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關于死亡的回憶
- 迷失之下
- 魯澀
- 3553字
- 2020-05-01 23:38:29
大巴沿著蜿蜒的山路向上盤旋,雖然這群人只想逃離,沒有任何計劃只想逃得越遠越好,但朱云峰還是不敢開的太快。
人是感性的,特別是面對未知之事。
就好像普遍認為光照能驅散邪惡,而如今離秘書的尸體每遠一點,人們就能感覺危險在離去。
路燈目送著他們上山。
周亞夫和趙宇飛站在他身邊,他們有駕駛小型私家車的經驗,與這輛大型客車還有不少區(qū)別。
朱云峰也顧不上一心二用是不是有風險,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有人要取代他的位置,而這匆匆開始的逃亡日子,要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他心里一點底都沒有。
他急需人手和他輪流駕駛,長時間開車讓人疲憊,更別提是在這陰冷黑暗的雨天。
張一凡本是百無聊賴,望著自己的鞋子發(fā)呆,一只腳上下抖動著。他抬頭,看見高馬尾一個人坐在窗邊,等回過神來時,發(fā)現雙腿已經把自己帶到了她面前。
“能坐旁邊嗎?”
雙胞胎兄弟坐在不遠的座上,探出腦袋觀察著,鄭岳風輕輕的吹了個口哨,又將頭縮了回去。
女孩點點頭。
“你還好嗎?”張一凡問道,不過他小心翼翼的,畢竟他也沒什么安慰女孩子的經驗。
她眼睛有些紅,像是畫了櫻花色的眼影,但仍拼命忍住不讓淚流出來。她定定看著窗外,雖然那里只有不斷向后飛馳的路燈,微揚起頭下的脖子,那纖細讓人想起驕傲的天鵝。
張一凡突然搞清楚了自己不自覺走到她身邊的原因,她這堅強而執(zhí)拗的樣子,像極了李冰洛的氣質,但關于那女孩的記憶已經很遙遠,他幾乎記不起她面部的細節(jié)。
在他的回憶里,李冰洛總是留個他一個背影,冷漠而又美麗。
“沒事。”她這么說,但輕輕吸著鼻子。
這會兒,她將扎起來的頭發(fā)散開整理了一番,又重新扎好。
張一凡永遠搞不懂女人做出這個動作的真實原因,因為這來回折騰后,看起來的毫無變化,但她撩起頭發(fā)的樣子倒是挺迷人。
她轉過頭來看著張一凡的眼睛,他這回倒是真的慌了起來,比怪蟲飛向他時還要慌張。
直接的眼神接觸總讓他感到不自在,何況是這般標致的女孩。
“問題不是好不好,而是還能怎么樣?”她輕聲說。
那句話擊中了他,張一凡立刻就領會到其中的意思,擁有相似經歷的人才能搞懂。
車禍之后,他的記憶就很模糊,像裂成了無數碎片。
而她的話讓他回憶起不少事,那些他一直想要逃避忘卻的事。
他想起外公去世時前的事情。
當時,他還未向命運投降,正準備著研究生考試。
他躲在出租屋里,遠離令他心煩意亂的親人。
那天,他一清早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得知了噩耗。
“你外公昨天晚上走了。”
母親說的很平靜,但他能察覺到聲音里的克制。
他的回答也相當簡練:“好,我馬上趕回來。”
關于死亡的對話就這樣結束,快速而簡潔好像與沉重的話題毫無關系。
聽到這消息,張一凡并沒有流淚,只是不知所措。
刷牙時他忘了擠牙膏,發(fā)現嘴巴里少了平時的薄荷味兒,接著又發(fā)現牙刷缸里忘了接水。
他注視著鏡中的自己,鏡子下方粘著水漬,以及平時洗漱濺上去的牙膏。
難以置信,他認為死亡從來不會降臨在很近的地方,很近不是指距離,而是指關系。
像是他走在路上,望見樓下誰家擺著花圈,或在交談中得知親人所知的某個熟人過世,還有出現在電視新聞上的那些意外事故,這才應該就是死亡的全部。
沒錯,在他看來,死神只應降臨在別人的故事中,出現在電視劇或者電影里。
而它從未將黑翼,伸到離他如此之近的地方,他稍稍動手就能摸到那羽毛。
當死這件事,真正來臨時,大多數人都會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充斥全身。
張一凡換著衣服,那時候他望向窗外,路上的人們依然在散步、買菜,帶著孩子上學,操心那些雞零狗碎的雜事,婦女在憂慮自己走形的身材;學生在擔心自己暗戀的對象是否喜歡自己;股民們膽戰(zhàn)心驚,今天的股市情況又是如何。
貓咪在花園里嬉鬧,從低矮的樹叢中穿行。
這種正常簡直叫他發(fā)瘋,在他的想象里每個行人都應該陰沉著臉,為他的外公默哀,天空應該下著大雨。
而實際上,今天晴空萬里,藍天白云是不多見的好天氣。
他走在路上,像是一個不知身在何地,又該做什么的癡呆。
他坐在肯德基里,進行了一個漫長的早餐,好像這就是他唯一默哀的方式,將十分鐘的早餐延長至半個鐘頭。
實際上他也在困惑,自己該如何表達悲傷,他該絕食斷水嗎,或者是亂砸東西,像瘋子一樣在店里大叫?
在地鐵上,張一凡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和身邊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臨近樓下,花圈正擺在那,殯儀館的人還在保安室旁邊搭起了臨時的棚子。
他的大腦一直在排斥這個事實,現實卻拿著攻城錘敲開了他的腦袋,從頭骨的裂縫往里面灌注辣椒水。
家里不少親戚都已經在那了,談論著與死亡毫不相關的話題,有不少遠親他都叫不出名字來。
一番無聊的寒暄,關于他身高和樣貌變化的話題進行著。
在電梯里,他第一次開始感到害怕。
他會看到什么呢,在進門以后。外公的尸體躺在客廳的正中央?死亡和陰郁統御了他的家人?
待張一凡走進家門,發(fā)現外公的房間已經搬空,全部家具都不知用了什么戲法不知所蹤,只剩窗簾無力的垂在窗邊。
臥室改成靈堂,空蕩的房間讓他有些失落,又放下了心,他不想看到尸體。
他上了柱香,又磕了三個頭。
平時只住三四人的屋里,此時擠進了二十多個人,簡直像廟會那樣熱鬧。晚上家里能睡覺的位置都塞滿了人,夜里鼾聲此起彼伏,因此張一凡也沒睡幾分鐘。
直到第二天早上的葬禮,即使他睡眼惺忪精神疲憊,他也未曾有一刻展現出軟弱,畢竟在這個房子里,他和家人像豪豬那樣斗爭了二十多年,雙方都從未學會示弱,他們只會露出獠牙。
瞻仰遺容時,殯葬公司的工作人員用鋼琴彈著憂傷的調子,而這每一項服務都只是價目表上的數字。
他還是很難想象,死亡原來不是秘密,它僅僅只是一門生意。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工作人員趁著他們進門之前時還在偷偷說笑。
即使告別廳內擠滿了人,都驅散不了他心里的惡寒。外公失去生命的軀體僵硬冰冷而蒼白,躺在棺木里,像個恐怖的巨大人偶。
如果靈魂不存在,為什么才過一天,一位所熟知的親人看起來就如此陌生而遙遠?
外公生了倆個女兒而沒有兒子,按照傳統,喪事流程的一部分責任落在他的肩上。
他捧著外公的遺像,要跟著工作人員到焚尸爐那作最后的道別。
尸體躺在推車上被布蓋住,最終推到焚尸爐前。
所有人停下來,透過門上的小窗,他可以看到里面的空間,巨大的恐懼浮上心頭,死后人的軀體沒有完全停止工作,痛覺的神經還會發(fā)揮作用嗎,在如煉獄般的高溫下,那痛覺的電信號依然會傳到罷工的大腦中嗎?
張一凡的奇思妙想這次沒帶他進入美妙的世界,而是在拼命折磨他。
當最后外公被推進那爐火時,他差一點就要流出淚,但他拼命忍著,好像這是什么不光彩的行為。
大家在大廳里等待,形形色色的人們,不約而同的保持沉默,只因為相同的經歷。
巨大的電子屏幕上寫著火花者的名字,張一凡盯著他外公的名字目不轉睛,名字后面的數字不斷跳動著,那是火花尸體所需的時間。
屏幕最下方寫著行字:
因身體狀況原因(身高、體重、胖瘦)時間誤差在十五分鐘內,請耐心等待。
張一凡難以置信的看著這行字,好像上面寫的是齊天大圣到此一游。
人死后就成了物品,那行字像是一份使用說明,更像是來自《巧用腿部的100種方法》、《生殖器使用指南》這類壓根就不存在的工具書中。
其后的葬禮上他一直跟神游似的。
直到兩星期后的某一天,他在半夜里驚醒。
出租房里漆黑一片,只有鬧春的貓兒在哭泣。
他這才哭出聲來,哭完后摸索著自己的水杯,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流下。
他看著對面的高樓,還有幾家的燈火未滅,每家人都在各自的方盒子里經歷自己的生老病死。
死亡原本就該是這樣靜悄悄的嗎?他還要經歷幾次葬禮?
此后外公好幾次出現在夢里,他看不清外公的模樣,外公只是重復一句話:“我痛的不得了……”
那是因為他在烈火里掙扎嗎?
此后無數的日子,每當張一凡想起外公時,就覺得心里像缺了一塊。
那處是個漆黑的洞,里面散發(fā)的恐怖讓他喘不過氣,讓他忍不住去想自己在某一天也要被推進那個房間里。
問題不是好不好,而是還能怎樣?
望著眼前的女孩,張一凡知道她有著類似的苦楚。
那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套話如同隔靴搔癢,他們都清楚經歷這些之后并不會好起來,只能把最不愿想起的事,放在大腦最深處的角落里。
希望著這些東西隨著時間會蒙上一層灰,直到看不見它們。
但事與愿違,這些記憶像老鼠那樣到處亂跑,總在人最沒有防備的時候從黑暗中探出頭來,惡狠狠的咬你一口。
它們成為了你身體的一部分。
但是還能怎樣?
張一凡摸摸女孩的頭,他很是緊張,甚至剛伸出手他就開始后悔。
他的頭腦飛速演算著這舉動是否太過火。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依稀看到她肌膚泛起的微紅,襯著的的臉色更白了。
眼前的她,和殺死蟲子的她截然不同,看起來更像個小女孩,因為受了委屈而可憐巴巴,讓人忍不住要把她抱在懷里。
他克制住了這沖動,兩人同時移開視線。
“謝謝。”她柔聲說,“林白鷺,你叫什么?”
“張一凡,可以叫我一一。”
她破涕為笑:“這樣叫聽起來像女孩。”
“管他吶,現在開心就好。”
“那你可別后悔……我們好像到了。”白鷺看著窗外,車停了下來,偌大的停車場上擺滿了車,但依舊是看到不到任何人類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