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鎮妖塔。

也瞳一路下到第三層。

鎮妖塔三層住著一個女人。

她穿著素色羅裙，穿著雪色夾襖。

若是寇九看到此人，定會驚喜交加，這女人是他妹妹——寇八妹。

她坐在檀木地桌前，執著丹朱筆在羊皮上畫美人圖，遠遠看去，她便是一張安靜閑適的美人圖。

明明過了八年，寇八妹卻一點兒也沒老，她依舊是寇九記憶里的模樣。

只是她不再穿著天青色裙裳，也不再愛笑。

她的眼里沒了當初的單純，多了很多復雜的東西。

“八妹，你哥我幫你嚇唬過了，從此以后，他會一心撲在事業上，你可以放心了。”也瞳的話成了擾亂美人心思的風。

寇八妹握筆的手一頓，紙上落下一團紅色。

“近日…大老李那兒，有時間去看看吧，你知道他為了你至今未娶。”也瞳輕嘆一聲。

寇八妹臉色一白，“都是過去的事了。”

“過去的事？大老李因為你，離開李家自立門戶。寇九因為你，無心管理買賣，寇家自此敗落。”也瞳把茶水一飲而盡，她素來嬉戲人間，說這話時卻很嚴肅，“都是看不穿的人吶，他們明明可以生活得更好。”

可以生活得更好。

寇八妹怔然，當年之事淡如雪，卻覆滿了她的心，讓她失去了曾經的溫暖。

寇九生就一副暴烈性子，寇父擔心寇九無法管理寇家，便叫他出門歷練。

寇九在外歷練遇到大老李，年紀相仿的少年很容易結下友誼。

兩個少年都是離開家歷練的，便約定一起走過五湖四海。

寇八妹認識大老李時是一年夏天，那如火的少女一心離家尋找哥哥，卻愛上了大老李。

那是一個怎樣的少年啊？劍眉星目，唇紅齒白，單單站著也是一道風景。

他們去看雪山大漠，和喜歡的人一起走遍五湖四海，心里也是美得。

后來歸家，李家提親。

寇父允準寇八妹嫁給大老李，出嫁那天她穿著精美的紅嫁衣。

她愿從此白首不分離，可惜生活里不全是愛情，大老李是家中長子，要出門倒騰貨物。

家里只剩下公婆和李家小叔，寇八妹為家事操勞。

李家小叔是個讀書人，全家人省吃儉用也供養著他，想他考到功名，將來光宗耀祖。

可惜李家小叔白讀了圣賢書，每日就知道跑去大明河找美麗的女妖。

后來李家小叔娶回一個妖嬈的女人。成親后李家小叔不再往外跑，每日和那女人黏在一起。

寇八妹本以為日子也就這般了，哪知李家小叔竟貪圖她的美色，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潛入她的屋子對她……

年輕的寇八妹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哭都沒了力氣。

沒過多久妖嬈女人就來了，她就站在寇八妹床前什么都不說，只是仔仔細細地盯著她瞧。

后來寇八妹被妖嬈女人剝皮而死，尸身被妖嬈女人埋在小后山，房間只剩下一灘血跡。

流了那么多的血，極難活下。

寇八妹‘離奇失蹤’成為定南城解不開的懸案。

李家公婆不在乎事實真相，他們的心是偏的，偏向李家小叔。

八妹離奇失蹤，他們卻到處說八妹死有應得，是勾搭李家小叔的狐媚子。

身后哪管身后名，可是寇八妹終歸是心有不甘。

她于一片黑暗中，聽到也瞳問，你可甘心？

她不甘，于是她在也瞳的幫助下成為一只畫皮妖。

她是一只畫皮妖，有那樣不堪的過往，哪愿回去？

她不想也不愿讓兄長和心上人看到這樣的自己。

她‘死’后不久，大老李經商回來，得知她的死訊憤然離家。

大老李知道她是怎樣的人，選擇離家是對父母心涼了罷。

寇八妹不是心胸寬廣的人，也想過報仇，可是大老李是懂她的。

這便夠了，八年里她沒去李家尋仇，只是把自己縮在鎮妖塔里，聽也瞳講述定南城的趣事。

那些趣事都沾染了凡塵俗氣，她一笑置之卻不覺得凡塵美好。

這俗世里，她最惦念的是哥哥，最舍不得的是大老李。

惦念，舍不得，卻不愿出現在他們眼前，寧愿他們覺得自己死了。

“不管怎樣，你還活著。”也瞳的聲音像銅珠敲碎玉盤，寇八妹的思緒被打斷，定定望向她。

“八妹，你心性純良是好事，被那般對待也沒變得偏激。”

也瞳話風一轉，從知心姐姐變成陰謀家，“你要想好你將來想怎么過，你不要依賴我，我從來都不是善良的，我救你是別有用心。”

寇八妹無語，這般說出自己別有用心的，只有也瞳了。

她是心性純良，卻也知道有時說好話的未必是好心，出惡言的未必要害人。

“你沒錢沒色，我救你是水到渠成，害了你的是從大明河跑出去的妖精，她是我故意放出大明河的，所以你的死我也有份。”

也瞳說得堂而皇之，寇八妹一點兒也不意外。

“你說的這些我早就知道了，可我卻不恨你。”寇八妹自嘲一笑，“我離世后，哥哥無心買賣，已經八年了，你為什么現在才找我哥？”

也瞳指了指地下，“假話是這座塔的氣數快盡了，真話是我沒錢養你了。”

寇八妹對也瞳的實誠感到無語。

河娘娘的風格一向如此，他人有難言之隱時說的話真假參半，她有難言之隱時卻把真話和假話都說了，要聽者自己判斷。

“想得如何了？”也瞳捏起寇八妹桌上的白瓷小壺，提起壺柄，把壺里最后一點茶水喝光了。

她喝茶時氣勢如虹，像個干了一壇酒的草莽大漢，豪氣云天的，好像隨時都能提起大刀干翻一座城。

隨后，草莽大漢肩膀一縮氣勢一跨，“哎呦喝多了，我去如廁。”

寇八妹哭笑不得。

誰能想到大明河的河娘娘是這幅模樣。

大明河養活了整座定南城，定南人對大明河充滿了敬畏與感恩，這份情感自然而然地轉到了河娘娘身上。

人們覺得河娘娘是位慈祥的母親，自然而然地親近她，愛戴她。

但其實，河娘娘是個尖酸狡詐的歹徒，和大明河一點兒都不像。

不過這尖酸狡詐的歹徒，卻救了她，助她成妖。

其實，河娘娘是個溫柔的妖精，只有仔細品味才能看出她的好。

——

此時，寇記珍珠行。

寇九臉上淤青嚴重，便叫小伙計取了熟雞蛋，剝了殼在淤青上滾動。

“哎呦！痛痛痛！”寇九大叫，“你輕點兒！”

“掌柜，你這又是何苦？”小伙計放輕了動作。

“沒什么何苦，大老李也清楚，我為什么總是找他麻煩。”寇九道。

“小姐失蹤以后，他被李家分出去，這么多年他也很苦。”小伙計道。

“苦？誰不苦？我不苦么？當年小八為李家的家事操勞，忙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能怎么樣？小八去了，大老李怨我在他出門時沒照顧好她……那是我的親妹妹！”

寇九說起這話的時候，早已沒了當年的那一股氣，只是像講故事一樣講著，似乎這一切與他無關。

小伙計聽著，他能說什么？

他看著寇九蒼老的容顏，總覺得他少了鮮活的氣息。

便在這時寇記珍珠行的大門被叩響。

“誰啊？已經打烊了。”小伙計嚷嚷著，叩門聲卻沒停下。

“已經打樣了，門外是誰啊？可別擾人清閑了！”小伙計透過門縫，看到算命的左瞎子站在門口。

月光撒下來，將左瞎子那張皺紋橫生的臉晃得青白。

——

小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