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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從他瞥見監(jiān)獄的那一天開始。他環(huán)顧四周,看見圈住他的墻,阻止他離開的四堵筆直的墻。房子是監(jiān)獄。他待的房間是監(jiān)獄。墻上掛著畫、碟子、小玩意兒、鸚鵡羽箭、焙燒過的陶土面具。但現(xiàn)在,這已一無用處。他知道為什么有這些墻,他終于明白了。為的是他逃不脫。

房間里,地板上,隔板上,天花板上,處處是丑陋的物件,是鐵項圈。鐵環(huán)的鏈子一直掛到手腕和耳朵上。發(fā)明這些東西(究竟是誰發(fā)明的?)是為了讓他忘卻,為了拴住他,為了要他相信他走不掉。陰險地,像這樣,不露聲色地,人家在一個房間中央把他變成了俘虜。他毫無提防地走進(jìn)房子,沒看見墻壁和天花板真的是什么樣。他未加注意,他沒有發(fā)現(xiàn)這像個盒子。墻上已經(jīng)有那么多東西,那么多面具。他以為他想出去就可以出去,不必向任何人請示。接著別的東西來了,胡亂涂了顏色的布頭、玻璃制品、織物、木制和藤制家具。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這當(dāng)然比席地而坐更舒服。在厚實的墻上開了些丑陋窄小的口子。一些虛偽難看的洞,看起來沒什么了不起。“窗戶,大窗戶,”人家告訴他,“瞧瞧外邊的景色多美。能看見一棵樹,一段街道,幾輛車子,天空,云彩。俯下身能稍稍看到大海。下午兩點前后,陽光正好直射進(jìn)來。”該死的捕鼠器的門!有這些洞只是為了遮掩墻壁的厚度,讓人忘記禁閉?,F(xiàn)在,他知道了。但毫無疑問已為時過晚。為了不讓他出去,人家做了門,做了玻璃窗,做了令蒼蠅前來撞死的透明薄膜。人家竟敢做這種眼皮!

裝飾囚室的東西何其多。墻上貼了紙,刷了漆,藏起灰水泥和不透光的灰泥,在這兒也放上了眼皮。淡黃色的角膜翳,布滿一模一樣的波點,褐色圖案規(guī)整得令人發(fā)狂!為了讓他日甚一日地忘卻自我,徒勞地計算成千上萬個一樣的小螺線——世界的眼狀斑。在他的頭頂上,現(xiàn)在,他第一次看見懸吊的白色平頂;它那樣矮,他伸出胳膊就能觸到:又冷又硬,用指尖撓撓就碎成細(xì)末。這,這不是天空。這不可能是天空。這是灰泥和大梁組成的可怕的蓋子,人家用它罩住了墻,意愿和欲望碰到它會折斷翅膀。

人家拋出了日常的話和手勢,沒有魔法、沒有饑餓的語言。人家說:

“來點咖啡,不要?來支香煙?喏,煙灰缸……幾點了?你在做什么?喂,你想什么呢?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嗎?一張招貼畫,對,一張大招貼畫,這兒,沙發(fā)上方。我喜歡這個,你呢?不喜歡?比方切·格瓦拉的,你知道,那張他去世時的照片,張著嘴,露出一口白牙。注意,不,這太多了??赡憧矗粡埓笳匈N畫,這很不錯?;蛘呖ㄐ匏埂た巳RCassius Clay(1942—?。?,拳王阿里本名。的,毛澤東的,波德萊爾的。我不知道,我……”

人們給每樣?xùn)|西、鏈條的每個鏈環(huán)一個名字:“玉雕像”、“拉坎墩Lacandons,居住在墨西哥和危地馬拉邊境的瑪雅印第安人。弓”、“高棉人頭像”、“危地馬拉地毯”、“翻車鲀”、“中國屏風(fēng)”、“惠喬Huichol,居住在墨西哥馬德雷山區(qū)的印第安人,以精細(xì)的手工藝品聞名。畫”、“歐洲地圖”、“莫拉”、“伊博人面具”。這么多的詞兒,為的是聽不見吶喊,想從喉嚨發(fā)出的真正內(nèi)心的吶喊:

“空氣!空氣!空氣!空氣!空氣!”

他再也看不見太陽和月亮。白平頂中央,在一條編結(jié)而成的細(xì)繩末端吊著一個電燈泡,發(fā)出慘淡的光。下雨的時候,他再也感覺不到水滴落在皮膚上,再也不能朝天張開嘴喝。他聽見遠(yuǎn)遠(yuǎn)的,外邊,周圍,雨滴輕輕的拍打聲。但他喝不著雨水了。他渴得喉嚨灼痛,嘴巴發(fā)黏。在貼近地板的一個低矮的墻角有根黑管子,管子頭上有個生銹的水龍頭。連水源也當(dāng)了俘虜!

地上,可這已不是地了。地消失了,被埋在爐渣、水泥層、涂了釉的板條、格子漆布、壓低腳步聲且散發(fā)塵土味的機(jī)制割絨地毯下面。

他朝前走,撞上了家具。愚蠢的木頭立方體,丑陋,無用,無能的標(biāo)桿!令身體變形、佝僂的籠子。永遠(yuǎn)的外來者,他們驅(qū)逐你,同時給你下面使絆。長凳,椅子,凳子,靠墊,扶手椅。長沙發(fā)。它們自己來了,把無動于衷的岬角推到你屁股下面,用擋板頂住你的脊梁骨!用餐的桌子,飯菜難以下咽,不好消化,叫人惡心。低頭寫字的桌子,堆滿吉祥物的高臺。使勁用四條無腿肚的腿支撐著,永不彎曲。桌子,是又一些地板。

而床呢,不潔的床,綿軟的高地,把你半吞進(jìn)肚里,然后又半吐出來,假的流沙,假的暗礁!再也不愿讓人睡在硬地和軟土上的床,黏糊糊的床,鴨絨壓腳被,成堆的死禽毛,海牛肚子似的黃色舊呢絨袋。晚上,時間一到(來自內(nèi)部而非外部),他把自己的身子給予這個死了的雌性動物,但現(xiàn)在他知道這不是睡眠。他知道這是一個浴缸大小的狹小監(jiān)獄,是被褥的洞,把他高舉于地面之上,以免被氣流卷走。他上床時沒抱著在別處醒來的希望,但永遠(yuǎn)無法熄滅欲望炫目的光。床貼著他柔軟的背使他保持平衡,活像一頭干活的牲口,永遠(yuǎn)不停地受奴役,又永遠(yuǎn)不停地奴役人……

仿佛有一個黑夜,或一大片煙霧從天而降,給他遮住了真相。從此他再也看不到光,再也不知道外面伸展的無限、自由的空間是什么樣子。

這是誰干的?誰敢這么干?他是否體驗過沒有羈絆、雜亂無章的生活的快樂?這些迷宮是別人的手,別人的眼睛組建的。也許女人的細(xì)嫩的手,和嵌在用睫毛膏畫的黑睫毛中的淚汪汪的眼睛,早在他之前便大行其道,可他沒有察覺。人們慢慢地,悄悄地,挑選了紫紅色的花束、繪有裝飾圖案的花瓶、鑲花邊的桌布、彩繪瓷盤。東西從外面一件件來到,占據(jù)了地盤。草編燈罩,然后是假水晶枝形吊燈、銀茶托、綠色和藍(lán)色的照片、呢絨娃娃。他從未要過什么。東西進(jìn)來了,甚至就地生出來,用不著他操心。他能夠想到的,就是一連串笨拙的感嘆,如:

“凳子,???”

“瓷雕像,??!噢!”

“哈哈!地毯!”

“豹皮!”

“噢!葫蘆……”

“噢!??!大蜥蜴標(biāo)本!噢!”

花墻,涂漆的墻,羊毛和塑料的圍墻,成噸的堆成山的磚頭……這全是為了戰(zhàn)勝人,給他劃定邊界,憋死他。為了給他穿上壞盔甲,盔甲內(nèi)有刮傷人的釘子。灰色,到處是灰色,白色的灰,鮮紅的灰,極樂鳥尾的灰!

誰要的石棺?是誰發(fā)明了金字塔,把人深埋于無定形的土里?不是我,我對你們發(fā)誓不是我。我在我的囚室里出生,在那兒生活。我想砸爛紙墻的那一天,我知道了它隱藏著什么:我的指甲被石頭碰斷。

而窗戶,又是你們。你們,窗戶。置于墻上的美麗羅網(wǎng),幌子,假象;一位天才的藝術(shù)家,一個撒彌天大謊的人,在混凝土表面畫上了窗戶。玻璃屏障的另一邊,我看見顫動的樹、水滴、光線、我感覺不到,但看得見它們,清楚、清澈、輕盈,仿佛它們只為我存在。我見它們離得那樣近,只要伸出手指就能扯下樹葉,抹去水滴和亮晶晶的灰塵。我看見它們。我數(shù)著尖頭草、纖維、籽粒。我透過放大鏡看見它們。我看見它們。而它們把我忘了。

扯不破的羅網(wǎng)。張開的羅網(wǎng)。大玻璃板在冰涼的金屬框里一成不變。禁止待在人世。禁止進(jìn)入外邊。它們把我忘了。輕柔的聲音、顏色、土地的氣味、小堆的垃圾把我丟下。鳥兒碰撞而死的玻璃窗。玻璃,巖石粉末的升華,閃電掠過的沙子。固定在其空洞秩序中燒過的懸崖。玻璃窗,假門。

玻璃窗,它推開空氣緩緩在鉸鏈上滑動。

上,下,左,右;這些字眼是我的居所的字眼。外邊,在天空下,它們不通用。這些字眼是揣測我的動作和思想的無恥的大食利者發(fā)明的。他把我推向盡里邊,我再也逃不脫。我不能,我不愿:愿意,撒謊,說話,敲打,把肺部從我的身體里取出,飄浮,飛翔,走過千百萬條路,在天上或在一座非常高的山上生活。

我甚至不能閉門不出。房子對我而言太大了。關(guān)上門,緊閉百葉窗,插好插銷,安上門簾,放下所有沉重的錦緞窗簾,我還剩下太大的空間,太多的虛空,太多的一切。迷宮通向深處,而我,我的頭太大,進(jìn)不去倒數(shù)第二扇門。


自我批評


我干嘛這樣繼續(xù)下去呢?這一切,是不是有點可笑?外面,今天,現(xiàn)在,天氣晴好,刮著風(fēng),天上有云,海上有浪,樹上有葉子。我聽見街上的喧鬧聲,刮擦聲,轟隆聲,所有呼喚的聲音。從來沒有人叫我的名字。然而,這是我喜歡的:我喜歡一個尖厲的女聲突然在我的窗下呼叫我的名字,我俯身窗外,聲嘶力竭地喊著跟她講話。但從來沒有沖我來的聲音,哪怕小得可憐的喇叭聲,所以我才寫這部小說。

我已在21×27的大幅白紙上寫了數(shù)千字。我寫得很密,下筆很用力,紙稍稍斜放著。我在每頁紙上平均寫七十六或七十七行,以每行約十六個字計算,我每頁寫一千二百一十六個字。我干嘛這樣繼續(xù)下去呢?這毫無意義,沒人感興趣。文學(xué),說到底,應(yīng)該像提供的最后一個賭博的可能性,最后一個逃跑的機(jī)會。

既然必須藏在字眼后面,在名字、奧岡們、卡拉韋洛們、普里馬、壩后面忘記自我,既然離開時必須留下這個痕跡,那么一切手段都是好的。所有的書都是真實的,只需明白它們想講什么。我可以用一千種不同的方式開始寫,可以更換每個句子里的每個詞,可以僅僅在一張紙片上畫個圖,或用紅墨水寫一個詞:


香煙


那也將是一碼事。我可以什么也不干,一聲不吭。我可以靜觀一粒豆子在裝滿土的罐頭盒里生長,可以刷牙漱口,那也將是一碼事。這,是不是很離奇?既然在散發(fā)芳香的牙刷里有小說,有詩,還有在理性的邊緣顫抖搖晃、已然準(zhǔn)備好、每一秒鐘都準(zhǔn)備突然出現(xiàn)的句子;既然在用于書寫的圓珠筆里有小說,那為什么書里沒有呢?為什么在書里沒有水杯、牙刷、郵票和圓珠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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