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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尋夢蘆笛

首發于二〇〇九年

異形文集·第四十三卷「怪物團」

譯者 劉金舉

我是人。我永遠不會舍棄人這一身份。與其成為一個『海葵人』,我寧愿選擇作為人走向滅亡。

櫥窗里面所展示的,已經是夏裝了。其中一件今年的新款夏裙,色彩華麗、設計新穎,深深地吸引了我。不過,裙子雖然很漂亮,下擺卻長了些。如果我的個子再高些,倒是很合適。一邊這么想著,我一邊邁步走過了商店門口。

輕風里充滿了綠色植物的香氣,令人心曠神怡。從店外的人行道看去,除了夏裝之外,櫥窗里面還陳列著帽子和皮包。我在腦海中合計了一下價錢,忍不住嘆了口氣。遠離大手大腳花錢的生活,真的已經很久了。雖然之前的生活也不算奢侈,但那時花錢從不吝嗇。我也有過為了參加樂隊比賽,或與唱片公司的人洽談合作而不惜一擲千金的時候。只不過,那段充滿期待又忙碌不堪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當我察覺到這一點時,一切都已如過眼煙云般消失了。雖然并沒有刻意終結這樣的日子,但也許是在無意之間,我便選擇了一條迥異的人生之路。現在我所走的,是一條平平淡淡,但也沒有危險、能讓人過安穩日子的路。

我在西點店買好餅干后回到了大街上,這時一個奇妙的東西闖入了我的眼簾。它看起來像是一個招攬客人用的人偶,過往的行人們都爭先給它讓開了道,臉上充滿了驚訝和好奇。起初我還在想沒有必要這么大驚小怪吧,但是靠近一看后,也像大家一樣,忍不住叫出了聲。

這個人形的白色生物,搖搖晃晃地走在街上,臉上沒有眼睛、鼻子和嘴,卻從頭頂上垂下了幾十根觸手,簡直可以形容為一個“頭長成了海葵的人”。它身高大約一百七十厘米,觸手和整個身體都是雪白雪白的。一眼看上去,它似乎穿著緊身運動衣,但是從其透明感以及所充溢的光澤來看,又很像生物的肌膚。如果是人造材料的話,那應該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新料子。

它的身體表面十分平坦,手腳細長、胸膛瘦削,讓人無從推測它的性別和年齡。這難道是一個為制造宣傳效果而進行新奇表演的演員?或者是電視臺正在錄制惡作劇節目?利用這么奇怪的外觀吸引了人們的注意之后,馬上就要上演什么驚人的節目了吧。

“海葵人”站到路邊的樹下,舉起長長的觸手,慢慢摩擦起來。

一陣高低音合奏響起。高音高亢,如同搖鈴發出的聲音一樣清脆;低音柔和,如同弦樂的聲音一樣優美。

聲波包圍了我的身體,一步步輕撫著我的皮膚。我感覺自己就像腳底踩著棉花,有點飄飄然了;又感覺自己的舌頭上好像滴了幾滴蜂蜜,一股甜味擴散開來。我的胸中充溢起一股難以言表的熟悉感,一陣酥麻的快感沿著皮膚緩緩襲過。這兩種聲音混合在一起,奏鳴出一首我聞所未聞的曲子。盡管如此,我卻覺得這似乎是我很久之前就很熟悉的音樂一樣。

行人都圍在“海葵人”身邊,如癡如醉地沉浸在那音樂的世界里。沒有人讓它停下來,更沒有人斥責它。

“海葵人”的頭部出現了幾張小嘴,好像圓圈一樣。它張開可愛的小嘴,唱出了溫潤的聲音,讓人如沐春風。與其說這是樂器的聲音,倒不如說更接近人類的聲音。我聽不懂它唱的是什么,因為那既不是日語,也不是英語,和著抒情的旋律,就像咒語一般。

就是在這一瞬間,我的心中發生了某種反應,一切霎時變得截然不同:快感化成了痛苦,溫暖化成了冰冷,柔情化成了肉刺。

由于太過恐懼,我的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身體內部的自我保護本能,在全力否定之前產生的舒暢感,向我發出警告,讓我轉入到憎惡與反抗模式。

這首曲子,能夠控制人的精神!就像在木材上靜靜地來回拉動的一把鋸,從人身上切削著對人而言非常重要的東西。這就是當時我的感覺。

突然,我背后也響起了歌聲。扭頭看過去,是另外一個“海葵人”,它正和著前面這個“海葵人”的聲音在歌唱。

兩個“海葵人”的聲音融匯在了一起,生出一種只能用“妖艷”來形容的感覺。

接著,二重唱變成了三重唱。也許是被它們倆的聲音吸引過來,不知什么時候,又來了一個“海葵人”。

不知道是誰嘟囔了一句:“這是不是新開發的演奏機器人初次亮相啊!”我這才想起來,最近機器人技術發展神速,利用電腦合成的歌聲,早就非常接近人聲了。不過,這些“海葵人”的聲音如此細膩流暢,真有點太不可思議,也太不正常了。

我后退幾步,從人群中逃了出去。我不理解大家為什么可以如此心平氣和地欣賞這曲子。這種破壞人類本能的音樂,這種剝奪人類自由意志的曲子!

我離開那些陶醉在歌曲里的人,不顧滿身大汗,穿過了大街,來到位于心齋橋的俱樂部。

我走下臺階,打開位于地下一層的店門。

雖然已經是晚飯時間了,但是一半座位還空著。我選擇了一張雙人桌,而不是柜臺邊的單人座。我點了飲料和小食,特別叮囑服務員:“我一會兒還有個朋友過來,請不要安排別人坐過來。”

店內輕聲地播放著音樂。這是一首很久以前的搖滾樂,主旋律非常優美,撫慰了我被“海葵人”攪亂的心境。我品嘗著碳酸飲料,這時才漸漸平靜下來。

店內客人的年齡都比較大,基本上看不到年輕人。就在我啜吸著“嗨棒酒”[1]的時候,樂隊成員登臺了,其中就有響子!和她對視后,我舉起手,輕輕地打了個招呼。她也面向我微笑,用口型無聲地說了句“一會兒再聊”,就坐在了鍵盤前面。

主唱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性。上座率達到八成的時候,舞臺上響起了讓人印象深刻的和弦聲。今天他們演奏的主題是“披頭士樂隊”,我喜愛的歌曲一首首流淌而來。主唱的嗓音相當優美,可以看出這是個用心歌唱的歌手,而且經歷了時間的磨煉。響子專注在演奏上,嘴巴緊緊地閉著。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響子不唱歌時的樣子。我所熟悉的響子是一個搖滾歌手,總是和著節奏強烈的音樂,昂揚地歌唱。因此,今天見到她如此“文靜”地坐在椅子上,手指在鍵盤上冷靜地游走,比起感到意外,更可以說有些震驚了。

不過,看得出來,她仿佛只是坐在那里就已經非常愉快了。她的這種情緒乘著音樂也傳到了這里,感染了我。

他們整晚都在翻唱“披頭士”的歌,沒有一首原創。演奏結束后,響子走下舞臺,來到我的桌旁,坐到了對面的座位上,讓服務員送來一杯芒果汁。

我把買來的整盒餅干連紙袋一起遞給她,說:“這是給你的禮物。”

響子發出一聲歡叫,只是那聲音好像感冒了一樣,有點沙啞。“多謝你來看我。”

“你是什么時候來這里的?”

“三年前吧。”

“你不唱歌了?”

“不唱了,只演奏。”

“那豈不是很不過癮?”

“有點!但是一直不知道哪里招歌手。”

我沒有勇氣再追問下去,就換了話題:“你們只翻唱歌曲?”

“是的,而且限定為七十年代及之前的歌曲。亞紀,你現在做什么呢?”

“我做DTM,你知道DTM是什么嗎?”

“就是用電腦制作音樂的人吧。”

“我還買了AMS,與電腦配套一起買的。”

“真厲害!那么,你是真正開始了音樂創作事業啊。”

“還說不上呢。AMS功能強大,但正因為功能太多,反而很難調好。”

就在這時,一個男人走到了我們的桌旁。這是一個素未謀面的紳士,銀發飄逸,泛著青色的夾克與他的窄腿褲相得益彰,里面穿著開襟襯衫,脖子上圍著幾何圖案的絲巾,顯得非常瀟灑。

紳士向我點頭致意,然后禮貌地前傾著身體,在響子耳邊說了些什么。

響子點了點頭,起身從隔壁桌拉過來一張椅子,請紳士坐下。這時店員送來一杯飲料,杯壁上裝飾著綠色的果實。

“打擾你們談話的雅興了,實在不好意思。”紳士鄭重地向我低頭致歉。也許是身體哪個部位不舒服吧,他的動作十分遲緩。

響子介紹道:“這位是菅埜先生,他是我的老相識,是發聲訓練師。”

這位先生響子在與我組建樂隊之前就已經認識,而且得到過對方很多的幫助。

“菅埜先生原來在音樂大學任教……”

“您是古典音樂系的?”

“是,古典音樂。”

那么響子歌聲如此動聽,也是因為菅埜先生的培養吧。

我懷著敬仰的心情望過去,菅埜先生顯得有點難為情:“之所以指導響子,是因為我與她的父母是熟人。既不是為了讓她考音樂大學,也不是為了培養她成為專業歌手。只要響子因此而愛上音樂,那我就覺得一切都值了。”

菅埜先生喝了一口青檸蘇打水,對我說道:“天海,聽說之前你和響子一起組建過樂隊?”

“是的。十多歲的時候,我們組成了樂隊,一起奮斗到二十出頭的時候。”

“聽說還取得了不錯的成績。”

“雖說成績不錯,但也就是業余愛好罷了。我們在一些地區性的音樂大賽上得過獎,也在酒吧等地方演奏過,但是工作之后就沒有辦法再堅持下去,最后不得不解散了。”

響子插言道:“那個時候,我和亞紀是合唱。女子雙人組合演唱搖滾,這是我們樂隊的賣點呢!”

我微笑著搖了搖頭:“實際上,唱得好的只有響子,我只是仗著年輕瞎吼而已。”

“亞紀有作曲的天賦,所以我們經常唱她原創的歌。那個時候,真的非常快樂!”

響子將我的重心已經轉向DTM的事情告訴了菅埜先生。菅埜先生好像對這方面的事情也感興趣,就問我:“你使用什么軟件?”

“我使用的是AMS。”

“那你是當作事業來做的呢!”

“我這個人很講究,如果聲音不夠逼真,馬上就會感到興味索然。所以,即使花大價錢,也一定要使用接近真實聲音效果的軟件。”

DTM是指借助電腦完成從作曲到演奏的所有工作。制作者需要像演奏樂器一般讓“電子聲源”發聲,并從“聲庫”中選取自己心儀的聲音合成人類的歌聲。AMS軟件既有演奏軟件又有聲音合成系統,因而價格非常昂貴。而且,如果電腦配置不高,那么即使安裝了軟件也無法正常工作。這一切都決定了AMS不是一般人能輕易下決心購買的軟件。但是由于這個軟件的預置“聲源”與合成高音質聲音的功能實在是太優越了,我還是狠狠心,傾囊購買了。

與雅馬哈的VOCALOID[2]系統不同,AMS并沒有官方指定的“代言歌手”,但是該軟件調整音質的功能出類拔萃,甚至可以輕松合成古典風格的男女混合七重唱,因此能夠自創“虛擬歌手”,并以其為中心創建一整支樂隊。

菅埜先生問道:“你所創作的歌曲都放在哪里呢?”

“我上傳到專門面向DTM作曲家的網站上了。網站管理員會代辦作品的購買或銷售手續,非常方便。”

“聽說現在很多專業的作曲家也都加入了這個陣營,好像是一股熱潮呢。”

“菅埜先生也對此感興趣嗎?”

“只要是音樂方面的,無論什么我都感興趣。”

我們就這么無拘無束地談了一會兒。看起來,菅埜先生是那種可以為音樂廢寢忘食的人。

在第二輪演奏將近的時候,響子離開了座位。我以為菅埜先生也會離席,但看他沒有動,就問他:“您要不要加點飲料?”

菅埜先生搖了搖手,說道:“響子總是說起,如果還能再和你一起組建樂隊就好了。”

我感到有點意外,如果響子一直這樣想的話,那么之前她應該有很多機會邀請我。樂隊已經解散五年了,在這期間,我們之間完全沒有任何聯系。

“也許是因為我離開了現場演奏這個行業吧。”

“不過你一直在作詞和作曲吧。即使你們不能再組隊演奏和歌唱,我還是很希望你能安慰一下響子。”

“響子的嗓子受損了嗎?”猶豫了半天,我還是決定開口詢問,“非常抱歉,但這件事情我也不方便直接問她。如果菅埜先生知道些什么,還請告訴我。”

“她切除了部分聲帶。”

“什么時候的事情?”

“兩年前的事情了。當時她染上一種新型傳染病,整個咽喉都受到了病菌的感染,聲帶也遭受了侵襲。部分患上這種病的人,病灶部位甚至會發生癌變。雖然響子的病情沒有那么嚴重,但也不得不切除了被病毒侵蝕的部位。”

菅埜先生又嘆息最近地球的情況實在有點奇怪,各種奇病怪病防不勝防,最后仍慶幸道:“萬幸的是,響子還能夠唱歌。”

“太好了!那她還在請您幫她訓練發聲嗎?”

“是的。雖然音域有點窄了,但是響子的嗓音還是非常動聽。這么問有點失禮,亞紀,你現在從事什么工作?”

“在普通的公司工作。因為如果沒有工資收入,也就無法購買AMS之類的設備了。”

“你的家人呢?”

“我是單身一族,父母都在老家。”

“那么,也就是說,你只有現在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了。只有這段時期,你才能幫助響子實現她的愿望。”

這時舞臺上響起了安靜的旋律。歌手悠揚的歌聲伴著舒緩的鋼琴曲,描繪出了一個站在高崗上的愚者。

菅埜先生稍稍向前探了一點身體,靠近我的耳邊,用清晰的聲音說:“你知道嗎?AMS的聲庫中,有一份數據是采自響子的。”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氣:“那應該是商業機密吧。”

“是的。原則上,關于AMS素材數據的信息都是非公開的,無論是男聲還是女聲。其他素材的來源我也不了解,無論是預設還是自選部分。但是在開發AMS時,是我向公司的策劃部推薦了響子。”

我還以為,自樂隊解散之日起,我就與響子徹底分別了。但實際上,我每天都在毫不知情地通過電腦使用她的聲音!

菅埜先生問道:“天海,你覺得現在這個世道如何?”

“您問的是?”

“人類是不自由的生物。無論怎么努力去追求更加美好的生活,都會被自身的愚蠢、卑劣扯后腿。但是,即使是這樣的生物,也藏著令人難以置信的產生‘美’的能力。不湊巧的是,只有人才能創造藝術,其中的一種‘美’,就是‘音樂’。”

我沉默著沒有作答,因為我無法推測他話語的真實用意。

菅埜先生從口袋中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響子經常來我這里。你聯系不上她的時候,就請打電話到這里。即使我不在,也會有人應答的。”

名片上寫著他位于西宮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當臺上開始流淌類似于長笛的電子音樂聲時,菅埜先生從椅子上站起身。他神情痛苦,好像忍受著劇痛一般,語調緩慢地說道:“我身體不舒服,先告辭了。”

那天我所見到的白色“海葵人”,漸漸地開始在其他地點現身了,如大阪北區的繁華街道、神戶三宮站前的主干道。神戶元町的中華街廣場上有一個涼亭,有一次我甚至見到一個“海葵人”坐在涼亭前,忍不住大吃一驚。當時,盡管大家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卻不以為意,甚至開玩笑說:“也許它是來吃老祥記的豬肉包的吧。”我覺得,也許是因為它酷似人的外表,讓大家掉以輕心了。

它們總是突然出現,不知道來自何處;演奏結束后,又會迅速消失得無蹤無影。曾經有人見過它們乘上面包車,也有目擊到有人在為它們的活動提供各種支持,社會上漸漸形成了一個共識:這是一批匿名表演者!

沒有人知道這個群體到底有多少人,也沒有人見過它們的真實面目。由于除了演奏之外,它們沒有任何違法之舉,政府機構也就聽之任之。也許把它們當成疑犯盤問或者強制帶走,都太麻煩了吧。

由于它們規規矩矩,也不做壞事,所以它們的表演最近成了廣受歡迎的街頭一景,甚至有人將面包和糕點遞給它們,問道:“要不要吃點兒?”

遇到這種情況,“海葵人”就會彎下長長的身軀,好像在致謝一樣,然后用觸手卷起食物放在頭頂處,慢慢地吸進身體。還別說,這種情形與真正的“海葵”完全一樣。

因為它們的外形,高中女生們就給它們起了一個愛稱叫“小葵”,甚至將它們演奏的音樂錄下來設定為手機鈴聲。而成年人則把它們叫作“海葵人”。這是因為,面對某家電視臺的采訪鏡頭,為“海葵人”提供后勤支持的一個人回答道:“請大家把它們叫作‘海葵人’吧。”

“海葵人”的影像和音樂也不斷地被上傳到視頻共享網站。看了這些視頻我才知道,不但在日本,國外也有它們活動的身影。

每次在街頭見到它們,我都會馬上逃開。因為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忍受它們那種美妙的演奏、那種美妙的歌聲,還有讓大家都聽得如癡如醉的樂曲。而且,我還漸漸觀察到,逃離這種演奏的不止我一人。與我一樣,總有一些人帶著極端痛苦、厭惡的表情盯著“海葵人”。我是否也是帶著這種表情仇視“海葵人”,然后從現場逃離的呢?每當想到這個問題,我的心情就會郁悶起來。

自從上次與響子在心齋橋的俱樂部重聚之后,我們白天相聚的機會也多了起來。

響子并不害怕“海葵人”,反而總是很入迷地欣賞。每次我都要非常費力地把她拖離現場。

“為什么你會這么討厭它們呢?”響子問道,“難道你沒有產生心靈受到滌蕩的感覺嗎?”

“這樣的感覺,我一絲一毫都沒有。”我一邊快步走著,一邊沒好氣地回答,“不但沒有這樣的感覺,反而會感到非常惡心。我很奇怪,為什么大家能夠心平氣和地欣賞這樣的音樂!”

響子嘴里嘟囔著:“我倒是覺得,對于人類而言,這才是最理想的音樂。”

我沒有回答。

陪著她購物后,我們在咖啡店談了很久,這時我才終于了解到樂隊解散后響子身上所發生的一切。

幾年前,響子的父母遭遇事故身亡了。由于沒有收到任何消息,這讓我大吃一驚,我甚至沒有收到她報喪的明信片[3]。

響子帶著淡淡的表情說,那個時候根本沒有那個心緒。因為那時她與哥哥,不,更嚴格地說,是與嫂子之間,圍繞遺產問題產生了很多矛盾。哥哥與她年齡相差幾歲,開了一家公司,但由于經營不善產生了債務,自然就產生了讓響子放棄繼承權、獨霸遺產來彌補虧空的想法。

她也一度有過先繼承下來,再借給哥哥周轉的想法。但在現在這種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下,錢一旦借出去,很有可能就是有去無還,根本不能抱任何希望。

是為保護自己的權益而抗爭到底,還是舍棄這些呢?經過長時間的思想斗爭,響子選擇了放棄。當時,兄嫂感動得跪在地上流淚,嘴里喋喋不休地重復著感謝的話。但是,后來親戚們聚集在寺廟為父母舉行法事的時候,響子無意間聽到了嫂子他們私下的談話:“反正響子早晚會結婚的。只要嫁一個好對象,肯定衣食無憂。她與我們不同,年輕人有美好的未來。”

聽到這么無情無義的話,響子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然后就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實際上,哥哥公司的虧空額并不大,來自其他方面的資助也很多。響子不禁想,他們這么做,也許就是變相獨吞了父母的遺產。但事到如今,響子連發脾氣的力氣也沒有了,她身心交瘁,完全陷入了虛脫的狀態。她說,這件事情讓她深深地感受到了家人和外人的可怕。

就是在那個時候,響子的嗓子受了感染,也恢復了與菅埜先生的交往。當時菅埜先生的夫人剛剛去世,長期的看護生活讓他也身心疲憊。兩個失去家庭的人同病相憐,很快就通過音樂這個紐帶結合在了一起。正如魚兒渴求清水一般,菅埜先生熾熱地追求著響子。

響子求我,讓我給她聽聽我用AMS制作的曲子,還想讓我按照她目前的音域給她寫歌,當然,是我們以前那種搖滾風格的歌。

我所創作的歌曲,一直以來都浸潤著各種感情:戀愛時的長吁短嘆,生活中的孤獨與憤怒,遇到知音時的喜悅,渴求知己而不得時的焦躁與悲傷……就像以前一樣,響子仍然那樣喜歡我的創作。

在公寓里,響子唱了歌給我聽。與以前相比,她的嗓音確實失色不少。但是,正如菅埜先生評價的那樣,她的嗓音仍然很有潛力。

“亞紀,你設定的虛擬歌手果然是女孩子啊!”響子盯著電腦的顯示屏問我。

“你的事我聽菅埜先生說了。我選擇這個聲音是很偶然的,單純最喜歡這個聲音罷了。只是沒有想到,這是響子你的歌喉。”我回答道。

“那是一個很不錯的工作機會呢!”響子一邊笑著,一邊模仿AMS輸出的聲音。不過,我覺得響子現在略帶沙啞的聲音,比AMS合成的完美歌喉更具魅力。

響子問我:“這個虛擬歌手的名字叫什么?”

“露娜[4]。”

“是指月亮?”

“對。”

“這個名字太平庸了,再好好推敲一下就好了!”

“我想好好推敲的,是音質而不是名字呢。”

我認為,用電腦進行創作時,如果只是讓軟件原封不動地按照聲源去歌唱,那還談不上是自創歌手。只有通過巧妙地改變聲音的頻率,讓它擁有自己的個性,才能創造出獨具特色的虛擬歌手。有時,甚至聲音的扭曲都能帶來更加貼近人聲的效果。喜歡AMS的用戶,都熱衷于這么獨創。

現在音域比較窄的響子的嗓音,以及我調整過的來自聲庫的響子的聲音,盡管它們都源自響子,卻朝著不同的方向發展了。如今,二者在我心中共鳴。

那么,我到底更加喜歡哪種聲音呢?

當然,我更喜歡響子真正的聲音。

響子想讓我用AMS錄制一下“海葵人”的曲子,說要試試填上日語歌詞后的效果。

我當即拒絕了,說:“別的什么都可以,唯有這個,還是饒了我吧!”

每當聽到它們的曲子,我的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奇怪的場面:青青的大草原上,無數“海葵人”隨風搖動,用鈴鐺一樣的聲音唱著歌曲。但是,那里只有柔和的音樂,是一個優美但卻冰冷、了無人氣的世界!在創作自己的音樂時,我絕對不希望自己的腦海中浮現出那樣的世界!

在狹小的公寓中,我和響子擠在一間屋子里,身子貼著身子,好像又回到了十多歲。我們滔滔不絕地談論著,有對過去的回憶,也有對未來的暢想,有現在的心情,有喜怒哀樂,更有興奮和激動。

與以前一樣,響子的肌膚還是那么柔軟、溫暖。

把臉靠過去的話,就能聞到香水一樣的氣息。

但是,當我抱怨起“海葵人”時,響子的臉上突然浮現出怒容,與以前發怒時的神情完全一樣。她賭氣地說:“你再這么說的話,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你也不要再來我們俱樂部了。”

我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響子以前也是這樣,她的話都是率性而發的。在旁人聽來,她說的這些似乎都是蠻不講理、不近人情的話,但在她的腦海中,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作為女生,我很了解她這種別扭的復雜心情。

所以,我也根本不會去責怪她。

但是……

進入八月后,響子突然銷聲匿跡了!

舞臺演出表上還是寫著那個樂隊的名字,但她的名字卻從成員名單中消失了。打她的手機也沒人接。

我去了那家俱樂部,問樂隊隊長發生了什么事。結果隊長說:“她辭職了。”

我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就又問道:“是不是她與大家之間發生了什么矛盾?”

隊長回答道:“不是的。其實,很早之前她就說想辭職了。應該是今年年初吧,她說,一直關照她的恩人患了重病,她想去幫忙和照料。這種情況下再挽留她就不近人情了,所以我就讓她自己定了辭職的日子。”

如果響子是今年年初就這么說了的話,那么她是在下決心要脫離樂隊后,才邀請我來俱樂部的。也許她覺得這是我們最后的見面機會,這才邀請我的吧。

我又追問道:“請問,您知道她那位恩人的姓名嗎?”

“名字我不知道,但聽說是她很久之前的老相識,是一個發聲訓練師。”

據我所知,這個人只能是菅埜先生。上次在這里見到他的時候,他的身體活動不便,好像很痛苦的樣子。

我按照名片上的號碼打了電話過去,接聽的是用人。我問她現在響子是不是在那里,她告訴我,響子現在和菅埜先生生活在一起,又說響子他們交代:“無論什么時候,都歡迎您來訪。響子和菅埜先生,都衷心期待天海小姐的到來。”

我乘坐“阪急電鐵”到了西宮。

菅埜先生的家是一個獨棟院落。我按了門鈴,一個上了年紀的女性出來迎接我,引導我進入房間。我坐在一個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間里等待。

我一邊喝著冰凍的綠茶,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遠處傳來的知了的鳴叫。很快,響子進來了,菅埜先生沒有出現。

雖然距離上次見面的時間并不長,但響子整體看來膚色白了很多。按說現在是夏季,她應該會被曬黑一些,但不知道為什么,她卻顯得很白,白得刺眼。

“好久不見了。”

“是啊。”

響子隔著矮桌,坐在我的對面。

我問道:“菅埜先生的身體怎么樣?”

“已經好多了,我估計下個月應該可以起來活動了吧。”

“響子,那你還會回到樂隊工作嗎?”

“不回去了。”

“為什么呢?”

“實際上,菅埜先生不是生病了,而是異變了,不再是人類了。”

我一時間無言以對,雖然是盛夏,但是我卻產生了透心涼的感覺。

我不愿意相信自己居然猜中了。但事實就是事實,不論我接受與否。

響子說道:“菅埜先生變成‘海葵人’了,他請我在這個變化過程中守護著他。因為在異變過程中,他沒有任何防護能力。”

“你說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響子口中吐出了一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名詞:癌干細胞。她說這是“海葵人”后勤小組的人告訴她的。“‘海葵人’的細胞與這種干細胞好像有同樣的功能,如果將從‘海葵人’身上采下來的細胞移植到人的體內,人體就會開始溶融和重新建構,人就會變成‘海葵人’。”

響子告訴我,就是為了改變人的性質,才制造了“海葵人”。雖說不知道是誰、在哪里開發的,但當人們注意到時,日本已經有了這種“海葵人”,而且它們還有后勤支持小組。

“改變人類,這是什么意思?”被我追問之后,響子就像菅埜先生之前一樣,問道:“亞紀,你覺得現在這個世界如何?”

“你的意思是?”

“你有沒有想過,要生活在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你有沒有討厭過現在的這個世界?這個人與人相互殘殺,這個充滿暴力、餓殍遍野,這個相互欺騙、相互傷害,人與人相互施加無言壓力、互相監視的世界……!”

“當然了,我也向往和平的世界,只是……”

“‘海葵人’所做的,就是對所有暴力的一種抗爭,雖然只是很小很小的抗爭。但是,如果大家都開始進行這種抗爭了,也許這個世界就會發生巨大的變化!”

說到這里,響子站起身說:“還是先去探望一下菅埜先生吧。如果你看到他本人,就會接受這一切了。”

響子引我進入另外一間房。開門之前,她叮囑我:“不要吃驚啊,沒有什么可怕的!”然后才扭開門把手。

在看清屋內的情形后,我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悲鳴。

西式房間內放置著一張床。迎面看到的,是赤身裸體躺在床上的菅埜先生。

菅埜先生正在轉變為“海葵人”。在他身上,原本是人的四肢已經消失不見了,只剩下頭部和軀體躺在那里,偶爾會痙攣一下。

我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響子扶住了我,把我攙到菅埜先生的床邊。

站在床邊,一切異樣盡收眼底。

不知道是在沉睡,還是已經失去了人類應有的意識,菅埜先生雙眼緊閉,本來應該是四肢的地方,現在正生長著乳白色的突起。在這些位置上,大約會是新的手指一樣的東西正在逐漸生長。他的臉和身體白得似蠟,好像已經完全失去了血液。

“再過不久,他的身體和頭部就會被牛奶色的膜所覆蓋。聽說蝴蝶將要從幼蟲蛻化為成蟲的時候,會在蛹中先完全融化,除了神經、呼吸器官和一部分細胞之外,其他部分都會通過酵素的作用分解,重新組合為身體。現在的菅埜先生也是這樣的。”

“他的四肢呢?”

“已經被融化和吸收進體內了,它們會成為身體重組時的養分。我的任務,就是在異變結束之前守護著他,不讓任何人看到他。當他成為‘海葵人’后,我會為他提供后勤服務,帶著他到各處去表演。”

“你在說什么啊,響子……”

“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海葵人’的。”

我覺得大腦好像被重擊了一下。原來如此,雖然是夏天,但是響子卻膚色發白——這就是為了蛻變成“海葵人”而移植了細胞的結果嗎?我突然產生了一股沖動,想一下子把響子打倒在地!

響子繼續平靜地說道:“對音樂家而言,‘海葵人’是最理想的存在。無論是什么人,聽到它們的歌聲和演奏,都會拜倒在它們腳下的。”

我近乎哀求地說道:“但是,我更喜歡響子你現在的聲音啊!比起‘海葵人’的聲音,比起AMS聲庫里你過去的聲音,我覺得響子現在的聲音和歌唱更加豐富和完美!歌唱,并不是只需要技巧就可以了的啊!”

響子緩緩地搖著頭:“人類完全不能與‘海葵人’媲美。自從聽了‘海葵人’的歌聲之后,我就覺得自己再也唱不出歌來了。比起人類,‘海葵人’的歌聲更有魅力。人類根本無法勝過它們。我的耳朵和心,已經完全被‘海葵人’奪走了!”

“但是,你不是唱了我創作的歌曲嗎?”

“是的,當時我非常快樂,好像又回到了曾經。作為人類最后的回憶,那些日子非常快樂。”

響子再次俯身去察看菅埜先生。“菅埜先生之所以決定變成‘海葵人’,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他是一個覺得除了音樂之外,再也沒有別的生存意義的人。而且,‘海葵人’不僅能夠用音樂讓人陶醉,還能用音樂改變人們的精神。它們發出的聲波之中蘊含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可以消除人類原有的殘暴性和暴力沖動!”

“你是說,它們會用特定的聲音頻率,破壞人的大腦?”

“好像是這樣。”

“為了剝奪人類的暴力,‘海葵人’就可以向人類濫施暴力?”

“‘海葵人’只是在演奏和歌唱而已啊!”

“那么,究竟是誰出于這個目的創造了‘海葵人’?”

響子沒有回答,她空虛的眼神越過了我,望向遠方:“我想看到沒有爭斗和仇視的世界。我不敢奢望這樣的世界會永恒,但是只要有那么一瞬間,我就心滿意足了。我想看到這樣的世界。”

“這樣的世界哪里都不存在,今后也不會出現!這個世界,永遠充斥著各種劣質玩笑。但是,你不能因此而斷定,不值得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

“……很久以前,一位哲學家說過:人只是一枝蘆葦。如果真是這樣,你不覺得,我們應該成為一枝出色的蘆葦嗎?”

我一把打開響子的手:“我要回去了!”

“在變為‘海葵人’的過程中,我希望亞紀能夠守護著我!”

“你是說,想讓我也變成一個‘海葵人’?”

“這件事我無法強迫你。但是,如果你真的也成了‘海葵人’,我會非常開心。因為我希望能夠再和你一起歌唱。”

“打住,我永遠不會答應你這個要求!”

“為什么?”

“我是人。我永遠不會舍棄人這一身份。與其成為一個‘海葵人’,我寧愿選擇作為人走向滅亡。無論這是一個多么愚蠢的選擇。”

響子仍然無動于衷,她拿起放在床邊的電吉他遞給我。由于已經被使用很久了,吉他琴身已呈現出金屬紅,正無言地述說著我和她之間的漫長友情。

“這個對我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給你吧。”

“我不需要。”

“為什么?”

“我想要的并不是你的吉他,而是你啊!”

響子盯著我,眼光犀利,但是她什么也沒有說,就這么放下了吉他。

我機械地重復著:“我要回去了。”

響子說:“你回去吧,忘掉這一切。亞紀,你是一個優先考慮自己的價值觀而非法律的人,你是這樣的人。不過,如果你珍惜我們之間的友情,就不會告訴任何人這里發生的事情吧。況且,即使你說了,也無法挽回什么。”

我們就這么對視著,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

響子邁前一步,探過頭慢慢地蹭了蹭我的臉頰。與以前不同,現在的她臉頰有點冰涼。這種舍棄人類身份所帶來的冰涼,意外地讓人感覺很好。在短短的瞬間,我們輕輕碰了一下嘴唇。

“再見。”不知是誰先說了這一句。之后,我們拉開了距離。我扭開門把手,打開了門。

門外酷暑炎炎。我想,我來的時機真的錯了。我產生了一種感覺:自己與這個世界的所有聯系都戛然而止,一切都將轟然崩塌。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停不下來。

我沒有前往警察局告發,沒有匿名報警,沒有把這個消息透漏給雜志周刊,更沒有到網絡上發布傳言。

我把家搬到了聽不到“海葵人”歌聲的地方,那是一個地處偏僻的小城市的公寓。我在那里租了一間房,做足了隔音措施,基本上足不出戶。現在已經進入了網絡購物時代,只要點點鼠標,就能買到新鮮的食材。只要沒有坐吃山空,完全可以過“全宅”的生活。

不得不外出的時候,我就會戴上降噪耳機和隨身聽[5],邊走邊聽音樂。雖然我也知道這些措施無法完全隔絕“海葵人”的聲波攻擊,但是哪怕只能發揮一丁點兒作用,我也想好好保護自己的大腦。

我不與任何人見面,就這么獨自窩在房間里,像與響子重聚前那樣堅持用AMS作曲。新曲完成之后,我會上傳到網站。正如響子加入“海葵人”陣營時的毅然決然一樣,我絕不會讓人類創作的音樂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這就是我能做的唯一抵抗。

電視和網絡新聞都在報道,說“海葵人”的數量在呈爆炸式增長,但是幾乎沒有人譴責這種增長。即使偶爾在網絡上有一點負面評論,也會由于受到網民的口誅筆伐而很快消失。隨著“海葵人”數量不斷增長,上傳到網站的新曲數目迅速減少,自創的“虛擬歌手”也不見了蹤跡。此前紅火的業余愛好者音樂市場如退潮般衰落,專業音樂市場也未能幸免。

理由顯而易見。只要看看周圍潮水般涌現的“海葵人”,以及街上那些陶醉在它們歌聲中的人群,你就會明白:一切是受了什么影響,什么已經難以為繼,現在究竟發生了什么。

但是,我還要堅持不懈地作曲,直到網站被關閉。

此前聽響子說,“海葵人”是通過接受細胞移植來增加數量的,但此后不久,它們就開始自我繁殖了。如果遇到合適的對象,兩個“海葵人”會先進行合奏,當它們演奏的音樂形成雙方都滿意的悅耳和聲后,其中的一方就會吞下另外一方。具體的做法是用長長的觸手卷起對方,放在自己頭頂的洞口處,然后用力塞進去。不知道是不是沒有疼痛感,在這個過程中從來沒有人聽到它們發出悲鳴,雙方就這么輕描淡寫地往下吞,或者被吞下。

之后,吞下另外一方的“海葵人”的身體會膨脹為原來的兩倍,兩周之后開始產卵。它會用觸手從頭頂的洞口慢悠悠地取出像雞蛋一樣的卵,密密麻麻地排到公園的樹蔭下,或者陽光照射不到的大樓墻壁處。

從卵里孵化出來的,是手掌大小的“海葵人”。我在視頻網站上看過“海葵人”破卵而出的瞬間,這些乳白色的、長著手腳的“海葵人”們,破開外殼、競相擁出的場景,像噩夢般不祥而美麗。

第二代“海葵人”剛剛出生時,逃跑的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結舌,人類根本無法徒手抓住它們。它們不像第一代那么高大,但這也意味著可供它們繁殖的地域更廣了。

政府終于開始采取措施驅除它們了,但為時已晚。它們不但擁有不亞于蟑螂的強大繁殖力,而且還有人數不斷增長的后勤支援。這些后勤支援小組絕不會容許它們滅絕。

“海葵人”在全世界泛濫成災,不單單在城市里,自然界也未能幸免,甚至傳聞連沙漠和廢墟連片的戰場上也能看到它們的身影。有人說,在內戰綿延的地區以及被饑荒侵襲的亞洲,“海葵人”會從那些數量驚人的棄尸中汲取養分,快速繁殖。

在這些狼藉不堪的地方也堅持歌唱的“海葵人”,它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想用自己的歌聲來終結這個愚蠢的世界,還是為了自己的繁殖渴求更多的尸體?

“海葵人”就像花草一樣,緊緊貼在各棟大樓的墻壁上,隨風搖曳,一邊擺動著觸手,一邊展開歌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安靜地傾聽它們的歌聲。

我還是整天宅在公寓里。與響子分手之后,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日子了。這就是她所夢想的美麗、純潔的世界?我從新聞報道中“遙望”著這一切,嘴邊不自覺地浮現出一絲苦笑。

我為什么與大多數人格格不入,無法喜歡上“海葵人”呢?聽到它們的音樂,很多人都會感覺心靈得到慰藉,為了成為它們的伙伴,甚至不惜放棄做人。但是,我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對于“海葵人”,我心中只有憎恨。

也許我正是首先需要被“海葵人”矯正的人吧。不對,如果閉門不出就是被清除的話,那么,打我從這個社會中被割裂出來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被充分“矯正”了吧。

我從網絡上訂購了劈柴的斧頭,單價為一萬日元[6]左右。雖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用這么多,但我還是往購物車里總共加了三把。我還購買了催淚噴霧劑和高壓電擊槍。我曾經一度想留下遺囑,但后來覺得只是徒然。即使我寫了,又有誰會讀呢?

我換上新毛衣和牛仔褲,又裹上外套,把必需品都裝到口袋里,然后拿了一把斧頭,如果三把都帶上實在太重,而負重太多會影響到逃命的速度。

與往常一樣,出門的時候我戴上了降噪耳機和隨身聽。外面的世界陽光燦爛,我在街頭看到的第一個“海葵人”正在獨自展喉歌唱。它個子矮小,是第二代。周圍沒有一個聽眾。這是因為“海葵人”的歌聲穿透力極強,可以傳到很遠的地方,早就不需要聽眾圍上來了。我暗自慶幸自己遇到的是第二代“海葵人”,這樣我內心的抵觸就小了很多。

我揮起斧頭,劈進“海葵人”的頭部。一陣尖厲的金屬般的悲鳴聲——你根本想象不到這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聲音——穿過降噪耳機的防護,刺入我的耳膜:噗噗噗噗!“海葵人”尖叫著,就像什么東西壞了一樣。我用力拔出斧頭,一股純白色的液體噴濺而出。“海葵人”全身沾滿著黏糊糊的液體,痛苦地滿地翻滾,還沒有死。我揮起斧頭,又劈砍了幾下。

我走到繁華的大街上,這里的“海葵人”更是數量驚人,讓人恍如誤入了它們的老巢。周圍的景色看起來也扭曲極了,墻壁上密密麻麻地貼著“海葵人”,仿佛會噼里啪啦地掉下來。

我從街道的一頭開始,排著劈了過去。有的是從腰部一斬兩段,有的是砍落了一團觸手。它們在號啕大叫,在彎腰求饒。我依然毫不憐憫地依次劈下去。每次揮舞斧刃,黏糊糊的液體都會飛濺到我的衣服、頭發還有臉上。如果我所劈砍的對象是人,那我如今看起來肯定就像是全身濺滿鮮血的殺人狂魔了。

陶醉在“海葵人”的歌聲中的人們,最初只是愕然地望著我做的一切,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發出陣陣驚叫、四散奔逃。但是,也有人撲上來想制止我。我并沒有殺人的想法,就拿出催淚噴霧劑和高壓電擊槍對付他們。當形勢更加不利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抽身而逃。我絕對不能被他們輕易抓到,至少要等我殺了更多的“海葵人”之后。

我拼盡全力奔跑。我的音樂已經敗給了它們,我現在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

我是被排擠出局的人。

是一個異端。

是無法成為尋夢蘆笛的離群者。

也許有一天,我會被醉心于“海葵人”音樂的人們抓到,進行“處理”——被強行植入細胞,改造成那種只會唱歌的怪物。

但是,只要還沒被抓到,我就一定要擊潰、踏碎它們制造的這個所謂的和諧世界,將之燒作一片白地。我堅信我不是孤軍奮戰,肯定還有很多志同道合者會秉持這個信念,與我一道勇敢抗爭。

也許有那么一天,我會遇到已經成了“海葵人”的響子。她會擁有比任何一個人類歌手都優美的歌喉,能夠演奏如鈴音般傾瀉而出的天籟之曲。她會緩緩地擺動著觸手,傲立在人群之中……那么,面對她時,我會不會揮舞斧頭劈過去?

我的回答斬釘截鐵:劈,一定會劈!

我一定會將那沾滿白色黏液的斧刃,傾盡全力砍入她的喉嚨。而在同一瞬間,我的靈魂也會隨之死去。

在世人的眼中,“海葵人”和我,究竟哪個會被視為怪物?

這個疑問浮上心頭,但轉瞬之間就煙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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