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溫控系統像是出了什么毛病，又或是因為天氣真的在變冷，也許二者皆有。房內的溫度，已經讓坐在地板上閑聊顯得不太合適，臀部坐在那一會兒就變得冰涼。然而，沒有一個人會把這種問題放在心上，等穿越隧道一切都會完好如初。

窗邊的小沙發上，張一凡和林白鷺靠在上面，兩人穿著酒店準備的睡衣，身體能感覺到陣陣涼意。這回，他們離窗下那片壯闊林海更近，不知是不是錯覺，外頭的天氣變得更加狂暴，林中那些不夠粗壯的樹，像是快要在狂風中折斷。

張一凡的抗拒感沒那么強烈。能分享秘密的人，總能走得格外親近，任何圈子，人們都會自發的組建小團體。

現在，她把雙腿擱在張一凡身上，弄的他渾身僵硬緊張。

“這次終于輪到你的故事？”

雖然身體僵直，但在精神上，他感到放松許多，語氣也更加自然：“接下來也沒什么好說的，平凡的人生，失敗的人生，一回事。”

他撇撇嘴，沒做任何鋪墊，他直插主題：“我和她算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但不是左鄰右舍的那種。”

注視著林白鷺，他發現她的臉龐在暖光下看起來柔和而專注。他本打算說想說，她長得很像你，但突然又決定改口：“她長得漂亮、干凈。事實上，身邊有不少同學都暗自喜歡她。而我呢，已經透露給你，是生于一個怎樣的家庭。在那種環境下，我變得內向，沉默寡言，缺乏信心，也許這聽起來像是怨天尤人的借口，但我的性格確實變得古怪。”

“那并不是借口。”

“謝謝。”他望一眼林白鷺，目光又變回處在回憶中的人們，那種特有的空靈狀態。

在張一凡的童年，發生的頭等大事，便是無可救藥的喜歡上李冰洛。而他的第一個人生目標，便是繞過心墻，將愛意成功的表達。

對他來說，這可是個艱難的任務。大環境，便是家長都普遍不開放，早戀也算是我國的特殊國情。更別提他的家庭，更是強權控制的母系社會。像他這樣一位自閉少年，這幾乎對他來說是不可能達成的目標。保守愛的煎熬，年輕的心不經焦慮無比。

好的方面，這些甜蜜的困苦，也讓他從家族的困境中松脫了不少，讓他將家里的一團亂麻暫忘。

小學的時光一天天過去。

回憶里，那時的天總是很藍，太陽總是那般耀眼，時光也不緊不慢踱著步子。而那時的喜歡，只是能望見她一眼，就能心滿意足。

終于，在快要畢業時，他抓住契機。那時，學校里流行起一股填同學錄的風潮，張一凡自然而然，也收到李冰洛的一張大紙。他竭力寫著個人信息，試圖讓字跡工整漂亮些，多年后，他填公司的表格都沒那般上心。他編造著自己的喜好，苦苦思索，如何能在字里行間里能更加吸引她，營造出夢幻般的形象。

最后，反面的贈言，便是他的機會。

“你寫了什么？”林白鷺聽到這段真誠又滑稽的愛情往事，笑的樂不可支。

“我記不得了。”

“騙人！”她用腿踢他。

“居然被你識破，但不會告訴你，我決定把這秘密帶進墳墓。”他一臉認真說道。

“好吧，你繼續。”

“我不知道她懂沒懂，但這樣穩妥的方法，肯定能讓她逃過家長毒打……然后，我們就畢業。我記得，后來還有畢業旅行什么的，不過什么都沒發生。那般年紀的愛情，也只是這樣的程度了。小孩的注意力很容易轉移，一部動畫片什么的，就足以讓他們毫無牽掛。我也沒怎么傷心，就是有點失落。

“總之，母親把我送進A市數一數二的初中。在那時，可能是失敗的婚姻讓她們渴望成功。也許是當時社會上，已經開始販賣焦慮。那陣子的家長，都沒什么頭腦，在一個能養活自己就算不錯的社會里，他們永遠只盯著那百分之幾的有錢人，讀書在他們看來，就是通往賺大錢的康莊大道。”

林白鷺點頭，即使她的父母還算開明，依舊是同款的。

“我相信，即使未曾謀面，你對我的家人，已經有了相當的了解。他們給我報各種補習班，我不愿意去上，但她們花了錢。我記得是吵了一架，吵得很兇。我把自己鎖在臥室里，當時已經搬進更大的房子里。我說，我只想當個普通人，平凡渡過一生，干點自己喜歡的事。她們還是老套路，就開始哭訴，說含辛茹苦把我養大，托關系才進的好中學，補習班的費用也是省吃儉用留出來的什么之類的。我沒有退路，很清楚，這不是把自己關起來就能了事。此刻，我再不是個孩子，我的命也不屬于自己。而是變成我該成為的樣子——那個單親家庭中應該懂事的孩子。我的一切不同看法，都可以歸類為不孝之中。只要是她們的付出，她們的要求，我都該接受，都該完成。無論我辦得到，還是辦不到。有志者事竟成是屁話，不然百家姓就是本世界財團的名簿。”

林白鷺仔細體會。他這段看似是抱怨的喋喋不休中，確實有一些道理。

“從那時起，我開始失眠，因為感覺自己像是困在牢房的動物。她們問我有吃有穿，有什么不幸福，那時我還小，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現在我能說清楚。那時我的欲望很小，遠沒有我親愛的家人，胃口那么大，想成為大資本家。面對她們貪婪的要求，我覺得很害怕。好像，明明我只想在充氣泳池里游泳，她們偏要強迫我在大海里游向新大陸。壞就壞在，我沒有談判資格。然而，我未曾預料的事情發生……”

張一凡走在那條走廊上，若是平時，這層樓他根本不會來。

他們初中學校的教學樓，是魚骨形結構，一條直線型長廊貫通全層，兩邊全是教室。走廊中間是教師辦公室，以及別墅里才會使用的L型樓梯。從教師辦公室出來時，他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折返回教室。不知為何，他順著長廊向盡頭走去，兩端都是陽臺，那里是違反校規的情侶們常去的去處。

像有神明在指引，他想到那去看日落。

走廊兩旁，教室里都只有零星一點人。學生們都在操場上揮灑汗水，有的還在校外吃飯。同隧道中令人沉睡的力量相似，一種魔力在發生作用，讓他在合適的時候出現在這兒，又驅使他往某間教室里看去。

李冰洛就在眼前。

他記得，夕陽在她臉上，還記得窗外的樹葉在飄動，或許是愛把這段回憶修飾的更加優美了些，就像在腦內進行過修圖。她長高了些，也變得更漂亮。她一只腳跪在凳上，手撐住課桌，正和她的閨蜜在一起，因某個他不知道的笑話綻開笑容。張一凡像小偷，躲在她看不到的墻后。他假裝來回路過這間教室，也顧不上有人會把他當成瘋子。不過他靠著走道另外一邊，以免被她發現。他經過前門和后門時，匆匆看她幾眼，仿佛要把她裝進眼睛里。

第三次經過這個教室后，晚自習的鈴聲響起。

張一凡突然感覺到

“……突然感覺到心情好很多，我感到安心，像服用過安定。我記得，少年時的世界很奇妙。很幼稚的時候，我向圣誕老人許愿，向西方的神，這應該不是他老人家管轄的區域。圣誕節早上，禮物就出現在家里。我知道是母親放在那兒，但愿望也算是實現了，不是嗎？我希望著有好事發生，李冰洛就出現在我面前。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小時候，你一直期望著某件事發生，它就真的會發生。好像人歲數越大，這種魔力就越弱，直到最后發現總是事與愿違。”

“嗯。”

林白鷺感同身受，她也覺得這重逢很奇妙。假如說，張一凡沒有被老師請到辦公室里，又或者說他往走廊的另一邊走，再或者他沒有東張西望，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但她沒說話，等待故事繼續。

“不管怎么說，那時我的生活里，還是有一點魔力的。我祈禱著，沒有宗教信仰，我也不知向誰祈禱，但神明仿佛真的有回應。初三再次分班時，在開學報道的那天，我在教室里看到她。我們沒打招呼，只是互相看了對方一眼。其實，我興奮極了，有想要蹦跳的那種沖動。但和那樣的家人相處多年，你也會變得像我一樣，成為隱藏秘密的高手。至于在這最后一年里，我表達愛的方式，就是像壞小子那樣去欺負她。但我很小心的不要過分。那時候，就不止滿足于瞧上她一眼了，我期待著整天都能和她在一起。每天放學的路上，我都希望碰到大運‘偶遇’她，那陣子我簡直是吉星高照，愿望都一一實現。我那塊上學的地方，聚集著一大堆學校，次到放學，交通擁堵就如同一鍋粥。離學校最近的車站，不夸張的說，和擠上一輛印度的公交難度差不多。于是，我有時會向前走一站或兩站，搭其他公交回家。但那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說你也應該明白。

“但不管怎么說，應試這條路，我雖然不喜歡走，但有喜歡的姑娘陪我，感覺也不賴，這樣說是不是太夸張啦，她好像是我在考試博功名這條路，留下的唯一理由。能感覺的到，我們的關系變的很近，就差正式的告白。我們沒那樣做，兩個人的性格很像，因此我能猜到她的心思。我們，都是能用理性來壓制感性，或者再說的深刻點，我們都是能用理性作為借口來逃避的人。畢業在即，何必給自己找不自在呢？中考完的那天，我和她之間，甚至都沒正式告別。”

即使，李冰洛是她潛在的情敵，她仍不喜歡這樣的結局。

“還有然后？”

苦澀的味道涌來，張一凡用大段的話語去描述那經歷，在這，我們只進行簡述。

癌癥，這種疾病，兩次闖入張一凡的生活中，把一切都攪得一團糟。最后一次，外公被奪走性命。而這死亡的爪牙，第一次則是將手探向他的母親。

如果冥冥中有神靈，那他的確讀不懂高高在上的他，是何種意圖。月老給他牽上鋼絲紅線。巧之又巧，他與李冰洛高中再次相逢。他本打算成就這番姻緣，母親卻在體檢中，被醫生懷疑罹患癌癥。她切下腫瘤，等待化驗結果，即使最后的結果是良性。

一切都變成鏡花水月。

相逢不再意味破鏡重圓。按照母親的性格，她是絕不容許早戀這種事情的發生，那會違背她的規矩。現在，張一凡更沒有理由，去惹她生氣。他活到現在，一直就在與家庭的糾纏中走下坡路，緩慢滑入絕望之淵。

在這段時期，語文老師經常為他的文筆而感到驚艷，那真實的傷悲情感流于字句間。老師怎么也不會想到，那只是由于他對李冰洛思而不得。他肩負家人期待，在應試中拼殺。結果就是三年后，功名未取，事業愛情雙歉收。

而這，只是滑梯的第一階段。