做的事。宙斯試圖澄清諸神的善或正義,或者澄清諸神所聲稱的:自己是虔敬與正義之人的守護者。所以,只有在這一段文脈的開頭,《奧德賽》的故事才開始顯露。而且,在這部詩卷的結尾,當奧德修斯的父親拉埃爾特斯(Laertes)得知,自己的兒子已經回了家,并向那些逼婚者報了仇,這時,他以下面的話表達了自己的快樂:“天父宙斯啊,要是那些逼婚者真正為他們不計后果的傲慢付了代價,你就依然在高聳的奧林波斯山上。”(卷24行351-352)換言之,這不僅僅是對諸神的正義的信任,而是要相信他們真的作為神而存在,因為對拉埃爾特斯而言,他們一家的厄運正是由諸神造成,于是,他過去對諸神難免存疑。某種意義上,整部詩歌的高潮,就是拉埃爾特斯再次確認諸神的真實存在,沒有他們的幫助,奧德修斯就不可能成功返鄉,或在他的邦國重振正義。
當然,奧德修斯的故事,并不單是講述一個正義而虔誠的人在諸神幫助下,如何奪回他的合法國土。我們記得,關于奧德修斯,荷馬告知我們的第一件事是他的老謀深算,而非他的正義。當宙斯首次對雅典娜談起奧德修斯時,也稱他的智力和他對諸神的獻祭在俗人中出類拔萃。而且,奧德修斯的智力雖然不可能添加他心中的正義,卻無疑會使他成為更好的領袖——一個少見地能夠實現自己幫助同伴及家庭的意圖的人。畢竟,是奧德修斯最終成功征服了特洛伊(卷22行230;參卷4行269以下;卷11行523以下)。又一次,在他的返鄉旅程中,他以足夠的智謀和隨機應變,使自己和至少部分同伴活了下來,直到他們在太陽之島上因自己的愚蠢而消滅。他的深謀遠慮,還有他作為一個武士的其他優點,這些能夠讓他成功地從佩涅洛佩(Penelope)的追求者的暴行中解救自己的家庭,并在伊塔卡(Ithaca)重建他自己應有的血族關系。
奧德修斯的智慧和他作為一個優秀的同伴和領袖,其中一個重要方面在于他欺騙和偽裝的技巧。阿基琉斯(Achilles)曾經對奧德修斯說過,他憎恨“像冥王大門”那樣的人,心中想一套,口中說一套(《伊利亞特》卷9行312-313),而奧德修斯恰是個技藝高超的撒謊者。雖然,他在這方面的欠缺審慎,可能曾使阿基琉斯認為他為人卑鄙,但卻恰好增加了奧德修斯作為一個同伴的價值。重申一遍,正是奧德修斯欺騙性的計謀,而非阿基琉斯勇往直前的英勇,為阿開奧斯人贏得了戰爭。此外,奧德修斯之所以能成功地從佩涅洛佩的求婚者手中拯救自己的家庭和邦國,也全賴他在自己家中偽裝成一個乞丐。為了保持偽裝,他不僅要假造身份,似乎對此還頗為享受,而且,他也要忍受那些求婚者蠻橫無恥的侮辱。倘若他從未深刻反思過,那種顯然總是能夠得到預期榮譽的高貴堅持要付出怎樣的高昂代價,那么,在那些親如己身的親人面前,他就不可能表現出這種非比尋常的忍受侮辱的能力,正是這種堅持使得阿基琉斯走向絕境,使自己親率的兵士遭禍,甚至讓自己至愛的朋友——雖屬無意——走向了地獄。阿基琉斯把共同體的福祉看作最高貴之物,就此而論,奧德修斯作為同伴和領袖顯然更具優勢,因為,奧德修斯聰明地懂得自己的缺點和不足。
此外,奧德修斯的聰明還在于,他知道,不要相信各位神明自己就會讓人間事物各安其位。當然,這并不是說,奧德修斯不虔誠,因為諸神從未許下諾言,說人類的努力純屬多余。事實上,是雅典娜自己建議,讓奧德修斯偽裝成乞丐返回故鄉,其后,在反抗求婚者的戰斗中,雅典娜也有很長時間未向奧德修斯施以援手,以此考驗他的毅力和勇氣(卷22行236-238)。對奧德修斯而言,盡管迫不得已時,他完全有能力采取主動,但是,他也還是承認諸神是懲罰逼婚者的最終支撐。例如,他一殺死那些求婚者,就告訴他的老奶媽歐律克勒婭(Eurycleia),是諸神的意志和這些人自己的惡行毀滅了他們自己(卷22行411-416)。而且,早在勝算并不確定的時候,奧德修斯也懷有真正的虔敬之心,他的聰明似乎讓他成了敬神的一個榜樣,其機智和具有男人氣概的努力,給自己帶來益處,同時,藉他人的幫助,他也獲益匪淺,這樣,他便成為諸神正義而仁慈的意志得以實現的一個榜樣。
然而,史詩中無數相反的證據,必定會補充并糾正《奧德賽》給人的最初印象,特別是諸神作為正義守護者的觀點。關于這一點,也許最令人震驚的例子莫過于費埃克斯人(Phaeacians)的命運了。波塞冬(Poseidon)征得宙斯的同意,嚴厲地懲罰了他們,只因這些費埃克斯人慷慨地把奧德修斯送回了家。費埃克斯人因其慷慨而獲懲罰,所以,繆斯完成她的敘述并預告最終結局時,她顯得非常憂傷(卷13行128-187)。現在,真實的情況是,波塞冬警告費埃克斯人,他憎恨他們安全地護送所有的飄零人,他還告訴他們,他尤其憎恨奧德修斯。然而,這些情況會使人對費埃克斯人是否審慎發生疑問,因為,他們似乎只是為自己的行為添加正義而高貴的色彩,這樣,他們對奧德修斯的幫助,也就更能凸顯諸神對他們明顯不公的對待。
現在,奧德修斯或許全然不知費埃克斯人的命運。但是,他自己卻非常清楚諸神并沒有好好支持正義,或者,至少奧德修斯及時、持續并清楚地知道這一點。舉個再明顯不過的例子,奧德修斯之所以成為波塞冬憤怒的目標,只因他弄瞎了波塞冬的兒子獨眼巨人(Cyclops),或者說是因為一個完全正義的行為,假如以暴力反抗殘酷的壓迫者算是正義的話。此外,波塞冬的憤怒在詩卷的開頭并未提及,但它卻是奧德修斯同伴們死亡的一個直接原因,這也使他長時間地拖延了自己的回鄉旅程(卷9行526-636;參卷11行112-120)。因為差不多是十年以前,沒有任何一位奧林波斯神明試圖幫助奧德修斯返鄉,以此反抗波塞冬的意志。甚至更早前的時候,當奧德修斯最初從特洛伊起航,尤其當他被困于獨眼巨人的山洞時,沒有任何神明幫助他,甚至雅典娜,這位整個戰爭期間都護衛著他的女神(卷3行218-222),也沒有搭救他(不過,也可參卷9行339)。的確,雅典娜有理由不幫他。她惱恨整個阿開奧斯軍隊,因為他們中的有些兵士,在特洛伊之戰的勝利中對她采取了不公正的行動(卷3行130-136;卷5行108-109;卷1行326-327)。然而沒有跡象表明,奧德修斯參與了這些行動,后來奧德修斯因雅典娜的長久不現身而責備她,并強烈聲稱自己的無辜,這時,雅典娜也沒能找出奧德修斯有任何可以指責的過失(卷13行316-319,行339-343)。奧德修斯和奧林波斯諸神之間,這長長的、幾近完全的裂痕有何種分量,我們這些奧德修斯的讀者,現在對此還難有充分的理解,因為,宙斯的女兒繆斯開始講述她的故事的時機,恰好是他們關系恢復的時候,即諸神最終開始安排奧德修斯返鄉之際。但是,奧德修斯自己首先體會到,也許這一裂痕永不會消失,他還有很多年的時間,足以反思諸神的缺席和他們對他顯而易見的不公。
諸神與正義之間的關系令人困惑,奧德修斯由此而歷經殘酷,如果我們能夠更完整地理解這些,那我們就是做好了準備,以領會和贊賞奧德修斯智慧的另一個維度。因為,他有足夠的理性,對作為公義支持者的諸神,他便有證可循,以為他們并不可靠。當這些證據強加于他時,他不僅記錄這些證據,而且還以勘量這些證據為己任,并檢測諸神對公義的支持程度幾何。比如,早在他返鄉的旅程之初,他就在與獨眼巨人的較量中找到自己的方法,以便搞清楚——就像他告訴他的同伴那樣:“他們究竟是強橫、野蠻、不講正義的族類,還是些尊重來客、敬畏神明的人們?”(卷9行175-176)為了測試獨眼巨人是否公義,是否敬畏神明,最重要的是測試諸神,測試他們是否是這樣的種類——通過懲罰獨眼巨人的不公義來啟發他們心中的虔誠和敬畏。奧德修斯用自己的生命,用他十二個故意涉險的最優秀同伴的生命,極其熱切地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雖然他帶著劍和豐盛的美酒保護自己,他還是選擇在山洞里等待獨眼巨人波呂斐摩斯(Polyphemus),盡管他的同伴懇求他,而他自己也預感,這個人實際上非常野蠻,既不尊重正義也不尊重法規(卷9行213-215)。波呂斐摩斯當然輕蔑地拒絕了奧德修斯希望得到接待的要求,同樣拒絕了奧德修斯以宙斯——這乞援者和異鄉人的保護神——之名的請求。然后,他開始殺死并吃掉兩個奧德修斯的同伴,奧德修斯和剩下的人,祈求宙斯的幫助未果。稍后,奧德修斯刺瞎了獨眼巨人,逃出山洞后,他確實向獨眼巨人大喊,是宙斯和諸神因他的殘酷行為而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卷9行475-479)。然而,奧德修斯未必全然相信自己說出的話。無論如何,與波呂斐摩斯的這次偶遇,導致了與波塞冬的長久糾紛,這勢必加深奧德修斯對宙斯和諸神作為公義捍衛者的不信任。
盡管諸神明顯不公,但奧德修斯依舊竭力安全返鄉,這有助于讓他了解有關諸神的另外一些事情,即,盡管他們被稱為全能的存在,但他們的力量——無論單個的,還是全體的,都十分有限。比如赫爾墨斯就曾經給了奧德修斯一種藥草,它能使女神基爾克(Circe)無力反抗(卷10行281-324)。在奧林匹亞諸神中,波塞冬沒能阻止奧德修斯返回故鄉,同時另一方面,雅典娜沒能很快行動,幫助奧德修斯返鄉,她給出的外在理由是,她懼怕波塞冬(卷13行341-343)。此外,奧德修斯從獨眼巨人那里得知,宙斯甚至同意他殺害那些奧德修斯的同伴,并在最大可能的情況下減輕他的罪惡,而那些太陽神的牛群,顯然也并不害怕赫利奧斯(Helius)要沉入哈得斯,在那里照耀眾鬼魂的恐嚇(卷12行377-390;卷9行526-536;關于赫利奧斯能力的限度,可參看卷9行109;卷12行128,323,374-376)。最終,奧德修斯知道,要是他的同伴沒有打開風神艾奧洛斯(Aeolus)送給他的袋子(卷10行69及上下文),那所有的神明合力都無力阻止他返鄉。雖然奧德修斯不久就明白,他向虔敬的艾奧洛斯表明他并不相信諸神的全能,這的確是個錯誤(卷10行72-79;比較卷10行27,79與卷10行68),但是,奧德修斯的理性和謹慎使他事實上并不相信諸神。
在雅典娜缺席期間,奧德修斯當然不得不依靠自己的足智多謀,以求得救(參看卷9行420-423)。即便雅典娜和宙斯再度積極幫助他,助他在伊塔卡獲得正義,這時,他也沒有放棄審慎的不信任和自信的習慣。例如,當卡呂普索告訴他,他終究能夠回家時,他的第一反應是懷疑這是騙局,然后,他要求她發誓她沒有設計傷害他(卷5行173-179)。不久之后,當波塞冬打壞奧德修斯的船筏時,女神琉科特埃(Leucothea)給了他一塊頭巾,告訴他可以用它游到岸上。但奧德修斯拒絕丟棄他的筏船,或者依賴女神的頭巾,直到接踵而至的風暴使他毫無選擇余地(卷5行356-364)。特別就雅典娜而言,奧德修斯從未完全依賴她的諾言,以為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回到伊塔卡。例如,雖然她許諾,會確保他成功反抗求婚人,確保他抗擊求婚人那些憤怒的親戚,但奧德修斯卻非常謹慎,他謀劃了一旦她不出現時要對這些人采取行動的方案(卷13行392-396;卷20行36-55;卷16行281-297;卷21行226-241;卷23行117-140)。的確,他一返回伊塔卡,就對雅典娜說,她提醒他的家中有敵人的警告救了他的命,他還補充說,他將在她的幫助下與三百個敵人戰斗(卷23行383-391)。但他對她的警告的感謝,僅僅是對女神的諂媚,因為他早已提防這些求婚人,部分是因為特瑞西阿斯(Teiresias)和阿伽門農的靈魂先前已警告過他。因而,他談到三百個敵人,也同樣可以假定這是種諂媚,以圖保持她對自己的恩惠,從而可以從她那兒獲得他所需的任何幫助。盡管雅典娜在諸神中以精明和睿智著稱,但奧德修斯的的確確通過他的諂媚而成功地欺騙了雅典娜,并常常憑借智慧勝過她,這是他杰出智慧的一個重要特征。他對雅典娜的欺騙也意味著,在某些重要的方面,比如隱藏自己想法的知識上,凡人可能比神明更聰明(卷23行296-299;參行299-302以及318-323)。
奧德修斯了解,諸神并非總是能夠捍衛正義的事業,有時甚至沒有這樣的意愿,這種了解似乎導致了一種影響深遠的后果,使奧德修斯只能教會自己,要更加獨立于諸神。這似乎也使得他弱化了對正義的依屬,強化了他無所顧忌地行動的趨勢。在此,我并不僅是指他用以抗擊敵人——比如普呂斐摩斯和佩妮洛佩的求婚者——的那些詭計。表面上,由于正義或共同的善的緣故,這些詭詐似乎是必要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在于,奧德修斯也很可能非常自私。確實,甚至在特洛伊之戰以前,他似乎已經有點自私,阿伽門農勸他前去特洛伊時頗費口舌,從這一事實中我們也能看出奧德修斯的自私(卷24行119)。但戰后,在他與雅典娜和其余諸神的不愉快經歷之后,在有些場合,奧德修斯嚴重忽略了他自己的同伴,甚至走得更遠,故意地使他們陷入一種愈發嚴重的死亡冒險,好讓他自己弄清其中的危險。
現在,在給出論據以求支持這一最新主張之前,我必須先退后一步,回應一個可能正好與之相關的異議。因為人們可能會設想,一個好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該行事自私——特別是,無論神明做了或沒做什么,要是奧德修斯事實上如我說的那樣自私,他就不值得我們如此嚴肅對待。盡管我是對的,可是,荷馬確實認真地對待這么一個人。我認為,倘若我們還想得起來阿基琉斯,那個像任何一位阿開奧斯人一樣汲汲于生命德行的人(參《伊利亞特》卷11行783-784),那么,我們就可以開始留心荷馬這么做的原因。即使是阿基琉斯,如我們從《伊利亞特》中所知,也曾被我在此歸于奧德修斯的自私所誘惑。為了明白這種誘惑,讓我們首先回憶一下阿基琉斯的命運。就像他的母親向他預言過的那樣,要么去特洛伊參戰,活得雖短暫卻榮耀,要么留在家中,籍籍無名但得享天年。現在,從阿基琉斯前往特洛伊的事實來看,他顯然獻身美德了,盡管他預知自己早夭,仍然毫不猶豫地戰斗了九年多。但是最終的一個瞬間,他停止了戰斗,而且是在善的誘惑下停止戰斗,我想細談的正是這個瞬間。
阿伽門農犯下了搶奪阿基琉斯情人布里塞伊斯(Briseis)的暴行,而軍中沒有任何一人出面干預,隨后,阿基琉斯退出戰斗,祈求宙斯讓他向阿伽門農和軍中其余的人復仇。就我們所知,如今宙斯同意了阿基琉斯的祈求,但卻又并不急于向阿基琉斯表明這點。過了一陣子,宙斯就把戰事轉向對阿開奧斯人不利的一面,不過他等了足夠長的時間,以便黑暗降臨,在特洛伊就要獲得決定性的勝利之前。在這段時間中,阿開奧斯軍中充滿恐懼,但因為宙斯對阿基琉斯的回應依然不太清楚,奧德修斯作為使者走到阿基琉斯跟前,向他宣告,倘若他再度參戰,便可從阿伽門農那兒得到一份慷慨的禮物。也許正如我們的期待,阿基琉斯拒絕了這個提議,不過,他給出的某些拒絕理由簡直令人驚訝,這些理由恰好顯示出他正在面臨某些新誘惑。首先,阿基琉斯說,他一點也沒有閑心來管這種不間斷的對敵戰斗。他補充說,作戰的人與留在家中的人得到了同樣的東西,而壞人和好人也獲得了同等的榮譽,最重要的是,在死亡面前,懶人和勤快的人沒有區別(《伊利亞特》卷9行316-320)。由于他從阿伽門農和軍隊那里遭受的侮辱,甚至更甚,由于宙斯沒有明確支持他聲稱的一個有德行的人,所以,阿基琉斯對日益迫近自己的死亡意識變得更為強烈,甚至于到最后,對一個人無論是否活得合符道德,已不再確信其中的區別。阿基琉斯還告訴奧德修斯,他總是冒死作戰,卻沒有得到過任何的利益,他為了墨涅拉奧斯(Menelaus)和阿伽門農的利益而戰,現在阿基琉斯把自己的行為比作一只母雞,把自己的食物喂給小雞的母雞,而情形對自己卻愈發糟糕。現在也許就是這樣,因為阿基琉斯將會認識到,他仍期待那永生不朽的榮譽作為報償,只要他留下來戰斗。但是帶著對德行的新懷疑,他對日益迫近的死亡的認識不斷提升,于是,他不再確信,即使是永恒的榮耀,是否足夠彌補他失去的生命。他先前視為生命的美德,而今卻說成是為了別人的利益,隨意浪費自己的生命,而不是為了自己,享受生命,或度過一生。
阿基琉斯的確告訴過奧德修斯,要其預先告知軍隊,他阿基琉斯打算離開這場戰爭,當然,最終他并沒有屈從于實現這一打算的誘惑。盡管,阿開奧斯軍隊不支持他反抗阿伽門農的暴行,這令阿基琉斯非常憤怒,但他仍然顧慮他手下的兵士,他不能讓自己拋下他們,使他們陷于困境。而且,這種困境讓他最終相信,宙斯答應了他復仇的請求,因而重振了他對諸神的信念,認為他們不會忘記有美德的人(《伊利亞特》卷16行236-238;參卷1行411-412)。但是,即使在阿基琉斯事件中,我們也看到,獻身于高貴和美德與希求獎賞緊密相關。的確,這種獎賞非常重要,是面臨死亡時的一種安慰。那么,這樣的奉獻就可能會被動搖,而且,當阿基琉斯失去了信心,難以相信諸神的確關心美德,并提供這些獎賞時,這種奉獻就已被動搖。因此,如我所言,要是奧德修斯屈服于自我保護的自私誘惑,那么,阿基琉斯至少對這種誘惑不會全無知曉。因而,由于《奧德賽》對諸神的公正有更為嚴苛的看法,所以,我們的確有一些理由去關注奧德修斯的自私。更為重要的情況是,我們曾經從《奧德賽》那里得知,阿基琉斯的靈魂在冥府對奧德修斯說過什么。據阿基琉斯說,他寧愿受雇于人間的窮苦之人,而不愿統領冥府的亡靈(卷11行488-491)。至少,阿基琉斯的靈魂的看法是,他原本應該接受最好離開這場戰爭的建議,放棄他的阿凱奧斯同伴,以便延長自己的生命。
現在回到奧德修斯,也許他自私地考慮他的自救,或至少忽略了他的同伴,最強有力的證據便是他在萊斯特律戈涅斯國(lastrygonians)的行為。在那兒,他讓他的十二條船中的七條在港口拋錨,自己的船卻遠遠隔開,而且,他顯然是挑選了船上的要員,并派遣他們出去勘察情況(參卷10行117)。結果,萊斯特律戈涅斯王出乎預料地殺了一個前去探察的同伴,其余兩個向船的方向逃跑,萊斯特律戈涅斯人便忙于對付停泊在港口的人,并最終殺掉他們,可是,這時,奧德修斯和其他船員卻能夠安全逃走。荷馬忽略了這一突發的事件,或者,他僅僅注意奧德修斯自己船上的船員,僅僅憑借這一點,荷馬就可以在史詩開篇表明,奧德修斯對他那些死去的同伴并不負責任。僅就這次船員的事件,開篇所謂奧德修斯盡了一切力量挽救他的船員,這便是錯誤的言論。特別是,特瑞西阿斯的靈魂和基爾克曾明確警告,不能吃太陽神的牛羊,可是,奧德修斯沒有把這告知他的船員,所以,即便船員們無辜的,可是依照預言,只要羊群受到傷害,他們還是一定得死(卷11行104-115;卷12行127-141,261-276)。很明顯,奧德修斯擔心,一旦他的船員未能留意這個明確的警告,他們便會因其后果陷入絕望,所以,他沒有完全告訴他們這一預言。不過,至少可信的說法似乎是,奧德修斯最害怕的不是船員們可能的危險,而是他自身的危險,他還害怕,一旦他們完全沒有留意到這個預言,就會變得太過沮喪,便不再努力試圖返鄉,這樣,他自己返鄉的前景就會受到威脅。實際上,奧德修斯也的確試圖保護他的同伴,讓他們發誓不傷害那些禁忌的牛群,但稍后,當極度的饑餓誘使他們打破了誓言時,他卻獨自離開,去到島上一個偏僻處。雖然他聲稱獨自離開是為了向諸神祈求幫助,但或許,這至少等于說,他想給他們一個打破誓言的機會,因為他怕他們無論如何都會打破誓言,甚至顧不上用恐嚇和暴力對待他,[便沖向牛群]。其實,在他給費埃克斯人說到這個事情時,他甚至說自己在那種情形下是“逃離了同伴”(卷12行335)。因而,他獨自離開,這也是他的自私特別有力的證據,表明他對自身安全的關心,超過了對同伴安全的擔憂。
奧德修斯對待同伴的方式證實了他的自私,不僅如此,在他與自己妻兒的關系上,也同樣表現了他的自私,因為他對佩涅洛佩不忠,甚至使他對歸家的欲望到了反復無常的程度。他自覺自愿地留在基爾克女神身邊一整年,并未繼續他的返鄉之旅,直到最后他的同伴懇求他返鄉為止(卷10行466-486)。而且,有段時間,他也很高興地與卡呂普索待在一起(卷5行153)。我們不知道這段時間延續了多久,因為繆斯剛好是在這一階段結束之后開始她的敘事,然而,無論如何,與基爾克和卡呂普索的調情,都是他不忠于妻子和家庭的實例。而且,奧德修斯對待家庭和對待同伴其實一樣,都透露了他的自私,這讓我們更加明白,荷馬在史詩開頭所說的話緣何重要:“他尋求贏取自己的生命及同伴返鄉。”因為我們現在明白了這兩種欲望間的沖突,這也意味著奧德修斯獨自思慮的不是隨同伴一起返鄉,而是要保住自己的生命,而這條生命沒有必要一定活在家中,至少不必是完全如此。
然而,由于奧德修斯拒絕了卡呂普索永生不死的提議,所以,這有力地駁斥了他只想保住自己生命的看法。因為拒絕這一提議,他似乎是以一種最為有力的方式表明,對他而言有一種更為重要的東西,甚至超越了自己的生命和得救。盡管如此,這并非必然意味著他的所作所為就不自私。就這點而言,問題仍然存在:一個如我們所知,像奧德修斯這樣如此自私的人,為何要拒絕與一個女神一起永生不死地生活,卻轉而選擇與自己年邁的妻子同生共死。他僅僅是拒絕與卡呂普索在一起生活的乏味,轉而選擇希望在家中享有的快樂而短暫的生活嗎?又或者,與卡呂普索所過的乏味生活使他想起,只為自己而活不但錯誤,而且空虛,從而加深了他返鄉的欲望,并給了他抵抗女神的欺騙性的提議的力量嗎?
我認為,其實有間接的證據回答這個問題:從卡呂普索的島嶼返回的奧德修斯,與那個為一己之私選擇服從所有榮譽和責任的奧德修斯,并非一類人。在離開卡呂普索和到了費埃克斯國后,他告訴他的主人自特洛伊戰爭開始后他的遭遇,尤其是波塞冬因憤怒而與他作對的關鍵事實,盡管費埃克斯國王已經表示了,波塞冬早就威脅過會因他們安全送回所有的流浪人而懲罰他們(卷8行564-571)。盡管情況緊急,他又深望回鄉,但奧德修斯卻寧愿將他的返鄉之旅置于危險中,而不是讓他的主人毫不知情,不曉得送他們回家將會使自己陷入特別的危機。也許,他確實期待,慷慨而天真的費埃克斯人,不會撤回他們已經提出的送他回家的說法,結果恰恰也是如此。但他對此還是不能確信。的確,看似勢力強大的王后阿瑞塔(Arete)甚至暗示,在聽到波塞冬對奧德修斯的憤怒之后,他們至少會阻止奧德修斯一陣子(卷11行339及上下文)。因此,他真切地冒著生命危險而采取計劃,但在這個計劃之外,一定還有一些更深層的東西,我們可以這樣推論,在他抵抗卡呂普索的幫助時,更深的榮譽感也在起作用。費埃克斯的游吟詩人德摩多科斯(Demdocus)吟唱了阿瑞斯(Ares)和阿佛羅狄忒相互結合的歌謠,奧德修斯對它的回應或許也揭示了上述更深的榮譽感。這首歌嘲笑了阿瑞斯和阿佛羅狄忒,他們在通奸時被阿佛羅狄忒的丈夫赫淮斯托斯(Hephaestus)當場抓住,一起暴露在男神們面前。但是,阿波羅身旁的赫爾墨斯的說法——只要他可以睡在金色的阿佛羅狄忒身邊,他也希望能夠在與阿佛羅狄忒結合得更緊密的時候被抓住,并暴露在所有女神和男神面前——表明,這首歌更準確的含義是慶賀這一違法的愛的行為,嘲笑因無能而戴綠帽的赫淮斯托斯。自然,此時奧德修斯確實欣賞這首歌,但卻不贊賞它,就像他贊賞德摩多科斯對阿開奧斯人悲傷命運的吟唱,甚或贊賞兩個跳躍著來回傳球和跳舞的年輕費埃克斯人一樣(卷8行367-369,370-384,487-498;參卷8行250-253)。在這種情形下,費埃克斯王顯然熱切渴望得到贊美,但奧德修斯并沒有給出(參卷8行235-255),這表明,在此之外,他還對婚姻法則懷有某種真誠的尊重。
事實上,甚至在他離開卡呂普索之前,奧德修斯也并非完全地或一貫地自私。比如,當時,他的船員差不多有一半沒有從基爾克的房子回來,于是,奧德修斯堅持返回特洛伊,以圖營救他們,甚至增添自己的危險獨自返回,而且,那個已經回來的原先那位船員,奧德修斯也沒有強迫他一起回去。稍后,基爾克告訴他,斯庫拉(Scylla)要殺掉他的六個同伴,而且沒人能夠阻止她,因為她是不朽的女神,這時,奧德修斯獨自全副武裝,威風凜凜站在船頭,以保護他那些抗擊女神的船員。所以,有時候,奧德修斯雖會把他的船員置于額外的危險,以保護他自己的生命,但同樣,有的時候他的所作所為也正好相反。當然,就我引證的這樣兩種情形而言,他代表自己的手下人而進行冒險,但作為一個指揮官,這似乎很是輕率和不負責任。因為當他獨自返回,以圖營救在基爾克島上的失蹤水手時,他不僅自己冒了生命危險,而且更有甚者,那些留下來而依然活著的同伴,在沒有他的情況下,也有可能回不了家。他讓自己成為斯庫拉女神一個如此明顯的目標,這也同樣不盡合理。現在,我們想知道,一個如此自私地保護自我的人,為了同伴的利益,他怎么可能也會甘冒巨大的、甚至是不負責任的危險。在基爾克島的突發事件之前,奧德修斯聽任萊斯特律戈涅斯人殺掉了他絕大部分的水手,而現在,基爾克島上的事則會令我們生疑,奧德修斯所以會遮蔽自己的判斷,部分是因為,他渴望說服自己并不是自私的懦夫(參《伊利亞特》卷11行408以下)。但是,無論我們怎樣解釋奧德修斯的復雜性,一個簡單的事實還是存在:在這兩種情況下,他的所作所為,根本不考慮他的同伴,或者就正義而言,他并不覺得對他們有何義務可言(參卷12行245-259)。
奧德修斯留戀公義的另一個表現是他的憤怒,這超越了他對所有那些佩涅洛佩的逼婚者和其幫兇的憤怒。憤怒是他典型的特征,事實上,他名字的詞干意思就是憤怒,這個名字繼承自他的外祖父奧托呂科斯(Autolycus),暗示了奧托呂科斯對遍及世界的許多男男女女的憤怒(卷14行406-409)。在憤怒和對公義的關切之間,無論其一般關聯如何,單就奧德修斯而言,他對伊塔卡的憤怒,很大程度上植根于他的公義感,特別是他覺得,這個家庭理當屬于他。因此,他最為憤怒的不是那些逼婚者們,盡管他們當然是他的最大威脅,而是他不忠的仆人們,特別是那些與逼婚者睡覺的女仆們。事實上,看到那些女仆與逼婚者一起離開的時候,他多么痛苦,每當他為了保持偽裝而要求自己任她們為所欲為時,他不得不十分嚴肅地提醒自己,他曾在獨眼巨人的山洞忍受過更糟的情況。(卷20行6-21;參卷22行164-177)。此外,對公義的關切,也滋生了他對逼婚者更強烈的憤怒,對此最清楚不過的證據可能是,在清晨的戰斗中,他欣喜于一個來自宙斯的朕兆,相信“他已經懲罰了那些罪人”(卷20行120-121)。
誠然,奧德修斯因為對公義的關切而心生憤怒,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憤怒總是正義的。例如,在殺掉所有其他的逼婚者后,其中的預言家勒奧得斯(Leiodes)抱住奧德修斯的雙膝,求奧德修斯饒他一命,并說自己從未與任何女仆說過或做過放縱之事,反而試圖阻止其他逼婚者這樣做。繆斯自己也證實了這一說法,她告訴我們,在逼婚者中,唯有勒奧得斯憎恨他們的放蕩行為,并對他們義憤填膺(卷21行146-147)。可是,奧德修斯卻對勒奧得斯的懇求無動于衷。奧德修斯立刻殺了他,隨即憤怒地回擊說,作為一個逼婚者的預言家,勒奧得斯必然經常祈禱讓他奧德修斯永遠回不了家,好讓佩涅洛佩嫁給他,為他生兒育女(卷22行310-329)。作為一個二十年不在家的丈夫,而且是對家人而言十年毫無音訊的丈夫——而且某種程度上,由于他自己也舉止輕浮——基于這些原因,殺死一個無辜的人,這是理所當然,或正確的嗎?奧德修斯在此刻這件事情上的殘暴行為至少意味著,他關切的公義含有某種淺陋,而且,我們已知他在其他場合的自私行為,所以,這種淺陋倒也難算出人意料。但是,事實仍然是,他的確心懷對公義的關切,而且,這一關切還強化了他對家庭的依戀,強化了他對那些想要否定他視為合法之地的人的憤怒。
那么,我們再次細察的時候,奧德修斯也并不比我們初覽時更為關注正義,盡管如此,他與正義的關系,還是比我們再次細察時所以為的更為緊密。與此相關的是,我們回頭再看他對諸神正義的不信任,似乎也不比我們以為的更不徹底。這很明顯,例如,從他詢問并從宙斯那兒得到的朕兆使他相信,他抗擊逼婚者的那個清晨,他就已經懲罰了這些罪人(參卷21行413-415)。但是,當他被費埃克斯人載回家,剛剛抵達伊塔卡的時候,他希望出現一個更有啟示性的例證,以顯現神的正義,它的確出現了。雅典娜給周圍的環境作了偽裝,因此,他沒能認出,有那么一瞬間,他想費埃克斯人可能欺騙了他,把他載到了別的地方。在悲傷中,他大聲自言自語,控告費埃克斯人的不義,又補充說,“愿宙斯懲罰他們,宙斯保護求援人,他督察凡人的行為,懲處犯罪的人們”(卷13行209-216)。現在,對奧德修斯而言,這樣的祈禱也許天真得令人吃驚,但是我想我們還是可以解釋清楚,出自什么原因,他才會有這種異常表現。一貫小心謹慎和自我保護的奧德修斯,冒著極大的風險告訴費埃克斯人波塞冬對他的憤怒,他的這種慷慨坦率使他相信,他應該獲得對方同樣慷慨的回報,雖然對他們來說要冒風險。然而,當他們似乎欺騙了他時,他只有轉而求助宙斯,才能改變雙方失衡的局面。此外,正是由于他自己的正義或慷慨,他才陷入了這顯而易見的麻煩之中,所以,他感到有資格請求宙斯干預(參卷14行401-408)。換句話說,他希望從諸神那里獲得正義,這主要根源于他個人對正義的依戀,像他想象的那樣,這種依戀導致了他對神圣干預的需要,并使自己相信,他值得這樣對待。至少在這種情況下,他對自己值得諸神幫助的信心使他懷著這樣的希望,雖然以前的每一次經驗都表明,宙斯對正義的支持讓人懷疑。
奧德修斯認為,他值得費埃克斯人以慷慨回報他的慷慨,這表明,他對正義的關切不是簡單地與自我關切相分離。的確,從純粹的事實中我們同樣知道,他希望懲罰逼婚者,而且并非不經意地希望為自己奪回家庭和王國(參卷1行40-41)。但是,如果我們檢視一下他表達希望的那一段,他懷有比在伊塔卡重獲新生更深切的希望,那么,奧德修斯對正義的關切和對自己的關切之間的聯系,就變得更為明晰。他說出了這個希望,即使他看似并未全然意識到它的存在,但他一到達費埃克斯,就立即對瑙西卡婭(Nausicaa)說了。他對她說:“現在神明送我來這里,讓我繼續遭受不幸,我的苦難猶未了,神明們還會給我降下災禍無窮盡。”(卷6行172-174;參卷22行286-287)然后,盡管他聲稱,他并不期待他的麻煩會終止,但他結束聲明時,還是說道,“在此之前”他還要忍受很多困苦。換句話說,他是以此表示,他確實期待著從困苦中獲得最終的解脫(參卷4行33-35,561-569)。顯然,在冥府的旅程中,阿基琉斯的靈魂告訴了他死是多么悲慘,但這一旅程并未摧毀他心中的希望,他仍然希望能夠消除這最后的困苦,讓它去等待其他人吧。也許他把自己想成了另一個赫拉克勒斯,這也是他在冥府遇到的幻像。因為赫拉克勒斯自己,就像奧德修斯告知費埃克斯人那樣,“在不死的神明們中間盡情宴飲”(卷11行601-603)。和赫拉克勒斯一樣,奧德修斯也是少數幾個這樣的人之一:能在有生之年得到揀選,下至冥府,因此,他希望擁有一種受祝福的罕見命運,他相信赫拉克勒斯已經有此享受,這也不是什么難以置信的希望。但是,我想,他希望從困苦中獲得解脫,也有更深一層的原因,在我們思考他對瑙西卡婭說的那段話的時候,這一更深的原因就已凸顯出來。奧德修斯剛剛離開卡呂普索的島嶼,他再次、也是最后一次拒絕了女神提出的永生不朽的建議。他剛剛完成了他最偉大的放棄行為,放棄他拯救自己生命的欲望。在我看來,這種放棄行為,是他希望擺脫困苦的直接原因。因為,這有助于確保他本質上是個正義的人。所以,他相信他理應擺脫困苦,因為他相信他值得這樣對待,他對此滿懷希望,一如他相信諸神會實現這個希望。固然,奧德修斯與卡呂普索在一起過得太悲慘,因此,她建議他當她不死的丈夫,而在他看來,他對此的拒絕算不得是完全犧牲自己的快樂和利益。盡管如此,他放棄成為永生不死之人,一定強化了他自愿犧牲的信心,因此而值得諸神關心他。然而,這里卻產生了一個難題。因為,不論他覺得自己做出了多大的犧牲,或者他愿意做出多大的犧牲,其回報并未大到如他希望的那種獎賞。無論如何,沒有證據表明,他甚至想象過放棄這種與能夠最終擺脫困苦相比的這處。因為,他期望的最終收獲比任何的失去都要多,所以,他以正義之名而視為犧牲的東西,也可以不把它看作犧牲——我甚至想說,最好是不要視之為犧牲,而是首先要視之為一種達到最后期望的手段。
當然,奧德修斯與正義緊密相關的自我關切,并不一定是一種有見識的自我關切,而且,與他虔敬的希望相關的行為,也并不一定總是謹慎的。在伊塔卡發生的事情,是由于他以為的正義所致,他滿懷信心地希望,諸神會支持他的正義,但正是這種希望,似乎使他在自己的統治區里反抗逼婚者時,犯下了幾個與其特征不符的錯誤,關于這些,我們早已指出,無需重復。例如,他似乎因雅典娜的閃亮登場而感動萬分,當他和忒勒馬科斯正秘密地從那個宮殿大廳搬動武器時,他忘記了自己的計劃:給自己留下了兩套可用的武器,以便同敵人戰斗(卷19行31-44;參卷16行295-297上下文)。從結果來說,此刻這個錯誤一旦還不算致命,但卻很嚴重,因為這就要把忒勒馬科斯送到戰場的最中心,到庫房去拿出盔甲,單獨留下粗心大意的忒勒馬科斯在半開的庫房門口,使逼婚者中的一些人也為自己拿到盔甲。結果,有一會兒奧德修斯極度驚恐,對他來說,接下來的戰斗異常困難,其實,原本不必如此困難(卷22行95-159)。奧德修斯另一個嚴重錯誤,是讓忒勒馬科斯從歐邁奧斯(Eumaeus)在鄉下的茅屋直接回家,而且是在大白天獨自一人,這是奧德修斯在首先訪問了涅斯托爾(Nestor)和墨涅拉奧斯之后去的地方。因此,當奧德修斯知道逼婚者試圖在回歸伊塔卡的路上殺死忒勒馬科斯時,他也從歐邁奧斯處聽說,他們本想保守忒勒馬科斯回家的秘密不讓逼婚者知道,但這打算也失敗了(卷16行464-469;參行130-134,328-337)。在這個例子中,奧德修斯不太慎重,但這與他對諸神的希望沒有明顯的關聯,而是預設了一種對正義力量的信任,可看起來,正義的諸神那里似乎毫無理由地缺乏正義。固然,這些逼婚者沒有再次想要殺死忒勒馬科斯,不論是在他從鄉下歸家途中還是歸家以后,因為他們也不愿意在沒有得到宙斯贊成此事的征兆時就如此行事。而且,他們沒有收到這樣的征兆。在忒勒馬科斯安全返回宮殿后,宙斯也許發出過什么征兆,表示他不贊成他們攻擊他。這樣的事實表明,逼婚者至少想以其他的方式殺死他。安提諾奧斯(Antinous),這些逼婚者的頭目之一,計劃在忒勒馬科斯從鄉下回家的途中埋下伏兵,將他殺害,他還從逼婚者們的觀點中引出強有力的論據,以支持自己的提議(卷16行363-406;241-247)。而且,我們很難明白,忒勒馬科斯怎能夠逃脫這樣的埋伏,僅僅依照他獲救的事實,并不意味著奧德修斯的信賴就是深思熟慮的。
可是——人們會這樣說——忒勒馬科斯畢竟獲救,正如奧德修斯贏得反抗逼婚者的戰斗,雖然在保護這些成果中,諸神的角色可能關系不大,不過,在這種場合卻已足夠。因此,盡管這些事例使我們懷疑奧德修斯的審慎,但它們卻無法證明,在相信諸神以及他們的正義上,奧德修斯究竟愚蠢到什么程度。無論如何,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問題關系到他擺脫困苦的更深層的希望中智慧何在。現在,荷馬的繆斯從未明確地告訴我們,奧德修斯是否獲得了最終的報償,可是,即使對諸神及死后生活的無知,會挫敗一個人確定自己會獲得這種報償的愿望,但深思熟慮的奧德修斯可能仍會是一種智慧的楷模,或人類智慧的楷模。為了完全與他的狡詐與多才多藝分開,從卡呂普索島上回到家的奧德修斯,似乎懂得了一個好人的生活——一種滿足他的命運、滿足于全身心地與妻子和家庭共融的生活——其秘密何在。
我們的印象便是,奧德修斯是一個滿足于其命運與家庭的智慧之人,但是,這種印象會因幾個不和諧的細節而讓人生疑,而且,他正義的深度或關心他人的深度這樣的老問題,也因這些細節而浮現出來。在這些細節中,最明顯不過的一幕發生在全詩的結束。在這最后一幕中,正逢反抗逼婚者們親信的那場戰斗最激烈時,奧德修斯恰好趕到,但他忘記阿基琉斯曾經告訴他,得勝后窮寇勿追。他差點因此失去了為自己的王國制造一個持久和平的機會。這就需要宙斯發出的雷電,還有雅典娜更進一步的恐嚇,以說服他對自己的行為和王國有更明確的擔當。固然,他很高興,自己最終服從了雅典娜,但他的延誤卻讓我們懷疑,奧德修斯作為一位武士,在他的家鄉,這種展現在他面前的和平而繁榮的生活,是否真讓他信從呢(卷24行485-486)。奧德修斯第一次遇見父親拉埃爾特斯(Laertes)的時候,他決定用令人困惑的方式試探他的父親,他愚弄父親,而且不告知他自己的身份,這就使他在家中未來的生活成疑了(卷24行235-240)。當他看到他的父親一直多么為他悲傷時,奧德修斯的確非常傷心,并想熱烈地擁抱他。雖然如此,他第一次接近父親時的殘忍態度卻顯示,他的愛缺乏深度,這產生了一個懷疑,他是否甚至是否完全能與父親同在家中生活。在這一點上,我也留意到,在他們與那些逼婚者的親信們的最后一戰時,他恰好對他的兒子忒勒馬科斯給出了不同尋常的、不情愿的勸告。雖然奧德修斯和兒子在這種場合的競爭相對溫和,也讓拉埃爾特斯覺得高興,這卻暗示了在未來有更嚴重不合的可能性,這使得我們再次好奇奧德修斯到了老年會怎樣。
奧德修斯并沒有以一種令他尋覓滿足的心境返家,這其實有一個更深入的跡象,當時是一個情緒特別強烈的時刻,佩涅洛佩終于確認他是奧德修斯,他們彼此長久擁抱淚流滿面地團圓。可是,當他們停止哭泣,奧德修斯就對佩涅洛佩說,他們還面臨麻煩,特瑞西阿斯的靈魂在冥府預言過,即使回家之后,他也將不得不去完成一個巨大或難以估量的任務。不過,奧德修斯并未更多說到這個預言的細節,而代之以同佩涅洛佩一起上床的要求。佩涅洛佩回答說,他的床任何時候都像他希望的那樣準備好了,不過,她要他先告訴他未來的嚴峻考驗的更多細節。盡管他認為妻子的要求當然合理,但奧德修斯回答時卻開始對此表現出了很輕微的憤怒(卷23行264以下)。他鐘愛的妻子的提問的確理由十足,但他對此表現出憤怒,這有點讓人吃驚。無論理由是什么,他的憤怒,或他沒能直接贊賞她要確保他最終留在家中的要求(參卷23行286-287),這些都相當程度地透露出,他對佩涅洛佩的感覺其實麻木無知,并給這部詩作許諾的未來的幸福婚姻投下了一個陰影。
現在,奧德修斯的返家,似乎并不意味著,他開始過上一種與家庭和諧的智慧而公正的生活。的確,人們會猜想,他仍需面對的漫長旅途對他而言,可能并不完全像他告訴佩涅洛佩的那樣讓人厭倦(比較卷23行267與卷11行121,尤其考慮卷1行3,當奧德修斯向費埃克斯人報告的時候,他對預言做了小小的添油加醋,還可比較卷12行160與卷12行49)。我們沒有理由相信,下一步的旅行能夠提供他在家鄉沒有找到的滿足。特別是,我們沒有理由相信,僅僅下一步的旅行,便能夠解決仍然存在的懷疑:諸神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支持正義——他的心中仍持有這些懷疑,這有助于他明白,他愿意在家鄉度過一生的渴望,其程度是多么不確定。但奧德修斯要在回家后找到他仍然缺少的滿足,就需要了解比關于諸神更多的各種知識。首先,他需要最大意義上的智慧。此外,最大意義上的智慧,自始至終是他或多或少有意識尋求的對象,我相信,就像荷馬在史詩開篇所言,他告訴我們奧德修斯在“尋求贏取自己的生命”。先前,我確實認為,這一段落表達的是尋求生存,但這種尋求已遭奧德修斯拋棄,或者說,他似乎拋棄了這種尋求,當他拒絕了卡呂普索成為不死之人的提議時。不過,在其他地方,荷馬這個被翻譯成“贏取”的詞,總是意味著獲得還不曾擁有的東西,而不是保存已經擁有之物。因此,說到奧德修斯正尋求贏取自己的生命,或自己的靈魂,荷馬首先要說的意思似乎是,這是奧德修斯第一次試圖贏取自己的生命,換言之,贏取作為他自己生命的生命,或者,為他自己而贏取生命。我認為,獲得個人的生命,便是荷馬通過智慧所要表達的意義的核心,而對這種智慧的渴望,則是奧德修斯最終極的渴望。這種智慧將會使奧德修斯,在家中或別的地方安心地生活,但除此之外,試圖更全面地表明這種智慧可能的,就并非本篇論文力所能及。無論如何,在我看來,奧德修斯失敗了,沒能獲得這種智慧,他將繼續失敗,雖然他顯然關心他自己的生命,甚至,在某種意義上,這正是其中原因。因為他對正義的淺薄關切,或者,輕易地說服自己,從根本上,他本人就是正義的,這些便封閉了他真正地自我認識的途徑,盡管他從自己的真實生活中所獲良多。相反,荷馬這個智慧之人,試圖在我們這些聽眾心中滋養對正義的關切,這時,他在他的或繆斯的故事中最大限度加以強調的地方,不是奧德修斯的旅行,而是他懲罰逼婚者的啟示。在《奧德賽》中,正義和虔敬的牧豬人歐邁奧斯,是荷馬或者他的繆斯唯一直接稱為“你”的角色(卷14行55,165,360等等),通過與歐邁奧斯的討論,荷馬指出了對正義的簡單關切與最高智慧之間的血緣關系。奧德修斯的故事必然會引起正義問題,當荷馬提出這個正義問題時,為了鼓勵我們對正義的關切,荷馬指出了通向智慧生活的道路,而奧德修斯當初也未能贏得這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