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因為下過小雨而涼爽的星期五晚上,在禪海市中心的蘭花戲劇院,此刻正在上演著一出改編的歌劇魅影。然而不論是演員的咬字還是劇本的編排,總體都有一種嚼竹筍咬到渣的感覺,并不那么盡人意。這對一大堆只是來附庸風雅的上流人士而言當然還是在可接受的范圍內:
“哦——我的克,克里斯蒂娜,為我唱歌,歌唱——!”
要么就是劇作家自以為這種反復能讓自己看起來很高深,要么演員就是隨便在街邊點兵點將找來的。不管怎么樣,諾暝天已經有點不耐煩了,起身就準備離開。一旁的姬月蘭下意識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暝天……說好陪我熬完這個學校布置的作業的哦,不是說答應我一個愿望的嗎?”
“……到晚上了,我該出去巡邏了。這樣,這次我不算你的如何?”
“唔……好吧。那你要小心哦。”
姬月蘭無聊地咂了咂嘴,看樣子她也已經因為這蹩腳的演出而昏昏欲睡了,可是沒辦法,學校布置了她們寫這玩意的觀后感呢——如果是他的話絕對來都不來就按著原著來編。這學校和劇院怕不是有什么暗中交易吧。
“放心,我會看著時間回來接你的。”
“喂喂,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記得回家的路的——”
姬月蘭有些不滿地回過頭,卻發現諾暝天的身影已經不見了。嘛,其實他愿意陪自己來這種地方已經很不可思議了。說起來,歐陽皈的那件事情才過去沒多久,大家就已經當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了,雖然知道是什么原因,但總歸還是沒什么實感。
現在她就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樣,平凡地在這里看著無聊的演出,大家也都沒事,再沒有什么比這更加叫人欣喜的事情了。
想到這里,她的內心不禁涌上一層暖流。
……
同樣在蘭花戲劇院,同樣在那個演著歌劇魅影的戲劇廳,一個小官員正舉著望遠鏡,不時用舌頭舔舔他的上嘴唇,興致盎然地觀看著臺上舞動著的一黑一白。說實話,他壓根看不明白故事講的是什么,但一方面,他總是要表現得看懂的,這就好比沒吃過葡萄也要說葡萄酸一樣;另一方面,這畢竟是一次集體組織的活動,也就意味著——免費,是的,免費就不能要求太多,就好像一些志愿人士成天在工位游走,宛若工作本來就應該這么糊弄才對——不過現在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總而言之他現在有個還不錯的愉快心情。
這樣想著,他把身子再探出去了一點好顯得自己更加投入,然而俗話說天有不測風云,也不知道是不是晚飯吃的大蒜反上來嗆到鼻子了,一股沖勁就不可抑制地、毫無征兆地發泄而出:“哈——嚏!”噢,大吉利是,他趁著最后一瞬間抬起頭把噴出的方向對向天花板去了。感覺舒坦下來的他還得意地擦了擦鼻子,像是完成了一件偉業似的,低下頭來余光就瞥見了前面兩排一個亮蹭蹭的鹵蛋頭,他是自己的上司,把握著他升職加薪的前程,此刻拍打著摸了摸那光禿禿的腦袋。這下他知道,剛才他噴出的唾沫星子,怕是有幾滴落在上司先生那油亮亮的光頭上了。
我該向他說聲對不起才是……就說,很抱歉剛才噴嚏沾到了您的頭上,但我實在不是故意的……誰說得好這回事呢,有時候壞事就是沒有預兆地來,就好像這個噴嚏不是發生在鼻塞后一樣,這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啊,他老人家會諒解的。不是常說宰相肚子能撐船嗎?他老人家會諒解的……于是他彎下身子從幾個看客的膝蓋前穿過去,躡手躡腳地朝前面兩排的方向走去,中間還因為工作人員走過而停下了幾次,好不容易來到那位上司的面前了,在一眾人疑惑的目光下,他把聲音壓得很低:
“不,不好意思啊老板,我剛剛,似乎不小心把唾沫噴到您的頭上了,但是我不是故意的——”
“好啦,沒事。看戲吧,看戲。”上司笑著朝他揮了揮手,然后就把視線移回到舞臺上。但是在小官員看來,這樣的原諒就像在敷衍他一樣。你想,我已經專門走這么遠的路向您表示歉意,您也應該拿出相應的尊重而不是敷衍才是……這樣想著他又緊張地擦著手掌,臉上堆出笑來:
“不,老板,不是的……您聽我說,剛才的真的只是意外——”
“喂!快點挪開,你擋住后面的人啦!”
“我說,這件事就這么算了,好嗎?”上司已經不再看他,只是朝他擺了擺手,心思已經全在那蹩腳的演出上了。小官員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就像有個腫塊卡在了喉嚨里,于是只能灰溜溜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雖然舞臺上的歌聲和燈光仍在,方才仿佛雨后清風的好心情卻不再,那一個個音符已經跳不進耳朵里了。他一定是生我的氣了,所以才不耐煩地要趕我走……可是,哦,我又怎么是故意的呢?這是人正常的生理現象,那您不能指望我能控制這一切的發生啊——總而言之他必須得爭得對方的原諒,這可事關他的清白……于是終于熬到了劇目結束,大家伙都散場了的時候,他理了理衣服的領子,緊張地咽了口唾沫,瞧見上司和幾個朋友有笑有說地走出來時,彎低身子像是乞丐一樣湊了上前:
“那,那個,老板,您好……就在剛才,我打了個噴嚏不小心把唾沫噴到了您的身上,我向您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又是你啊。”上司的臉色明顯看著有些不悅,“聽著,我不在乎,這件事就這么算了好嗎?”說著他不想再看小官員一眼,帶著一眾朋友離開了劇院,剩下小官員一人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動彈。什么話,那個態度——真可怕啊那個態度,我誠心誠意地向您道歉,怎么能用這種態度來和我說話呢?要知道——首先我不是故意的,那我現在還躬下身子來向您畢恭畢敬地道歉!他氣氛過后又有些可憐地低下頭,就像一根蔫了的茄子。但是總歸來說,噴嚏也是我打的——即便我是無心的,看他那不耐煩的模樣,顯然是還在生他的氣嘞!
那天晚上他渾渾噩噩地回到單身公寓,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該死的,本來今天該是個高興的日子,卻被那個噴嚏給全都搞砸了!他一頭扎進堆滿了衣服的床鋪,無法入睡就忍不住胡思亂想:他從小到大一直是作為掌中寶長大的,不論是在學校還是別的哪里,他娘親的,哪里犯得著受這種氣!可是生活還在繼續,他得點好這撥人的煙斗呢,你說要不是盼著升官發財,那,誰愿意干呢?可現在又,誰愿意干呢?他可不能叫那些不及自己的人看不起……但愿這一個噴嚏不要毀了他的前程才好。
第二天,周六加班,他路過自己工位的時候連包都顧不得放,頭昏昏沉沉的,喉嚨不斷反上來腐爛的酒味。他等在那位上司的辦公室前,一站就是一個多小時,終于等到他可以進去了,他整理好領帶,深吸一口氣把肚子都鼓起來,然后謹慎地敲了敲門,聽到一聲“進來”后,原本挺直的身子不自覺地又彎了下去,當他小碎步走進去的時候,上司正在看著一份報表:
“您,您好,老板,老板先生,是這樣的,昨天晚上一起組織看歌劇的時候,我不小心打了個噴嚏,唾沫不小心沾到您的身上了,可您要知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又是你——”上司這回看他的眼神有些憤怒了,“你怎么老記著這事,我很忙,勞駕你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吧!”
“這,這怎么可以呢!?我誠心誠意地來向您道歉,即便這件事都不是我真心想做的,您都不知道這對我來講有多么重要——啊,原諒我的唐突,對不起,我真是誠心誠意來道歉的,這怎么能說是老記著這件事呢?我說,我看見您那時候摸了摸腦袋,那一定就是我的唾沫粘上去了,所以,我現在才來向您鄭重地道歉——”
“——有只蚊子嗡嗡地停在我頭上罷了,一只吸血鬼!好了,能不能麻煩你馬上出去?”
“這——這怎么會這樣呢?您的意思是說,其實我的唾沫根本就沒有沾到您,也就是我從一開始就不需要道歉——啊,還是說這只是您不想讓我難堪?向您這樣的大人物總是喜歡講這樣的話……可是,我的清白要怎么辦啊,這個噴嚏我確實是打了,那我就應該向您道歉,對不起,我是說,您不知道您的原諒對我來說有多么重要——”
“滾出去!”
“什,什么?”小官員感覺自己的耳朵一下子像是被震聾了,整個世界的聲音都在離他而遠去。“尊敬的,老板,大人,您剛剛是說——”
“滾出去!!”
他感覺有什么東西似乎悄然無聲地碎掉了,他什么都聽不見,也什么都看不清,沒有知覺地走出上司的房間,走出他工作的地方,回到他沒有顏色的家,讓自己整個人撲倒在凌亂的床鋪,然后就再也沒有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