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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歷史遺產

第一節 德意志的獨特性

從俾斯麥說起,難道不對嗎?從好幾個層面說,他都是導致第三帝國登場的關鍵人物。一方面,在俾斯麥去世后的歲月里,對他的緬懷和崇拜促使許多德國人期盼他所代表的強人領袖能夠再現;另一方面,他在19世紀中后期的行動和政策,為德國的未來留下了一份不祥的遺產。然而在許多方面,俾斯麥是一位有爭議的復雜人物,他既屬于歐洲又屬于德國,既現代又傳統;他的這種復雜性同樣傳承了下去——第三帝國也明顯帶有新與舊錯綜交融的特征。值得注意的是,俾斯麥于1871年建立德意志帝國(German Empire),與1930—1932年納粹在選舉中獲勝,僅僅相隔了50年。二者之間存在的關聯似乎無法否認。我們發現,德國歷史上第一個可能真正與1933年第三帝國的登場直接相關的時刻,正是1871年德意志帝國的建立,而不是久遠的宗教改革中的宗教文化和等級制度,也不是18世紀的“開明專制”開明專制(Enlightened Absolutism),受法國啟蒙運動思想家伏爾泰的開明君主制理論影響,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二世(Friedrich II, 1712—1786)在位期間(1740—1786)執行的一種政策,包括奉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以寬容開放的態度對待移民和宗教少數派等。研究俾斯麥帝國與第三帝國之間連續性的專著包括,Hans-Ulrich Wehler, Deutsche Gesellschaftsgeschichte, III: Von der ‘Deutschen Doppelrevolution’ bis zum Beginn des Ersten Weltkrieges 1849-1914 (Munich, 1995),以及Heinrich August Winkler, Der lange Weg nach Westen, I: Deutsche Geschichte vom Ende des Alten Reiches bis zum Untergang der Weimarer Republik (Munich, 2000)。

奧托·馮·俾斯麥生于1815年,以“德國保守主義的野蠻人”著稱,他慣于采用冷酷的言辭和暴力行動,從不憚于強硬而明確地表明謹慎之人不敢大聲說出的話。俾斯麥生長于傳統的貴族家庭,既屬于容克容克(Junker),普魯士貴族地主階級,德文本意為“貴族之子”,中文通常譯作“容克地主”。起源于12世紀;自16世紀起有權向領地內的農民征收勞役地租、行使警察權和審判權,并長期壟斷軍政要職;19世紀中葉開始成為資本主義化的半封建性貴族地主;二戰后逐漸不再作為一個階級而存在。地主階級,也屬于文官貴族。許多人覺得他代表了普魯士主義的極致,集它的美德和劣根于一身。19世紀后半葉他對德國的統治殘酷、專橫、全面。他毫不掩飾自己對自由主義、社會主義、議會政治、平等主義,以及現代世界的其他許多方面的蔑視,但這似乎無損于他身后所獲得的神話般的名聲——德意志帝國的締造者。1915年,在他的百年誕辰,德國正忙于打第一次世界大戰,秉持人道立場的自由派可以從作為武力與強權之化身的“鐵血宰相”這一形象中得到安慰,乃至受到激勵,比如歷史學家弗里德里希·邁內克就寫道:“正是俾斯麥的精神阻止了我們犧牲自己的根本利益,并驅使我們做出英勇的決定,去與東方和西方進行殊死較量,用俾斯麥的話來說就是,‘像個強者,握有兩只凌厲的拳頭,一只打擊一個對手’。”Friedrich Meinecke, ‘Bismarck und das neue Deutschland’,輯錄于該作者所著的Preussen und Deutschland im 19. und 20. Jahrhundert (Munich, 1918), 510-31,此語被譯成英文并引用于Edgar Feuchtwanger, Bismarck (London, 2002), 7。這種有魄力的偉大領袖,正是許多德國人在此國運攸關之際深感缺失的。在一戰結束后的歲月里,他們這種缺少強人領袖的感覺甚至會更加強烈。

然而,現實中的俾斯麥遠比其追隨者在他死后所塑造的這種粗糙形象要復雜得多。他并非后來傳說中無所顧忌、喜歡冒險的賭徒。極少有德國人后來還記得,將政治定義為“可能性的藝術”的,恰恰是俾斯麥。Elizabeth Knowles (ed.), 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Quotations (5th edn., Oxford, 1999), 116.他始終堅稱,他所擅長的是審時度勢,然后利用時勢達到自己的目的。他本人對此的描述更富有詩意:“政治家自己無法創造任何事物。他必須等待,直至聽到上帝的腳步穿過重重事件,然后一躍而起,抓住上帝的衣角。”未注明出處地引用于Alan J. P. Taylor, Bismarck: The Man and the Statesman (London, 1955),115。俾斯麥知道,他無法強行把局勢變成他想要的樣子,用他所喜歡的另一個比喻來說就是,政治的藝術在于引領國家之船行駛在時間之河。那么在19世紀的德國,河流是朝哪個方向流動的呢?在19世紀之前的一千多年里,中歐分裂成了無數自治的邦國,其中一些實力強大、組織完善,比如薩克森(Saxony)和巴伐利亞(Bavaria);有些是中小規模的“自由市”;還有一些小公國和騎士領地,其領土只不過是一座城堡加一小塊田莊。它們全部被所謂的德意志民族神圣羅馬帝國(Holy Roman Reich of the German Nation)整合為一體,該帝國于公元800年由查理曼(Charlemagne)建立,1806年在拿破侖的逼迫下解散,這個著名的“千年帝國”最終成為納粹野心的效仿對象。在受到拿破侖入侵的壓力而解體之前,帝國危機四伏,建立名副其實的中央集權統治的努力已告失敗,于是奧地利和普魯士等實力強大、野心勃勃的成員國越來越飛揚跋扈,無視帝國的存在。

1815年拿破侖兵敗滑鐵盧之后,等到塵埃落定,歐洲各邦國組建了德意志邦聯(German Confederation),作為神圣羅馬帝國的后繼。邦聯的疆界大致如舊,與從前一樣包括德國以及奧地利的捷克語地區。由奧地利首相梅特涅親王(Prince Metternich)在中歐全境建立的警察制度,不久就成功地壓制住了1815年以前受法國大革命影響、在少數活躍的智識人士中間燃起的自由運動與革命活動的熊熊烈火。然而到1840年代中期,新一代的知識分子、律師、學生和地方政客對現狀日益不滿,他們開始相信,讓德國擺脫遍地大大小小的專制政府的最便捷方法,是取消邦聯的各成員國,代之以單一的德意志政府,政府建立在代議制基礎之上,保障基本的人權與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等等,這些基本權利當時在德國的很多地方依然不被承認。“饑餓的四十年代”饑餓的四十年代(Hungry Forties),1840年代中期歐洲因馬鈴薯歉收而導致的大饑荒。由貧困和饑餓所激起的民怨為他們提供了機會。1848年,革命在巴黎爆發,隨后在歐洲全境呈燎原之勢。德意志邦聯各成員國的政府紛紛被推翻,自由派上臺執政。關于這一時期以及此后的時期,清晰的概述見David Blackbourn, The Fontana History of Germany 1780-1918: The Long Nineteenth Century (London, 1997);詳細論述見James J.Sheehan, German History 1770-1866 (Oxford, 1989);更詳細的論述見Thomas Nipperdey,Germany from Napoleon to Bismarck (Princeton, 1986 [1983]),極其詳細的論述見Hans Ulrich Wehler, Deutsche Gesellschaftsgeschichte, II: Von der Reform?ra bis zur industriellen und politischen ‘Deutschen Doppelrevolution’ 1815-1845/49 (Munich, 1987)。

革命者很快在邦聯(包括奧地利)組織了選舉,國民議會在法蘭克福(Frankfurt)正式組成。經過審慎考慮,代表們表決通過了一系列基本權利,遵循典型的自由派立場制定了德國憲法。但他們未能取得兩個主要邦國奧地利和普魯士的軍隊控制權,這后來被證明是決定性的錯誤。1848年秋天,這兩個邦國的君主和將軍們緩過神來,拒絕接受新憲法,在來年春天一波席卷德國的激進民主革命運動之后,他們強行解散了法蘭克福議會,將議會代表遣散回家。革命失敗了。德意志邦聯重新建立,革命領導人被逮捕、監禁或者被迫流亡。接下來的10年被歷史學家普遍視為極度反動的年代,自由主義價值觀和公民自由被德國極權主義的鐵蹄踏成了碎片。

許多歷史學家將1848年革命的失敗視為德國現代史上的關鍵事件,用歷史學家A.J.P.泰勒的名言來說,當時“德國歷史發展到了轉折點,卻沒能實現轉折”Taylor, The Course, 69.。然而德國在1848年之后并不是堅定不移地徑直走上了侵略性民族主義和政治獨裁的“特殊道路”。對此問題的討論,主要參見Geoff Eley, From Uni?cation to Nazism: Reinterpreting the German Past (London, 1986), 254-82;David Blackbourn and Geoff Eley, The Peculiarities of German History: Bourgeois Society and Politics in Nineteenth -Century Germany (Oxford,1984);Evans, Rethinking German History, 93-122;Richard J. Evans (ed.) Society and Politics in Wilhelmine Germany (London, 1978);Jürgen Kocka, ‘German History Before Hitler: The Debate about the German Sonderweg’,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 23(1988), 3-16;Robert G. Moeller, ‘The Kaiserreich Recast? Continuity and Change in Modern German Historiography’, Journal of Social History, 17 (1984), 655-83。這一路波詭云譎,有許多可以避免走向獨裁的機緣。首先,1860年代初,自由派的命運又一次出現戲劇性的轉機。革命后的政治和解遠遠不是全盤恢復舊秩序,而是在否決國家統一和議會主權議會主權(parliamentary sovereignty),亦稱議會至上原則(parliamentary supremacy)或立法至上原則(legislative supremacy),是一些議會民主制國家(如英國)憲法中規定的原則——作為立法機構的議會擁有最高的國家權力,高于行政機構和司法機構,議會有權修改或廢除任何成文法,其他機構無權廢除議會制定的法律或者宣布其無效。這有別于另一些民主制國家(如美國)所遵循的立法、行政和司法機構互相制衡的三權分立原則。的同時,設法滿足自由派的許多要求。到1860年代末,德國幾乎每個地方都實現了由陪審團公開審理案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企業自由、集會和結社自由、廢除最令人反感的文學和新聞審查制度,以及其他許多權利。而且,至關重要的是,許多邦國已經設立代議制議會,在議會中,民選的代表有辯論的自由,并且至少享有某種程度的立法權和增稅權。

后者恰恰是東山再起的自由派于1862年在普魯士行使的權利,他們阻止增稅法案的通過,以此施壓,要求把軍隊收歸立法機構管轄,此事是他們在1848年不幸未能辦成的。這對普魯士軍隊籌措經費構成了嚴重的威脅。為應對危機,普魯士國王起用了那位后來主宰德國政壇30年的人物——奧托·馮·俾斯麥。在此之前,自由派曾做出正確的判斷:與1848年一樣,將奧地利的德語地區納入德意志民族國家的時機尚未到來;德意志的統一將意味著哈布斯堡王朝所統治的奧地利帝國的分裂。奧地利帝國涵蓋德意志邦聯之外的廣闊疆域,從匈牙利(Hungary)一直延伸至意大利北部,有數百萬非德語人口。然而隨著1859—1860年意大利的統一,自由派認為德國統一的時機也已到來:既然意大利人做到了締造他們自己的民族國家,那么德國人當然也能這樣做。

俾斯麥與英國的本杰明·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本杰明·迪斯雷利(1804—1881),英國首相(1868;1874—1880)。、法國的拿破侖三世(Napoleon III)拿破侖三世(1808—1873),即路易—拿破侖·波拿巴,拿破侖之侄,1848年當選法蘭西第二共和國總統,1851年發動政變,成為法國皇帝(1852—1870)。和意大利的加富爾(Cavour)伯爵加富爾伯爵(1810—1861),即卡米洛·奔索(Camilo Benso),意大利王國的首任首相兼外交大臣(1861)。屬于同一代歐洲政客,他們樂于使用激進的,甚至革命的手段,來實現本質上是保守主義的目標。俾斯麥意識到,民族主義的力量是不可否認的。但他也看到,許多自由派在1848年受挫之后,開始愿意在國家統一的祭壇上犧牲至少一些自由主義的原則,以換取他們想要的東西。俾斯麥采取一系列迅猛而冷酷的行動,先與奧地利結成同盟,從丹麥王國掠奪了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Schleswig Holstein)兩個有爭議的公國;然后策動了普魯士與奧地利之間爭奪領導權的戰爭即1866年的普奧戰爭(Austro-Prussian War)。,戰爭以普魯士軍隊的完勝而告終。德意志邦聯解體,取而代之的新邦聯將奧地利及其在南德的諸盟友排除在外,俾斯麥為新政權取了個缺乏想象力的名字——北德意志邦聯。感到德意志民族國家的建立指日可待,大多數普魯士自由派立即原諒了俾斯麥的稅收政策以及不經國會同意就為軍隊撥款的做法(俾斯麥在主政的前4年里,以極端藐視國會權利的做派執行他的政策),他們在俾斯麥策動另一場對法國的戰爭時為他加油鼓勁。法國有理由擔心,德國的統一將終結過去15年間法國在歐洲的強權政治中所享有的主導地位。俾斯麥的傳記,佳作頗多,最好的兩種敘述體傳記是Ernst Engelberg, Bismarck (2 vols.,Berlin, 1985 and 1990)以及Otto P?anze, Bismarck (3 vols., Princeton, 1990)。

法國軍隊在色當(Sedan)色當,位于法國東北部,1870年普軍在此打敗拿破侖三世率領的法軍,為進軍巴黎開辟了道路。等地被擊潰,一個新的德意志帝國隨之在從前的法國皇宮凡爾賽宮的鏡廳宣告成立。大約200年前由“太陽王”路易十四(Louis XIV)在其權力巔峰期所建的凡爾賽宮,竟變成了法國無能與失敗的恥辱象征。這是德國現代史,其實也是歐洲現代史上的關鍵時刻。對自由派來說,這似乎實現了他們的夢想,然而他們將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俾斯麥建立的帝國所具有的幾個特征為未來留下了隱患。首先,將新帝國稱為“德意志帝國”的決定,不可避免地令人想起其前身——主宰了歐洲千年的神圣羅馬帝國。事實上,有人將俾斯麥建立的帝國稱為“第二帝國”(Second Reich),詞語的使用也暗示,第一帝國敗于法國的入侵,在它失敗的地方,第二帝國成功原文“succeed”在此為雙關語,既指“成功”,也有“繼承”神圣羅馬帝國之意。了。俾斯麥建立的德意志帝國于1918年垮臺,但帝國的許多方面延續了下去,其中,魏瑪共和國的正式國名沿用“德意志國”(Deutsches Reich),全部建制名稱均冠以“帝國”字樣,這絕非微不足道之事。“帝國”一詞在德國智識階層中間所激發的聯想,遠遠超越了俾斯麥所創建的體制:它是羅馬帝國的繼承者;是對塵世中“上帝之國”的想象;宣示了其宗主國地位的普適性;用一個雖然沒什么詩意但卻頗有氣勢的概念來說,德意志國家將包括中歐所有說德語的人口——正如納粹口號所說的“同一個民族,同一個帝國,同一個領袖”。Heinrich August Winkler, Der lange Weg nach Westen, II: Deutsche Geschichte vom ‘Dritten Reich’ bis zur Wiedervereinigung (Munich, 2000), 645-8.在德國,始終有人認為,俾斯麥建立的帝國只是部分地實現了真正德意志帝國的構想。他們的聲音起初被勝利的喜悅淹沒了,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持這種觀點的人數逐漸增多。Heinrich August Winkler, The Long Shadow of the Reich: Weighing up German History(2001年倫敦德國歷史研究所年度講座;London, 2002)。Lothar Kettenacker, ‘Der Mythos vom Reich’,收錄于Karl H. Bohrer (ed.) Mythos und Moderne (Frankfurt am Main, 1983), 262-89。

俾斯麥1871年為新建立的德意志帝國制定的憲法,在許多方面都遠未達到自由派在1848年所追求的理想。在現代德國的所有憲法中,它是唯一一部沒有表達任何有關人權和公民自由原則的。嚴格說來,新建立的帝國是由獨立的邦國組成的松散邦聯,很像其前身。它名義上的首腦是“Kaiser”(皇帝),此頭銜沿用自神圣羅馬帝國對領袖的稱呼,最早可溯源到拉丁文名字“Caesar”(愷撒)。皇帝大權在握,有權宣戰和停戰。帝國的機構比以前的強大,包括全國選舉出的帝國國會(Reichstag),其名稱源自神圣羅馬帝國,是又一個越過1918年這道革命性分水嶺的舊帝國之遺緒;以及許多中央行政機構,尤其是外交部,機構的數量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增加。但是憲法并未授予國會選舉或者解散政府、解除政府大臣職務的權力,而且政治決策的關鍵部分,特別是宣戰與停戰以及軍隊的管理事務,仍保留在君主及其親信手中。政府各部大臣,包括由俾斯麥設立,并由他任職約20年的文官政府最高首腦“帝國宰相”,均屬于公務員,而不是為黨派服務的政客,并且其效忠的對象是皇帝,而不是人民或者國會議員。國會的影響力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增強,盡管增幅不是很大。偉大的革命家、思想家卡爾·馬克思(Karl Marx)描述俾斯麥帝國時略帶夸張、用詞晦澀,但他捕捉到了其許多內在的矛盾:“以議會形式粉飾門面、混雜著封建殘余、已經受到資產階級影響、按官僚制度組織起來的軍事專制制度。”Karl Marx, ‘Randglossen zum Programm der deutschen Arbeiterpartei’ (Kritik des Gothaer Programms, 1875), in 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Ausgew?hlte Schriften (2 vols., East Berlin, 1968), II. 11-28, at 25.

軍隊的實力,尤其是普魯士軍官團(Prussian officer corps)的實力,并非僅僅是歷次戰爭的產物,而是源自悠久的歷史傳統。在17和18世紀,擴張中的普魯士王國已經在沿著主要軍事防線進行組織,由著名的容克地主階級與農奴構成的新型封建制度,嚴絲合縫地同軍隊的募兵制度相協調,為軍隊輸送軍官與士兵。Otto Büsch, Milit?rsystem und Sozialleben im alten Preussen 1713-1807: Die Anf?nge der sozialen Militarisierung der preussisch-deutschen Gesellschaft (Berlin, 1962).這種募兵制度隨著農奴制的結束而廢除,普魯士軍隊的傳統威望因其在拿破侖戰爭(Napoleonic wars)拿破侖戰爭(1803—1815),法國在拿破侖率領下,與奧地利、俄國、普魯士、英國、葡萄牙等歐洲國家組成的反法聯盟之間進行的一系列戰爭,以法軍在滑鐵盧戰敗而告終。中節節慘敗而嚴重受損。1848年和1862年,普魯士自由派兩度差點把軍隊收歸國會管轄。俾斯麥于1862年被起用,主要是受命維護普魯士軍官團的自主權,使之免受自由派的干涉。他上臺后立即宣布:“解決當前的種種重大問題,靠的不是演說以及多數票通過的決議——那正是1848年和1849年的重大失誤——而是靠鐵與血。”Horst Kohl (ed.), Die politischen Reden des Fürsten Bismarck (14 vols., Stuttgart, 18921905), II. 29-30.俾斯麥說到做到,他策動的1866年戰爭摧毀了漢諾威王國(Kingdom of Hanover),使之并入普魯士;又把奧地利和波希米亞(Bohemia)逐出德意志邦聯,過去數世紀里,這兩個邦國在塑造德國命運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同時通過1870—1871年的普法戰爭,從法國手中掠奪了阿爾薩斯—洛林(Alsace-Lorraine),使之直接處于德意志帝國管轄之下。俾斯麥被稱為“白色革命家”(white revolutionary)白色革命家,指俾斯麥以革命的手段實現保守主義(即“白色”)的目標。是不無道理的。Lothar Gall, Bismarck: The White Revolutionary (2 vols., London, 1986 [1980]),是研究俾斯麥的一部出類拔萃的分析型著作。他憑借軍事實力和軍事行動締造了德意志帝國。在此過程中,他無視法統,重新劃定國界,推翻了根深蒂固的傳統,其激進態度與鐵血手段給德國后來的發展之路投下了綿長的陰影。德國從此將武力作為實現政治目標的合法手段,其黷武程度遠遠超出了其他大多數國家的通行做法,除非那些國家有開疆拓土、稱霸世界的打算。政府里和社會上的黷武風氣,在1920年代侵蝕德國的民主制度以及第三帝國登場的過程中,將起到重要作用。

俾斯麥確保了軍隊實質上成為國中之國,擁有可以即時面見皇帝的渠道以及自治權。國會僅僅有權每7年批準一下軍隊的預算1874年德意志帝國國會批準俾斯麥提出的“七年期限法”,規定常備軍兵員和軍費7年不變,國會由此喪失了審批軍事預算的權力。1880年和1887年俾斯麥又提出第二和第三個“七年期限法”,均得到國會批準。,陸軍大臣對軍隊負責,而不是對立法機構負責。軍官享有許多社會特權和其他特權,在街上與平民相遇時,會受到對方的尊重。毫不奇怪,許多資產階級專業人士的志向就是被接納為陸軍預備役軍官;同時,由于實行義務兵役制,民眾對于軍隊的行為規范以及軍人的理想與價值觀已經耳熟能詳。關于募兵史,見Ute Frevert, Die kasernierte Nation: Milit?rdienst und Zivilgesellschaft in Deutschland (Munich, 2001);把德國的軍國主義置于更加廣闊的背景中論述的著作有Volker R. Berghahn, Militarism: The History of an International Debate 1861-1979(Cambridge, 1984 [1981]),同一作者編輯的Militarismus (Cologne, 1975), Martin Kitchen,A Military History of Germany from the Eighteenth Century to the Present Day (London,1975)以及Gordon A. Craig的經典著作The Politics of the Prussian Army 1640-1945(New York, 1964 [1955]);不循常軌的觀點見Geoff Eley, ‘Army, State and Civil Society:Revisiting the Problem of German Militarism’,收錄于同一作者的著作From Uni?cation to Nazism, 85-109。在緊急情況下,軍隊有權頒布戒嚴令、中止公民自由權,威廉二世統治時期曾相當頻繁地考慮采取此措施,難怪有些歷史學家夸張地描述道,當時的政客和議員們生活在高層政變的永久威脅之下。Martin Kitchen, The German Of?cer Corps 1890-1914 (Oxford, 1968);Karl Demeter, Das deutsche Of?zierkorps in Gesellschaft und Staat 1650-1945 (Frankfurt am Main, 1962)。關于“政變的永久威脅”,見Volker R. Berghahn, Germany and the Approach of War in 1914(London, 1973), 13-15。

軍隊通過各種方式對社會施加影響,其中對普魯士的影響最為深刻。1871年之后,又通過普魯士的示范作用,間接地影響到德意志帝國的其他邦國。統一戰爭中的輝煌戰績為軍隊贏得了崇高威望。士官——那些服滿義務兵役之后留在軍中,繼續服務數年的士兵——最終離開軍隊時,自動獲得在政府機構就業的權利,這意味著絕大多數警察、郵遞員、鐵路員工以及其他基層公務員都是退伍兵,這些人已在軍隊中被社會化,舉手投足都顯示出習以為常的軍人姿態。警察機關之類的政府機構的規章手冊注重體現軍隊的行為規范,堅決要與公眾保持一定距離,并保證在街頭游行和大規模示威活動中盡可能把人群當作敵軍而不是集會的公民對待。Richard J. Evans, Rethinking German History, 248-90; idem, Rereading German History:From Uni?cation to Reuni?cation 1800-1996 (London, 1997), 65-86.軍隊的榮譽觀已深入人心,足以保證平民,乃至中產階級始終斗志不衰,盡管俄國和法國的情形也普遍如此。Ute Frevert, ‘Bourgeois Honour: Middle-class Duellists in Germany from the Late Eighteenth to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in David Blackbourn and Richard J. Evans(eds.), The German Bourgeoisie: Essays on the Social History of the German Middle Class from the Late Eighteenth to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London, 1991), 255-92;eadem,Ehrenm?nner: Das Duell in der bürgerlichen Gesellschaft (Munich, 1991).

隨著時間的推移,軍官團與普魯士貴族階層之間的身份同一性逐漸減弱,軍事貴族集團吸納了草根軍國主義的各種新組織,包括20世紀初的海軍聯盟(Navy League)以及退伍兵俱樂部。Eley, From Uni?cation to Nazism, 85-109; Wehler, Deutsche Gesellschaftsgeschichte, III.873-85.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軍官團的大部分關鍵職位均由專業人士擔任,而貴族階層控制的主要是那些社會地位優越、能滿足虛榮心的傳統領域,比如騎兵和近衛軍;在歐洲其他國家,情形也大致如此。從機槍和帶刺鐵絲網到飛機和坦克,這些軍事新技術的出現推動了軍官團的專業化,但是專業化并未使其更具民主意識。相反,在德軍對殖民地原住民的反抗進行殘酷鎮壓的過程中,其殖民經驗助長了軍官團的軍事自負。Michael Geyer, ‘Die Geschichte des deutschen Milit?rs von 1860-1956: Ein Bericht über die Forschungslage (1945-1975)’, in Hans-Ulrich Wehler (ed.), Die moderne deutsche Geschichte in der internationalen Forscbung 1945-1975 (Gottingen, 1978), 256-86; Helmut Bley, Namibia under German Rule (Hamburg, 1996 [1968]).比如,1904年至1907年,在一場蓄意滅絕德屬西南非(今納米比亞[Namibia])的赫雷羅族(Hereros)的行動中,德軍屠殺了數千名成人和兒童,又將更多數量的人趕入沙漠,任其餓斃于大漠之中。結果是,赫雷羅族人口由交戰前的大約8萬人,銳減至1911年的1.5萬人。Gesine Krüger, Kriegshew?ltigung und Gescbicbtsbeivusstsein: Realit?t, Deutung und Verarbeitung des deutschen Kolonialkrieges in Namibia 1904 bis 1907 (Gottingen, 1999);Tilman Dedering, “‘A Certain Rigorous Treatment of all Parts of the Nation”:The Annihilation of the Herero in German Southwest Africa 1904’, in Mark Levene and Penny Roberts (eds.), The Massacre in History (New York, 1999), 205-12.在德意志帝國的占領區,比如1871年從法國手中強占的阿爾薩斯—洛林,德軍的表現常常如同征服者,似乎面對的是一個心懷敵意、難以駕馭的群體。這類行為中最駭人聽聞的幾例,于1913年在國會引發了激烈的辯論,議員們投票通過對政府的不信任案。此舉當然沒能迫使政府下臺,但依然表明了德國社會對于軍隊作用的看法越來越兩極分化。David Schoenbaum, Zabern 1913: Consensus Politics in Imperial Germany (London, 1982);Nicholas Stargardt, The German Idea of Militarism 1866-1914 (Cambridge, 1994); Wehler,Deutsche Gesellscbaftsgeschichte III. 1125-9.

在一連串軍事勝利之后,俾斯麥曾經極力控制軍隊更加狂野的沖動,抑制其大規模吞并領土的欲望,但當時很多人都沒有注意到俾斯麥的這種努力;甚至在他1890年被迫辭職之后,還出現了俾斯麥神話——憤憤不平的前宰相及其追隨者也大力為之推波助瀾——說他是一位魅力超凡的領袖,快刀斬斷政治的亂麻,用武力解決了當時的種種重大問題。留在德國公共記憶里的,是俾斯麥于1860年代發動的幾場革命性戰爭,而不是他為了讓德意志帝國站穩腳跟,在隨后20年里極力維持歐洲和平的努力。正如1944年抵制希特勒的保守派領袖、外交官烏爾里希·馮·哈塞爾(Ulrich von Hassell)在造訪位于腓特烈斯魯厄(Friedrichsruh)的俾斯麥故居后,于日記中所言:

令人遺憾的是,德國人自己所創造的俾斯麥形象竟然最為錯謬,我們把他描繪成崇尚暴力的專制政客,幼稚地為終于有人把德國重新推上舉足輕重的地位而欣喜。其實,他的卓越天賦在于高超的外交技巧和克制持中的氣度。他對于如何贏得世界的信任有獨特的理解,而當今之德國恰恰在背其道而馳。Ulrich von Hassell, Die Hassell-Tagebiscber 1938-1944 (ed. Friedrich Freiherr Hiller von Gaertringen, Berlin, 1989), 436.

獨裁領袖的神話并不是德意志性格中某個古老的、根深蒂固的方面的表達,而是一種近代產物。

此神話在20世紀初又被這樣一種公共記憶所強化:俾斯麥對待那些他所認為的帝國內部的敵人毫不手軟。教宗為了加強對天主教教區的控制,分別于1864年和1871年頒布《謬說概要》(Syllabus of Errors)和《教宗無誤論宣言》(Declaration of Papal Infallibility)。俾斯麥在1870年代對此予以反擊,啟動了被自由派稱為“文化斗爭”的一系列法律和警察措施,旨在將天主教會置于普魯士政府的控制之下。新法律要求天主教教士在國有機構接受培訓,并申請由政府頒發的圣職委任書,但天主教教士拒絕遵從這樣的法律。不久,那些違反新法律者遭到了警察的跟蹤、逮捕和監禁。到1870年代中期,989個教區無人主持,225位牧師被監禁,除了與護理有關的修會之外,所有其他天主教修會均遭查禁,2位大主教和3位主教被免職,被監禁9個月的特里爾主教(Bishop of Trier)在獲釋后不久死去。Wolfgang J. Mommsen, Das Ringen um den nationalen Staat: Die Gründung und der innere Ausbau des Deutschen Reiches unter Otto von Bismarck 1850- 1890 (Berlin, 1993), 43940; David Blackbourn, Marpingen: Apparitions of the Virgin Mary in Bismarckian Germany(Oxford, 1993).更加令人不安的是,這種針對帝國大約40%人口的對公民自由權的大規模侵犯,受到了德國自由派的歡呼,他們認為天主教對文明的威脅,已經嚴重到應被施以上述極端手段的程度。

地圖1 德國的統一,1864—1871年

斗爭終于平息,天主教教會自此成了自由主義和現代思想的怨敵;它決心證明自己對國家的忠誠,主要是通過當初為保護自己免受迫害而組建的政黨,即所謂的中央黨(Centre Party)。但是輸誠尚未完成,俾斯麥就以《反社會黨人法》(Anti-Socialist Law)再次向公民自由權出擊,該法于1878年在老皇帝威廉一世(Wilhelm I)兩度遇刺之后由帝國國會通過。實際上,羽翼未豐的德國社會黨人運動與暗殺未遂的刺客毫無關系,它是守法組織,主張通過議會道路掌握政權。然而,當被曉以國家利益的大義時,自由派再一次被說服,拋棄了自由主義的原則。于是社會黨人的集會被取締,社會黨人的報刊被查禁,社會主義政黨被定為非法。原先在普魯士以及德意志的其他主要邦國暫停使用的死刑被恢復。對社會黨人的大規模逮捕和監禁隨之而來。Vernon Lidtke, The Outlawed Party: Social Democracy in Germany, 1878-1890 (Princeton,1966); Evans, Rituals, 351-72.

如果說《反社會黨人法》產生了什么后果的話,那就是它比與天主教會做斗爭的法律具有更加深遠的影響。與后者一樣,它也根本未能實現其直接目的——鎮壓假想的“帝國的敵人”。法律不能禁止社會黨人以個人身份參加國會選舉,而且由于德國工業化步伐的加快以及產業工人階級人數空前迅速的增長,參加競選的社會黨人贏得的選票份額日益增多。《反社會黨人法》于1890年期滿失效之后,社會黨人重新組織起來,借德國社會民主黨(Social Democratic Party of Germany)重整旗鼓,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黨員人數已超過100萬,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政治組織。盡管選舉制度使保守的鄉村選區具有先天優勢,但在1912年的選舉中,社會民主黨贏得的席位超過中央黨,成為國會中的第一大黨。《反社會黨人法》的鎮壓,促成了社會民主黨的左傾,從1890年代初開始,該黨堅持一種僵化的馬克思主義教條,認為現有的教會制度、國家制度和社會制度,從君主制和軍官團到大企業和證券市場,都將在一場締造社會主義共和國的無產階級革命中被推翻。自由派對《反社會黨人法》的支持,導致社會民主黨不信任一切“資產階級”政黨,拒絕與資本主義的政治支持者合作,拒絕與被他們視為只想治標不治本地改良現有政治制度的人合作。在許多講述社會民主黨演化史的著作中,Susanne Miller and Heinrich Potthoff, A History of German Social Democracy: From 1848 to the Present (Leamington Spa, 1986 [1983])以當今的德國社會民主黨的視角撰寫,是一部實用的介紹性文本;Detlef Lehnert,Sozialdemokratie zwischen Protestbewegung und Regierungspartei 1848-1983 (Frankfurt am Main, 1983)是一部簡史佳作;Stefan Berger, Social Democracy and the Working Class in Nineteenth- and Twentieth-century Germany (London, 2000)是較新的研究著作。社會民主黨發動的運動聲勢浩大、紀律嚴明、不容異見,而且似乎勢不可擋地朝著贏得大選的目標挺進,這讓溫文爾雅的中產階級和上層人士膽戰心驚。社會民主黨與一切“資產階級”政黨之間裂開一道鴻溝,這種無法彌合的政治分歧將一直持續到1920年代,并在那場最終導致納粹掌權的危機中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

但同時,社會民主黨決定盡其所能始終在法律許可范圍內活動,不給常常威脅要恢復取締令的官方提供任何口實。據說列寧曾經以他罕有的、一閃而逝的幽默口吻評論道,德國社會民主黨人永遠不可能在德國發動一場成功的革命,因為他們去襲擊火車站時,首先會秩序井然地排隊購買站臺票。該黨已養成習慣坐等時機出現,而不是采取行動去制造機會。其包括文化機關、報刊、酒館食肆、體育俱樂部以及教育機構的龐大而精密的組織結構適時出現,既為黨員提供了一整套生活方式,也構成了黨內極少有人愿意打破的一套既得利益。作為一個守法組織,社會民主黨相信法庭可以阻止政治迫害,但即使是在1890年之后,始終守法也不易做到,因為警察的小花招受到保守派法官和檢察官以及法庭的支持,法庭依然視社會民主黨人為危險的革命者。到1914年,社會民主黨的發言人或黨報編輯幾乎沒有誰沒坐過幾次牢,罪名是冒犯君主或者侮辱政府官員;根據法律,批評君主或警察屬于犯罪,就連批評那些維持國家運行的公務員也算犯罪。在1914年之前,打擊社會民主黨人成了整整一代法官、州檢察官、警察頭子和政府官員的事業。這些人,以及支持他們的中產階級和上層人士中的大多數,從未承認社會民主黨的活動為合法的政治運動。在他們眼中,法律的作用是維護現有的國家制度和社會制度,而不是在對立的政治派別之間擔當中立的裁判者。Alex Hall, Scandal, Sensation and Social Democracy: The SPD Press and Wilhelmine Germany 1890-1914 (Cambridge, 1977); Klaus Saul, ‘Der Staat und die “M?chte des Umsturzes”:Ein Beitrag zu den Methoden antisozialistischer Repression und Agitation vom Scheitern des Sozialistengesetzes bis zur Jahrhundertwende’, Archiv für Sozialgeschichte,12 (1972), 293-350; Alex Hall, ‘By Other Means: The Legal Struggle against the SPD in Wilhelmine Germany 1890-1900’, Historical Journal, 17 (1974), 365-86.

自由派對此當然無能為力,他們自身就在19世紀八九十年代失去了大量選票和議席,雖然他們設法在德國的鄉鎮和城市中留住了許多支持者。自由派的主要問題在于,他們在19世紀晚期一再分裂,甚至在更為左傾的派別于1910年再次聯合之后,自由派依然分屬兩個主流政黨——民族自由黨(National Liberals)和進步黨(Progressives),二者的分歧可追溯到后者不肯原諒俾斯麥在1860年代不經國會批準就在普魯士征稅的做法。不過,政治光譜中的右翼也同樣呈分裂狀態。保守黨(Conservative Party)不是一個,而是有兩個,因為那些在1871年支持俾斯麥把普魯士的各種自主特權收歸帝國相關機構的人,一直保留著所謂“自由保守黨”的獨立身份,而極端保守的普魯士貴族(容克階級)對俾斯麥的這一做法則深惡痛絕。而且,這兩個德意志北方政黨的多數黨員信奉基督教新教,他們還不得不與一個更大的右翼政黨中央黨相抗衡。中央黨對社會福利的倡導以及對德國在非洲的殖民統治所持的批評態度,沖淡了它反對現代主義以及支持德意志帝國的立場。因此在1914年之前,德國的主流政黨不是兩個,而是六個,即社會民主黨、兩個自由派政黨、保守黨的兩個派別,以及中央黨,這與其他現象共同反映了德國社會由地域、宗教和社會等級所造成的多重分裂。清晰明了的簡要概述可參閱Gerhard A. Ritter, Die deutschen Parteien 1830-1914: Parteien und Gesellschaft im konstitutionellen Regierungssystem (Gottingen, 1985);論述這個題目的經典文章是M. Rainer Lepsius, ‘Parteisystem und Sozialstruktur: Zum Problem der Demokratisierung der deutschen Gesellschaft’,收錄于Gerhard A. Ritter (ed.) Die deutschen Parteien vor 1918 (Cologne, 1973), 56-80。德意志帝國的行政機構大權在握,并且不直接對立法機構負責,在這種國情下,政黨的分裂狀態削弱了政黨政治在國家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可能性。

上述對立政黨之間的競爭,不但沒有引起普遍的政治幻滅感,反而促使政治氣氛逐漸升溫,直至1914年達到極其狂熱的程度。在國會選舉中,男性普選權以不記名投票和嚴格規定的選舉程序為后盾,這使選民對選舉制度產生了信心。在1912年的國會選舉中,具備選民資格者的投票率達到了驚人的85%。Gerhard A. Ritter, Wahigeschichtliches Arbeitsbuch: Materialien zur Statistik des Kaiserreichs 1871-1918 (Munich, 1980), 42.全部證據都顯示,選民對待其義務是嚴肅的。德意志帝國憲法規定,國會選舉采用比例代表制,因此經常需要進行二次投票以決勝負,遇到這種情況時,選民們會慎重考慮如何兼顧自己的思想立場與政治大局。在法律的規定與保障下,選舉制度為民主辯論開辟了空間,讓數百萬持不同政治立場的德國人相信,政治屬于人民。Stanley Suval, Electoral Politics in Wilhelmine Germany (Chapel Hill, NC, 1985); Margaret L. Anderson, Practicing Democracy: Elections and Political Culture in Imperial Germany(Princeton, 2000).而且德意志帝國的日報幾乎全部帶有政治色彩,各家報紙都毫不隱諱地與某個黨派緊密關聯,把該黨派的觀點放進所發表的幾乎每篇文章里。Kurt Koszyk, Deutsche Presse im 19. Jahrhundert: Geschichte der deutschen Presse, II(Berlin, 1966).政治不僅是精英階層和中產階級的主要談資,也是工人階級出沒的酒館食肆里的重點話題,甚至支配著民眾對消遣活動的選擇。Richard J. Evans (ed.), Kneipengespr?che im Kaiserreich: Die Stimmungsberichte der Hamburger Politischen Polizei 1892-1914 (Reinbek, 1989).

進入20世紀之后,政治討論與政治辯論的題目逐漸轉入德國在歐洲和世界的地位。德國人越來越意識到,俾斯麥所創建的帝國在很多方面還未完成。首先,帝國境內存在大量的少數族裔和非主流文化群體,這是過去數世紀里國家擴張和民族沖突的遺留問題。北方有丹麥人,阿爾薩斯—洛林有法語人口,德國中部有一小支屬于斯拉夫語族的索布人(Sorbs),但最重要的是,有數百萬波蘭人居住在18世紀被普魯士吞并的波蘭王國(Kingdom of Poland)的部分舊地。在俾斯麥主政期間,德國就已經不斷設法讓這些少數族裔歸化德意志民族——禁止他們在學校使用本民族語言,積極鼓勵德意志族裔到那些地區定居。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德語已在帝國全境成為公共會議的法定語言,政府還以剝奪波蘭人基本經濟權利的方式修改了土地法。簡論參見Wehler, Deutsche Gesellschaftsgeschichte, III, 961-5;詳論參見William W.Hagen, Germans, Poles, and Jews: The Nationality Con?ict in the Prussian East, 1772-1914(Chicago, 1980)。僅有極少數的德意志人認為,少數民族理應受到與多數民族同等的尊重,而且持此觀點者的數量也在逐漸減少。在1914年以前,甚至社會民主黨人也認為俄國和斯拉夫語族的東部地區是落后野蠻之地,他們對德國境內講波蘭語的工人組織起來的維權行動幾乎一點也不同情。Evans (ed.), Kneipengespr?che, 361-83.

放眼德國和歐洲以外的廣闊世界時,俾斯麥之后的歷任帝國宰相都將本國視為遜于英國和法國的二流國家,因為英法兩國均擁有分布在全球各地的大片海外帝國。作為海外殖民的遲到者,德國只能揀拾那些占得先機的歐洲殖民列強留下的殘羹剩飯。坦噶尼喀(Tanganyika)坦噶尼喀,位于東非,是現在坦桑尼亞(Tanzania)的一部分。、納米比亞、多哥蘭(Togoland)多哥蘭,位于西非,東部為現在的多哥(Togo),西部為現在加納(Ghana)的一部分。、喀麥隆(Cameroon)、新幾內亞(New Guinea)、太平洋諸島和中國的通商口岸膠州灣,幾乎構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德意志海外帝國的全部版圖。俾斯麥曾認為它們無足輕重,極其勉強地同意接收這些地方。但其繼任者卻另有見解,他們認為德國在世界上的聲望與地位需要1890年代末擔任外交大臣,后來出任帝國宰相至1909年的伯恩哈德·馮·比洛(Bernhard von Bülow)所說的一個“太陽下的位置”。此構想的執行,是以組建一支大型艦隊為開端的,艦隊的長期目標是從坐擁世界最大海外帝國的英國手中奪取租界地,方法是恫嚇對方,甚至在北海(North Sea)發動一場大規模海戰,重創或摧毀英國海軍的主力。Volker R. Berghahn, Der Tirpitz-Plan: Genesis und Verfall einer innenpolitischen Krisenstrategie unter Wilhelm II. (Düsseldorf, 1971).

闡述這些越來越野心勃勃的世界強權之夢的,主要是那位夸夸其談、自命不凡、喋喋不休的德皇威廉二世,他幾乎不放過任何機會來表達自己對民主和人權之蔑視、對他人觀點之不屑,以及對德意志大國地位之信心。像他的許多崇拜者一樣,威廉二世成長于德國統一之后的年代,不甚了解俾斯麥在1871年實現統一之前所走過的動蕩不安、充滿危險的道路。受與他同時代的普魯士歷史學家的影響,威廉二世以為整個統一進程是歷史的必然,而根本不明白俾斯麥在19世紀七八十年代之所以采取極其謹慎的外交政策,正是出于對德國未來的深切憂慮。不可否認,威廉二世的脾氣秉性過于反復無常、變幻莫測,以致處理國家事務時無法保持真正的連貫性;政府各部門的大臣常常發現,他們所做的工作是在消解他的影響,而不是在執行他的意志。威廉二世常常自詡為德國所需要的偉大領袖,結果反而讓人們注意到了他在這方面的缺陷。他的自我標榜還起到了另外一個作用——人們對俾斯麥式魄力與詭道的追慕,營造了俾斯麥神話。許多德國人開始將二者做對比:俾斯麥無視道德標準、冷酷無情,完全是政治家做派,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說一套做一套,或者準備做一套;而威廉二世則魯莽沖動、夸夸其談、思慮欠周、有勇無謀。關于威廉二世的性格和影響力,有一部明晰的評論性新著Christopher Clark, Kaiser Wilhelm II (London, 2000)。

除了人物性格以外,俾斯麥締造的德意志帝國所具有的全部特征,或多或少也可見于其他國家。在意大利,魅力型領袖的典范加里波第(Garibaldi)朱塞佩·加里波第(1807—1882),意大利統一運動領導人之一。1860—1861年,他領導由志愿者組成的“紅衫軍”從西班牙手中收復西西里島和意大利南部,對意大利的統一起了關鍵作用。領導民間力量幫助國家于1859年實現統一,為后來的獨裁者墨索里尼樹立了榜樣。在西班牙,軍隊受政治操控的程度不亞于德國。在意大利,軍隊與德國一樣聽命于最高統治者,而不受議會控制。在奧匈帝國(Austria-Hungary),行政部門與德國的一樣強大,而立法機構的權力甚至比德國的更有限。在法國,教會與政府之間沖突的激烈程度,并不比德國政教沖突在“文化斗爭”中的狂暴表現遜色多少。在俄國,與“帝國”等同的理念也被運用于處理國內政治以及與鄰國的關系中。Geoffrey Hosking, Russia: People and Empire 1552-1917 (London, 1997).俄國的沙皇政權鎮壓社會主義者的手段甚至比德國當局更加嚴厲,強迫其統治下數百萬波蘭人歸化的力度也絲毫不遜于德國當局。無論自由主義的定義是什么,它在1914年之前的東歐和中歐各主要國家都是弱勢的,而不是僅僅在德意志帝國如此。意大利政壇比德國政壇更加四分五裂。歐洲列強普遍認為,戰爭是實現政治目標,尤其是締造一個陸上帝國的正當途徑,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異常清晰地展示了這種邏輯。在整個歐洲大陸,方興未艾的民主力量威脅著保守派精英的統治地位。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民族主義的時代,不僅在德國如此,在歐洲全境也是一樣,“群眾性民族主義運動”同樣發生在其他許多國家。George L. Mosse, The Nationalization of the Masses: Political Symbolism and Mass Movements in Germany from the Napoleonic Wars through the Third Reich (New York,1975).

不過,沒有哪個歐洲國家能像德國那樣同時具備上述所有條件,并且達到同等程度。而且德國并不是一個普通的歐洲國家,歷史學家已有許多著述,描述了德國當時各種所謂的落后方面——公民價值觀的缺失、過時的社會結構、懦弱的中產階級,以及新型的封建貴族。但當時大多數人并不這樣看。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德國早已是歐洲大陸最富裕、最強大、最先進的經濟體。在戰前的最后幾年和平歲月里,德國的鋼產量占歐陸的三分之二,煤炭和褐煤占歐陸的二分之一,電力比英國、法國和意大利加起來還多20%。Alan Milward and Samuel B. Saul, The Development of the Economies of Continental Europe 1850-1914 (London, 1977), 19-20.截至1914年,德意志帝國擁有大約6700萬人口,它所掌控的人力資源遠遠超過除俄國之外的任何歐洲強國;與之相比,英國、法國和奧匈帝國當時各自擁有4000萬至5000萬人口。在諸如化工、制藥和電力等最現代的產業中,德國均居于世界領先水平。在農業領域,1914年之前,人工化肥和農用機械的大規模使用,改善了德國北部和東部的土地利用率。舉例來說,當時德國出產的土豆占全球產量的三分之一。進入20世紀之際,德國人的生活水平飛速提高——假如不是在20世紀之前就已如此的話。德國的大型工業企業均以產品質量享譽全球,比如克虜伯(Krupp)和蒂森(Thyssen)、西門子(Siemens)和AEG、赫斯特(Hoechst)和巴斯夫(BASF)等。綜述參見Hubert Kiesewetter, Industrielle Revolution in Deutschland 1815-1914 (Frankfurt am Main, 1989)。

一戰結束之際,很多人心懷眷戀地回顧往昔歲月,覺得1914年之前的德國猶如一個和平、繁榮、社會和諧的安樂之鄉。然而在繁榮與自信的外表下,它其實緊張不安、前途未卜,飽受內部矛盾的困擾。Volker Ullrich, Die nerv?se Grossmacht 1871-1918: Aufstieg und Untergang des deutscben Kaiserreichs (Frankfurt am Main, 1997); Joachim Radkau, Das Zeitalter der Nervosit?t:Deutschland zwischen Bismarck und Hitler (Munich, 1998).經濟發展與社會變遷的快節奏,令許多人感到恐懼和困惑。舊有的價值觀似乎正在消逝,讓位于實利主義與狂妄野心的大雜燴。現代主義文化,從抽象畫到無調性音樂,加深了某些社會領域中的迷失感。August Nitschke et al., Jahrhundertwende: Der Aufbruch in die Moderne 1880-1930 (2 vols.,Reinbek, 1990).德國社會遽然進入現代時期,普魯士土地貴族世代承襲的統治地位被削弱,而那曾是俾斯麥極力維護的傳統。到1914年之前,資產階級的價值觀、習慣和行為模式已贏得上流社會和中產階級的認同,但卻遭到越來越自負的產業工人階級的抵制,這些產業工人已在社會民主黨發動的大規模勞工運動中被組織起來。不同于其他歐洲國家,德意志民族國家的建立時間,不是在工業革命之前,而是在工業革命的巔峰期;德意志帝國不是建基于單一國家之上,而是由許多不同邦國組成的邦聯,各邦國中的德意志公民主要因為共同的語言、文化和民族而維系在一起。關于德意志邦國和國家的性質,以及它們在更廣闊的歐洲和世界中的位置,存在著各種互相沖突的觀點,這些觀點與高速工業化所引起的壓力和緊張感交織在一起,因此德國社會并不是在一種完全穩定的條件下于1871年進入民族國家的。迅速加劇的內部沖突日益蔓延,與俾斯麥所創政治制度中不曾解決的矛盾交匯到一起,造成了德國社會的四分五裂。這些論點見Blackbourn and Eley, The Peculiarities。上述矛盾在甚囂塵上的民族主義里找到了釋放的渠道,這種民族主義混雜著立場強硬得令人驚駭的種族主義和反猶主義,給德國的未來埋下了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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