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叮鈴鈴……”預先設定的手機鬧鈴聲將姜軼洋從夢中驚醒。
他摸索著關掉“頭罩”的開關,然后一把將這玩意兒從頭上扯下來,往床上一扔,就探頭去看床頭的嵌入式電腦屏幕。
“頭罩”在床上委屈地蜷縮成一團,就像剛和主人度過一個親密夜晚后,天明時分便被無情拋棄的女人。
它的質地也和女人一樣柔軟,雖然是由金屬制成的,上面密布著無數個電極,但它可以很貼服地套在人的腦袋上,只在眼、鼻、口的位置有開口,方便呼吸,就跟戴普通頭罩一樣舒服,沒有任何不適感。
這樣的設計,是為了讓使用它的人毫無障礙地入睡,以及做夢。
它有個很高大上的名字,叫“腦細胞電子脈沖成像器”,能夠用微傳感器捕獲人在夢境中的腦電波,然后轉換成電信號發送給電腦,電腦再通過先進的成像技術將這個人所做的夢一絲不差地顯示在屏幕上。
但大家還是喜歡叫它“頭罩”,或者“夢境頭罩”。因為它的外觀和質地真的跟頭罩差不多,既輕薄又柔軟,還有多種顏色可供選擇。姜軼洋選擇了黑色,黑色讓他想到沉睡后的黑暗,有這樣的暗示,他相信自己能更好地入睡。
第一次戴上它時,姜軼洋站在鏡子前,看見自己變得像個蒙面大盜。于是他突發奇想,或許有一天,自己可以盜走別人的夢。
也難怪他有這樣的想法,因為現在“夢境直播”的競爭實在太激烈了!每個人都可以很便宜地買到“夢境頭罩”,把它與電腦相連,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一覺,就能向所有人直播自己的夢境,然后得到觀眾的打賞。精彩的夢境會受到狂熱的追捧,一夜醒來,賞金上萬,甚至幾十萬都是常有的事。在這個物質極度豐富的時代,人們不再有饑餓和匱乏,很多人都愿意為吸引自己的東西一擲千金。
巨大的經濟利益吸引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夢境直播的行列,而提供直播的平臺也越來越多。無論是平臺,還是直播者,都在想方設法使出渾身解數來吸引更多觀眾。然而被豐富的直播內容寵壞的觀眾越來越挑剔,口味越來越刁鉆,有時直播者醒來,看到的是滿屏的差評和臭雞蛋。
這還不是最壞的結果,最壞的結果是像姜軼洋這樣,醒來后在電腦屏幕上看到的是幾乎沒有人氣的直播間,冷清得就像孤寂的雪夜。從來訪記錄中,他看到整整一晚上只有三個人進入了他的直播間。
一點二十五分,有人溜達進來,看了兩分鐘,扔下一個臭雞蛋走了。
兩點十六分,又有人進來,看了不到半分鐘就破口大罵:“播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兒,無聊死了!”然后瞬間從直播間消失了。
五點四十分,終于等來了第三個人,他倒是耐著性子看了五分鐘,然后留下一句話:“夢境很一般,不夠吸引人。”
姜軼洋在電腦上查看系統自動錄下的昨夜夢境的視頻。
第一個人進入直播間時,他正夢到自己編的程序被老板挑剔,忍不住辯白了幾句,結果老板威脅要開除他,于是他馬上認了,堂堂男子漢頓時矮了半截,跪在地上不停地哀求老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看得他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平時在公司被老板欺負也就算了,竟然在夢中都不敢雄起,簡直是一身奴骨,懦弱無能,難怪會被人扔臭雞蛋。
第二個人進來時,他正在黑暗的地道里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對方不覺得無聊才怪!
第三個人看到的,是他被一條黑狗追趕的夢境。姜軼洋想起白天自己被小區里一條寵物狗惹煩了,便踢了它一腳,惹得那條狗沖自己不停地狂吠,結果晚上就做了個被狗追得到處亂竄的噩夢。還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過這種被狗追的夢很多人都做過,難怪對方會覺得沒有吸引力。
姜軼洋嘆了口氣,又去看直播平臺的視頻排行榜。
每個人的夢境都會被自動錄成視頻,供那些不想熬夜的人在白天觀看。直播平臺還弄了個排行榜,按照打賞的金額和人氣分別給視頻排名。人氣高的,通常打賞的金額也高,所以兩個排行榜中上榜的視頻高度重合。
姜軼洋點開了打賞排行榜。
排名第三的視頻,是一位少女在黑暗的巫術森林里奔跑逃命,最后被一條人頭蟒身的怪物一口吞進了肚子。這怪物的頭是一個面目猙獰的男人,眼神中布滿了恐怖的欲望。巨蟒的身體比十人合抱的大樹還要粗,當它張開血盆大口時,森林里頓時刮起了可怕的旋風,少女瞬間被吸入它嘴里,只剩下兩條長腿露在外面不斷掙扎,然后她的腿漸漸靜止下來,整個人徹底滑進了巨蟒腹中。
這驚悚的一幕看得姜軼洋心臟激跳不已,然而當他點開排名第二的視頻時,滿屏的血腥就像極富沖擊力的炮彈,瞬間擊中了他的胃,叫他差點連隔夜飯都吐了出來。夢境的主人公是一個孱弱的男孩,被人欺侮后突然化身為可怕的殺人狂魔,血洗了一整座城市。當姜軼洋看到他將雞爪一般瘦骨嶙峋的手伸進另一個男孩的胸膛,直接掏出血淋淋的心臟時,終于忍不住跑到洗手間里狂吐一氣。因為沒吃早飯,連胃酸都吐出來了,酸汁刺激了喉嚨,令他很不舒服。
但他還是強忍著,點開了排名第一的視頻。這個視頻令他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一個男人和美女在床上顛龍倒鳳,美女身材曼妙,惹人遐想。正當姜軼洋想入非非之際,美女卻突然變成了外星生物,很像電影《異形》中那種可怕的怪物,身上、嘴里流出的惡心的黏液幾乎涂滿了整個屏幕……
看到美女變成外星怪物的一剎那,姜軼洋嚇得差點滾下床。然而更可怕的是,夢里的男人竟然不為所動,依然在跟那個可怕的外星怪物做著最原始的事。姜軼洋想要馬上關掉視頻,體內卻有種莫名的沖動和好奇,令他竟然看完了整個視頻,然后長長吁了口氣,感到一種無聊的滿足和難言的空虛。
這確實是一種很奇怪很矛盾的感覺,一邊覺得惡心,一邊又忍不住要看,而且還想看更多視頻,以填補那種莫名的空虛。于是整個周末姜軼洋都宅在家里,靠外賣填飽肚子,在各種各樣的夢境視頻中消磨時間。
每個周末都是如此。
明明是陽春三月,踏青的好時光,但他已經很久沒有聞過花香,呼吸到林間的新鮮空氣了。他所租住的這套一居室的老舊公寓里,彌漫著難聞的臭氣:地上到處是灰塵和垃圾;床腳亂扔著未洗的臭襪子;沙發上堆著臟衣服,在一堆亂七八糟的雜物中露出幾本皺巴巴的編程書,不知有多久沒有打開過了;桌上有未吃完的餅干,餅干渣灑得到處都是,還有吃過方便面后留下的油漬,卷筒紙長長的尾巴從桌上耷拉下來,在空中晃晃悠悠……
所謂久在鮑肆,不聞其臭,姜軼洋早已對蝸居的狗窩習以為常,除了躺在床上不停地點開一個又一個視頻外,他對周遭的一切熟視無睹。當他終于看完排行榜上所有的視頻,想再重溫一下前面三個視頻時,卻發現它們因為過分恐怖、血腥、色情,觸犯了互聯網管理條例,被人舉報后刪掉了。但直播者一夜之間所得的賞金已經豐厚得令人眼紅,更有人在視頻被刪前就已經將其下載到電腦上,于是平臺的論壇上,到處都是用暗語求要視頻的帖子,這些視頻被私下傳播擴散,更為直播者帶來大量的人氣。
姜軼洋不知道那些直播者都經歷了什么,竟然能擁有那么可怕怪異的夢境,然而也正是因為可怕怪異,才令它們在眾多平庸的夢境中脫穎而出,吸引那些有窺私欲又追逐刺激的人津津有味地觀看。
姜軼洋覺得是因為自己的經歷太簡單,所以夢境才那么平常。作為一個沒什么想象力的小程序員,他的生活軌跡就是從公司到家里的兩點一線,每天按部就班,就像一臺調試好的機器,沒有任何意外出現,更不可能有什么新奇的素材,所以他的夢境才乏善可陳,毫無吸引力。
如果能盜走別人的夢就好了!姜軼洋不止一次這樣想過。他實在太想出名,太想賺大錢了。前女友因為他沒錢買房而離開了他,那時他就發誓自己一定要出人頭地,讓那個勢利的女人后悔莫及,讓她回過頭來求他,讓自己好好揚眉吐氣一把!
然而無論欲望多么強烈,在現實中他依然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屌絲。因為懶而窮,又因為窮而更懶。他不想做那些辛苦的工作,才把目光瞄準了“夢境直播”,睡覺就能賺錢,簡直跟天上掉餡餅差不多。可也正因為輕松,門檻低,才使得加入“夢境直播”行列的人越來越多,競爭越來越激烈,能殺出重圍的只有極少數人,絕大多數人都像姜軼洋這樣當了炮灰。
每次看到精彩的夢境視頻,姜軼洋都恨不得盜為己有。
任何事物大熱之后,都會出現模仿者和剽竊者,就像以前的網絡小說,幾乎每部大熱的作品都遭到了瘋狂的抄襲,由于維權成本太高,懲罰力度太小,很多抄襲者不但不會受到懲罰,還會名利雙收。
然而夢境是不可控的,沒有人知道自己會做什么樣的夢,所以根本無法模仿。姜軼洋在網上找過很多關于夢境的攻略帖,比如這篇:《如何才能做一個吸引人的夢》。
第一,盡量讓你的生活變得多姿多彩,去旅游、騎行、徒步,去夜店、打架……做一切你從未做過的、突破傳統的事,這樣你的夢境才會變得狂放不羈,充滿另類的吸引力。
第二,盡量多看排名靠前的夢境視頻,多看一些血腥、暴力、色情的書和影視作品,睡覺前盡量回想你所看過的東西,加深印象,把它們牢牢刻在大腦皮層中,這樣就有可能使你的夢境中也出現這些元素。從互聯網大數據來看,最受歡迎的視頻中,都或多或少具有這三種元素。
第三,可以購買別人的夢境視頻,轉發到自己的直播平臺上。姜軼洋試過這種方法,買過幾個視頻,但因為直播間人氣不夠,得到的賞金還不夠買視頻的錢,所以就放棄了這個方法。
第四,直接下載別人的夢境,放在自己的直播間吸引人氣。以前曾有人這樣做過,但技術的發展很快填補了這個漏洞。如今強大的互聯網隨時隨地都在對比著每個人上傳的信息,一旦發現你的視頻跟別人的相似度過高,又未曾得到對方允許轉載的授權,該視頻就會被禁止上傳,三次以后,就會被封掉直播間,所以基本上沒人敢再冒險盜取別人的夢境。
因此,只有前兩條路可以試試。作為一個技術宅男,姜軼洋無法讓自己的生活變得多姿多彩,只有不斷地看,并吸收別人的東西。這樣做似乎還真有效果,他的夢漸漸變得有趣起來,進入他直播間的人緩慢地增加著,基本上是一天增加一兩個的節奏,三個月以后,他的粉絲終于艱難地突破了一百人。
二
周末過后,姜軼洋頂著兩個黑眼圈去上班。他的公司在市中心,那里不僅房價嚇人,房租也高得驚人,姜軼洋既買不起,也租不起那里的房子,只能每天坐地鐵從遠郊趕到市區去上班。
上班高峰期,地鐵上擠得水泄不通,每個人都被壓得像沉積巖里的古生物,還夾雜著各種汗臭和難聞的體味。和姜軼洋擠在一起的是一個面容姣好的少女,她的臉蛋被密封車廂里的熱氣熏得通紅,看上去就像個誘人的蘋果,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
地鐵到站了,又上來一撥人,將兩人擠得更緊地貼在一起,少女身上的香水味和她天然的體味混合在一起,簡直就像濃烈的催情劑,令姜軼洋禁不住陣陣心猿意馬。看過的那些視頻此刻都在他腦子里爭先恐后地冒出來,像一群邪惡放肆的妖精,拼命誘惑他,攛掇他膽子大點兒,再大點兒……
血液似乎全都集中到了下半身,他腦子里一片混沌,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少女誘人的臀部上摸了一把。還沒來得及回味指尖銷魂的柔軟滋味,他臉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色狼!不要臉!”少女漲紅著臉罵道。
一車廂的人都朝姜軼洋看過來,無數鄙夷的目光像一把把“嗖嗖”飛來的刀子,把他的臉皮割得一點不剩。
姜軼洋死死低著頭,恨不得有個地洞鉆進去,地鐵一到站就狼狽地擠下車。因為中途下車,他又不得不等下一班地鐵,最后到公司的時候很悲催地遲到了兩分鐘,不僅這個月的全勤獎泡了湯,而且這一天他都在那一巴掌的屈辱中度過,根本無心工作,導致編的程序出現了幾個bug,又被老板好一頓臭罵,簡直衰到家了!
這天晚上,姜軼洋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噴火的巨龍,把一團又一團火球噴到老板身上,把對方燒得翻滾慘叫,痛不欲生。最后那個可惡的家伙被燒得灰飛煙滅,他心里別提多解氣了!巨龍得意揚揚地在空中游弋,看見不順眼的人就噴火燒他,直到把整條街都變成火海。突然,他看見在地鐵上扇自己耳光的女孩,于是火焰毫不留情地包圍了她,對方哭著跪下來,苦苦哀求他放過自己,并答應讓他為所欲為。姜軼洋得意地大笑著,朝少女撲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后,姜軼洋看到自己的直播間如同炸了鍋一樣熱鬧,滿屏都是鮮花和禮物,留言都是這樣的:
精彩!
太刺激了!
人家也好想做這種夢哦……
主播真是太有想象力了,傳授一下秘訣唄!
……
姜軼洋興奮地去看自己的打賞收入,現金加鮮花和禮物的總價值一共是一百五十六元,雖然不多,但這是他做夢境直播以來獲得的第一筆收入,是零的突破啊!他激動地在床上打了兩個滾,然后又去看論壇,果然看到有人推薦他昨夜的夢境視頻,他趕緊留下自己直播間的地址,然后靈機一動,又主動把視頻轉發到更多論壇。很快,他直播間的來訪人數直線上升,到下個周末的時候,已經突破了一萬。
三
嘗到甜頭后,姜軼洋決定不折不扣地去實踐攻略帖里的第一條,讓自己的生活變得多姿多彩。
現實的冒險為他的直播增加了刺激的作料,同時也改變了他。如今他再被人扇耳光罵“色狼”也不會覺得臉紅,而且整個人就像個動不動就爆炸的火藥桶,跟同事吵架,跟路人吵架,跟送外賣的吵架,最后甚至跟老板吵架,結果立馬被炒了魷魚。但他并不在意,因為他的粉絲人數已經超過十萬,一晚上的直播收入就有好幾千甚至上萬,還通過幫商家打廣告賺了更多的錢,他早就想辭掉原先那份毫無前途的工作,專心搞直播了。
為了維持粉絲的忠誠度,他必須不斷提供新鮮又刺激的內容,有一段時間他的夢境沒什么新意,結果關注他的人數“唰唰”地往下掉,每天醒來后看到減少的數字都令他心驚肉跳。為了維持粉絲的數量,他白天的時間都花在看各種各樣的視頻上,并大量搜索攻略帖,想找到提高夢境質量的方法。
《用催眠來定制你的夢境》這篇文章就在這時進入了他的視線。
為了滿足大量像姜軼洋這樣的夢境直播者的剛性需求,“夢境催眠師”這一職業應運而生,號稱可以定制夢境,把你所需要的各種內容用催眠的方式輸入大腦,讓它們進入潛意識,從而更好地在夢境中呈現出來。
催眠師中有的是懂催眠的醫生,但也有許多是糊弄人的騙子。姜軼洋經過反復比較,找了個口碑最好、評價最高的催眠師。當然收費也是最高的,千元一次的催眠費用讓不少人望而卻步,但對姜軼洋來說不算什么,一次成功的直播就可以獲得比這多好幾倍的收入。于是他在催眠師的網上診所付了定金,又預約了催眠時間,就在他直播開始前的一個小時。
晚上十點,催眠師如約出現在網上診所里,兩人通過網絡視頻進行交流,催眠師向他展示了自己搜集的數萬種夢境素材,分為不同的類別,就跟電影分類一樣,什么恐怖、戰爭、科幻、奇幻、動作、情感、情色、喜劇,等等。每種分類下面又有成千上萬種素材,每種素材還精心撰寫了內容簡介。這些視頻素材都是催眠師及其助手從網上的各種直播間里搜索下載的熱門視頻,以及各類影視劇的片段剪輯,當然都是最吸引眼球的部分。
催眠師讓姜軼洋從眾多視頻中選擇一種,想選幾種也可以,但價格也會成倍增長。
“即使把這些視頻以催眠的方式輸入你的大腦,但受你自身意識的影響,最后呈現在夢境中的內容也不會跟原視頻完全一樣,因此不會被系統判定為抄襲。”
催眠師還打了個比方,就像做飯一樣,相同的食材在不同廚師手中,用不同的調料和烹飪手法制作出來,最后呈現出的菜色是截然不同的,就像水煮魚和糖醋魚一樣不同。直播者的潛意識對素材的影響也與此類似,所以即使有直播者選用了同樣的素材,但最后直播出來的內容也是大不相同的。
催眠師的話打消了姜軼洋的顧慮,他選了一個看上去最刺激的視頻,然后在催眠師的指示下躺在床上,戴上夢境頭罩后,又往耳朵里塞上與電腦相連的耳機,催眠師魔魅般的聲音霎時傳入他的耳朵,將他拽進一個迷幻的旋渦里……
意識似乎一層一層地蕩漾起來,有什么試圖侵入,本能地抗拒,被誘惑著放松,然后接納、融合……
他的意識開始渙散,眼皮漸漸耷拉下來,就在入睡的一瞬間,“夢境頭罩”自動觸開了預先設定的直播間,于是他的夢境開始向十萬粉絲同步直播——
四
自從采用催眠的方式后,姜軼洋再也不用擔心自己的夢境不夠吸引人了。貴,果然是有道理的。因為有源源不斷的新鮮素材,他的夢境精彩紛呈,贏得了大批粉絲的追捧,打賞收入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長。而那位催眠師也在賺了不少錢以后,成立了一家公司,招募了不少人手,通過團隊運作,他們搜集到的素材越來越多,推銷的力度越來越大,范圍越來越廣,吸引了更多直播者成為他們的客戶。直播和催眠儼然形成了產業鏈,創造了一個又一個財富神話。
作為最先嘗試催眠的人之一,姜軼洋搶占了先機,不過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就讓自己的粉絲數量突破了百萬,使自己成為直播平臺上躥紅速度最快的主播之一。
然而副作用也在逐漸顯現。
他變得越來越暴力。大量進入他潛意識的暴力視頻重塑了他的性格,讓他變得沖動、易怒。以前那個膽小懦弱的宅男似乎已經被催眠徹底扼殺了,就像蛇蛻皮一樣從他身上剝離出去,只剩下被偷梁換柱般改造過的暴力骨骼。
在前女友那兒,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變化。
用夢境直播賺來的錢,他買了房和車,過上了成功人士的生活,并特意邀請前女友來參觀自己位于某高檔小區的豪宅,那個見錢眼開的勢利女人果然提出了復合的請求。
他心里冷笑著,把她拽上了床。
“惡魔,你這個惡魔!”
深夜,滿身傷痕的前女友哭著跑出了他家,從此再也沒敢跟他聯系。
姜軼洋像尊鐵塔般立在洗手間的鏡臺前,看著里面那個完全陌生的男人,他的眼中有種令人心驚的兇殘,臉上的肌肉也呈現出一種野蠻橫生的態勢。
“惡魔?”他齜開牙齒,露出一個可怕的冷笑,“我喜歡這個名字!”
他索性把自己直播間的名字改成“惡魔的王國”,把簽名改成了“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在夢境中,他儼然成了橫掃一切、無法無天的大魔頭。而他的肆無忌憚,對那些平日里謹小慎微、備受壓抑的人產生了強烈的吸引力,他的夢境成為他們打破規則、反抗權威、表達對現實不滿的宣泄口,甚至對他有了一種病態的崇拜。在粉絲狂熱的追捧下,姜軼洋就像吹大的氣球一樣膨脹起來,就連走路都快橫著走了。
然而他唯我獨尊的美夢,卻被一條狗給破壞了。
他似乎天生跟狗有仇,在以前租住的那個破小區里,他就被狗追咬過,這次搬到了高檔小區,又被一條惡狗給盯上了。
它是底樓一戶人家養的寵物犬,一身白毛,體型不大,叫聲卻極響亮。主人在樓梯間給它安了個窩,平日用鐵鏈子拴著,無論誰經過樓下,都能聽見它驚天動地的狂吠聲。樓道里整天彌漫著狗身上特有的腥臭氣息,弄得這個單元樓的住戶怨聲載道,盡管找物管投訴了多次,但這家的主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獨自一人居住在這里,把這狗當命根子一般。誰要敢動她的心尖肉,她就撒潑打滾,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勢,后來連警察都驚動了,可誰都拿這老太婆沒轍。于是這狗就繼續大搖大擺地霸占著樓梯間,每天被老太牽著在小區里散步,見人就撲,嚇哭過好幾個小孩,就連成年人見了它都得繞道走,儼然成了小區一霸。
這日,姜軼洋不巧在樓道里跟惡狗狹路相逢,老太卻不見蹤影。狗脖子上還拖著條鐵鏈子,估計是掙脫了鐵鏈跑出來的。這狗不改惡霸本色,沖姜軼洋狂吠不已。若是過去,他早嚇得落荒而逃,但現在他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魔頭,哪兒容得下一條狗擋自己的道,二話不說一腳踢過去,那狗被踢了個正著,越發瘋了一般,撲上來又叫又咬。姜軼洋又狠命給了它一腳,后者慘叫著被踢飛出去,摔下來打了個滾,四只腳立起來又倒下去,看樣子傷得不輕。
見方才耀武揚威的惡犬現在只能倒在地上哀鳴,姜軼洋心里頓時涌起一陣報復的快感,趁四下無人,他又沖小狗的腦袋狠狠踩下去,一腳又一腳,直到把它的腦袋踩得變形,口里流出鮮血,身體終于一動不動,才得意揚揚地吹著口哨回家。
他有個預感,今晚的夢境直播一定會很精彩。
果然,這晚夢境的主題就是——虐狗。在夢里,他無情地折磨一條小狗:用火燒它的尾巴,對著它慘叫的樣子哈哈大笑;用繩子勒它的脖子,把它勒得奄奄一息;用鐵釘戳它的肚子,把它戳得血跡斑斑;最后用穿皮靴的腳活活踩死了它……
這個視頻激起了軒然大波,遭到一群愛狗人士義憤填膺的討伐。然而有爭議才有話題,有話題才有人氣,他的視頻在唾罵聲中被轉發了無數次,最后還上了熱搜榜,而他直播間的人氣也跟著水漲船高。
第二天,姜軼洋正興高采烈地查看打賞收入,并跟聯系自己的商家談廣告分成時,房門被人敲響了,開門一看,竟是惡狗的主人找上門來了。
“你殺了我的小白!”老太婆雙眼通紅,一副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的樣子。
“小白?”姜軼洋假裝糊涂地望著對方。
“我的寵物犬小白,它被你活活踩死了!”
“你憑什么認為是我干的?”
“我去保安室調了樓道的監控錄像,就是你這個瘋子干的!那么可愛的狗狗竟然被你活活踩死,你簡直是個喪心病狂的變態!”說到最后,她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
隔壁鄰居打開房門,探出頭來看。
姜軼洋感到頭疼,再讓這老太婆嚷下去,整幢樓的人都會知道他是變態,他可不想活在人們異樣的眼光中。
“有什么事兒先進來再說吧!”他忍著氣把門拉開。
老太氣呼呼地走進來,姜軼洋趕緊“砰”地一聲關上房門。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你家的狗沖上來想咬我,我才……”
“你胡說!我看了監控,小白只是沖你叫了幾聲,它從來不會亂咬人,是你先踢它的,最后還殘忍地把它踩死了……”
老太邊說邊捶胸頓足地號哭,擺出一副絕不善罷甘休的架勢。姜軼洋一陣心煩,勉強壓著火氣問:“你想怎么樣?”
“我要你賠償我一萬塊錢。”
“一萬?”姜軼洋差點沒跳起來,“你想敲詐我,沒門兒!”
這死老太婆絕對是想錢想瘋了,就她那條不起眼的雜種狗,撐破天了也就值幾百塊,竟然想敲詐一萬,真把他當傻子嗎?
“小白打出生就一直陪著我,非常通人性,就跟我兒子似的,叫你賠一萬還便宜你了。不給錢也可以,你來給我兒子抵命!”
看著對方仇恨的目光,姜軼洋只覺得格外可笑,看來這老太婆也是孤獨怕了,竟然把狗當兒子。他懶得跟這瘋婆子計較,不屑地挑了挑眉,說:“要不我買條跟它一模一樣的狗賠給你?”
“一模一樣?”老太嘶聲叫道,“怎么可能一模一樣!我跟小白在一起七年了,整整七年,那份感情是用錢能買到的嗎?你以為我稀罕你那點臭錢?你把這七年賠給我,把小白賠給我!”
“死老太婆,你不要太過分!”
姜軼洋忍無可忍地罵了一句,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老太頓時又哭又鬧:“我過分?你踩死了我的寶貝兒子還說我過分?你這個沒人性的冷血動物,劊子手,殺人狂!”
“只是一條狗而已!我踩死了又怎樣?你再無理取鬧,別怪我不客氣!”
“你不客氣?好,好……”老太氣得渾身發抖,豁出去不要命地喊,“來啊,有種你連我一塊兒踩死!反正小白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把我殺了,就等著挨槍子兒吧,像你這種渾蛋就活該被槍斃!有娘生沒娘養的混賬王八蛋……”她越罵越難聽,越罵越惡毒,簡直讓人難以想象,一個人的嘴里怎么會冒出那么多骯臟可怕的詞兒。
這些辱罵就像一根“滋滋”燃燒的導火線,終于引爆了埋在姜軼洋心底的炸藥,他暴怒地揮手給了老太一拳,把她整張臉都打歪了。后者驚叫著摔倒在沙發上,鮮血從嘴角流了出來。
“殺人啦……”老太捂著臉殺豬般地慘叫起來。
姜軼洋急紅了眼,順手抓起沙發上一堆臟衣服,把它們死死按在老太臉上,她兩條枯瘦的腿絕望地亂蹬著,讓他想起那個被吞入怪物口中的少女。這一幕竟令他莫名地興奮起來,他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兩只手越發用力,死死壓住老太的面部……
如果這里有面鏡子,他一定會驚訝地發現,自己此刻的表情簡直跟那蟒身人頭的怪物一模一樣!
漸漸地,老太停止了掙扎。姜軼洋喘著氣移開衣服,對方的臉已經變成了青灰色。他試了試鼻息,確定她已經斷氣。
他茫然呆坐了一會兒,竟然沒有絲毫緊張和恐懼,這一幕似乎早已在夢境中經歷過多次,那一個接一個充斥著血腥和暴力的夜晚,就像一個巨大的熔爐,慢慢將他人性中善的一面煉化掉,只剩下黑暗的惡,以及無所畏懼的獸性。
而在他早已扭曲的心理看來,這正是自己從懦弱走向強悍的開始。
只坐了片刻,他就開始準備善后事宜。看過那么多兇殺電影,對于該如何處理一具尸體,他早就胸有成竹了。他知道至少有上百種選擇,不過他還是選擇了對自己而言最方便的一種。
他先去超市買了一個最大號的行李袋,把老太的尸體裝進去,等到晚上沒人的時候,偷偷扛著行李袋下樓,把它塞進了汽車的后備廂。然后他駕車來到河邊,撿了好幾塊大石頭,把行李袋塞得滿滿的。最后他開車駛上了大橋,在橋中間停下車,把沉重的行李袋拖出來,往橋下一拋——黑夜中傳來一聲“撲通”的輕響,就像老人絕望的呻吟。一切罪惡都被夜色掩蓋,他得意地揚起嘴角,不慌不忙地把車開回了家。
這天晚上,姜軼洋破天荒沒有進行夢境直播,因為擔心自己殺人的過程出現在夢境中,這跟殺狗是兩回事,他可不想惹來什么麻煩。
那老太一人獨居,老伴早就死了,有個女兒遠在國外。據說老太曾在國外跟女兒生活過一段時間,后來不知為什么事鬧翻了臉,兩人斷絕了母女關系。現在老太獨自一人住在國內,她性格孤僻,很少跟親戚來往,也沒什么朋友。唯一陪伴她的只有一條狗,而她也因為這條狗跟小區的人交惡,沒人愿意搭理她,她一向獨來獨往,如今突然消失了,也沒有任何人關心過問。
幾天后,姜軼洋恢復了夢境直播,這次殺人的經歷似乎徹底釋放了他心里的惡魔,他的夢境變得越來越怪異,越來越可怕,也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他的粉絲終于突破了千萬,而他也一舉成為直播平臺最炙手可熱的主播之一。
五
某天,姜軼洋收到直播平臺的短信,說他們準備利用最新的夢境交互技術,搞一個面向全網的大直播。作為最紅的主播之一,姜軼洋榮獲平臺的邀請,將跟另外三名主播一起經歷一場夢境的歷險。預計這場直播會有數億人觀看,除了打賞收入以外,他們還將獲得可觀的廣告收入分成。聽到平臺報出的巨額獎金,姜軼洋立馬心動了,在還沒完全弄明白這到底是一場什么樣的直播之前,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三個月后,直播終于開始了。
這是平臺為了宣傳推廣夢境交互技術而策劃的一場直播。
有了夢境交互技術,不同直播者可以把自己的夢境跟別人的連通起來,可以隨時進入別人的夢境,也讓別人進入自己的夢境。就像打游戲一樣,由以前的單機游戲變成了網絡游戲。每個人的夢境都是一個游戲空間,而不同夢境的交錯、重疊、融合,將會使這個空間變得更加復雜多變。直播者也不再是一個人表演獨角戲,可以跟進入夢境的其他直播者互動,共同演繹出更加豐富多彩的內容。
可以預見,有了這一技術,未來的夢境直播必將更精彩、更有趣,吸引更多觀眾,獲得更高收益,這也是直播平臺不遺余力推廣它的重要原因。
他們花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通過各種媒體地毯式轟炸宣傳即將到來的全新的夢境直播,并使之成為一個舉國討論的熱門話題,就連國外的社交平臺上,也有不少人在期待這場面向全球的精彩直播。
而四名直播者的資料更是被宣傳得廣為人知,連帶也給他們的直播間帶來了爆漲的人氣。
除了姜軼洋以外,另外三名直播者分別是:
羅梓綺,二十六歲,公司職員。
李承駿,十九歲,在校大學生。
胡大為,三十八歲,出租車司機。
巧合的是,他們竟然是姜軼洋當初看到的排行榜上前三位的夢境直播者。如今他們和姜軼洋一樣,已經成為萬眾矚目的網絡紅人,收入甚至超過了一線明星。
為了確保這場直播的成功,直播平臺特地和國內做娛樂節目最知名的某電視臺合作。在電視臺的直播大廳里,共有一千名熱心觀眾獲邀親臨現場觀看直播。這些觀眾都是直播平臺的會員,而平臺挑選現場觀眾的唯一標準,就是他們打賞的數目。當這一標準公布后,直播平臺的打賞金額頓時成倍瘋長,許多人為了能到現場看自己的偶像而不惜一擲千金。這場直播還沒開始,平臺便通過打賞抽成賺得盆滿缽滿,并通過挑選現場觀眾的活動,為即將到來的直播狠添了一把火!
經過前期的大肆炒作,這場直播終于在萬眾期待下拉開了帷幕。
直播大廳被布置得宛如夢境:背景是深藍色綴滿無數星子的夜空,一些小小的類似螢火蟲的光點在空中飄浮著;一群穿著黑色紗衣的夢之精靈跳起了迷人的舞蹈;幾個滑稽的小丑上臺,模仿人們在睡夢中的各種姿態和動作,惹得現場觀眾開懷大笑……
暖場表演結束后,四名主角終于登場了,掌聲和尖叫聲頓時熱烈得像刮起了一陣龍卷風。
主持人別出心裁地穿著睡衣上場,使出渾身解數來逗樂觀眾,調動全場氣氛,時不時抖幾個包袱,賣弄一下自己的幽默和學識,將四位直播者征戰平臺的光輝業績大大吹捧了一番,當然更不忘推介夢境交互技術。經過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加上夸張的動作、激揚的情緒,一番天花亂墜的描述后,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一技術不僅代表著最新的科技成果,而且將對娛樂業造成顛覆性的影響,甚至會改變人類未來的生活方式。
聲勢造足以后,終于到了人們翹首以盼的高潮——夢境直播。
全場的燈光突然熄滅,從頂空飄下更多“螢火蟲”,它們發出的深藍色的光成為大廳唯一的照明光源,整個場景迷離而夢幻。
伴隨著強勁的音樂聲,舞臺的地板突然滑開,四個銀色的“蛋”從四個方向冉冉升上舞臺。“蛋殼”裂開后,露出里面的銀色金屬床。四位直播者戴上“夢境頭罩”,分別躺在四張床上,準備開始他們奇妙的夢境之旅。
為了防止太過緊張而無法入睡,四位直播者事先都服下了大劑量的安眠藥。要讓別人隨時觀看自己的夢境,還要保證夢境能讓大多數人滿意,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件頗有壓力的事,所以失眠已經成為很多直播者最頭痛的問題。特別是擁有大量粉絲的直播者,如果不能每天按時直播,粉絲擲出的臭雞蛋和排山倒海的唾罵聲幾乎能讓屏幕炸掉!而在這個人人都有眾多選擇的時代,只要有一丁點讓粉絲不滿意的地方,都可能被后者無情地拋棄。所以風光無限的直播神話背后,卻是直播者每天如履薄冰,不得不靠安眠藥入睡的殘酷現實。
為了保證睡眠質量,姜軼洋特意加大了安眠藥的劑量,因為他知道自己一旦中途醒來,就鐵定無法再入睡,他可不想像個傻子似的在全球觀眾面前出糗!
直播者在床上躺好后,床的四周升起了金屬欄桿,防止他們在夢中從床上跌落下來。然后銀蛋合上大半,只在頂端留下一道透氣的縫隙。
大廳里的光點一個接一個地熄滅,當這些“螢火蟲”消失一半后,音樂也變得舒緩起來,是每個直播者都很熟悉的鋼琴曲《夢之聲》,由德國著名作曲家肖恩創作,據說它優美的旋律能讓人徹底放松,更好地入睡。自從夢境直播火遍全球后,為直播者量身譜寫的安眠曲不斷涌現,這首《夢之聲》就是其中最受歡迎、流傳最廣的一支曲子。
在《夢之聲》的柔美旋律中,四位直播者先后進入了夢鄉。每一位入睡之后,他所在的銀蛋就會變成黑色,而他的夢境也同時出現在舞臺中央的大屏幕上,并通過網絡向全球觀眾實況轉播。
六
當姜軼洋發現自己置身于一片黑色森林中時,他迷迷糊糊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在夢境中了。他做夢時偶爾會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只是這種自我意識通常十分模糊,也無法控制夢境的走向。
現在他甚至不知道這片森林是自己的夢境還是他人的夢境,整個人處于一種茫然混沌的狀態,直到前方傳來一聲可怕的狼嗥:“嗷——”
周圍的樹葉似乎都害怕地顫抖起來,姜軼洋連忙躲在一片灌木叢后,緊張地朝外看去——
幾頭體形比雄獅還大的惡狼,正團團圍住一位少女,似乎打算分享一頓美餐。它們發綠的眼睛好像夜晚的磷火,森然可怖。少女恐懼的啜泣聲則似悲慘的雨滴,把這片叢林變得濕漉漉的,如同經歷了一場噩運的沖洗。
姜軼洋認出被餓狼包圍的少女正是四個直播者之一的羅梓綺,她似乎毫無反抗之力,只是抱著腦袋、蜷縮著身子不停地哭泣。
這時,其中一頭狼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突然轉向姜軼洋這個方向,眼中深綠的兇光竟化作有形的利箭,“嗖”的一聲朝姜軼洋飛射過來,后者嚇得趕緊趴在地上,才躲過這一支眼箭。
然而還沒等他喘過氣來,那頭惡狼便張開滿是獠牙的嘴,兇狠地嚎叫著,朝他直撲過來——
姜軼洋嚇得立馬拔腿狂奔,另外幾頭狼也緊隨其后,把他當成了新的獵物。他想像以往一樣在夢境中召喚出火龍或神獸,但這個夢境似乎不由他控制,除了狼狽逃命外,別無他法。
姜軼洋跑得快要斷氣了,幾只狼卻越追越近,就在他幾乎絕望的時候,前面赫然出現了一座黑色的小木屋。它隱藏在森林深處,周圍密布的樹木和荊棘把它完美地掩蓋起來,就像埋葬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姜軼洋不顧一切地沖到木屋前,卻發現那該死的門竟然上了鎖!
他拼命撞門,用盡了吃奶的力氣,門卻紋絲不動。他又抱起一塊大石頭,用力朝鎖砸去,砸了幾下后,鎖終于斷了。
這時群狼已經趕到了身后,他的肩上陡然傳來一股寒意,是尖利的狼爪!它抓破他的衣服,深入了血肉。夢中的他感覺不到疼痛,卻有一種冰冷入骨的恐懼。他驚懼地回頭,看到一對綠幽幽的眼睛,一排白森森的利齒正閃爍著駭人的寒芒。
就在狼牙咬上頸動脈的一剎那,姜軼洋用最快的速度揮出拳頭,擊中了惡狼的腹部。他在生死關頭爆發出的能量相當驚人,惡狼竟然被打飛出去,當它再度撲來時,姜軼洋已經沖進屋里,關上門,身體死死抵在門板上。
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姜軼洋的眼睛又驀然瞪大。
這兒哪是什么森林小木屋,分明就是城市里一戶普通住宅。
眼前是一個貼著粉紅色墻紙的房間,一個十三四歲、扎馬尾辮的小女孩正趴在書桌上認真地寫作業,橙黃色的陽光從玻璃窗上透進來,似乎帶著橘子糖一般的甜香。
這個平靜、安詳、美好的世界,突然被一聲尖銳的門鈴給驚擾了。陽光在窗臺上晃了晃,被嚇得縮了回去。房間里的光線驟然暗下來,像有一片無聲的黑水逐一漫過了地板、墻壁、家具……
姜軼洋震驚地看著眼前的變化。小女孩的身體也被黑暗吞沒,她卻毫無察覺,依然蹦蹦跳跳地跑去開門。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站在門外,他的面容讓姜軼洋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陳叔叔?”
“你爸在家嗎?”
“我爸出去打麻將了。”
“你媽呢?”
“跟爸爸吵了一架就跑出去了……嗚嗚嗚……”小女孩抹起了眼淚。
“別哭,別哭!怎么回事兒,這是?”
“我媽說爸爸整天賭錢,不顧家,跟他大吵了一架。爸爸打了媽媽,還打了我,嗚嗚嗚……”
“讓我看看!臉都打紅了,這老羅也真是,自家孩子下這么重的手。別哭了,瞧叔叔給你帶什么好吃的了?”
“呀,生日蛋糕!”
“今天不是你生日嗎?叔叔特地給你買的。”
“謝謝陳叔叔!”
“讓叔叔進去,咱倆一起吹蠟燭,切蛋糕,給你過一個難忘的生日。”
小女孩高高興興地讓中年男人進了屋。
房間里突然彌漫起一種可怕的氣氛:木板在不明原因地震動,幾個玻璃杯毫無預兆地炸開,墻壁上滲出了鮮紅的液體,作業本突然飛到半空中解體,零碎的紙張像雪花一樣在屋內亂舞……
姜軼洋仿佛置身于一部恐怖片的現場,心臟不受控制地激跳不已。
更詭異的是,小女孩跟那個中年男人似乎根本沒察覺到周圍有什么異常,依然若無其事地談笑著,在生日蛋糕上插蠟燭,點火,許愿,吹蠟燭,切蛋糕……
小女孩津津有味地吃著蛋糕,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蛋糕好吃嗎?”被她叫作“陳叔叔”的那個男人問。
“好吃!”小女孩仰起沾著奶油的可愛的小臉,甜甜一笑。
“瞧你臉上,沾了這么多奶油。”男人也在笑,眼里卻射出綠幽幽的光,就像惡狼的眼睛。
姜軼洋心里一緊,突然想起當初看到的視頻,那個吞下少女的人頭蟒身的怪物的臉,可不正跟眼前這個“陳叔叔”一模一樣?
男人突然伸手抹去女孩臉上雪白的奶油,然后把手指放進嘴里陶醉地吮吸著,似乎在回味那甜美的滋味。
姜軼洋驚恐地看到,男人的臉突然變了,長出了又黑又密的毛,嘴不斷朝外突起,尖利的獠牙從嘴里支出,瞬間變成了一張惡狼的臉。伴隨著一陣骨節“咯吱”作響的聲音,他的背部也在不斷膨脹,越脹越大,終于有什么撐破了衣服,從背上冒出來,“唰”的一下展開,竟是一對巨大的魔翼。
姜軼洋嚇得跌倒在地,而那狼頭怪物扇動著魔翅朝小女孩撲去,房間里頓時響起了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叫聲……
房間更劇烈地搖動起來,仿佛正經歷著一場可怕的地震,墻紙大片大片地剝落,石灰簌簌地往下掉,衣柜倒下,桌子碎裂,地板翻轉……
眼看一大塊天花板朝自己當頭砸下,姜軼洋嚇得就地一滾,滾到角落里,堪堪躲過了掉下的石塊。
就在這時,門突然打開了,一位少女走了進來。
是羅梓綺!
在她進門的一剎那,震動突然消失了,一切仿佛凝固般靜止。
一道幽藍的光照著這位美麗的少女,她就像一個突然闖進噩夢的迷路者,穿著一襲白裙,長發及腰,神情凄迷,清瘦的身體顯得衣裙空蕩蕩的,仿若一縷游魂般蕩了進來。
房間就像海嘯過后的現場,怪物不見了,只剩下受傷的小女孩。她緊緊抱著自己的身體,蜷縮成很小很小的一團,就像一只垂死的小貓,發出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看見小女孩的一剎那,羅梓綺臉上劃過震驚、憤怒、痛苦、憎厭、嫌惡等諸多復雜的表情,就連她的黑發也無風自揚,在空中凌亂地飛舞,就像一朵爆炸的黑色蘑菇云。
她突然發瘋似的沖上去,一把將小女孩從地上拽起來,使勁搖晃著,沖那張淚痕斑駁的小臉大吼:“你為什么要開門?為什么要吃那該死的蛋糕?為什么不拿刀宰了那個渾蛋?”
憤怒將她清秀的臉龐扭曲成駭人的模樣,而小女孩只是耷拉著腦袋,像個破碎的布娃娃一樣在她手里歪來倒去。
“你完了!徹底完了!”羅梓綺死命捶打著女孩,淚流滿面地哭罵,“你已經不干凈了,既骯臟又下賤,還有什么臉活在世上?不如死了算了!你去死啊,去死啊,為什么還不去死?”
小女孩麻木地任憑少女拳打腳踢,沒有絲毫反抗。羅梓綺終于打累了,停了手,這時女孩才慢慢仰起頭,那張雖然稚嫩卻酷似少女的臉上,突然露出一個凄慘又詭異的笑:“我……不就是你嗎?”
少女驚恐地望著那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嚇得連連后退,小女孩尖利的聲音卻緊追著她不放:“既然這么骯臟、下賤,為什么還要活在世上?為什么還不去死?你早該死了、死了、死了……”
詭異的童音接連不斷地響起,就像一滴一滴淌著毒汁的詛咒。羅梓綺拼命搖著頭,捂住耳朵,突然間爆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就像平地刮起了一陣猛烈的颶風,整個屋子飛速旋轉起來,霎時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攪拌機,把屋頂、墻壁、地板、家具……所有的一切,全都卷進去,攪得粉碎!
姜軼洋和小女孩、羅梓綺一樣,都位于風暴中心,無數碎片在他們周圍狂飛,不時撞上身體,沒有疼痛的感覺,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真實得可怕!
房子很快被席卷一空,颶風終于消失了。
姜軼洋睜開緊閉的雙眼,發現他們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望無際的曠野。天空是黑色的,腳下的草也是黑色的,黑色的野外只有一群黑色的狼,它們綠幽幽的眼睛活像地獄的鬼火,正朝他們緊逼過來……
小女孩嚇得緊緊抱住羅梓綺,拼命想要把自己隱藏起來。姜軼洋驚訝地看到,女孩的身體竟然漸漸陷入羅梓綺體內,越陷越深,就像融進了一團固體奶油中。最后她整個人都消失在羅梓綺身上,而后者似乎變成了那個膽怯的小女孩,把身體緊緊蜷縮成一團,像沉沒在黑色草原上的一只可憐而無助的羔羊,除了等待噩運的降臨,再也無路可逃!
群狼眨眼間便撲到了跟前,它們都長著跟“陳叔叔”一樣的臉,這張臉上布滿了猙獰的獸性。姜軼洋終于明白,小女孩就是童年的羅梓綺,這段可怕的往事被她鎖在記憶的最深處,卻被他誤打誤撞地釋放出來。
眼看他們就要葬身狼腹,這時不知打哪兒射來一道激光束,就像鋒利無比的切割機,繞著群狼轉了一圈,頓時血肉四濺,那些先前還強悍無比的惡狼被激光像切肉一般輕而易舉地粉碎。
“咚、咚、咚——”一陣沉重無比的腳步聲將大地都震得顫抖起來。
姜軼洋和羅梓綺抬頭望去,只見前方走來一個巨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全副武裝的鐵甲戰士。它的身體足有百米高,全身包裹著厚厚的鐵甲,手里拿著碩大的激光槍,就像一個無敵的人形機器。
七
伴隨著鐵甲巨人的出現,周圍的一切都在急劇變化:一座城市拔地而起,曠野變成了被無數摩天大樓分割的街道;群狼不見了,代之以驚慌奔逃的人群,他們就像一群可憐的螞蟻,被巨人的腳掌毫不留情地碾壓;一座座高樓就像面粉做的積木,被巨人肆意踢倒、踩碎,倒下的大樓又壓死了更多人。
這簡直是災難片中的場景,而姜軼洋和羅梓綺也成了兩只驚慌失措的螞蟻,只能和其他“螞蟻”一起奔跑逃命。
然而巨人的視線已經鎖定了他倆,兩道激光束從背后射來。“快趴下!”姜軼洋扯著羅梓綺趴倒在滿是瓦礫的地上,激光射中了前方一幢殘存的大樓,倒塌的樓體揚起了遮天蔽日的粉塵,兩人被掩埋在一堆崩塌的鋼筋和磚石之下。
巨人依然機械地前進,繼續它的毀滅之旅,用腳掌踩碎一切,用激光殺死一切。
它是一個沒有任何感情的機器,它存在的目的只有一個——毀滅!
當巨人走到方才那幢倒塌的大樓廢墟上時,磚石堆突然“嘩”的一聲炸開,從里面躥出兩條人影。
是姜軼洋和羅梓綺。他們不是對方夢境的產物,只是兩個闖入的外來者,所以對方不能隨心所欲地“消滅”他們。然而身處夢境的兩人并不知道這一點,他們只是本能地逃命,絕不想再被倒塌的大樓埋葬一次,那種恐懼的滋味一點也不好受!
“到巨人身上去!”姜軼洋說。如果只是逃跑,他們永遠也逃不過激光束的掃射,還不如跳到巨人身上,或許能不被發現而躲過一劫。
趁巨人剛剛提起的腳掌又落到地上時,兩人迅速跳上它的腳背,然而他們還沒站穩就差點摔下來。鐵甲很滑,巨人又在一刻不停地行走,它的腳顛簸得就像風暴中的小船,若不是兩人用手指死死扣住鐵甲的縫隙,只怕早就被甩下來了。
“爬到……巨人……頭頂上去!”姜軼洋喘著氣費力地說。和巨人的腳背相比,它的頭頂無疑要平穩許多。
“不……我不行……”羅梓綺仰頭看著那一百多米的高度,害怕地直搖頭。
“不行就只有等死!”姜軼洋沒好氣地說。
他們別無選擇。要么摔下去被巨人踩死,或被激光射死,要么拼死爬到巨人頭頂,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姜軼洋率先往上爬,羅梓綺也只好咬著牙跟在后面。巨人這身鋼鐵盔甲滑不溜手,但它是由一塊塊鋼板拼接而成的,組合的地方有細小的縫隙,兩人用手指摳著縫隙艱難地往上爬,從巨人的小腿一點一點爬到了腹部,再爬到胸膛……
羅梓綺累得手酸腳軟,忍不住往下一看,下面就像一個深淵,近百米的高度令她一陣頭暈目眩,腿肚子也不停地打顫。
“不……不行,我真的爬不動了。”她帶著哭腔對姜軼洋說。
“那你干脆跳下去摔死,省得拖累我!”姜軼洋冷酷地回答。
這時,巨人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它突然停下腳步,低頭朝自己胸口看去。
“天哪,它不是機器,它能聽見我們說話!”羅梓綺驚恐萬狀地說。
“閉嘴!”姜軼洋十分惱怒,這個沒腦子的蠢女人,存心想引起巨人的注意嗎?
他把身體緊貼在鐵甲上,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然而晚了,巨人已經看見了他們。它張開兩個手指,拎起他倆朝空中一甩,就像甩掉兩只討厭的爬蟲。
兩人尖叫著從高空落下,羅梓綺緊緊閉上眼睛,害怕得差點暈過去。然而身體落下的地方,不是硬邦邦的地面,而是軟綿綿的座墊。她驚疑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竟然落進了一輛敞篷跑車里,姜軼洋正在她旁邊驚魂未定地喘著氣。
“你們怎么進來的?”駕駛員轉過頭來問。
后座上的兩人驚訝地發現,駕駛員竟然是另一個夢境直播者——出租車司機胡大為。
“開快點,巨人追上來了。”羅梓綺朝后看了看,焦急地說。
姜軼洋也從汽車后視鏡里看到,巨人正大步流星地朝他們追來,手里的激光槍已經舉起,正朝他們瞄準。
“快跑S形,否則我們會被擊中的!”姜軼洋焦急地說。
胡大為猛一打方向盤,跑車立刻在路上左彎右拐,激光束次次都落了空。然而這樣一來,跑車速度減慢了不少,很快就被巨人追上,它巨大的腳掌高高抬起,朝跑車用力踩下來——
“啊!”羅梓綺嚇得抱頭尖叫。
胡大為情急之下,用力一拉制動桿,跑車突然騰空而起,驚險萬分地擦著巨人的腳底邊緣飛起,然后從車廂兩側伸出一對羽翼,鋼鐵的身體瞬間變得柔軟……
這輛跑車竟在剎那間變成了一只巨大的鵬鳥,而胡大為手中的制動桿變成一把鋒利的鐵錐,他不停地拿錐子刺在大鵬身上,喝令:“快,飛快點!向左轉,不,不是這邊,叫你向左轉,繞過那幢房子,聽見沒有,你這只笨鳥!”
大鵬身上被鐵錐扎得鮮血淋漓,不時發出悲痛的哀鳴。羅梓綺看不下去了,沖胡大為說:“你怎么能這么殘忍,它也是有生命的呀!”
“少廢話,信不信我一腳把你踢下去?”胡大為沖她一瞪眼,懦弱的羅梓綺嚇得往后一縮,不敢再多話。
雖然飛到空中,但巨人的激光束如影隨形地緊追不舍,在對方密集的攻擊下,大鵬飛得險象環生。
“飛到巨人頭頂上去!”姜軼洋說,“這樣它就看不見我們了。”
胡大為又使勁扎了大鵬一錐子:“快,飛到那家伙頭上!”
大鵬奮力拍打著翅膀,載著三個人飛向鐵甲巨人。激光束在空中劃出一道道交錯的藍線,像織就了一張恐怖的光網。突然,這張光網擦過大鵬的翅膀,它頓時哀鳴一聲,身體像斷了線的風箏般墜落下去——
“就差一點了,你給老子振作起來,快飛過去,快!”胡大為發瘋似的錘打著大鵬,疼痛激發出大鵬最后一點力氣,它拼命扇動受傷的翅膀,朝巨人的頭頂滑翔而去!
終于,他們重重跌落在巨人頭上。這是一塊足有籃球場般大小的地方,三人被降落時的沖擊力從大鵬背上甩出去,雖然有些小擦傷,但并無大礙。
大鵬卻傷得不輕,它伏在地上,舔舐著身上的傷口,發出哀哀的悲鳴。
“你這只笨鳥,竟敢害老子摔一跤!”胡大為剛緩過勁來,就沖大鵬又打又罵。
“它救了我們的命,你別再打它了!”這下連姜軼洋也看不過去了。
“我的老婆,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你管得著嗎?”胡大為瞪著眼睛說。
“你老婆?”
姜軼洋震驚地看到,大鵬身上的羽毛正在消失,尖喙也縮了回去,翅膀收縮不見,身體漸漸有了女性的曲線,頭上長出了濃密的黑發……
眨眼的工夫,大鵬變成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的身上依然血跡斑斑,滿是被鐵錐和激光傷過的痕跡,實在慘不忍睹!
“你怎么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妻子!”羅梓綺震驚之余,終于忍無可忍地嚷了起來。
“這是我家的事兒,你少管閑事!”
“你這是家暴!”
“小丫頭片子,再啰唆,連你一塊兒揍!”胡大為沖她揮了揮拳頭。
羅梓綺敢怒不敢言地瞪著他,然后又轉頭問女人:“這人是個渾蛋,你為什么不跟他離婚?”
女人眼中突然涌出豆大的淚珠,凄然哭訴道:“只要我一提離婚,他就往死里打我。我也報過警,但警察一走,他就打得更厲害。我從家里逃出去好幾次,但無論躲到哪兒,他都能想辦法找到我,然后變本加厲地打我。他還拿我們的孩子威脅我,說要是我再報警或逃跑,就先掐死孩子,再跟我同歸于盡!”
女人哭得渾身都在顫抖,似乎積蓄多年的痛苦都在這一刻決堤而出。
胡大為惱羞成怒,狠很扇了女人一耳光,破口大罵道:“臭娘們,吃我的喝我的,還敢動不動就往外跑,你就是個欠揍的賤貨!”
“如果不是為了照顧兩個孩子,我怎么會辭職當了一名家庭婦女?”女人捂著臉痛哭,滿腹的委屈都化作止不住的淚雨,“我整天從早忙到晚,照顧孩子,還要伺候你,你卻從來沒給過好臉色。心情不好就拿我撒氣,賺了錢就玩女人,甚至連孩子的生活費都不給……”
“住口!”胡大為暴跳如雷,“臭娘們,看我不打死你!”他像瘋了一樣往死里打自己的老婆,拳腳如暴風雨般落到女人身上,后者被打倒在地,口鼻流出鮮血,他依然不肯罷手,邊打邊罵,滿臉的橫肉囂張得幾乎要撐破皮膚,“賤貨,別再癡心妄想了,這輩子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我家里!”
“住手!住手!”羅梓綺突然高聲尖叫起來,滿頭的黑發也隨之狂肆飛舞,襯著她怒火燃燒的面容,先前那只懦弱的小白兔瞬間化身為地獄的魔女。
姜軼洋暗叫不好,他早在小木屋中見識過羅梓綺發怒時的威力,正打算拔腿開溜,然而已經晚了,伴隨著少女的尖嘯聲,平地乍然刮起一陣龍卷風,把幾人都卷入了風中。姜軼洋被轉得頭昏眼花,不停地嘔吐。龍卷風的速度越來越快,威力也越來越大,就像一個高速旋轉的鉆頭,赫然鉆穿了巨人的頭頂,四人尖叫著墜入了巨人的腦袋,那是一個漆黑不見底的深淵……
八
“叮鈴鈴……”
一陣鈴聲驚醒了姜軼洋,他發現自己竟然站在一所學校的走廊上。羅梓綺和胡大為站在他旁邊,一臉茫然,似乎還沒回過神來,而胡大為的妻子不知去向。
一間間教室的門打開,學生像潮水般涌出了教室,在走廊上、操場上你追我趕,嬉戲玩耍。
“風在吼,馬在跳,瞎子在看報,聾子聽報告,瘸子一蹦三丈高,小兒麻痹滿街跑……”有人在用《黃河頌》的調子唱一首罵人的兒歌。伴隨著一陣哄笑聲,姜軼洋看到遠處走來一個瘦小的男孩,他的右腿比左腿短,腳板外翻,拄著拐杖蹣跚地走著,顯得十分吃力。一群孩子跟在他身后,拍著手又唱又笑,兒歌很快變成了多人大合唱,還有人怪聲怪氣地喊著“瘸子”“殘廢”……
“那不是李承駿嗎?”羅梓綺驚訝地說。
的確,小男孩看上去就是童年的李承駿。在眾人的嘲笑聲中,他緊緊咬著下唇,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突然,有人從背后偷偷把拐杖一扯,李承駿的身體頓時失去平衡,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他憤怒地回過頭,卻只看見一群笑得前俯后仰的孩子,根本不知道方才推他的是誰。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他咬著牙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進了廁所。
另外幾個男孩相視詭異一笑,跟了進去。不一會兒里面就傳來了打鬧聲,夾雜著李承駿帶著哭腔的聲音:“你們也太欺負人了!”
“就欺負你了,怎么樣?死瘸子!哈哈哈……”另外幾個男孩大笑起來,伴隨著推推搡搡的聲音,還有李承駿的哭聲。他突然大叫一聲,拐著腳踉蹌地跑出來,姜軼洋看見他身上沾染了黃色的尿液。另一個男孩也追出來,手里提著廢紙簍,大笑著把它扣在了李承駿頭上。骯臟的廁紙糊了后者一頭一身,他的臉憋得通紅,突然握緊拳頭,憤怒地大吼一聲:“你們太欺負人了!”
聲音剛落,他手中的拐杖突然變成一把沖鋒槍,他毫不猶豫地端起槍,朝欺侮自己的人瘋狂掃射。“嗒嗒嗒嗒——”密集的子彈擊中了一個又一個孩子,有的倒在血泊里,有的尖叫著逃跑,學校頓時一片混亂。
李承駿殺紅了眼,健步如飛地追趕自己的同學,再也看不出半點殘疾的樣子。姜軼洋等三人趕緊躲進一間辦公室,把門反鎖,才躲過了這場殺戮。槍聲不斷傳來,可以想象外面血流成河的場景,這所學校瞬間變成了屠殺現場、人間地獄!
等到外面的動靜小了,三人才小心翼翼地打開門,然后大吃一驚。眼前哪是什么學校,分明是先前他們被鐵甲巨人追殺的那座城市。前方便是剛才還被人欺侮的李承駿,他端著槍,踩著尸體和鮮血一步一步朝前走,每走一步身體就長高一米,越長越高,越長越壯,很快變成了高達百米的巨人,身上覆蓋著厚厚的鐵甲,手中普通的機關槍也變成了威力驚人的激光槍。
屠殺完整所學校后,他又開始屠戮整座城市!
兜了一大圈后,姜軼洋等三人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先前被巨人追殺的夢境中。為了逃命,他們不得不使出了各自的絕活:姜軼洋突然變成一條噴火的巨龍,胡大為騎著大鵬飛上天空,巨蟒和狼群也出現了……
直播廳內,看到大屏幕上熱鬧的場景,主持人不失時機地向觀眾解說:“他們的夢境已經融合在一起,真是太精彩了!我們成功了,夢境交互技術成功了!”
現場掌聲雷動,仍在夢境中的幾人卻陷入一場混戰,苦不堪言!
火龍口中不斷噴出熊熊火焰,鐵甲巨人很快被大片火海包圍,盔甲變得通紅,就像燃燒的巖漿。巨人被徹底激怒了,突然伸出巨掌,抓住火龍的尾巴,把它提起來在空中掄了好幾圈,然后用力扔出去,火龍重重撞上遠處一幢摩天大樓,倒塌的樓體又正好砸在它身上……
“啊——”姜軼洋慘叫著驚醒過來,然后發現自己回到了直播廳里。
他是第一個從夢境中醒來的人。現場所有觀眾都在沖他熱烈歡呼,一波接一波的聲浪就像一個大大的氣泡,將他托舉上了云霄。姜軼洋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在一種近乎虛幻的喜悅中享受著屬于自己的勝利時刻,并且清楚地意識到,目前正有數億雙眼睛注視著自己,這一刻,他已經紅遍全球!
“真是一場超乎想象的精彩直播!”主持人興奮地遞過話筒,“請問你覺得這一次的夢境跟以往有什么不同?”
姜軼洋知道他提問的目的,于是借機把夢境交互技術大大夸獎了一番,正說得滔滔不絕時,直播廳里突然響起一聲怒罵:“你這個劊子手,殺人狂!”
好熟悉的聲音!
姜軼洋渾身一抖,轉頭望去——
是她!那個被他掐死后拋尸河中的老太婆。
她渾身上下正淌著水,頭上還掛著兩根水草,就像一個剛剛從河底爬出來的老妖婆。
“你……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姜軼洋恐懼得心臟都在縮緊,但他知道這是直播現場,自己絕對不能表現出半點異常。
主持人敏銳地嗅到了猛料的氣息,頓時像猴子一樣興奮地跳過去,迫不及待地問:“這位大媽,請問你為什么說臺上的直播者是劊子手、殺人狂?”
“她是個瘋子,別聽她胡說八道!”姜軼洋情急之下大聲喊道。
“我沒瘋!他才是變態殺人狂!”
老太婆身上淌下的水已經在腳邊匯成了小溪,她用可怕的眼神狠狠地盯著姜軼洋,一字一頓地說:“他不僅踩死了我的寵物狗,還把我給……”
“住口!”姜軼洋驚恐地大喊一聲,就像平地起了個炸雷,直播大廳瞬間轟然垮塌……
九
“啊——”
姜軼洋慘叫著驚醒過來,入目的是正在徐徐打開的銀“蛋”,銀床上的欄桿正在回縮,耳邊是潮水般熱烈的掌聲,明亮的燈光照得他一陣眼花,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擋了擋,心下是一片茫然的惶恐。
“歡迎醒來,我們的直播英雄!”
主持人夸張的聲音被話筒放大了數倍,他熱情而做作地給了姜軼洋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后說:“請告訴數億觀眾,你醒來后的第一個念頭是什么?”
姜軼洋用力掐了自己的手臂一下,頓時痛得齜牙咧嘴。
“我要先確定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來了。”他對著話筒說。
現場響起了一片笑聲,方才大家都已經在大屏幕上看到了他夢見自己醒來的那一幕。
“我能好奇地問一下,方才在夢中罵你是劊子手、殺人狂的那位大媽是誰嗎?”這位主持人和夢中那個一樣好奇且執拗,像只嗅覺靈敏的狼狗,以挖掘勁爆話題為畢生最大追求。
“你會認識自己噩夢中的所有人嗎?”姜軼洋冷冷地懟了回去。
主持人尷尬地笑了笑,又對全場觀眾說:“現在還有兩位直播者沒有醒來,讓我們繼續欣賞他們精彩的夢境直播!”
他朝舞臺中央的大屏幕一指,所有人的視線都被吸引過去。姜軼洋也成為觀眾之一,和比他先醒來的羅梓綺一起,觀看剩下的兩個直播者在夢境中的大戰。
由主角變成觀眾的感覺很奇異,跳出夢境來看先前那場自己曾經參與過的激烈戰斗,里面的每個場景都有種如臨其境、感同身受的真實感。
只見在鐵甲巨人兇猛的火力下,胡大為的處境已經岌岌可危。他拼命拿鐵錐猛刺著胯下的大鵬,催促對方快點逃命。
“飛快點,你這只笨鳥!如果我有什么事,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到你兒子!”
聽到這惡毒的威脅,大鵬伸長脖子悲凄地長鳴一聲,突然轉過頭怨恨地盯著胡大為。
“你那是什么眼神?想造反嗎?”胡大為惱怒地說著,突然把鐵錐用力刺進了大鵬眼中。
現場觀眾頓時發出一片驚呼,有人尖叫起來:“太殘忍了!快停止直播,快,把他們都叫醒!”
“對,對,把他們叫醒!”現場的附和聲越來越高,還有人在憤怒地抗議,“我已經受夠了這場血腥的直播,快點結束它吧!”
主持人正在滿頭大汗地安撫觀眾,這時屏幕上變故陡生,被刺瞎一只眼睛的大鵬突然掉轉頭,發瘋似的拍打著翅膀,扇起一陣颶風,以無與倫比的速度,筆直地沖向鐵甲巨人!
“你瘋了!快轉過來,快……”胡大為驚慌失措的聲音被一記猛烈的撞擊聲打斷!
“轟——”鐵甲巨人倒下了。
李承駿醒了過來。
大屏幕變成了一片漆黑,直播廳中三個銀蛋都恢復了原來的顏色,唯有胡大為那個依然是黑色。
現場突然安靜下來,主持人似乎也察覺到了不對勁,沖工作人員大喊道:“快把銀蛋打開!”
銀蛋打開后,胡大為依然靜靜地躺在床上,沒有半點醒來的跡象。節目負責人立刻宣布中斷直播,急救人員也沖進了直播廳,對胡大為進行緊急搶救,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他已經猝死在睡夢中。
事后,網上針對這次直播事件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討論,各路專家學者紛紛發表意見,有人給出了這樣的解釋:人類具有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即使在夢境中,也會下意識地隱藏一些不欲為人所知的東西,然而夢境交互技術使得他人有機會突破個人的保護屏障,從而窺見到隱藏在對方潛意識中的秘密。
經過調查和尸檢發現,胡大為患有心臟病,在睡夢中突發急性大面積心肌梗死。人們自然把他的死跟夢境直播聯系起來,不少人認為他罪有應得,甚至有人認為,胡大為在潛意識里就覺得會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價,否則也不會夢見妻子跟自己同歸于盡。
眾說紛紜,這次猝死事件也引起了管理部門的高度警覺,開始對夢境直播進行大力整頓。夢境交互技術被禁止使用,并且因為夢境的不可控性,所以被禁止直播,只能錄成視頻,通過審核后才能上傳到互聯網。于是含有不良內容的視頻都被過濾掉了,網上流傳的關于夢境攻略的熱帖也變成了這樣一些內容:《如何做一個可以通過審核的夢》《避免夢境出現不良內容的七條準則》《向低俗說“不”,小編為你梳理十大最吸引人的夢境元素》……
以上皆為后話。
再回到全網直播那一晚。這場盛大的直播因為死了人而草草收場,姜軼洋起初有些沮喪,不過轉念一想,這個事件肯定能成為熱門話題,給自己帶來更多人氣,于是又精神大振,開始在心里飛快地計算著將來能撈到多少好處。
這時他并不知道,今晚還有個更大的“驚喜”在等著他。走出直播大廳后,迎接他的不是瘋狂的粉絲,而是兩位警察。
“你們小區的保安恰好也在看這場夢境直播,并且看到了很久沒有露面的一位住戶。對方曾到保安室調看過監控錄像,說你踩死了她的寵物狗,要找你理論。如今這位失蹤的住戶在你的夢境中出現,并指控你是‘殺人狂’,而你卻說不認識對方。保安察覺不對便報了警,現在請你跟我們回警局接受調查,在那里你將接受最先進的‘神經審訊’,讓‘讀腦儀’找出你隱藏在大腦中的所有秘密!”
“這種審訊跟夢境直播很相似,對吧?”其中一個警察略帶譏諷地盯著姜軼洋,“都是讓別人知道你的思想。如今這個時代,要想隱藏秘密越來越難了!”
“在另一個直播者羅梓綺夢境中出現過的那位‘陳叔叔’,現在正坐在我們的審訊室里,相信‘讀腦儀’已經從他的大腦里找出了當年犯罪的記憶。”
兩位警察的話就像尖銳的釘子,釘入了姜軼洋的腦袋。他臉色慘白,緩緩轉頭望向身后:一大群崇拜者正在遠處沖他揮手尖叫、歡呼,高喊著他的名字,還有人拿著紙筆,拼命想要突破幾十位保安組成的防線,沖上來找他簽名。
這原本是他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天,他卻不得不坐上警車,奔向命定的結局,無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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